张洪发
应该说,在王亮生活的地方,番茄炒蛋不放糖是一种难以被理解的行为,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吃着加过满满一勺糖的番茄炒蛋,从未设想过这股香气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王亮极其讨厌在菜里放糖,哪怕是在一大盆饺子馅里放上一勺糖都能被他敏锐地察觉。国棉三厂的口味都明显偏甜,这个光荣的纺织厂是一五计划时从上海迁来的,带来的有日产的纺织机、上海的缝纫女工和南方的口味。上海的女孩们在这里组成家庭,她们在这个北方的城市掌勺,肆无忌惮地把糖撒进饭菜,改变全家的口味。如果她们的丈夫皱眉,她们就会投以鄙夷的目光,那是一种发达对不发达的鄙视、大城市对小城市的鄙视,在那个对上海和首都充满幻想的年代,这种鄙夷是无可厚非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王亮却常常痛恨这件事,他想,如果自己在投胎时能偏上几公里,在附近的玻璃厂出生,自己就能幸福地生活,对桌上的所有饭菜大快朵颐。那年三十,他难得地放开肚皮大吃了一次,到他的食欲差不多被满足的时候,他伸手抓起一个包子,想,这就是最后一个了。牛肉粉条馅的包子从不放盐,他知道。
一口下去,王亮没有咬到馅,但他陶醉了,发面的包子皮充满粮食的香气。陈美凤总是习惯把包子做得很大,这样总能给人一种富足的错觉。那年家里尤其穷,包子也就尤其大,里面的馅就像沧海行舟,微小一点。王亮嚼着,突然感觉到一股微妙缥缈的甜味轻轻敲击他的味蕾,他甚至以为这是幻觉。
弟弟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像老黄牛一样不停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品味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干呕起来,飞快地跑到厕所,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全家人平日里半天的伙食费都变成了马桶里恶心的呕吐物,醋熘土豆丝和猪头肉以极不和谐的方式完全融合在一起。陈亮还在干呕,胃液上涌的灼烧激得他的眼泪窜出眼眶,透着泪花,他模糊地看到了白色便器里的残渣,生理的痛苦马上转变为心理上的空虚,他感觉自己的肚子又空空如也,醋熘土豆丝他不可惜,可是猪头肉早就被吃完了,他的舌头依稀还记得那种不带任何甜味的酱香,现在却重归虚无。
他人生第一次抱着马桶呕吐、痛哭,不是因为酗酒,而只是因一点点缥缈空灵捉摸不透的甜味。全家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是谁往包子里放糖,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他将自己的仇恨对象转变为自己的弟弟,因为五岁大的小孩无疑是喜欢甜味的,等他上了高中,他才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的口水,里面的淀粉酶把面粉变成了糖。那时候,他心里的疙瘩才涣然冰释。
在这条街上的小孩也早就被南方的口味同化,每当看到他们无所谓地吃着那些仿佛裹着透明糖浆一般的糖醋里脊时,他总是在心中暗骂,一群没种的东西。在吃上能跟他达成共识的,只有陳国庆。但他比王亮幸运,王亮在家里受无产阶级专制,一桌子菜净带甜味,陈国庆姐姐做的饭则刚好相反,一点糖也不放,甚至连西红柿炒鸡蛋也没有。
某次学校出去野餐,陈国庆的午饭带的就是这道菜,当时,有人拿勺子舀了一口,马上发出惊叹,陈国庆,你家的番茄炒蛋竟然不放糖的呀,口味这么酸。
学生都好奇地拥上来,最后一人舀走一口,都啧啧称奇,没想到不放糖也能做得这么好吃,王亮并不强壮,挤不进去,等他终于看到陈国庆的白铁饭盒时,里面早就空空如也。这成了他此行最大的心结。夜里,学生在外面露营,他睡不着觉,数着星星,想着不放糖的西红柿炒蛋,心里像有猫在抓。
不久后的一天,家里的白铁饭盒与他一起不翼而飞,直到正午,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弟弟正对着天花板发呆,看到他和他手里的饭盒,立刻大喊,哥哥回来啦,就是他把饭盒拿走的!
王亮吓了一跳,立刻揪住弟弟的耳朵,闭嘴,再喊揍你。
然而已经晚了,王亮妈妈已经从午后黏腻的梦境中醒来,王美凤午睡后的脾气向来不好,此刻,她抄起脚下粉红色的塑料拖鞋就走了出来,全家人找了一中午的白铁饭盒就在王亮的手里。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你自己不着家,还敢拿家里的东西?她抓住王亮火柴棍一样的胳膊问,去干啥了?
去陈国庆家了。
你就是出去混也不能去陈国庆家啊,王美凤火更大了。
王亮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她把饭盒打开,里面是一盒不知道哪来的番茄炒蛋,只有薄薄的一层,勉强能盖住饭盒的底。
这是从哪来的?
是国庆姐姐做的。
她的脸气得煞白,抬手给了王亮一耳光,你干什么不好,非得去跟那个女人打交道,家里的饭不吃,你也不长长眼睛,她做的饭是能吃的吗?那里面有资产阶级病菌呀!她抬手就要把那点红黄相间的东西泼出去,王亮急了,一把抢过饭盒,夺门而出。
好,你小子有本事就别回来!王美凤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王亮在街上走着,眼睛里含着眼泪,春日将至,空气是冷的,但太阳已经热起来,阳光热辣辣地照在地上,照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感觉有多少来自太阳,多少来自刚刚的一巴掌。
春天的法桐不开花,却结果。一个个棕色的小球掉下来,样子像蒲公英,却凝重很多,但一点是相同的,它们都会变成漫天的种子,春天满城法桐也就满城浮絮。
他不想这时候打开盒子,但王美凤的话在他脑子里颠来倒去地转,终于,他偷偷打开饭盒,在飞絮飘入之前极快地看了一眼。他没看到资产阶级病菌,但却闻到了一股酸的味道,令他口齿生津。
他犹豫了一下,摸出手里的毛票,买了个馒头。
当他走到学校附近的废墟时,一半的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之下,工业机器将此处的楼房与树木推平。很快,高耸的建筑将从此处破土而出,钢筋水泥的生长将比法桐更快,但在两段时空微小的间隙里,它将成为这个少年的圣地。
一切高于王亮的建筑与树都已成颓圮之物,在混乱的平原上,法桐的飞絮终于不再密集。王亮把馒头放在饭盒上,把饭盒放在某个已经断了一条腿躺倒在地的八宝橱上。
红色果实某种微妙的酸味与蛋香味融合在他的口中,令他触电般站起。
在数十年之后,每当王亮太阳穴的青筋因胃下垂的痛苦而暴起时,他都会想起那个在瓦砾间狂奔的傍晚,他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如何狼吞虎咽的了,但想来一定极为疯狂,他记得的只有自己踩着塑料拖鞋在尖锐的砖块上奔跑时,脚心那发泄般的疼痛。
当他精疲力尽、回到家中,面对王美凤狂风骤雨般的训斥,他展现出了与叛逆期不符的极大包容与理解,他想,自己应该允许母亲在今天与他一同分享这美妙的快乐——哪怕是以向他发泄情绪的方式。
那天之后,他在学校与陈国庆形影不离。他找到了最好的战友,他们在食堂一起挑挑拣拣,臧否食物的标准仅仅不过是白糖的有无。他的态度好得甚至有些谨小慎微了,以至于在外人看来,他就像是有犯罪的把柄握在陈国庆手里,某种意义上,他想,这种说法也许没错。
陈国庆的父母离世仓促,以至于让街坊们少了悲伤的实感。一个秋天的下午,他们如往常一般推着木板车离开家门,向街坊邻居们问好,他们将前往另一个城镇。然而在路上,一辆满载的卡车将他们撞飞,他们的身躯像被撕碎的玩偶一般四分五裂,也许是事情太过血腥,家属的年龄太过幼小,警察在隐秘中办完了一切,最后还给陈国庆姐弟的,只是一沓微薄的钞票和一个沉重的骨灰盒。他们夫妇的骨灰混杂于一,省去了分开祭拜的麻烦。
然而,陈国庆在学校里的尴尬处境却不因为此——当然也与此相关,所有人都会猜测这对姐弟未来的生计问题。那笔抚恤实在太过微薄,而肇事者却不知所踪,这一度成了棉纺街的话题。接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看向国庆姐姐的目光开始变化。
某个隐秘的流言如大雨时房顶渗下的水一般流进人们的思绪中,关于娼妓的粉红色秘氛陡然而生。没人知道它是怎么传开的,只在自己的家中谈论八卦与传闻是棉纺街人的美德,也许它真的只是随九月连绵的雨水一起到来,或者,谁知道呢。
在学校里,出于某种默契与怜悯,青春期的孩子们只是排挤和欺侮陈国庆,并没有真正地提起背后隐秘的原因,陈国庆挤公交车时,街坊邻居们总会挤出一个出奇寥落的空旷。某次,公交车的人并不多,然而一个穿着市医院病号服的患者上了车,他在车上呕吐不止,人们连忙向后退去。可是这时,人们发现,车后面站着的是陈国庆,于是,他们只能拼命地向中间挤去,人群变成一个中间大两边小的纺锤,陈国庆向车头远眺,看着厌恶与恐惧的人群摩肩接踵,他竟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快感。
王亮没见过她,但他知道,那盒西红柿炒蛋就出自她的手下,这让他的心情极为复杂,世界的两极同时连接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几乎无法想象。尽管他极力打听传闻,然而他仍旧觉得自己是在一团湿润的晨雾间冲撞,关于她的一切都晦暗不清。
他做过很多猜想,自相矛盾。
有时候,王亮觉得她应该穿着电影里高开衩的旗袍,用猩红的颜料点染唇与手指,长而尖锐的指甲若在皮肤划过,就像刀划过气球。可在下个瞬间,他又觉得对方应该是甜美而温柔的女人,纯白的围裙一丝不染,如同白色的华丽纱裙。
两种幻想的牵扯把他青春期的思绪扯成长条,绷得紧紧的。
他想,自己应该看看国庆姐姐,然而他又深深地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了,何必要揭国庆的伤疤呢。而且,如果国庆姐姐真的干那种事情,自己去见她,被别人看到了,岂不是会……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他不愿再往下想了,然而好奇与一种他尚难以描述的冲动在那一天之后支配了他。他惊恐地发现,从那天开始,自己的脸上开始冒出红色的鼓包,似乎某种罪恶的东西正在其中酝酿。王美凤在上面擦了些陈旧的姜黄药水,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天气热,你的火气太大了,少吃些辣的东西,就会很快好起来的。然而,他却有自己的猜想,他发现只要自己吃了国庆从家里带来的菜,第二天臉上就会出现新的红痘。可是,那些菜不辣,也没有任何上火的成分,他想,只能是因为自己的好奇了,那种想法就像一种火焰在他的身体里燃烧,使他身体的组织沸腾,脸上的红痘就是沸腾时表面翻涌出的气泡。
那天中午下课,王亮在人群里寻找国庆,他的身材比国庆高上许多,在人群中远眺,却没有发现国庆就在他的身边。
国庆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中午到了,该去吃饭了,今天我从家里带了菜,分你一些吧。
好,我们去食堂吃吧。王亮回道。
他们来到食堂,王亮去窗口打了一份酸辣白菜和两人的米饭,国庆则找地方坐下,打开饭盒。
可惜凉了。国庆尝了一口西红柿炒蛋,鸡蛋都有点腥了。
王亮羡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的抱怨还是故作谦虚,他绝不会知道,面前的人对这道美味的铭记将持续终生。
挺好的,多下饭啊,我感觉自己都吃胖了。
有时间你来我家吧,吃点热乎的。下周六怎么样?国庆突然说。
好。
王亮回答,语气平淡,脱口而出,仿佛不需考虑,然而思绪却慢了半拍才跟上,他悚然抬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答应了这件事。也许在夜里的无数个梦境的穿梭里,他已经坚定了此事的决心,某种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欲望突然掀开水面,呼啸而出,溅人满脸湿润的水雾。
那是个闷热潮湿的下午,他早早走到筒子楼下,穿着一条最时髦的牛仔裤,并不是很合身,没有弹性的布料紧紧箍住他的下半身。他远远望见了两个黑点,国庆正挥舞着手臂叫喊。他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姐姐,她跟自己的弟弟差不多高,体态瘦削,流淌的忧愁似乎已经在她的身上冲刷出了痕迹。她的脸上挂着微笑,背后是黑洞洞的楼梯间,显得她很白,甚至有点苍白。王亮低着头不敢跟她对视。
国庆的家似乎显得很空旷,原本居住四个人的屋子因灾祸而变得冷清,国庆到家就跑向厕所,他好像吃坏了肚子,王亮则四处张望起来。
王亮没有看到国庆父母的遗照,一切都像自然而然,仿佛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是在靠墙的一张八仙桌上,一块薄薄的玻璃板压着他们全家的照片。王亮的目光被牵引般落在照片里的国庆姐姐身上,她那时候的年纪应该跟王亮差不多,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辫,脸上有着浸满了阳光的红润,只有微笑与现在相似,然而却有一层难以捉摸的隔膜。
老听国庆说起你。她说,语气里带着谨慎的试探,你们在学校关系挺好的吧,国庆从小就内向,没见他交过什么朋友。
国庆人缘挺好的,大家都蛮喜欢他。王亮回答,他知道对方的忧虑,撒了个谎,谁没在学校里被欺负过呢,他想,哪怕没有他姐姐的事,仅仅是因为身体瘦小,也是要受欺负的,这不应该归罪于他的姐姐。
对方的眼神放松下来,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去厨房翻找一番,抓出了四颗水果糖,塞到王亮手里。我听国庆说你喜欢吃水果糖的,别客气,拿去吃吧。
王亮愣了一下,关于此事的记忆飘忽不定,令他不知所措。他接过糖,随手将其中一颗放入口中,苹果的香气在嘴里迸发,他想起,自己的确曾经喜欢过水果糖,但那已经是上上个冬天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然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却一直记着,这条信息经过层层转述,或许已经成为对方联想自己的唯一线索,王亮觉得很奇妙,她会如何想象一个爱吃苹果味水果糖的少年?他捏着糖果,被压制出来的结晶体很硬,他的指节在上面来回摁压,他有点说不出来的懊恼,因为他并不觉得对一个男孩来说,爱吃水果糖能产生什么美好的联想。
但这点懊恼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傍晚临近,国庆姐姐打着灶台的火,做起了西红柿炒鸡蛋,他和国庆在外面聊天,然而两人都心不在焉,铲与铁锅敲击的声音撩拨着他们的食欲。
最后,国庆姐姐将黑铁的炒锅端出,把西红柿炒蛋盛到盘子里,铲与铁锅摩擦,发出刷啦刷啦的声音。她努力地刮着锅壁,不留一點剩余,一两块黑色的铁屑也被她刮进盘子里,不知怎地,王亮总觉得她的动作有些殷勤。
晚饭开始,王亮舀起一口,滋味异常寡淡,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水果糖的清甜。他的意识飘忽不定,机械般地伸出筷子,夹菜扒饭,然而某个瞬间,他的手腕传来一股细微的震动,他和国庆姐姐的筷子微不可察地碰撞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就像刚从梦中惊醒,钹在耳边震响。这顿饭沉默着结束,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是他日后知道,所谓的口腹之欲,在诸多欲望与冲动中实属平和,人没一口活不了,但有一口也就能活。
那天晚上,王亮在夜色里双眼圆睁,月圆,某种隐秘的力量充盈,达到顶峰,使他难以入眠,小腹下的某个部分也莫名其妙的亢奋,某一刻,他甚至恐惧自己的身体。很多事情便从那个晚上开始变化。
他开始做梦,有时竟会信以为真。梦总是以一盘番茄炒蛋作为开头,国庆不在,或许出了远门,番茄炒蛋放在一条腿略有些短的桌子上,国庆姐姐坐在对面。
周围一团黑暗,好像全世界都停电了,只有国庆家还有一点亮,门黑洞洞地大开着,他只能看清往下的三级楼梯,剩下的隐秘不清。这一刻,他一定会想起,自己是摸索着从黑暗中走来的,楼梯扶手比筷子粗壮得多,落满灰尘,全是木刺。他们的筷子在下一刻碰撞,于是惊醒。
某次父亲将他从梦中叫醒,他居然已经分辨不清梦与现实,问,国庆姐姐去哪了?父亲大怒,训斥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个九十块一次的婊子?你还想学成什么样?他响亮地回答,够好啦!我总不知道人家多少钱一次吧。之后,拔腿就跑。
那天晚上,当他平复了少年的叛逆,惊惶地回到家里时,全家已经准备开饭。父亲的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父子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共谋,父亲因自己一时的失言而被迫与儿子平等相待,他也没法向家人解释那个数字是从何而来,只能说,逼良为娼后敬而远之是某些人的本能。
但从那之后,九十变成了一个重要的数字单位。盛夏的一个晌午,弟弟突然发了高烧,王美凤抱着呻吟的弟弟,从八宝橱里抓出钞票,拦下一辆木板车,向卫生院赶去,这一切发生在王亮午睡醒来之前。结果那个下午闷热死寂,单调刺耳的蝉声没有将他叫醒,整个国棉三厂渐次沉入黑暗。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从他的脸上流走时,他却惊醒了,如同在冬夜里的孩童突然被抽掉厚实的棉被,醒来,整个世界的变化令他震惊,他张张嘴,嘶哑的声音发出,头昏昏沉沉,粗钝的痛感袭来。他差点以为这又是一个梦。一种独属于少年的惊惶感袭来,厌恶亲人,可当他们从身边飘远,无声无息,他却觉得自己被放逐。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天际还有微亮的余晖,只是失去了任何色彩。家具被层叠的阴影覆盖,凹凸有致,八宝橱的一扇抽屉开着,像死尸吐出的舌头,王亮步步靠近。里面是家里常备的积蓄,没那么多,可是对他而言,如同散步间闯进了银行的金库。
他小心地扒拉着里面的零钱,把它们按照某个数额整好。
九十、九十、九十……
他一边整理一边默念,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整理,什么意思?九十一次?某种联想令他感到恐惧,他猛烈地上下震荡抽屉,使里面的钞票归于散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之后,他的梦有所变化,他兜里总会有不零不整的九十块钱,像是火炭,烧着他的大腿。
之后,事情终于彻底变坏。
那天放学,国庆在学校被人围殴,他挺身而出,但正义感或许只占一点。他身材很高,但是瘦,像楼顶上收电视信号的天线,自然讨不得什么便宜。所幸那是中招考试前夕,学校纪律查得格外严格,保卫处的老张及时赶到,将两方一并收押。
在场的所有人都成绩差,唯独他的成绩不错,有望升入高中。子弟学校的领导看都没看,把另一边的几个人统统赶回家去,刚好也给学校一个不让他们参加中考的理由,多少提升一点升学率。于是,王亮和国庆成了自然而然的胜利者,国庆姐姐特地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以表感谢。国庆的腿受了伤在家休养,所以,在那个黑得要命的傍晚,王亮独自一人来到筒子楼下,仍旧穿着那条他觉得最时髦的牛仔裤。
楼洞里黑乎乎的,有在水泥里凿出来的窗户,然而外面一样黑暗,不知怎的,王亮很不适应。楼栋里灯泡烧了,你小心点,拉着扶手,国庆姐姐说,声音很细。
王亮没有回答,他突然联想起那些传闻里的夜晚。那些有家室,或者没有的男人们,在深夜贴着小巷的墙边行走,脚下是醉汉的尿渍,接着摸进被夜色涂满内外的筒子楼,他们或许很熟悉,连扶手也不用拉,最后轻轻敲响某扇房门,为发泄某些东西而进入。
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种恐怖的熟悉感袭来,他联想起那些梦,那些在黑暗中攀爬的经历,他觉得自己是在重演。脊背出着冷汗,说不清这种感觉,惊恐只是一层极薄的冰,其下暗流翻滚,他的血液似乎都在向一个方向流淌。小腹之下突然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焰,他身体的某个脆弱部位极力反抗着牛仔裤的拘束,猛然立起,紧紧顶着布面。瞬间,他仓促地蹲下,幅度之大,他甚至隐约听见了某种线头崩裂的声音。
怎么了?国庆姐姐关切地问。
鞋带开了。他窘迫地扯了个谎,你先走吧,到楼上等我就行。接着,他小心地尝试重新站起,弓着身子,希望自己的裤子能因此宽松一些,黑暗粉饰了他的体态,成了他隐秘的共谋,就像遮蔽那些男人一样遮蔽着他。他两手颤抖,使劲地拽着裤子,想让那里宽松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望着,国庆家的门打开,光芒刚好照亮三级台阶。国庆姐姐察觉不对,她向回走去,黑暗中的两人鬼使神差般撞在一起,王亮确信,一切都完了,他不受自己控制的部位在那一刻坚硬无比,就如同骑兵伸出的刺槍。他觉得弓着身子的自己丑陋无比,像是长满体毛的猿猴。
国庆姐姐后退回去,此时外面一辆货车疾驰而过,打着远光,氙气灯的光芒极微弱地照进,这光芒令王亮恐惧,他已经不敢解释,充满羞耻地转身逃跑。
在逃跑之前,他看见国庆姐姐的脸,苍白惊愕。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
之后的记忆彻底混乱,在子弟学校的最后几天里,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中考却考得不错。然而那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和羞耻感一直扼住他的喉咙,国庆姐姐对这件事似乎只字未提,这更令他惶惑。
直到他真的迈进离家颇远的那所高中后,这种感觉才慢慢减轻。他一直有种执念,常常在某些难以入眠的夜晚摊开信纸,想给国庆姐姐写一封信,表达自己的歉意,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西红柿炒蛋为什么会与那些隐秘的事物相关,于是,这事总是无疾而终。一年以后,国庆的信却来了。
在信里,他告诉王亮,自己去年在子弟学校复读,今年终于也考进了这所高中,下月3号便来报到,姐姐特地给他带了饭菜,那天可以一起见面吃饭等等,王亮合上信,国庆的面容立刻出现在脑海中,他舒了口气,似乎一种沉重的担子终于减轻。
约定的那天是个休息日,王亮早早地在校门口等候,国庆很快来了,面容与记忆中一点不差,他笑着接过国庆手里的包裹,国庆的东西很多,于是又回去拿了一次。
然而,当他帮国庆把东西安置好,回到校门时,国庆却迟迟不见。他脸上挂着笑容,僵硬地等到夕阳西下,国庆还是没来。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某个特殊的恶作剧,他从校门口走出来,迷惑地沿着来学校的路寻找。在最大的十字路口上,人群围拢在一起,他默默拨开嘈杂的人群,突然听见国庆的哭声,他打个激灵,猛地向里冲去。
国庆跪在地上大哭,白布从头到脚地覆盖着一具纤细的躯体,她好像更瘦削了,身下是一大片血泊,很难相信她的身体居然能流出这么多的血。王亮呆呆地走到国庆身后,白布下露出来的只有一只手,洁白,像温润的玉,手腕颀长,带着细腻的纹路。
王亮感觉那天晚上的感觉又回来了,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攥住他的心脏,他想哭,可是眼睛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它不听使唤地直直盯着她露在外面的手,没有任何反应。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国庆姐姐的面容,无论多么努力地回想都无济于事。隐约间他听见一个炸雷般的声音震响,痛骂他,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她死了你哭都不哭一声呀,你吃了人家多少西红柿炒鸡蛋……
然而,他被某个字词提醒了,转身就跑,翻进学校的宿舍,拿出国庆下午交给自己的行李,他两手颤抖,打开那个巨大的编织袋,饭盒就放在最上面。有两个。
他泪腺的阻塞立刻瓦解,就像某种坚硬的石头被冲开,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打开其中一个饭盒,没有餐具,他就把头伸进饭盒,脸上、嘴里全是西红柿炒鸡蛋,那种酸味冲进他的鼻子、他的味蕾。于是,他终于想起来,最开始的傍晚,国庆姐姐和国庆在夕阳下向他招手,他远远盯着国庆姐姐,她的眼角有一颗痣,美得要命。
作者简介:
张洪发,男,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在读,曾获得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