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祖烜 于磊焰
阳春三月的清晨,布谷鸟远远叫着。习惯早起的彭东明“吱——呀——”推开老屋大门,领着我们在村子里转悠。
彭家大屋修葺竣工,坪上书院落成,长篇小说《坪上村传》面世,多家文创教育基地挂牌入驻……这些,似乎并未惊扰这座小说里村庄原型的安宁。
鸡鸭在山坡田野沟渠各自忙碌,一条大黄狗安静地目送我们走过,村路行人寥落,一辆农用三轮砰砰咣咣驶过之后,四周很快恢复了宁静。
但路边一栋屋宅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刻意涂描的泥棕色土墙和模仿老旧农舍的“努力”,将它和周围那些“邻居”鲜明地区别开来。很显然,屋主人的这种“刻意”,多少受到附近坪上书院成功实践的影响。
彭东明告诉我们,这个叫“高升堂”的乡村土菜馆是村民开的,目标对象为来坪上参观研学的游客。周边还有7户农家,也开了客栈,能接待游客住宿吃饭。
村里很多人知道彭东明出了《坪上村传》这本书,但真正读了的,据彭东明说,主要还是几个村干部,一般村民读这本书的不多。但他们在外面读书或打工的孩子,有些找来读了,有的还特意回来找作家签名。不少人跨过高大的青石门槛,仔细参观那座神奇“复活”的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的彭家老屋。
老屋黑黢黢的外壳下,装着作家无尽的深情与秘密。深秋的一个夜晚,《坪上村传》里的“我”,住进了这栋老屋。
住进这栋老屋,我的心那么安静,在外漂荡这么多年,梦却始终缠绕在这座村庄上,那些山河田土,那些房舍竹篱,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炊烟和泥土的气息……
小说里,“我”在老屋修缮完工之后,开始收集过去岁月里用过的农具和生活用品,将它们陈列到老屋里,“也算是对过去的村庄的一份念想”。现实中的彭东明,正为此忙得不亦乐乎。
有人列出《坪上村传》里出现的老物件,有72件之多。而彭东明告诉我们,目前收集到的各式各样的农具和过去年代的生活用品,比书中写到的还要多得多。
他指着盆地四周,说,它们都来自村里和周边附近的村庄。
我们好奇地问,那《坪上村传》里的人物呢,有没有原型?
东明笑了。小说嘛,你们懂的,张家的帽子,李家的褂子,很难说清楚,但小说中“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老祖母和老祖父等人,包括坪上村有史以来第一家公司“顺生商号”等等的描述,不少都有彭氏家族历史的影子,甚至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小说中彭跋送信遭人暗算,彭豪汉口旅社押宝神秘发迹,坪上义官彭和宇出30条枪护驾老祖父,“我”随母亲到秋水村读书的经历,等等,已经非常接近非虚构写作。
盆地东南之遥,霓云间隐现一脉十分高远的山际线,轮廓由缥缈渐至清晰。
东明说,这就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连云山,它处在平江与浏阳的交界处,天放晴的时候,山上的十八盘弯从这里还可以清楚望見,只是现在没有人走,山道差不多已经荒废了。他那时候还小,大哥彭见明差不多15岁样子,老祖父带他一道去浏阳那边做生意,两人从平江这边挑几十斤“蚂蚁子布”,翻山越岭过去贩卖,而当时那边的砂罐子比较便宜,他们就担回来,在平江这边卖。他小时候的这段记忆,也再现在今天的小说中。
至于《坪上村传》中十分引人注目的地方民俗文化书写,彭东明说,它们几乎就是平江乡土生活的原生记录。他还懊悔没把丧礼中一些温暖感人的礼仪细节如出殡时道士一边唱、亲人一边依次以茶酒告别的场面搬进长篇小说里来。
我们边走边聊,一位中年汉子迎上来,大手比画着,和东明说起什么。我们停下来,东明亦用村里的土话讲了几句,汉子点着头,满意地走了。原来这天是清明节,依照本地习俗,当日全族人齐聚午餐,然后集体上山挂坟,祭祀宗祖。汉子提醒东明莫忘记了。
村子靠北端,与屋舍一路之隔,有间小宅,干干净净,白墙黛瓦。东明说,这就是小说里的北坛庙,现实中它就叫北坛庙,村里也有人称它“北坛老爷”的。
在中国南方的山区,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城隍”,在民间的“神仙谱系”里,它居末座,级别最低,但因为“管辖”的地盘是一个村子、一个屋场或一个社区,最接地气,在老百姓那里反而名头最响。
北坛庙已不是原先的建筑。据彭东明介绍,1968年前后,老庙被毁,老樟树被砍,后来在原址上复建北坛庙,门脸很小,却功能齐全。村民大事小事,包括造屋上梁,出门远行,都习惯来这里上炷香,问一卦;村里老了人,也要来“朝庙”,拿“通关文书”;每月逢初一、十五,不少村民都奉茶带酒,来这里敬上一炷香烛。很虔诚的。
说话间,一位村妇远远地袅袅而来,拎着布巾罩掩的竹篮,闪身入了庙门。
长篇小说《坪上村传》第一章“祖屋”里写道:
2015年的正月,村里的老人们在北坛庙问了卦,定下了在农历正月二十三日破土动工修缮老屋。北坛庙是一座很灵验的神方庙,村里人砌屋上梁、婚丧娶嫁,甚至外出打工,都要到庙里上一炷香,祈求保佑平安,这么多年来,坪上村的人外出打工,在北坛老爷的保佑下,从没人出过祸事。
开年之后,雨一直绵绵细细地下着,正月二十三那一天,早上本来还在下着雨,但是一吃过早饭,太阳就出来了。于是村里人都说,北坛老爷看的期,不会错。
我们笑问其所述真假。东明说确有其事。乡人习俗,择吉造屋,一要平安莫出事,二要天气好。动工之前,村里确实请了个老婆婆去问北坛老爷,回复说大后天,而天气预报大后天有雨。东明说,那天早上6点,我从岳阳出发时,雨大得吓人,司机一路嘀咕,怎么选个这样的天气,我不吭声,心里直打鼓。到村里时是早上8点半,雨忽然收了,太阳也出来了,当日好一个大晴天!怪不怪?
我们都笑了。
彭东明作品描述这个有着两千多人口的小山村,“四周矮山环抱,形成的小盆地有一千多亩良田,一条小溪七拐八弯地从田野上流过”。我们放眼望去,村庄四周的矮山依旧,小溪和田野依旧,那飘荡在盆地上空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也依旧,但那一栋栋历经岁月风雨、承载着无数乡土故事的土坯屋不见了,代之以一幢幢贴着瓷片的小楼房,它们有的风姿绰约,有的略显粗糙夸张,但因为整体上疏密有致、布局自然,掩映于青山绿水间,倒衬得盆地的春色明丽且生动。
听我们夸赞村舍环境,东明不无自豪地说,我在平江挂职县委副书记时,在这方面下了大功夫。有段时间,乡村大路两边建房造屋成风,村容显得杂乱无章,有的农民甚至把房子建到稻田里去了。我提出公路两旁的农田一律不准造屋,建了的要坚决拆除。讲实话,这事得罪人,但我下了决心,硬是扛住压力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村里的宅屋一直保留在老屋场,建在山坡边上,维持了当地上百年来的自然地理风貌,而有的村庄就乱了。
雨后的绿野田畴,春水充盈,到处水流哗哗,一条小溪时隐时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蜿蜒而下。
《坪上村传》中“香包”这章,彭东明写道:
这条从我家门口流过的小溪,往上走一里地,便有两道湾,架了两座小桥,上一座桥叫作上月桥,下一座桥叫作下月桥,两座桥相距不到半里。我想,上月桥的意思大约因为那一道溪湾像一弯上弦月,下月桥的意思便是那一道溪湾像一轮下弦月。因此,我就把这无名的小溪叫作了月亮溪。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取名“月亮溪”,这个短篇小说是写一个爱情故事的。无疑,这里面便有阿莲的踪影。
《月亮溪》的发表,着实让我高兴了整整一个秋天。
彭东明告诉我们,实际上,这条小溪在当地没有名字,但“上月桥”和“下月桥”这两座小桥确有其实,就在上游不远,村民历来也这么称呼这两座小桥。1982年,彭东明在《萌芽》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月亮溪》,经我们求证,《月亮溪》就是作家彭东明的处女作。
眼前的小溪汤汤急急,一副涓涓不舍昼夜的样子,令人顿生感慨。
东明说,你们没有见过,我小时候,这条小溪其实是条小河流,水比现在大得多,河床沙滩也宽得多,因为上游水库不大,一年中经常溢洪道过水,水量不但大,力道还足,在盆地中冲出来好几汪深潭。我那时候调皮,和小伙伴经常摘来栗子桃子等果子丢到水里,然后从山边岩头上翻一个跟头,一猛子扎进深潭里去摸。
我们在东明开怀的大笑声中,想象着作家心中那条清亮的小溪,那绿草茵茵的河滩,那刺激快活的捕鱼捞虾和嬉闹,那蛙鸣如潮的夏夜。
当年的坪上少年纵身于溪流无拘无束,不舍往返,少年远去如今又归来的作家彭东明,意志弥坚,渴望再次出发。他告诉我们,现在只要回到坪上老屋,他几乎每天都去后山的秋湖水库游泳,风雨无阻,冬夏不辍。
在东明引领下,我们来到距盆地中心约两里的小溪最上游。登上一座高耸的大坝,一片开阔湛蓝的水面呈现眼前,远方舟楫移行,湖面波光粼粼,澄澈宁静,倒映出两岸的绿树青山和天光云影。站在坝上回望,山谷中的平畴村舍尽收眼底。
当年小溪上游的小型水库经过扩容改造,如今变成了一座中型水库,不但可灌溉农田,还兼具發电、防洪功能,防洪标准按百年一遇设计、千年一遇校核。库区还容纳了分别叫秋湖、秋水、洋海的三个村庄。
肚子这么大的一个家伙,哪里还有水漏下去啰?
从东明无奈的笑声中,我们细细品味着江河不废、日月更替,似乎有点开始明白作家在《坪上村传》中的“题记”:
莫让一座村庄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我害怕失去。
“真实”与“虚构”
笔者:《坪上村传》在我的想象中,是一个真实的地名,是一部实际的村史。但是,后来我看过书,又觉得它是一个文学的村、一个虚构的故事。我特别想要向东明老师请教的是,“文学的坪上村”和“现实的坪上村”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的创作在这里展开,有什么样的背景?很多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拿着书去对应里面的地点、人物、故事情节,想要知道书外的“坪上村”是什么样子。
彭东明:你这个问题也是读者问得最多的。有评论家说我是“穿着散文的外衣,实行小说的操作”,意思是穿了一件“真实的外衣”。我用这样一种结构来写,是想要给人一种真实感。写自己的家乡,我的情是很真的。
“真实的坪上”与“虚拟的坪上”之间是一个什么关系呢?它是一个实际的“山河田土”和地理地图上的“山河田土”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本书毕竟是小说,它不是纪实文学,也不是报告文学。我写的所有的东西已是“脱胎换骨”。
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本小说是一部村庄史、家族史,也是我个人的成长史。为什么要将“我”放在中间跳来跳去?也是为了增强一种真实感。这里面的真实成分有多少?我的家族人物基本上是真实的,其他人物,有的是村里的,有的不是。这些人是作为一个时代的群像来规划的。因为仅仅一个村不可能反映一个时代。
我回到家乡,我用家乡的语言写作,写得最灵泛,感觉最踏实,写得最自如。虽然我在岳阳工作30年了,若要我写洞庭湖,我写不灵泛。为什么呢?因为它不是我的生长之地,我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触。
有一位住在北京的作家前辈在《十月》杂志读到这部小说之后,一定要见我一面。有一次我正好在北京,就给他打电话。我们从下午2:30一直聊到5:00,聊了整整两个半小时。这位前辈对我说:“《坪上村传》里每一句话,只有坪上村的土壤里才能生长出来,只有你彭东明的血液里才能够流淌出来。”他认为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具有文化地标意义的作品。这评价非常切合我的初心。
我曾在平江挂职四年,很想写一本具有平江文化地标意义的小说,但一直没有写出来。直到2014年我又回到坪上村,一边干扶贫工作,一边将一栋两百多年的老屋修缮成书院,几乎一天到晚跟乡亲们“滚”在一起,我一下子找到了感觉——我童年时代和青少年时期的记忆、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都联系在一起了,最后我用了三年时间写成这本书。
写坪上村,我是把它诗意化了。包括书里写到的在水库坐小船,现在修了公路,小船没有了。书里有一些是完全真实的,如写我母亲在水库那边山里的一座老祠堂教书,我弟弟刚出生,没有奶吃,被寄养在我姑妈的邻居家。母亲不放心,总是感到孩子在别人家不对头。有一个晚上,先是打发我去看,后来自己连夜把弟弟抱回来。再上课时,母亲把弟弟放在讲台边的摇篮里。我弟弟哭,母亲就用脚摇几下。
传承和创新
笔者:写乡村、写家乡对于中国当代作家来说都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命题。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写一个地区的不少,写一个县的也不少,写到一个乡村的,并不多,将一个村作为一部作品的背景地并取得成功的作品更少。对中国当代读者来说,元宝村、皇甫村、清溪村、白鹿原……有记忆的文学村庄并不多。您在创作《坪上村传》时,有哪些内容带有传承的意义,又有哪些是独特的创造?
彭东明:我写这个村庄,是把自己一辈子的老本都埋在里面了。写这本书时,我已50多岁,对人生有一种总结性思考。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短暂的,我们应该尽力给世界留点东西。所以,我摆脱了许多功利的考虑,只从文学最本质的方面来写,尤其注重民俗、风情和人性的角度。这些能行之久远,不会轻易被时代淘汰。
笔者:你的这本小说跟那些经典代表作比如《山乡巨变》的关系是什么?你是有意地去学习致敬它们,还是有意地去超越它们,或者说是既有传承又有创新?
彭东明:我很喜欢周立波的作品,尤其是他写的《山乡巨变》,语言特别好,书里写的茶子花香,到现在都还记忆深刻,昨天夜里我似乎还闻到了那种香味。还有他写的《山那面人家》,那不是一般作家能达到的高度。
我也非常喜欢陈忠实写的《白鹿原》。我跟他的接触很多。1994年,我们在深圳西丽湖度假村待了半个月,天天晚上在一起聊天、喝酒。他十分朴实,我们保持联系好多年。还有彭见明的作品《那山那人那狗》,写人性人情的美好,永远不会过时。在散文方面,我很喜欢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
读韩少功的作品《西望茅草地》时,我只有20岁,那时我是个狂热的文学青年,读后一星期都还激动不已。
这些作品对我的影响很大。后来我在岳阳担任宣传部副部长时,专门组织编过一套“岳阳文学经典”。这套经典作品分了两个部分——岳阳人写得好的作品,和外地人在岳阳留下的好作品。它收录了包括从屈原到现代留在岳阳的那些伟大的作品,以及前面提到的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彭见明的《那山那人那狗》等。
我这部作品,基本上是按照现实生活写的,没有刻意丑化农村阴暗的东西,更多的是去展示人性中向上的、光明的东西,讴歌乡土人情的美好、自然的美好、风情的美好。
“一写平江,写山村,我就灵动了”
笔者:今天来到坪上以后,我有一个感觉,这里是一个特殊的所在——处在连云山和洞庭湖之间,位于汨罗江畔,是大山和大湖、湖湘文化与客家文化、城区和郊区之间激荡、碰撞、交融的所在。你将它从这么一个典型环境和典型时段高度提炼出来,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对象和背景地,这是一个偶然还是一个必然?
彭东明:这是一种必然。我生于斯,长于斯,15岁半才离开,38年后我又回到这里。我对这里的人、对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了如指掌。一写平江、写山村的生活,我就灵动了。
我的语言,是在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语言。我刻画的人物,是童年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人物。写这本书,用尽了我一生的积累——能集中的人,都集中了;能说到的事,也说出来了。每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数。
我在平江挂职期间,每年都会接触到很多从平江出去后在北京、广州、上海打拼的老板,从中收集了大量创作素材,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
书中“我”的老祖父彭豪、老祖父的哥哥彭跋的名字,只比真名少了一个“萃”字,他们的故事基本上真实。“我”祖父的故事也有80%是真实的,其他人物,有的在实际生活中有一点点影子。
书中村庄的风情、风俗,都是原汁原味的。村里的生活、生产、劳动的场景,都是刻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我写了很多儿时在村里闻到的气味,像春天兴奋地跟着父亲耕田时闻到的牛粪、烂泥的臭气和稻草的清香,跟小伙伴們去山上采野果时闻到的青苔的清新腥气,都让人感到特别亲切。屋门前老樟树上叫个不停的阳雀子,七月的天空总是那么蔚蓝……嗅觉,听觉,视觉,它们与个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没有对自己生长的坪上村那种融入血液里的记忆,我写不出这么生动、有灵气的文字。
笔者:很多当代作家都开始不写景,或者是不能写、写不好景了,但是在很多经典作品包括《坪上村传》中,对景物的描写、对乡村风貌的描写,正是吸引我们的一个重要地方。
彭东明:这就像我爱好的画画一样,该白时白,该灰时灰,该黑时黑,该放开的地方放开,该紧的地方紧。写景,也是一种色彩的把握,一种节奏、情绪、气氛的调节,这都是需要的。像我们唱歌一样,有高潮有舒展。
我不喜欢那种一路“蹦跶蹦跶”往前写的,它没有留给读者舒展的机会。像书法创作,该浓时浓,该淡时淡,该密时密,该疏时疏。你不能老想霸蛮挤进去,要有节奏、有韵律。小说家也要注意这样一种分寸感。每一幅画,每一幅字,每一本小说,都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种共同的审美遵守。一个大书法家,每一笔、每一个字、每一行,他都会有一种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节奏感。
小说里写景,不仅仅是为了写景,它是文章的需要、节奏的需要、人物的需要、心情的需要。乡村是千变万化的,不像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我的这本书,写景贯穿始终。我是情不自禁地要写。写乡土小说,如果不写景就太可惜了,因为那些东西在我童年印象中太深刻了。
边实践边创作的“先行者”
笔者:在《坪上村传》里,不可避免地也会碰到两个时代主题,一是脱贫攻坚,一是乡村振兴,你是怎么来处理这两个主题与《坪上村传》中的“历史变迁”之间的关系的?是比较近还是比较远,是作为主体还是作为背景?创作过程中,修复坪上书院的实际经历,与这部作品发生了一些什么联系?
彭东明:现在,乡村有些东西已经没落,但很多东西留在那里。例如我写的“陆师傅”,他是练武术、讲武打的人,这种人是有规矩的,不乱带徒弟,讲武德。在书里,我把陆师傅作为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来塑造,他带了很多优秀的徒弟,后来别人要他搞商业化,他不干。这是有真实原型的。
贺戏子的儿子豆子考上北京广播学院,后来又回到坪上村。实际上,他没有回来。这是我给小说制造的一个文学寓意。至于回来搞收藏的老板细叔,这是我塑造的人物。现实中我遇到的那些老板都没有这种理念。实际上,我把坪上书院修好之后,再去收集东西,什么尿桶、猪潲桶啦……只要是那个年代抛弃了的,都收。你不收,它们就没有了,消失了。所以,我很想把那些乡里的“杂件”都收集起来,这是一座村庄的记忆。
岳阳市委宣传部把扶贫点放在平江县,我又协调平江县把扶贫点放在邻近的村。我一边扶贫,一边建书院,天天“滚”在这里。实际上,修书院也是扶贫。当时通过修书院,我认识了一位专家。他给过我很多建议:哪片山栽梨树,哪片山栽橘树,哪片塘搞荷花,如何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旅游度假村。我便根据这些建议协调了资金,在村里帮村民种了很多荷花、建了很多果园。
笔者:这些实践,都写入小说了吗?
彭东明:有一些写入了,小说里写的“联营公司”都把它“促成”了。我是边做边思考,再实现——一边扶贫建书院,一边打造乡村振兴,搞完之后我开始写这个小说。
有评论家说我是一个乡村振兴的先行者——中国的作家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身体力行。我们在村里做了很多事,号召大家种荷花、搞龙虾养殖、建果园,为坪上书院周围农户统一添置被铺,接待来书院培训的学员住宿。这样村里每户一年可以增收几千块钱。书院修好后,我们在这里开展了一系列文化活动,来参观学习的学员要消费,也就带动了乡村旅游。
矛盾与重构
笔者:这本书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里面充满了很多内在的矛盾。你展示家族、地缘、血缘内在的温情脉脉的情感,但同时又有乡村生存的残酷、发展的困惑。这种现代鄉土重建中的矛盾,包括内心矛盾和书写矛盾,如何去平衡?
彭东明:我中间写到很多乡村人物的命运,像长贵两公婆,他们的生活,从生下来到最后的结局是可预判的,长贵的几个儿女是不可预估的,他们的结果千差万别。
长贵儿子最后想要变性,好还是不好?我不可能去下一个论断。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具有一种多样性。这个时代下的村庄是敞开的,人也是敞开的,是不可预期的,没法用一个简单的“好”与“不好”来鉴定。我的任务是把现实的一些东西展现给大家。
当然,写作中肯定有困惑。这种困惑看你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去理解。支书老万的内心就很矛盾。现在的村干部很难当,因为村民谁的账都不买。老万讲到一个很糟心的问题,“现在农民最担心的是什么?”我以为他们担心政策的变化。他说不是,他们担心的是以后政府要派干部给农民“喂饭吃”。现在农村,种地有补贴,不要交公粮,小孩上学不要钱,有营养餐,看病有医保,路修到家门前,但他们的创造性和自主、自立、自强的能力,只有原来的零头了。所以老万是很矛盾的。
我通过老万这件事提出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今天乡村生活的变化?我小时候,当老师的母亲每月工资是34块5毛。每次母亲发工资,都会到镇上集市买一斤肉改善生活。那时村里谁家炒了肉,整个村都闻得见香味,很诱人。以前这条小溪,水很清,我们在里面游泳,扎猛子,水里的石头——白的、黄的、紫的,都看得清清楚楚。乡村的肥料是循环利用的,用农家肥种出来的菜和稻子不怎么发虫,吃起来味道很甜。
现在的人餐餐有肉吃,但没有以前的肉香,以前的猪吃野草、青菜,年头喂到年尾,也就一百来斤。现在的猪吃精饲料,一个季度就能长到三四百斤。用化肥浇出来的菜和稻子,也没有以前那种香甜的味道了。人和家禽家畜的排泄物通过管道排到河里面去了,别说洗澡,人走在河边都觉得臭。
这些都是支书老万和“我”的困惑。用过去的眼光看今天的变化,不合时宜,但几千年以来的乡村传统和习惯在快速改变,让人一下难以接受,许多东西也不是轻易就能改过来的。
现代性与传统性的内在张力
笔者:我在《坪上村传》中,看到了你以往作品中见不到的“现代性”,或者说是“荒诞性”的东西。如长贵生5个女儿后一定要再生一个儿子。儿子后来干得不错,却要“变性”——要变成女儿身。这个人物充满了很大的张力,有没有原型?还有作品中“麻狗”和“牛”的命运,以及改坟、村民求卦……这些似乎都和人的命运紧密相关,有点像绘画中的一笔异色,里面既有民间神秘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也有乡村历史自然存在。它们的出现,将作品的内涵和张力拓展了,你能为读者解读一下吗?
彭东明:你这个问题提得相当好。我认为,就像我们的生活本身一样,有些东西要一下做很全面的解读,是很难的。
例如,阿莲是书中“我”思念的情人。那条麻狗救了阿莲的命。后来狂犬病来了,“我”去打狗,阿莲不同意,“我”的祖母不同意,阿莲的父亲——支书老万也不同意。最后麻狗被救下来,放到阿莲家楼上,阿莲陪它玩。一个月之后,狗“疯”了,它的狂犬病传染给阿莲,阿莲也死了。到底是谁害死了阿莲?是“我”、祖母、支书老万,还是阿莲自己?这个问题关系到情与理的冲突,令人深思。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情与理始终是矛盾的。按照理性思维,狂犬病一来,狗必须打掉;从情感角度,它是阿莲的“救命恩狗”,不能打。
长贵的儿子小六子,是我特意塑造的一个时代印记很重的人物。在长贵年轻时,不可能有变性这种思潮。书中的“我”也不赞成变性——去做小六子的思想工作,最后反被小六子“攻破”了。小六子讲得有道理,“我对社会没有危害,反而有贡献,有责任心。我想做女孩还是男孩,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整个社会都要来指责我?”
就像我前面提到的,这件事情不能用简单的“好”或“不好”来评价。后来,我通过窑匠来讲“牛命”的故事,把长贵的儿子跟牛命联系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我这种写法延续了中国农耕文明的那种宿命论,但也不能够简单地讲它正确还是不正确,毕竟这是我们土地上存在的一种文化。
我写蛇写得很“神”。在我们村里,有这种会“蛇法”的人,他一叫,蛇就来了;一叫,蛇又走了。蛇毒如果走到身体某个部位,他用手在那上面卡一圈,下一道箍,蛇毒走到他下箍的地方就打止了,不会再往上走了。但是生人不能去摸,一摸就失效了。我是把这种“蛇法”作为一种“神秘文化”写进去的,也不能说它是对的还是错的。它是来自一片土地的文化符号。
我年轻时的写作,不会涉及这些东西,到五十多岁时,思考得更成熟一点,写得更从容一些,看问题更深刻一些,没有以前那种功利性了,也不会去迎合一些东西了。
在坪上,跟随作品的指引和作家本人的现场解读,我们深入地理解了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一位充满活力的乡土作家、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湘东村庄。
彭东明出生的平江安定镇高坪村,村民们习惯称之为“坪上”。走进这里,我们就走进了一个书里书外“叠加”的村庄。我们在真实与虚构交织的乡村穿行,意识常常错位,有时把现实当成小说,有时又把小说误读成现实。当然,我们始终清楚,身边的作家是真实的,眼前的村庄也是真实的。
对作家彭东明而言,没有坪上就没有他自己,也就没有后来的一系列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坪上村传》。少年时他走出故土,但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样物件、每一个人物,都在他生命里留下入骨的记忆。待他重新回到这片土地,起笔要写这些往日的记忆时,那些陌生的熟悉就从过去奔涌而来。
坪上,这个至今仍有些偏远的湘东农村,馈赠给这位“有墨水、摇笔杆”的子弟哪些财富呢?
其一,独特的地域文化。坪上所属的平江县,地处汨罗江的上游,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是客家人比较集中的地区,保留了比较完整的客家方言、习俗。平江还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走出了数十位共和国将军,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县”。这里丰富的客家文化、革命文化,再加上农耕与农商文化叠加混搭,为彭东明创作《坪上村传》提供了广阔而深远的文学背景。其二,现代农业文明的全部知识和作业流程。播种、耕田、插秧、打谷、积肥……这些农活,彭东明或有切身经历,或耳濡目染,一切农村劳动的场景和细节他都了然于胸,在笔下汩汩而出。其三,壮美秀丽的自然山水。这里原野的平畴与望得见的远山,时而云遮雾罩,时而天光乍现,犹如神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养育了彭东明,也熏陶、塑造了他的灵魂,并以极具诗意的形态出现在他的笔下,以灵性的风貌渗透在他的作品中,形成彭东明小说独特的审美體验。其四,“四世同堂”的宗族、血脉,亲情的传承和记忆。在彭氏兄弟的记忆中,爷爷带着他们远行,给他们讲的故事、对他们的嘱托,至今还有余温。今天,曾经远走四面八方的兄弟姐妹又都回到儿时的祖屋和乡场,血脉亲情的回归和交融,对故乡的热爱和眷念,如洪水一样冲开他创作的闸口,也让他的作品处处洋溢着人性的温情和光辉。
彭东明的写作因此尤显个性而且深入。这不是简单的体验生活能够弥补的高差,那是一种情感上的“巴皮贴肉”、理解上的息息相通、表达上的心领神会。当地的故事、人物、风俗、节候、农事、物产、语言、情感,取之不尽,像母乳一样滋养了作家和作品。他的写作,自然比那些“为深入而深入”、像客人一样“蹲点体验”的作家更多了一种历史自信、一种文学主动,因而能抵达“至法无法,游刃有余”的境界。
对坪上和这里的乡亲而言,彭东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没有他,坪上可能失去许多宝贵的东西。比如,坪上的“风水”——这里没有所谓迷信的东西,而是自然的所在,那些历经千百年后遗存的乡村聚落和格局,也许就在大拆大建中毁于一旦。正是有了彭东明的努力,才使得只剩一些残垣断壁的坪上老屋一砖一瓦地归位,修旧如旧,老树开新花。书院里办画展,落户“影视小屋”……为村民们吹来了新鲜的风,培护了乡村文化的“根”。《坪上村传》这部“长篇的村史”,更让坪上因此闻名,获得一种深沉的文化自信。来来往往的作家、游客、学生,加速拉近了坪上与外面世界的距离。一边是响亮作品的面世,一边是远去斯文的归来,作家与乡村的互动,成就了彼此。
一座村庄,能孕育出自己的作家并诞生本村本土题材的作品,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上,清溪村、皇甫村……也曾拥有过引为骄傲的大作家、大作品。但是当时的环境和条件还不能让作家在乡村建设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在彻底告别绝对贫困后,乡村振兴呼唤文化振兴。如同乡村产业振兴要靠能人特别是乡贤、人才推动一样,乡村文化振兴也必然需要乡贤、文人来引领——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的乡村,如此清醒而急迫地呼唤文化、礼敬文学、尊重作家。“中国作家天团”2022年益阳清溪村之行带动“文学之乡”的繁荣兴盛,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和彭东明及其作品之于坪上一样,都是最有力的例证。
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甚至知识青年,只要迈开双脚上山下乡,陶冶自身,赋能乡村,必能像彭东明一样书写出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锦绣文章,必能催生新的历史巨变。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