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哈尔滨这座城

2024-04-15 20:11贾行家
北方人 2024年3期

贾行家

远方的诸位,原谅我在讲述哈尔滨时只说起它美好的时候,只说你们已经见不到的东西。一件事物的离去也带走了另外一些:一棵树被砍倒,鸟飞起和落下的声音消失;一条河干涸,河岸变成狭窄的伤疤;一个说唱艺人离世,几百首歌谣散佚。我一直想着那树和河岸,等待有人再度开口歌唱。

我小时候,哈尔滨不像今天这样自卑,它那时候感觉良好,目空一切。传说远的时候,这里是通往欧洲各个首都的铁路枢纽,全国的越洋电报要从这里转发;陶醉近的时候,拥有多少座重工大厂、军工和工大……

那些在沉默中离开的老人带走了什么?我是在老人们身边长大的,习惯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定要怎么样,不一定要到哪里去,活着就相信活本身。

那时候的哈尔滨缓慢琐碎。连接几个城区的是马路中间的有轨电车,远远开过来时叮叮当当地响着铃声,比一个人跑步快不了多少。不少街路还是方石头铺的,街上有不同教派的教堂,有俄国人、犹太人修的洋楼。百十年前,很多异邦建筑家在这里实践着各自的主张,楼都三四层高,米黄色或青蓝色,有精巧的门廊和高大的举架,线条简秀,风姿绰约。

我们生活在那些不动声色的背街里,只在街面的两座楼间开一个俩人能并排推自行车的门洞,里面,许多拐了几拐就消失了的土路串起来大片民房。城市年轻,房子也不老,没什么特殊的。普通的红砖墙,墙上刷了一些二简字的标语,斜顶上铺着油布。进门一左一右两间小屋,开几个绿色木头框的窗子,房前探出半间厨房。有个小院,够转身生煤油炉子,够晾一点儿咸菜和豆角干,够堆几排蜂窝煤、几件家什。还有些家在门前挖了一个菜窖,能储存半年的萝卜白菜。再有的,想办法在院里或屋里种一点儿花木,一般都栽几株桃红或一棵梨树,不为结果子,春天看枝头大团大团的淡粉,夏天看雨后的一地花瓣。窗台上还要养几盆山茶,吊一盆吊兰,每天捏一捏树叶,点一点儿烟头泡的水除虫。老两口会互相比着,谁的花开得早、开得久。有的在院子里挂个鸟笼子,不像北京人养鸟连食罐儿水罐儿都讲究,黄雀鹩哥的,会叫唤且不是乌鸦就得。还有个老人不养鸟,只喂鸟,每天午晚两次在外面撒一把小米,看着成群而来的鸽子麻雀点着头彬彬有礼地吃完,就回屋,肯这么靡费粮食的老人在那時不多见。我姥姥觉得一样是见点儿绿色,干脆就在屋后种了几排大葱,街门和屋门间架了架豆角,结得很少,也不为真吃,随便它自己变黄,落回土里。

不上班的时候,日常活动不用走到街上去,街坊间都能解决,家家可以赊账:买柴米油盐、针头线脑,买菜买粮买耗子药,批八字,修自行车,修收音机,修手表,吃一碗馄饨、面条,用塑料袋打一升啤酒,以至于洗澡理发挖鸡眼,拔牙针灸拔火罐。甚至还有个远近闻名的接生婆,能把“立生”的胎儿在娘肚子里拨正回来,附近街上好多大人和孩子都是她给接生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出现在这里显得有点儿怪的营生。有一家专门代杀鸡鸭,不要钱,只要毛和胗子里的那层硬皮,喂鸽子的老人或许就是防备他。还有家专门裱糊书画的,从来没有主顾,短短的、贴满橡皮膏的玻璃柜台后面却总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看书。唯一的理发师是个和善的大娘,顾客们大多只知道她的姓,后面缀以从姐到奶奶的称谓。国营理发店黄了,她不再算是“公家人”,只分了一把半新不旧的大转椅和半块镜子回家,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挂了块小黑板,穿着过去的工作服给邻居们理发。她理发比去理发馆便宜一半,最擅长给婴儿剃胎发,连逗带哄,十分钟就得;老人行动不便,头一天差人和她打招呼,四点多钟准到。

老人和将老而乐于提前进入这种生活的人,一天总能在几个老地方碰面。

比如小澡堂。上岁数的人睡得早,觉也轻,天蒙蒙亮即起,朝锅炉房那道蓝烟的方向去赶新烧的热水。澡堂卖票的也是个老者,从凌晨营业到下晚,年节无休,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澡票一张两毛钱,印在很薄的彩纸上,领了票换一块火柴盒大的肥皂,从架上精选一个铁盆和两只不分左右脚的拖鞋。还可以在更衣室里多花一毛钱买个有门帘子的“单间”,里头有两张火车硬座一样的板儿床,我姥爷特地斥资两毛钱领我享受过一回。在这儿躺一会儿有什么好?目前还不明白。池子不大,一圈能坐十几个老头。别处洗澡应该是午晚饭之间,空腹洗澡要防备“晕堂”,但他们非要一睁眼就把全身烫得红亮亮轻飘飘才能开始一天。南方文雅精细、懂得将洗澡作为道的老者,认为澡堂子不是吃汤面,不该抢“头水儿”,水浑糨糨如勾了芡固然不行,太清了也不法自然,应该清而有元气,烫而不躁,极高明,但是我们这里不懂,也不觉得该懂。

豪迈的去熏酱店里喝酒。受俄国人的影响,本地人爱吃熟肉食,也会做。俄式红肠、风干肠之外,卤一大锅酱牛肉,一大锅猪头肉、猪脑子、猪大肠。那时候没听说过添加剂、增香剂,一刀切开扑鼻的只有肉香和醇厚的花椒大料香油味儿。两个人选几样请店主飞刀切了,必不可少的还有肉汤煮的干豆腐卷,好吃,便宜。再从旁边傍着小店开的摊子上买一包五香花生,烫两壶二两一壶的酒。这时候彼此两颗花白的头凑在一起,说的就不是茶馆里的那些客套闲白,而是彼此推心置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我小时候第一爱吃肉,第二爱看别人吃肉,坐在旁边和几条土狗一同流口水,听他们说了好多这样的话,对老人们的心事知道了一些。大胖子店主经营不定时,卖完就收摊儿,多数掌握在午后两点,没喝好的也不撵,他和主顾互相点点头,自己锁上门先走了,食客把杯盘筷子摞在窗台上。他不做晚上生意,不愿应付醉鬼,一上午赚的钱就够了。天擦黑,去公园看老太太扭秧歌。

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时候,什么地方都不去,一日三餐和家务以外,太阳好的时候在附近遛遛,坐在喇叭花丛前的几只木板搭起来的长凳子上看几个老而弥臭的棋篓子下几盘棋,太阳不好就待在家里,看半本旧杂志,修一样修好了也没用的东西。不去逛公园,要门票;不去逛商店,闹;不去江边,没啥看的。

这种生活在很多人看来是浪费生命,是空洞而不可容忍的,但在我看来,每天知道自己做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做,是件可得意的事,是完整地拥有自己。老人或像老人一样生活的闲人们,这样生活了长短不等的时间,就到了各自的时候,像是离开枝头的果实,像是突然从地上飞起来的麻雀。过完冬天,老人们再相聚,嘴上不说,彼此清点一番,看少了谁。

很多年里,时间和这座城,和北面的江水一起慢慢流向下游。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