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浩
对近十几年中国当代文学稍有接触的人当有共识:当代小说确实存在着突出的悬疑化叙事倾向。例子不胜枚举。原因很复杂,其中重要的一条是纯文学在寻找读者。20世纪80年代以后,纯文学边缘化是不争的事实。小说家跟诗人还不太一样。诗人们愿意将写作“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不太关心读者在哪里。小说家拥有更复杂的心智,他们既然写,就关心谁来读,以及如何抵达读者的问题。关心的结果,小说家们得出结论:道路千万条,悬念第一条。小说要有读者,必须好读;保持悬念,是好读最重要的方式。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悬疑化叙事的流行,背后一定有相应的时代文化症候。换言之,悬疑作为一种形式,一定呼应了某种症候性的思想迷云和疑难,才会被时代所选中。值得注意的是,悬疑化叙事的内在并不一律,可谓风云万端,各具慧心。所以,悬疑化只是壳,壳里的乾坤日月才更值得关注。
先从一部偏文艺的商业电影说起。2008年,华谊兄弟、骄阳电影等影视公司推出电影《李米的猜想》,这部商业片集合了明星、悬疑等元素,体现了强烈的市场野心。这部片子通过戏剧化的杂糅兼容了各种类型片的元素,当时最有名的宣传语是:初看这部片,以为是公路片,接下来才发现是侦探片,看到最后才发现这原来是爱情片。
悬疑显然是这部电影的重要元素。
李米是一个年轻柔弱的女出租车司机,开着出租车漂流于城市的茫茫人海,为的是寻找突然消失的男友方文,李米确信他就在身边。寻找男友的李米遭遇劫持,卷入凶杀、贩毒的案中案。直到电影最后,李米也没有找到方文,却收到方文寄来的一盒录像带。原来,当她寻找方文之时,方文的镜头正跟在她身后,记录着她的漂流和寻找。方文为何消失?方文在哪里?李米能否找到方文?这构成了电影重要的悬念。电影必须对此作出出人意表又合乎情理的解释。透过录像带,我们知道,原来这关乎方文和李米之间的承诺:“李米,我做到了。去开家超市吧,也许我很快会回到你的身边,也许我回不去了,不知道……嗯,万一我回不去的话,这些就算我留给你的吧。嗯……其实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真的!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嘛,也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万一我要真的回不去的话,你要是哪天想我了,就看我给你写的信,一共是五十四封……就说这么多吧……”高中毕业那年,他们都考不上大学,他们渴望在一起,他们的梦想是开一家超市。可是他们的爱情遭到了李米母亲的质疑和反对,因此,和李米一起开一家超市或退而求其次——让李米开一家超市成了方文人生的至高目标,他为此不惜成为毒贩。这是一个爱情至上的解释。谈不上有多高级,电影这样设计,恐怕是预设了这个答案市场买账。
悬疑叙事的核心是设疑和解疑。设疑固然不易,解疑更是一个技术活。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好的“解”是明明朝着掩盖的方向去,结果却不期然地解开;且绝不是一次性就解开,而是多次拼图才使真相呈现。所以,在他老人家眼中,《俄狄浦斯王》之所以是十全十美的悲剧,跟它对悬疑的高超“解”法有关。在我看来,悬疑之解,显然涉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心理契约和博弈。作者并没有绝对的自由,想怎么解就怎么解。一个解,大部分读者觉得不合理,便是失败;一个解,大部分读者觉得平淡无奇,便是失效。好的解,初看出乎意料,细想合乎情理。这是悬疑叙事背后的逻辑。作者给读者提供什么样的逻辑?是生硬的逻辑?是俗套的逻辑?还是真的对世界有所洞察的精神逻辑?
叙事难,但叙事背后的精神逻辑更难。
《李米的猜想》对底层幻灭有所揭示,但仍小心翼翼地藏于精致的消费主义修辞术中。我们必须理解商业电影的苦衷——对叙事感兴趣的尚且不多,何况叙事背后的精神逻辑。可是,真正的作家必然死磕叙事背后的精神逻辑,也正是精神逻辑区分出作家境界之高下。
第二个故事,来自陈崇正的《碧河往事》。发表于《收获》2015年第1期。
故事并不复杂。周初来领导着一个叫马甲的乡村潮剧团居无定所地四处演出,剧团的境况越发不济,常辗转于各地乡间的祭神节庆勉力维持。加之人才寥落,设备落后,周初来剧团的“做戏”真的只是做戏,并没有能力真唱。因此,当周初来偶识有唱戏功底的韩芳便喜出望外,招入团中。除了为剧团发展计,他还有一个私愿——请戏迷母亲来看一场剧团的真声演出。小说中,神神道道的周母显然有某种程度的老年痴呆及幻听症,她向周初来索要冰淇淋,用红线将玉手镯缝在手上,夜里总是梦见白色或红色的蛇盘踞在手镯上。周母时刻担心当年的潮戏女旦陈小沫的鬼魂或家属会来索要这只手镯,据她自己说,当年批斗“四旧”中,她带头批斗陈小沫,并夺走了她的这只手镯。只是,她依然坚信自己行为的合法性:“文艺黑苗就该铲除”“我是替人民群众在教育她”。在这种半幻觉状态中,周母极为认真地观看了韩芳演出的《金花女》,她入戏落泪,邀请韩芳吃宵夜并为韩芳说戏;但继而她又惊恐地怀疑韩芳便是陈小沫的女儿,是前来向她索要手镯的,因而强硬地要求韩芳退出剧团。周母扬言可以替代韩芳演出,并亲自演唱了一段《金花女》,人们惊觉周母原来真的如此懂戏。之后不久周母谢世。小说的最后,周初来为母亲的墓碑忙碌,读者于是惊讶地发现:原来周母墓碑上刻的名字竟是陈小沫。
小说最后,图穷匕见。小说一直掩藏周母与陈小沫同为一人的事实。这是小说的谜底。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见光死”的谜底。所谓“见光死”的谜底,悬疑被揭开的一刻,恰是小说失去价值的一刻。一般读者就是那个“渣男”,得到了答案便开始觉得索然无味。这当然是等而下之的悬疑。有价值的悬疑,谜底揭开,背后的精神逻辑却更加耐人寻味、引人入胜。
《碧河往事》中,周母竟是陈小沫,那么周母这一形象就大可品咂了!她的神神道道大有内容,她其实是一个无法从历史阴影中全身而退,因心理折磨而成为异形者的人。如此设悬,不但人物的心理纵深大大增加,人物与历史的关联也发人深思。《碧河往事》借用了轻微的悬疑元素,关键是活用!悬疑背后有人物的心理深度和历史的悲剧性。所以,悬疑结束处,人心和历史才徐徐展開!
第三个故事,来自麦家的《人生海海》。
从《解密》《暗算》《风声》开始,麦家的小说始终像瑞士手表一样精密。《人生海海》在题材上有了转型,叙事和精神叙事的勾连却一样严丝合缝。《人生海海》以叙事人“我”一生的追踪而填补了上校(蒋正南)的人生拼图,小说从一开始就处于上校的身份谜题带来的悬念中。李敬泽称麦家写的是一种理科生思维的小说,大概是指麦家小说叙事内部那种高度错综复杂而又严丝合缝的逻辑安排。
《人生海海》悬疑叙事的核心,无疑是围绕着上校肚皮上的伤疤展开。上校肚皮上的伤疤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它竟至于可以决定上校的命运。甚至可以说伤疤也成为了《人生海海》叙事的谜底和动力机制。一个平素喜欢看点小说的朋友告诉我,她看了《人生海海》有点失望。被上校肚子上的秘密吸引了那么久,最后发现不过是女鬼子留下的一块伤疤。这个答案好像没那么过瘾。这感觉像什么呢?就好像电影《无极》被称为“一个馒头引发的惊天血案”。这个朋友如是说。她的说法让我深思,但却无论如何不能同意。这里涉及上面提到过的小说的悬念和逻辑问题。读者都期待小说在解疑过程中提供相应的逻辑。假如这个逻辑不能匹配,一脚踩空,便会让人产生类似“馒头引发血案”的荒诞感。问题在于,读者能否超越表象的逻辑,而进入内在的精神逻辑?好小说的逻辑一定是深入到精神和历史层次的。将《人生海海》中上校的伤疤误判为逻辑失重,恰是因为读者还没有进入其内在的精神逻辑。有的读者倒没有逻辑困扰,轻易便被小说英雄主义的论说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更理想的读者会进入到伤疤背后的精神叙事。
《人生海海》在伤疤叙事之上成功地建构起一套完整的精神叙事。正因此精神叙事的存在,使得上校的刺字在彻底出场完成其叙事功能之后,更激活了精神叙事层面的幽深想象,所以作为“侦探叙事”的这个谜底才没有将小说的意义用罄,反而使其有所增益和延伸。与一般小说的伤疤那种确定、单一的所指不同,上校身上的刺字却是一个滑动游移而丰富多元的能指。在上校那里,它是秘密与耻辱;在公安那里,它是汉奸的证据;在女鬼子和女汉奸那里,它是调情和占有;在小瞎子那里,它是造谣的武器;在林阿姨那里,它是与命运及苦难和解,是还上校清净之身的通道……像麦家这样,激活了一个身体印记内部驳杂的意义喧哗的,实在极为少见。由叙事通往精神叙事,这不是类型化的悬疑及侦探小说的常规,但麦家的文学资源来自于茨威格、卡夫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马尔克斯等经典文学作家。所以,《人生海海》以身体印记为核心的悬疑侦探叙事跟世界文学经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并成为有着内在精神逻辑、有独特哲学观的小说。这是其难得之处。
第四个故事,来自格非最新长篇小说《登春台》。
格非善悬疑,从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便如是,后来的《江南三部曲》《望春风》《隐身衣》《月落荒寺》等也都有悬疑元素。《隐身衣》中崔师傅遭遇丁采臣的经历可谓惊悚,而《月落荒寺》中丁采臣的故事则得到更多表露,但讀者始终无法获知,毁灭楚云的力量所自何来。这是一种内在的悬疑。或许,在格非看来,那种疑云密布、不可自控、被裹挟着向前的感觉正是不同阶层的个体在剧变的当代的共通感受。
《登春台》同样启用了悬疑元素。小说共四章,嵌合了与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相关的四个人物——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的人生命运。悬疑同样推动着这部小说的阅读期待:作为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董事长的周振遐何以竟颇“随意”地将公司托付给陈克明?这种让一些读者百思不得其解的奇遇叙事背后有着怎样的精神逻辑?
必须读懂《登春台》包含的“物哲学”,这使它甚至可以当作哲理小说来读。格非小说一贯重视“物”,比如发烧音响,“物”在格非小说中具有叙事和象征功能。在《登春台》中这“物”成了花草。他如此细致地描写周振遐侍弄花草的过程,可能在暗示: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悟物性而通天理的过程。人如不能勘物悟物,则物非我所有,即使你在物权法意义上拥有它。这很可能是周振遐像转手烫手山芋一样要将科技公司交出去的原因。花草有灵,只有真正懂得花草的人,才能与之相得、相契和相遇。周振遐是一个老而超脱、老而有惑的形象。他参与了时代的造物、创富浪潮,又时刻自我警醒以求超脱;他有超越心却已无法像古人那样达致不惑、从心所欲。因为,他是属于当代的。当代意味着未知和裂变。沉溺于无限丰富的物产和物联的当代人,如何重新认识精神物权,进而领悟人与物的精神辩证法?这是《登春台》非常重要的精神叙事。不理解此意,便无法理解周振遐创富又弃物的人生态度。
我依然要强调,重要的不仅是如何悬疑的叙事,更有为何悬疑的精神叙事。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