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椿
【摘要】鲁迅自言《墓碣文》实为一梦。梦中的碣面文句、碣后文句和死尸言语可视为鲁迅潜意识的流露。与墓碣的对立,也不过是自我对话的引子。文中三段对话从鲁迅的时代到后鲁迅时代,再到无鲁迅时代层层递推开来,鲁迅的思想于超时空中延宕,诉说着中华文明不屈的进路。
【关键词】鲁迅;《墓碣文》;对话;思想;文明
【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1-002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1.007
1925年6月17日鲁迅写出《墓碣文》,1925年6月22日就在《语丝》周刊第32期刊出,后与其他23篇一起收录到散文诗集《野草》中。《墓碣文》成文当日,鲁迅日记中这样记载:“十七日 晴。上午得常燕生信。衣萍来。小峰赠《徐文长故事》二集两本,下午以一本转赠季市。寄小峰信。”[1]似乎岁月静好。五月一日尚说:“为《语丝》作小说一篇成。”[2]《墓碣文》的“作成”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云淡风轻间奇文已就,这里面有着鲁迅个人既往的积淀,也有社会现实的促因,并非单一某种因素的作用。
笔者于北京鲁迅博物馆网站检索出含“墓”字的鲁迅文章共128篇,其中日记就有82篇提及墓碣(志、铭)拓本(片),前后横跨24年,“墓碣”可以说就一直伴在鲁迅身边。1924年11月17日《语丝》横空出世,其发刊辞言明鲁迅等人的心迹:“我们几个人发起这个周刊……所想做的只是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浑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尽自不同,但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之反抗则没有差异……周刊上的文字大抵以简短的感想和批评为主。”[3]“题材吁求形式,形式征服题材,并赋予题材以艺术生命,从而在形式与题材的辩证矛盾中,生成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的艺术作品。”[4]《语丝》直指“思想”、意在“反抗”、重在“简短”的期刊宗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鲁迅文风的新变。《野草·题辞》所言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正表现出这种新的言意形式探索的苦闷——思维的边界在膨胀,却总是无法以合宜的形式宣之于口。而到书写《墓碣文》时,内容与形式的结合已于不经意间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另一种浑圆之境。尽管初刊的《墓碣文》与其后文集中的面貌稍有不同——参差的直角引号尚在,标点少点儿层次,“便”字还未被“即”字替掉[5]。然而,第一眼的“婴儿”,或许粗糙皱巴,却柔弱至坚!或许布满血污,却生气灌注!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直言这些文字“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6]。正是这些“含糊”的“措辞”致使笔者于不经意间闯进了鲁迅笔构的“宽”“厚”世界。
一、鲁迅的时代
鲁迅的时代的文人们惯于谈论生死,朱湘在同一个1925年稍晚的月份就直言《葬我》。“葬我在荷花池内”“葬我在马缨花下”“葬我在泰山之巅”,如此诗人竟还不嫌痛快,“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这等对死亡的直接探知,产出了异于常人的独特体验。“我”于梦中出现墓碣,却并不惊惧,反而与之对立。“我”对墓碣所代表的“死亡”熟视无睹,反而细究起墓碣上面的刻辞。这刻辞看似已坚如磐石,却也难逃时光的侵袭,在以百年、千年计的时间单位中渐渐锈蚀。“结构趋于消失,有序趋于无序。”[7]人的“无序”状态的极致,不过就是“死亡”。墓碑与碑铭不过就是一种试图逆向而行的手段,然而这种手段实在称不上终极,不过是依托那些比人的生命更加长久的事物(墓碣、文句)以拖延“死亡”的节奏。人往往自觉梦醒时方知早已入局,且入此必死之局。Tim Egan导演的短片《曲面》里一女子蓦然惊醒后发现身处深渊与绝壁间的曲面之上,徒手攀爬致使手指血肉模糊,也仅仅为求片刻苟活,此时雨水滴落……还没有产生此等死亡觉悟与元认知的人,不过是远未穿透梦境罢了。《墓碣文》正可以看作造梦者鲁迅努力创造的一个梦境,用以点破醉生梦死的时人。
在水汽长期凝聚之地,墓生苔藓本也正常,然而苔藓丛生其上,说明此墓不得扫必已经年。由此造就的有限文句,也对意脉做到了恰到好处的遮蔽。墓志铭文是墓中之人一生的总结,“热”与 “寒”,“天上”与“人间”,“有”与“无”,“无望”与“得救”,仿佛让人立身魏易翻译的《双城故事》开篇中:这时代“最佳”亦“最恶”,这时代“才知”与“冥顽”共存,“信仰”与“怀疑”不分,“光明”与“黑暗”纠缠,寒热割据,乾坤倒转,“阳春”与“严冬”互为生灭[8]。同处二元撕裂的纷乱时代,鲁迅一眼洞穿万年,顿生幻灭之感。然而毕竟于“中寒”“深渊”“无所有”“无所希望”中“得救”,然而这暂时的“得救”不过是自我出于本能的挣扎——于绝望中挤出的一线“生机”。自我拯救之途充满艰辛苦楚,常需分裂魂魄,实时批判自身。鲁迅游离之魂的观念可追溯到尼采那里。《〈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附记》中有说:“游魂(Gespenst)指一切幻想的观念:如灵魂,神,鬼,永生等。”鲁迅的这种批判性思维在诗中具化为“口有毒牙”的“长蛇”,并“自啮其身”,不能自止,“终以殒颠”。其实无论是否“自啮”,人固有一死的。“自啮”的一个用途,不过是为了在这纷乱的世道里时刻保持清醒,然后一点一点感受自我的“殒颠”。纪伯伦在《先知》中曾言“……痛苦就是那破壳而出的领悟”[9],在不断“啮食”旧我,新我随之不断分裂生长的阵痛中,“我”有大明悟“破壳而出”。而精神上自虐所造就的痛苦,竟也由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抚慰。鲁迅燃烧自己生出的光华,终是照亮着那一个时代,以及其后的时代,无怪张闳说鲁迅是“民族灵魂的守夜人”[10]。
二、后鲁迅时代
“我”却不知单单绕到碣后就转换了时空,只一脚就跨越了时代。如果碣面文句是“我”的生前總结,那么碣后文句就是“我”至死不瞑的恒思。诗人的思绪飘到“我”死后之后,见到了这自我观照的一幕。想来在彼时动乱的时代,颓坏的“孤坟”和破败的“死尸”并非难见的事物,因为“我”的目光竟能聚焦到死尸的“脸上”,进而想去判断死尸的哀乐。六年前的一天,笔者目击了坟墓、棺椁及死尸,开启了对死亡的思考,完成了对人生的重启:
《流浪记》
将自我放逐,远离大路,崎岖——本是世界的面目。
将自我放逐,高楼渐去,同辉的日月——原是自然的灯具。
将自我放逐,枯黄的芦苇,即使无头——也挺的笔直。
将自我放逐,置身江北,满心满眼——尽是江南橹。
将自我放逐,经过坟墓,明日的居所——也会有碑文铭记。
将自我放逐,百鸟暮栖,喧嚣——像是寂静的宣告。
将自我放逐,河流南岸,裸露已朽的棺木——必是包裹着森森白骨。
将自我放逐,路边的法桐依旧,那懵懂的孩童——一脚就是三十年的跨出。
将自我放逐,离群独处,把绞碎的灵魂——在恒思中重塑。
对颓坏的“孤坟”和裸露已朽的“棺木”只一瞥见,笔者猛一惊惧,就快步逃离了。而棺木中是否还有“死尸”,“死尸”是否早已化为白骨,是否连白骨也无存了,笔者未敢大胆细究。不过笔者坚持认为,如果是司空见惯的事物,必然也能做到熟视无睹,坦然视之。
墓碣之“坟”,直见死尸,想来这棺木俱为尘土了。死尸虽“中无心肝”,脸面尚存,不甘成尘,只是“蒙蒙如烟然”,面目不清起来。“中无心肝”是“抉心自食”了吧,脸面尚存,是因那“欲知本味”而不得之后升起的不屈吧——哪怕从宇宙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只得片刻喘息,哪怕之后会再复归黑暗,永远!“蒙蒙如烟然”所遮盖的是“徐徐食之”的“啮心”场面吗?或许“直抵死亡的追问却最终发现,所谓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本味永无由知!”[11]其实“本味”难知,非因“抉心”之痛,非因“心已陈旧”,不过身处局中不得自拔,自身执念太深难以旷达自放。此世界生死的两端恐怕唯有灵魂方可通行,触及虚无本身。然而誰又能笃定这形而上的,确是虚空呢?加来道雄自诩为能遥感到高维世界的“鲤鱼科学家”,谁又能说“我”不是那条先知先觉的“鲤鱼文学家”?
鲁迅确实触及了“本味”的物事。鲁迅的时代虽已是笔者过去的过往,然而后鲁迅时代里则有笔者现在的此在。鲁迅在《热风·随感录38》中对国民性问题的深切思考,至今振聋发聩。鲁迅《坟·灯下漫笔》中那个“想做奴隶而不得”及“暂时作稳了奴隶”的时代如跗骨之疽,不时变换形态发作出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后鲁迅时代的人们依然难以忘记鲁迅,然而这却并非鲁迅本人的意愿。
三、无鲁迅时代
梦的高潮在“死尸”坐起之后,好似生怕正在离开的“我”不解墓碣文句,“死尸”“口唇不动”,却凝聚起了言语。或是在这言还未起时,意已直达“我”的脑海里。“我”与“死尸”终为一体,之间确实无需再有书面的文句或口头的言语。“死尸”主动倾诉的,或是未能记载于墓碣的新的觉悟:“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如果“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才能了无痕迹,或许“自啮”的痛苦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随风而逝。然而如何能够!1956年10月14日,鲁迅墓迁至上海鲁迅公园,人们竖起鲁迅铜像,如此世间就不会将他彻底忘记!“自啮”批判的精神与“抉心自食”的勇气在这块土地上再不消失!
尚且稚嫩的“我”承受不起这一句话的“重量”,乃疾走,想要逃避。然而这是世界的终局,避无可避,终是无需再避,于是就有了诗文开头的“我梦见”。“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墓碣文》就讲述了这么一个初始的“我”与终极的“我”在莫比乌斯环上循环往复不断遇见的故事。笔者曾在五年前捕捉到类似的情绪,并书写了下来:
《星风烈》
举头望乡奔流怒,环伺移民风波误。
何必满怀千岁忧,瓮中尚且能自顾。
无边咸苦今安在,泛至星图起瀚海。
火鸟黯然魂销处,昆仑崩裂岩心改。
生生死死复生生,荡荡华彩印长空。
秉笔直言求不腐,冠冕跪拜乞长生。
蜉蝣一息横亿年,丈夫三醉却万天。
缘何投没光河里,明灭忽常走命盘。
斑驳潜梦继前尘,来世遗落碎入痕。
今生哭笑当随我,不负无涯转乾坤。
这是对“生死”,对“循环往复”一同自发了的深切觉悟吧。历史“前尘”斑驳潜梦而来,影响着“今生”固有的志趣爱好,也暗暗把控了未来命运交织的方向。当正在经历某件事时,突然感到似乎早已经历过了一样,遂有“来世”遗落“今生”之感。这种大脑记忆储存一时发生的“既视感”,竟让一个人的时空错乱起来。墓碣一梦说不清是“我”跨时空而去,还是墓碣孤坟“死尸”跨时空而来,然“我”与“死尸”终是见到了彼此。碣面文句、碣后文句和死尸言语也不只是时空的错乱,更是时空的递进——“前尘”“今生”“来世”的层层递推。作为生人的“我”不发一言地倾听,与作为死人的“尸”源源不断地倾诉之间的张力,其实饱含着厚重历史而来的“压差”。“我”虽不发一言,也或许只是心欲言而口不能言,“我”却用一系列的实际行动与墓碣孤坟“死尸”达成了“对话”。“我”生怕“他”的追随,实则“我”心底已知“他”必定会追随,最终“我”也会“与之俱往”!
四、结语
笔者幸而生活在尚“有鲁迅”的后鲁迅时代,能于个体生命的散漫发育中,碰触到鲁迅思想的锐利。《墓碣文》给予同为“族人”的“我”以“抉心自食”的勇气,在这种不断“自啮”中,“我”终是敢于在人前袒露狰狞的“伤疤”,割掉厚厚的结痂,更生而出的正是思想的“肉芽”。当人工智能的潮头威压头顶,世界仿佛即将浸润出另一番面貌,“我”下意识“疾走”。是在纠结那件得来不易却旋即可失的“长衫”吗?是在惧怕“它”的“追随”,而要缩回旧有的壳子里吗?绝无!无数个“守夜人”凝视着族群的“栖息地”,民族精神的内核在瞬息永恒的生生灭灭中进一步凝聚。由之弥散而出的独特文化的柔性力道,消解着未来不确定性对家园的冲击。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再到信息文明,以及已经到来的智能文明,文明自有逻辑,文明代表的“不仅是财富的增加,也是风险的减少”[12]。
葛兆光认为可以将文化和文明大体区隔开来,“文化”深深扎根于传统与过去,“文明”则立身现在,遥指未来。然而文化与文明并不冲突,“守护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可以“拥抱现代文明”[13]。根愈深,叶愈茂,文化和文明向上向下不断求索,无一刻不在发展与变化之中。文化土壤中先民们的思想经由“根茎”,再一次上行“枝叶”,嬗变出文明之花,结出绚烂多姿的实体高挂“树梢”,于民族之林中交相辉映。而后蒂落瓜熟、落地生根,而后叶落归根,复归土尘。循环往复,递增年轮。外部环境越是冷冽,年轮越是明晰、致密,鲁迅的时代恰逢其时,后鲁迅时代如何不是正当其时。此时的文化未必不为过去的人们称之为文明,此时的文明也未必不被未来的人们称之为文化。一圈圈年轮贯穿过去与未来,交通文化与文明,支撑起树木高大的“身躯”,树冠的枝丫一路逐光向上,逼近更高一寸的天际。如今记载歷史的“墓碣”虽已斑驳,然而却写满了先民们的生存经验与处世智慧。甚至能顺着书中的逻辑从中生出新的言语,犹如“口唇不动”,然而能说,且总是令人信服。
鲁迅思想的一时波动,诞生了《墓碣文》中一段奇异的对话。这难以泯灭的言语随即汇入此间“林中”精神与物质的循环之中,尤其是在中华大地上不断更生。在广阔的图景上,中华文明于风刀霜剑中不屈不灭,唯剩向上跃迁一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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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葛兆光.守护传统文化,拥抱现代文明[J].世纪,202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