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妮
【摘要】《项脊轩志》最后两段是归有光在十几年后的续写,主要写的是与妻子魏氏生活的四件事。从归有光、读者以及小妹的不同视角描绘可以看出,归有光尊重、爱护魏氏的性格特点,以及妻子魏氏求知好学、豁达而又有“心机”、对爱情忠诚的女性形象。同时,“余之志”和归有光对书斋称呼的变化都能表现出归有光的情感变化,从而表现出归有光对魏氏的内敛而强烈爱意以及深沉的缅怀。
【关键词】《项脊轩志》;归有光;魏氏;爱情
【中图分类号】I262/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1-0026-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1.008
《項脊轩志》是归有光的代表作,文章通过描绘生活的琐碎表达自己真挚复杂的情感。当下学界对《项脊轩志》的解读多集中于归有光内心的“喜与悲”,从文辞之间看其情感变化等。情感的起伏在于人与人之间,而研究者对情感变化探究时常局限于归有光个人,习惯性地忽略另一位情感接受者。本文旨在通过文章最后两段描写,从视角转换、“志向”变化和称呼变化来探索归有光与魏氏在相处过程中展示的性格态度,体会他们两人之间的深刻情意。
一、从不同视角看爱情
《项脊轩志》最后两段是归有光在十几年后的续写,主要写的是归有光与妻子魏氏生活的四件事:书斋之相处、吾妻归宁与姊妹谈话、妻死室坏、妻种枇杷。爱情存在于对方眼中,我们能够从视角转换来感受两人的感情。书斋之喜与妻种枇杷这两件事情表现的是归有光眼中的魏氏形象,同样我们也可以从书斋相处与妻死室坏等事件中看出归有光的人物性格,还可以从小妹之语窥看魏氏娘家人对两人的婚后生活的态度。
(一)归有光视角看魏氏好学、豁达、忠诚以及有“心机”的人物性格
在归有光眼中,魏氏是时刻关心自己、求知好学的进步女性形象。这一点,首先表现在书斋之喜中。魏氏从嫁入归家就时常到项脊轩照顾归有光,而在关心归有光身体之外,她既不表钟情,也不儿女私话,而是“问古事”“或凭几学书”。明代大儒吕坤认为女性学习女教书籍非常重要,“先王重阴教,故妇人有女师讲明古语,称引昔贤”“女子六岁始习女工之小者,七岁诵《孝经》《论语》,九岁讲解《孝经》《论语》及《女诫》之类,略晓大义”“令之谨守三从,克尊四德,以为夫子之光,不贻父母之辱”[1]。明朝是程朱理学的天下,此时的皇帝和嫔妃十分重视女教,很多官修和私修的女教书应运而生。这些女教书通过教化的形式向社会各个层面渗透,变相地形成男尊女卑的导向压力,对女性教育的影响愈加扩大。由此可见,明朝女子大多待在闺中学习女红和女教,思维的驯服会使她们难以接受外界新事物。“自宋始便倡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想要找到一个有知识、有思想的女子为妻是一件困难的事。”[2]但是魏氏不同,她会向归有光“问古事”,不仅“问”,甚至还入座自学。说明她并不局限于世俗之中,她想要打破闺阁,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也表示他们可以进行精神交流、心意相通。仅这一点,就可以赢过千千万万人的爱情。
归有光在最后提到枇杷树则是对妻子“小心机”的感知和应答,其内心与魏氏的悲怆不舍融为一体,并察觉到妻子将莫失莫忘的请求藏在一腔温柔之下。有研究者认为这里的枇杷有丰富的隐喻,枇杷树亦可解为有关魏氏的隐喻。魏氏体弱多病,枇杷可入药,寓康健之希望。枇杷叶根果实皆可入药,奉献良多,是魏氏懿德风范之写照[3]。还有很多学者认为“种枇杷”是特殊人物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中的特殊物品,是将人类情感的实质化的行为,以此睹物思人[2]。解读文本的内涵没有局限,但是太过文学化的眼睛会遮掩情感的复杂隐含性。魏氏品行端庄,但她毕竟是心中有爱的女人,在弥留之际,自私害怕能抵过无私无畏。魏氏选择枇杷树,首先肯定是因为其好养易活,还具生长快、结果早、四季常青的特性。这代表着枇杷树可以长长久久地生长着。如果她不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那她希望枇杷树的繁茂能伴他更长久,每年的枇杷熟时,也能勾起归有光对她的思绪。而这份思绪带着她深藏的悲鸣——为什么只能是枇杷树和你共长久,而不是我?她在生命的尽头,未忘丈夫,温柔地种下一颗枇杷树,望来年丈夫能从树上摘到甜美的枇杷,安静享用;她还“包藏祸心”地留下一颗枇杷树,期许丈夫莫失莫忘。
(二)以读者的视角看归有光的性格特征
归有光在一定程度上反对程朱理学对女性的压抑,以真情对待魏氏。明朝朱学为主流,但心学思想也开始兴起。社会风气和思想观念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传统的封建等级观念和道统思想有所淡化和削弱,人们开始重视个人之间以及家庭生活中人与人的真情实感。对于妇女的地位及情感的看法,也开始有人道主义启蒙观念的影子[4]。尽管此时妇女地位有所提高,但男尊女卑的世俗观念仍然根深蒂固。在这种情况下,归有光依旧默认魏氏“时”至书斋,甚至是鼓励她来项脊轩看书学习,鼓励其自我提升,这是对个体尊重及家庭内部的真情实感的重视的体现。他们在这一问一答间自成天地、琴瑟和鸣。在书房之喜中,归有光展现的是一位尊重伴侣、鼓励妻子学习的贴心丈夫形象,也揭示了归有光对女性地位和女性教育的看法,这在当时具有前瞻性和开创性。
归有光不仅单独写魏氏,还表现出他的偏爱。在归有光18岁的笔端,历陈的事件皆与书香门第的正统有着关系,包括回忆祖母和母亲都是与读书功名联系起来的。他不仅写魏氏之间的故事,甚至还单独纯粹地写了对魏氏的思念。在那个时代,士人公开对女性的情感表述,是少为人接受的,他们尊崇整体的家族利益,而非私密的情感关联。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妻子常常以家庭的伦理角色出现,或以隐退为主,有时候也会以悼亡之词中的男性伴侣身份出现。且儒家传统认为男性需承担起治国和治家的社会天职,而“闺阁之情”常常被认为是阻碍这种责任的负担,公开表达对妻子的爱慕则是有碍清誉[5]。然而,归有光敢在公开场合表达对妻子的深情,在那时已是独树一帜。他那平淡的叙述和抒情,已足以体现出他对妻子的深沉炽烈的情感,他把个人情感置于社会责任之前,可以说是对儒家传统的一种超越。
归有光在笔尖的最后一刹,给予枇杷树一幕独白的荣耀。透过这一帧,我们看到了他对魏氏的深沉缅怀与思念,更闻到了他对她内心抱憾和忧虑的回应和承诺。“归有光文章的长处并不在于他描写了谁,而在于描写的鲜活、情感抒发的真挚细腻及极强的感染力,母亲、妻儿是他生命的牵挂、情感的寄托。所以,他会随时触发对他们的思念与回忆,由于这种感情特别强烈,以至于作者只要是写到与母亲、妻子、儿子相关的人、事,甚至亭台楼阁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重提他的这些亲人,有时甚至喧宾夺主。”[6]。归有光否定矫揉造作,自然不会为文造情,因为他的情感强烈而源源不断,这说明归有光的内心敏感,对亲情有极强的依赖性。加之,其亲情散文多写女性,透露了他对女性,尤其是对魏氏内心的深入理解。魏氏以抱憾的心情种下的枇杷,就像遗留在世间的永恒诺言。他岂能不知,而特地写枇杷树,是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保证。对归有光来说,枇杷树在此也是被赋予了超乎其本质的意义,枇杷树成为他与魏氏情感联通的载体,以及对魏氏在世时的一种深深的怀念。每年枇杷树挂果,都像是魏氏灵魂的寄语,让他感叹生命的短暂,同时也再次确认魏氏对他的深情爱意可以撕破时空的隔阂,让爱永恒。
(三)从小妹视角看两人幸福生活
魏氏嫁入归宅,男方视角下有书斋之乐,而归宁是从魏氏家人视角来反映这段婚姻的幸福。归有光用小妹转述表现魏氏家人对两人婚后生活的积极反映。小妹能知“阁子”,且对其产生浓厚兴趣,必然是魏氏不断在诸姐妹中提及她在“阁子”中发生的事情。她可能只说过阁前兰桂竹木杂植,常引风声瑟瑟;或者说日照书满架,万籁寂无声;还会说明月照桂影,珊珊可爱。魏氏爱屋及乌,能透过归有光的眼去看两人的“南阁”,将其描绘得生动有趣,勾起姐妹对南阁、对爱情的向往。“南阁子”作为爱称出现在一个“外人”口中,并不会引人反感,反而展示出夫妻俩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而魏氏与姊妹的无话不谈也可见其原生家庭的和睦,看出她与人为善、静娴淑德之性格。同时,魏氏并非单单是对陋室的褒扬,也是对归有光的鼓励和期许。归有光《请敕命事略》中曾记录魏氏说过的话:“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7]魏氏出身富贵之家,虽在归家自甘淡泊,但却相信归有光会有所作为,不困于眼前窘境,可见魏氏性格豁达以及对未来充满信心。两人在心意相通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在低谷相互扶持,走过磨难,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二、在变化中窥探爱情
《项脊轩志》的完成花了十多年时间,时间会带来很多改变。在这一部分,我们可以以“余志”看归有光信念的变化,从他对书斋的称呼来感受其内心的情感变迁。
(一)以“志”的不同看归有光对魏氏的怀念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这半句话既表现出归有光求仕心态的转变,是对信念的反思,也是他对过去失意生活的一种自我慰藉。很多学者在研究《项脊轩志》时,常以教材所删节片段入手,探讨归有光之志,但经常会忽略“余既为此志,后五年”这半句话与吾妻来归的关系。在原文中,这段话与后句中间以逗号分隔,逗号则表示句子内部的一般性停顿,有未完之意,归有光在写作《项脊轩志》正文部分时,年仅十八,正處于意气风发,志气十足的时候。故而,那时作者之志是对无知无识的世俗偏见的高度蔑视和对自己功名前途的坚定信念[8]。《项脊轩志》的续写至少在十三年以后,是作者在妻子死后若干年,重读前《志》时,觉得有必要续上后来同样发生在项脊轩中并值得记录的温馨与悲哀之事[9]。并且,这十多年他还经历了多次考试不中等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再续接此志,难免有些自嘲在其中。紧跟自嘲的是怀念妻子,补记内容虽有部分与读书学问相关,但主体仍为妻子。在归有光那黯淡无光、困于囹圄的日子中,妻子或许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扇天窗,借此窥探天光。
(二)从书斋名字变化看归有光情感变化
魏氏嫁给归有光时,“南阁子”已经更名为“项脊轩”,那为什么魏氏和归有光都还要继续称其为“阁子”?如果说“项脊轩”是书斋的官名,那么“南阁子”就可以认为是它的小名[10]。昵称的存在本就充满亲近和甜蜜,“南阁子”更像是夫妻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他们在平淡日子中的小小情趣。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归有光看书闲坐,魏氏红袖添香,灯火可亲。
平淡的日子如水流去,归有光仅用简单几句话阐述与魏氏美满生活,后急转直下:“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如同繁花骤雨,喜乐的家庭生活在“吾妻归宁”之后不久,随着“其后六年,吾妻死”的突兀降临,中间没有丝毫铺垫,叙述戛然而止。而中间六年的时光划过内心的河流,归有光的回忆却是一片混沌的沉默,死亡的骤然到来,使得世界万籁俱静,令人草木皆兵。妻死之后,“阁”又重回为“室”,即便过后几年重修南阁,归有光也不愿再回到没有妻子的阁子。
归有光的情感由喜转悲,他毫不避讳,直呈“死”字,其触目、逆理跟叙述的节制、内敛构成了尖锐的对比,几乎是在不动声色中给人以惊雷般的情感震撼[8]。这是归有光赤裸裸的情感逻辑,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仅是一个单纯的“死”字,极致的冷静与深沉的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近乎寡言的极简,在无声间释出震撼人心的泣鬼神的致命打击。在死亡的阴影映衬下,过往生活的细节温暖带着蜜意,如镜子反射的光,既炙热又冷艳,穿插其中的温馨回忆与憔悴哀伤,使归有光的情感层次越加丰富与深邃。
当然,归有光此刻悲意不全在感怀魏氏,还夹杂着理想不得实现之痛。项脊轩旧名为南阁子,项脊轩之称源于远祖归道隆曾居于江苏太仓之项脊泾,充满效仿与崇敬之意。在归有光18岁所写的正文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并未突出强调“南阁子”之称,包括在回忆祖母时也是“束发读书轩中”。在归有光心中,项脊轩是与理想相联系的,是一个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甚至为此“怪力乱神”——由“轩凡四遭火,得不焚”可见,理想具体化的项脊轩是极为神圣严肃,冥冥之中自有祖先庇佑。可是,此时归有光已经31岁,尚未中举,更无官职在身,家人的殷切希望、魏氏的鼓励言犹在耳。连火都不可焚的神圣的项脊轩最终还是显出“南阁子”的原型,在魏氏死后毁坏了。魏氏的死打破理想与现世的模糊界限,归有光终于还是发现了山后还是山,并不是幻想中的那片海。所幸归有光没有一直沉溺于悲情之中,其后二年,他找人重修“南阁子”,他的情感也从痛苦到平和,从困倦无助到自我慰藉。他在试图重新寻找自己的“项脊轩”。
归有光与魏氏的爱情就是一个好的启示和引导,他们对真爱的尊重、对生活的执着、对时光的理解,都可以作为形成正确爱情观的重要参考。爱情并不是轻浮快乐的简单体验,也不应被作为一个金碧辉煌的虚空梦馆来索求。爱情是平凡而深厚的体验,是在日常生活中相互照顾,是在共度艰难时刻中相互支持,更是在生离死别之后依然怀念的情感。寻求爱情的人们不应过于注重短暂的激情和欢愉,而应该更多地去珍视彼此的陪伴和付出。而当无法避免失去时,我们应该学会如何面对,如何在深深的思念和悲痛中找到生活的安慰和支持。
三、结语
归有光在经历十余载岁月的磨砺后写下《项脊轩志》最后两段,其中概述了四个生活的瞬间,以生活缩影重现他与妻子魏氏的内在连结。在不同视角的表达下,每个细节都被赋予深沉的情感,给读者提供清晰而深情的形象。归有光之志的变化以及他对书斋称呼的不同都显示出他的情感变化,从而表现出归有光对魏氏内敛而强烈的爱意以及深沉的缅怀,也能从多方面的角度深刻地分析两人的人物性格,以此体会古代爱情的克制绵长与浪漫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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