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归
奉天——北平——古长安——青藏高原 。这是她的人生轨迹图 。这四个地方之中,她用力最多、倾注感情最深、留驻时间最长的,便是青藏高原。
1949 年华北大学毕业之后,她响应组织号召奔赴大西北 。 1953 年 6 月25 日,她向组织申请来到高原古城西宁。
她是自愿从大城市来青海搞文学的唯一女同志,也是解放后青海省第 一位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编辑工作的女同志 。从此,她把根扎在西宁市大 同街 22 号院,用心血和汗水,在青海文艺事业的苗圃中潜心耕耘 。虽然不是 青海本土人,但她发出了“生,青海是养我之乡;死,青海是葬我之土 ”的铮铮之声,矢志不渝。
她就是现年 93 岁高龄的《青海湖》杂志原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一 届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代表、第三届全国文代会代表、省文联荣誉委员阎瑶莲女士。
几十年从事编辑工作的阎瑶莲,甘为他人做嫁衣,文学的种子也是在此 过程中萌芽和生长。《秋声集》《沧桑集》《晚晴集》三部著作的相继面世,既是 她热爱文学、勤于笔耕的有力见证,也是她心路历程的生动回放。
纵观阎瑶莲的文学创作,可以发现,她以文学之心感知时代脉动,时代烙印是其作品最为鲜明的特征之一。
农业社、垦荒队、互助组、军民合作食堂……无一不是那个年代最具特 色的时代记忆符号,这些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名词是阎瑶莲笔下常见的内容;
采油姑娘、积肥英雄、帐篷里的盐工、牲畜配种能手、从奴隶成长为基层干部的歌手……这些是那个时代涌现出来的典 型人物,是阎瑶莲关注的对象 。 阎瑶莲见证 了解放后的青海在发展之路上的筚路蓝缕 和光辉足迹 。彼时,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巩固 政权、恢复经济和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随 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国民经济逐渐 得到了恢复和发展 。青海在极其困难的条 件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到处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 小镇早已脱掉了昔日的旧装,那东倒 西歪掩着两扇破旧黑门板的小店铺不见了; 一下雨两脚泥的黄土小路也不见了 。 一条 条宽广平坦的公路,迎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车 辆;一座座新建、扩建的工厂、学校、机关、 影院,竖立在小镇四周 。这里有古老的传统 轻工业,如地毯厂 、酒厂 。 有新建的化肥 厂、农机修配厂、汽车修配厂、造纸厂……过 去还有马鞍厂,互助的马鞍,远近驰名,据 说草原上骁勇的骑手,过去为了买得一副互 助马鞍,常常往返几百里,当然今日之牧民 再不需长途跋涉,在帐篷前的流动供销社就 可买到漂亮、坚固的马鞍了。”“这是土族第 一代女驾驶员王莲芳,五年前她还是山沟里 一个农家姑娘,偏僻落后的山村,剥夺了她 学文化的权利 。 她除了挡羊 、拔草 、割捆 子、背背篼,进了土屋就是刷锅、擀饭、做馍 馍 。 参加工作后,她硬是拼命自学,拼命苦 钻,学文化、学开车,如今她自如地驾驶着 这庞然大物飞奔 。 當她第一次拉着满满一 车矿石驰过家门口时,妈妈从白木头大门走 出来,眼窝窝笑出泪花花。”类似这种激荡 人心的场景 ,在阎瑶莲的笔下俯拾皆是 。
《威远遐想》《兰青路上》《古城新貌》《在银色的海洋上——柯柯盐厂》等篇什,让读者 充分感受到了那个年代的激情澎湃与冲天 斗志。
阎瑶莲的小说作品不多,收在《秋声集》 中的《善歌的乌鸦》《山村里新来的姑娘》《有 眼无珠》《霜叶》皆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有眼 无珠》写了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文艺干部 贺华 。他在一个多月的农村生活中苦思冥 想,为写不出优秀作品而烦躁焦虑 。他戴着 有色眼镜,抱怨现实,埋怨群众,却无视眼前 热气腾腾的生活,看不到队里的养猪模范 、 播种能手、积肥英雄,甚至在大家投入秋收 斗争的紧要关头开小差……小说的结尾,贺 华接到催稿通知,准备转移阵地寻找采访对 象,却发现自己要寻找的模范竟然就在他的 身边,他却有眼无珠看不到,读来让人忍俊 不禁 。 创作于 1957 年的《善歌的乌鸦》,写 了公社社员打井的故事,善于阿谀奉承、察 言观色的副社长王尕福好大喜功的形象跃 然纸上 ,既有时代特色 ,也有个体的复杂 性 。 中国当代作家、画家、社会活动家冯骥 才曾说过:“你生活在你的时代特有的现实 里,你身上带着你的时代特有的色彩与局 限 。你和你的同时代人纠结在一起,你有意 或无意地与他们一同向往与渴望。”这在阎瑶莲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
青海幅员辽阔、山川壮美 。藏族、土族、 回族、撒拉族、蒙古族等少数民族群众和汉 族群众在这里共同繁衍生息,形成了特色独 具的高原风情 。几十年扎根在青海高原的 阎瑶莲,她的视线始终与这片土地深度牵 连 。在《秋声集》一书中,文学评论家胡采在 序言中这样写道:“瑶莲的作品是高原的磨砺,高原的锤炼,是高原人民和高原生活对 于她这位高原儿女的盛情赐予,是她对高原 有着刻骨铭心热爱的有力见证。”是对阎瑶 莲的作品与高原大地二者关系的高度概括与评价。
“顺着歌声寻去,绿油油的田野中,辫梢 上配带着银器的藏族姑娘、戴着白帽的回族 兄弟、扎着绣花带子的土族妇女,还有汉族 的年轻小伙子……这是多民族组成的农业 社的社员们,在愉快的劳动中漫着‘花儿 。” “我亲眼看见年迈的回族阿奶,把给小孙孙 买的冬果送给一个她从不认识的因晕车而 呕吐的妇女,戴着解放大西北纪念章的战 士,又立即拿出仁丹,并从行军壶里倒了一 杯水递过去 。从山南海北来的互不相识的 人,在旅途上结成了亲密友好的大家庭。”这 是阎瑶莲笔下多民族共处的和谐、团结场 景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青藏高原的地域特 征——多民族聚居地的独特民俗风情与共 生的多元文化 。 于是,她的笔下出现了青 稞、盖碗茶、明长城、威远鼓楼、柳湾彩陶、西 海神驹、英雄格萨尔、湟源老陈醋、青海大月 饼、瞿昙寺壁画……这些带着鲜明高原特色 的种种,既是青海民众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青藏高原的特色文化符号。
阎瑶莲还有一些旅途见闻的小短文,文 字洗练,独具韵味,又不乏高原特色 。如《仙 米寻幽》一文,系其在仙米林场饱览山光水 色而作 。作者并不只停留在眼见的景物描 写上,当见到一位高龄老僧,感怀其清修苦 度的岁月,她说:“如果没有一种虔诚、一种 信仰,他如何能在无情无欲,六根皆净,孤灯 黄卷中苦度七十多个春秋! 吾辈凡夫俗子,欲成就一番事业,干几桩站得住脚的事儿, 难道不需要点儿老僧的痴迷和锲而不舍精 神?”这段文字,看似触景生情之语,实是其 一生诚挚于人生、执着于事业、忠诚于理想 的自然流露 。 高原景色與其所思所感自然 融合,尤其是文末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令人回味无穷。
阅读阎瑶莲的作品,笔者深切感受到了 一颗赤诚之心的炽热与强烈 。这种如火赤 诚,体现在她多年为他人做嫁衣的一丝不苟 与兢兢业业中;这种如火赤诚,体现在她对 文朋诗友的坦诚相待与惺惺相惜中;这种如 火赤诚,体现在她对年轻一代的关心鼓励与扶掖而行中。
读书和写作是阎瑶莲一生最大的爱好, 她悉心捧读文友的作品,为许多颇负盛名的 文学艺术家如李振、高庆琪、白渔、左良、鄂 圭俊、梅卓等人撰写了《翰墨文章“耕耘庐 ”》 《遥寄浦江畔》《玉树的全景画卷》等情深意 切的文字,字里行间尽显厚谊深情 。 这些 人,大部分是她多年的同事加好友,他们的 命运因为一本刊物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曾 在青海高原上共同品尝过人生的苦乐悲 喜 。 当时间飞逝,华发遍生,他们当中,有的 人早已离开青海多年,疏于联络,但她仍心 怀天涯故友,以其固有的执着与热情发出由 衷之言 。在《执着地坚守——画家左良印象 片断》一文中,有一部分她关于幸福的自问 自答,其率真赤诚的性情足见一斑。
《生命之履——风雪高原 50 年》,这篇 写于 2003 年 5 月的来青海五十多年后的文 字,表达了阎瑶莲对那段岁月的怀念和铭 记 。 当时光流逝,芳华不再,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是一位老一辈文艺工作者深情不渝地 崇尚真诚、坚守真诚的勇气与情怀。透过此 文,笔者仿佛看到在日夜流淌的湟水河畔, 在村头古老的水磨坊边,在鸟儿栖息的小树 林里,在炊烟缭绕的庄廓院里,当年留着两 条大辫子的她,脸上带着被紫外线打上的高 原烙印,第一次头戴布凉帽,第一次背上沉 甸甸的背篼,第一次握起笨重的木榔头,第一次听乡野村民唱“花儿”……
当她深刻体会到“用无尽无休的劳动完 成自己的生命过程”的庄户人家平实而简约 的生活时,她用一辈子感激脸朝黄土背朝天 的黄土乡亲。她说那里“是我的精神家园, 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篇章”。我省著名诗人 白渔曾这样评价阎瑶莲:“她本是‘多面手 , 很有写作才华,却甘当蜡烛和文梯,呕心沥 血,把人生的朝霞和晚霞,连同智慧,都献给 了《青海湖》期刊和它的作者群。1985年离 休后,又为青海方志的编审工作付出了十年 光阴,七十岁后仍在自己的小屋里伏案笔耕 不辍,为青海文坛释尽余热。几十年任劳任 怨地为平凡的伟业搬砖、添瓦、砌墙、饰面, 今天,像模像样的青海文学层楼里,胶凝着她的汗血和赤诚的情思。”
“文革 ”期间,正值盛年的她饱受磨难, 经过了整整八年她才摘掉“特嫌分子”的帽 子。他们一家人被赶出居住的简陋小屋、无 家可归的场景读来令人心酸。关于这些经 历,她并没有太多铺陈,但是当束缚了她整 整八年的精神枷锁终于得以拆卸,那涌动在 字里行間的喜悦之情深深地感染了笔者。 流离失所时,她也曾感叹过命运的不公,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她心怀宽容,心怀对每一位曾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的感恩,顽 强地面对生活的凄风苦雨 ,不退缩 ,不放 弃。当濒临死寂的心再次燃起炽热的火焰, 照亮的何止是作者一人?
当时间的巨手一下子翻过六十多年,当 年那个质朴而坚韧的身影,“犹如明丽的花 朵映衬于黯淡的背景”,历经岁月的更迭,在 浮华而喧嚣的尘世,引人注目之余更令人肃 然起敬。历经几十载岁月风雨的沧桑,经历 过无数曲折和磨难的阎瑶莲,依然那样热情 而质朴,以残年余力散发着光和热,笔酣墨 饱。笔者至今不能忘却,在她 72 岁高龄之 时,不顾身体病痛,为笔者写下评论文章《珍 惜自己的声音——写给一位年轻的作者》, 文中这样写道:?(雪归)善于从生活的大海 中捕捉闪光的浪花,善于挖掘普通人的心灵 美、精神美。或勾勒生活中的一个人物,描 绘一幅自然风景,或抒发一点儿情思,开掘 一点儿哲理……她热爱家乡,那里的一山一 水、一草一木,甚至路边无名的小花野草,都 牵动着她的缕缕情思,成为她笔端流淌的动 人的花朵。”字字句句,皆是慰勉。笔者一直 精心保存着她这份素净、漂亮的手稿,在那 一点一画、一撇一捺里,倾尽了老一辈文艺 工作者对年轻写作者的关注、鼓励与呵护, 给了基层文学青年最大的勇气和信心。有 一个片断笔者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她拉着我 的手,说“我们是忘年交”。那涌动在眼底的 赤诚与亲和令我们从此没有距离,尽管我们的年龄,整整相差44岁。
1993年3月,阎瑶莲写下的《落日辉煌》 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曾结识过在这片土地上白了少年头的许多尊师长者 。是的,他们衰老了,岁月 无情,青丝、红颜、皓齿明眸、矫健的脚步、伟 岸的身影,都留给了往昔 。但是他们没有在 生命的秋天,感叹人生几何,没有丧失自我 尊严和对人生的追求、渴望 。他们的暮年在 与衰老抗争中发着余光,在人生最后的征程 上依然不息跋涉。
这何尝不是阎瑶莲本人的真实写照? 时代烙印、高原特色与如火赤诚,是阎瑶莲 其人其文的三种维度 。一生走过阳光坦途, 也跨越过激流险滩的她,说自己志大才疏, 不善审时度势,不会追风赶潮 。她勤奋地为 人、勤奋地写作、勤奋地工作,并且永远怀着对生活的感恩——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
笔者每回去看她,总会见到她家过厅窗前饭 桌上厚厚的书本和正在执笔的稿件,已入耄 耋之年的她,仍不忘学习、读书和写作 。春 华秋实,她坚韧、克己、内敛、谦和的品格永远值得我们敬重和学习。
区区管笔,在她看来重至千斤;篇篇文 字,她皆视为心血精心善待;星夜灯下,她为 他人躬耕数十年;案牍劳形,近七十载高原 岁月她风雨兼程 。她为青海文艺事业的发 展创榛辟莽之功不可没,诚如《沧桑集》序言 作者白渔在《情缘无老》中所言:她“无愧于 自己,无愧于朋友,无愧于人生,无愧于高原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