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让我变成好人

文/王计兵

谈及诗歌创作初衷，“外卖诗人”王计兵说，区别于动物，人的内心有着对幸福和自由的强烈追求，当外力压制足够强烈时会激发出“淬火”之感，而诗歌就是把这些感受写下来。

王计兵认为，不能产生价值的文学是羞耻的，写诗记录下的是当代普通百姓的生活，“若干年后，当我离开世界，读者也能从中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文学究竟如何改变着生活？以下是王计兵的讲述——

我叫王计兵，江苏徐州人，今年54 岁了，现在是苏州昆山的一名外卖送餐员。

去年，我出版了两部个人诗集《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很意外地被许多网友喜欢，也因此获得了“外卖诗人”的称呼。甚至有人评价我是“颠沛中度过半生，诗终于回报以歌”，其实大家不知道，我与文学结缘已经30 多年了。

写作最初出现在我生命中是1988 年，我初次成为农民工，带着迷茫，开始探索写作。很快，我又回到老家，经历了前半生最苦的一份工作。

那年，我21 岁，跟着父亲回到家乡附近的沂河捞沙。挖沙的人半身沉没在水中，夏天短裤，冬天皮裤，拿着铁制工具将流水中的沙子捞到船上，再卖给河旁等待拉沙的货车。皮肤长时间泡在水中，开始发软，沙子粗粝，在流水中不断划过皮肤，像砂纸一样。一车沙3 元，我一天拉3 次。

我忍不住想，人为什么要这么活着？于是我开始写东西，工地上不能带纸，我就写在手上，甚至衣服上。

当时，我把写作看成内心唯一的寄托。写作重要过生活，因为读书和写作是挖沙生活中唯一体会自己存在的东西。

渐渐地，我爸觉得我都有点疯魔了。一次，我为了写一个孝子，给自己买了一身白衣服，穿着走在街上。在当地村民看来，这就是“大逆不道”，是办丧事才会有的穿着。

父亲知道后，发了很大脾气。我当时借口看桃林，住在桃林的一间屋子里。父亲一把火把我那个屋烧了，同时也烧掉了我改了3 版、前前后后加起来60 多万字的手稿。我答应父亲不再写作。烧稿事件之后两个月，我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再之后，我遇到我的妻子，我们结婚了。1993 年，我们来到新疆，从事挖甘草、打土坯等工作。2002 年，我们带着500 块钱来到昆山，生活得很困难。我在码头上做过装卸工，也遭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羞辱。有一次我念给她听我写的诗，她把手里的杯子重重一放，我就知道她反对这个事了。

其实，父亲和妻子都没有错，他们从家庭的角度考虑问题，这很正常。发表一篇作品需要很长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写文章获得的稿费与我工作一天的经济收入完全不成正比。

我开始认真考虑，是我写作这件事重要还是我爱人更重要？我是否要为了写作影响到家庭的幸福感。金钱虽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但是我也很难跳出尘世繁琐。

这之后，我就把文学藏在自己心里了，当作一种爱好，偷偷看书，偷偷写。但写作的欲望是压不住的。为了挣钱，我去捡垃圾，顺便在捡来的废烟盒、废纸片、纸箱上写句子，然后卖掉。我大女儿跟着我去拾荒，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在纸箱上写东西。

当时，我就只是凭着兴趣在写，更像是日记，比如突然间看到树叶在摇晃，风从树叶之间穿过，或者阳光穿下来在地上构成什么图案，我想把它写下来，我再想象这像什么，把情感注进去。

现在想来，我妻子的反对，其实也促成了我的写作态度变得淡然。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直到2018 年，我当上了外卖员后，写作状态又迎来改变。

生活中，我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不善于社交，甚至有点社恐。送外卖之后，必须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说不同的话。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也是多维度的，对我固有的认知造成颠覆性的变化。因为这种体验，我又有了强烈的创作欲望，经常在送外卖的路上写诗。

2019 年一个冬夜，我给一家很难缠的顾客送外卖，他留错了3 次地址，我前后爬了18 层楼才送到，还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后面的单子也超时了，我要承受平台的罚款。回家路上，我心中郁闷得不行，就写了那篇《赶时间的人》。

也因为这首诗，我在网络上有了点名气，后来出书了，有了些版税的回报。我今年的经济收入是我往年正常送外卖的两倍到三倍。但目前为止，我依然是个外卖员，每天中午高峰期都会出去跑几单。

我心里最理想的工作状态是轻轻松松送单，不为经济因素过度困扰，每天量力而行，能送几单就送几单。抱着平和的心情工作，在路上抓取生活中带给我的撞击，不需要在等红灯的一瞬间赶紧留下几个字，而是有了灵感，随时可以把车停下来，在路边把这首诗完成。

我写过一首诗表达做外卖员带给我的改变：

如果说送外卖的生活是苦的，是日子里喝下的药，毫无疑问，我的诗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写诗？在我心目中，人和动物之间有区别，是因为人有强烈的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欲望。但当有外力压制的时候，味道就变了。够强烈的时候，就会激发出“淬火”一样的感觉。诗歌是把这些感受写下来。

我有着一个非常清醒的想法：写作者不可能脱离现实，在一个虚幻的空间进行创作，那是一种脱离根基的状态，会让人变得很虚。我所有文字里面都调动了生活中切身的体会和真情实感。

写作始终离不开生活。我们不能泄了生活这股劲儿，如果你泄了生活这股劲儿，你对世界的感知敏感度就会降低。

我时常想，为什么大家会喜欢我呢？可能读者都知道我是一个外卖小哥，这种反差感把我曝光出来，像一束光照到海滩上的一粒沙子，当这束光照下来时，这粒沙子会显得特别珍贵。

我认为自己写的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普通百姓的生活。若干年后，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会把我的作品交给读者，他们会从我写的作品里面，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搞文学如果不能产生价值，是羞耻的。文学如果不能帮助到别人，也是羞耻的。写作真的带给我内心特别强大的力量。甚至说它会瞬间擦去人所有不适。最终它会让一个人变得从容，变成一个好人。

过去，我把诗歌形容成“生命空地的一场大雪”。最近这个说法已经不准确，诗歌已彻底、实在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不能再用空洞的说法，要具象。

诗歌，它应该是我生命里的红花绿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