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没有口吃,就没有一个作为作家的毛姆。
口吃从少年始,一直跟随毛姆,直到他人生终了。
据说,口吃是因为舌头长得太长的缘故,因此在维多利亚时代,医学界并不从心理角度去挖掘原因而奉行外科手术,即将舌头割去一块。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一个传说,这个手段总让我觉得不大靠得住。若靠得住,毛姆何不去接受这一手术而让这一缺陷苦恼了他一生呢?
口吃总是让毛姆尴尬。当他开口“像打字机的字母键一样发出一种啧啧的声音”时,我们不难想象自尊心很强的毛姆是一番什么样的心情。
残疾,成了一枚羞辱的徽记。
毛姆少年时,时时都能感觉到的是一双双嘲弄的眼睛。这种目光像锐利的冰碴一样刺着他,使他早在成长时期就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毛姆并没有想要成为一个作家,他想的是成为一个律师。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律师,而他却口吃,这太具喜剧意味了。
但毛姆绝没想到口吃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文学史:世界拥有了一个大师级的小说家与戏剧家。
残疾给了他一份敏感。
作为普通人,并非一定得敏感。木讷、愚钝、没心没肺,倒也省去了许多烦恼。事实上,许多人就是这样活着的,虽说少了点境界,活得却是十分地自在。但作为作家,则绝不可少了这份敏感。走到哪儿,察言观色虽未必是一种有意的行为,但却是必需的。一有风吹草动,心灵便如脱兔。他能听出弦外之音,能看到皮相的背后。他们是世界上神经最容易受到触动的人,因此也就最容易受到伤害,而伤害的结果是心灵变得更加敏感。心灵便成了蛛网,它在万古不变的寂静中,张开于夕阳之中,任何一点震颤,它都能迅捷地感应到,接下来就是捕捉,于是就有了诗和小说。
毛姆的敏感常常是过分的,因此,他的生活中很少有亲人与朋友。草木皆兵、四面楚歌,到了晚年,他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算计他。
一颗敏感的心灵,沉浮于无边的孤独,犹如落日飘游于无边的旷野。敏感给毛姆的创作带来了巨大的资源,却毁掉了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千疮百孔,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寂寞的灵魂和一幢空大的屋子。
但我们却要永远感激这份敏感,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了《雨》《月亮和六便士》《人性的枷锁》《刀锋》等上佳小说和好几十部精彩戏剧。
当毛姆不能用嘴顺畅、流利地表达时,他笔下的文字却在汩汩而出、流动不止。他是世上少数几个长寿作家之一,一直活到九十二岁。这也许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当那些人进入高龄期而实与痴呆无两样时,毛姆却一直在不停地写作。他的生命日趋衰竭,但文思却一直到最后也未见老化的迹象。他的许多重头之作竟是写在晚年。从毛姆的写作笔记看,还有大量绝妙的小说与戏剧被他带进了棺材。
口語的滞涩、阻隔,却成全了文字的不绝流淌,流淌成一条长长的河——毛姆之河。
回望毛姆的每一部作品,我们看到的还是那番让人舒心的流淌。毛姆的叙事从来就是从容不迫的。他找准了某一种口气之后,就一路写下来,笔势从头至尾不会有一时的虚弱和受阻。侃侃而谈,左右逢源,言如流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将一个口吃的毛姆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望毛姆,近看是一条河,远看也还是一条河。
残疾,还直接成了他创作的素材。他有几个刻画得尤为成功的人物,都是残疾之人,如《人性的枷锁》中的菲利浦,如《卡塔丽娜》中的卡塔丽娜。
与人,与社会,毛姆在他的作品中留给人的形象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他不是介入型作家,而是在一旁看着,打量着人类,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
而这一姿态,又是与口吃造成的自卑、由自卑造成的离群独处分不开的。
毛姆的传记作者特德·摩根在《毛姆传记》中曾写到这样一个场景:
二战期间,毛姆等人正在参加一个宴会,伦敦上空突然响起空袭警报的声音。出于对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安全考虑,毛姆提议由他陪她走一段路。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正是敌机飞临伦敦上空之时。高射炮从各个角度向空中射去,天空如被礼花照亮了一般,场面恐怖而壮观。毛姆高叫着让伍尔芙掩藏起来,但伍尔芙置若罔闻,一步不挪地站在大道中央,并舒开双臂仰望燃烧的天空,向炮火致敬。
毛姆默默地在一旁站着。
旁观的毛姆获得了一个距离,而这个距离的获得,使他的观察变得冷静而有成效。数十年时间里,毛姆以“一旁站着”的打量方式,看出了我们这些混在人堆里不能旁出的人所看不到的有关人性的无数细节与侧面。
也许只有毛姆本人最清楚口吃与自己作品的关系。他向自己的一位传记作者说:“你首先应该了解的一点,就是我的一生和我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与我口吃的影响分不开。”
写到此处,我吃惊地发现,此时脑子里跳出来一个长长的名单:驼背侏儒波普、跛足人拜伦、身材矮小的济慈……于是,我就觉得,“补偿说”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毛姆对于这份丰厚的补偿,应该是无话可说。
(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经典作家十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