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启 民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长沙 410003)
近年来,作为当下文化生产最为活跃的前沿阵地,网剧市场涌现出了一批兼具市场效应与美学水准的悬疑题材剧。2020年,视频网站爱奇艺推出的“迷雾剧场”中,《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等悬疑类网剧,纷纷创造了极高的口碑和话题度。2010年前后,“悬疑”要素就已经开始占据华语电影的大银幕,《白日焰火》是其中的佼佼者,曾一举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
伴随悬疑剧、悬疑电影的逐渐主流化,严肃文学领域也正在经历一拨“悬疑”要素的进军:不仅双雪涛、郑小驴、路内、孙频等70后、80后小说家已经开始以悬疑故事来结构小说,而且东西这样的60后作家也在积极调用悬疑要素,将之结合到大部头的创作之中,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回响》就是其中的典型。不可否认,“悬疑”正在大规模地崛起,成为当代中国人文艺生活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主题范畴。它不再仅仅龟缩于社会的边缘处,天然地戴着“不严肃”的帽子,成为通俗文艺、消遣文艺,而是以鲜活的文化质感,正大光明地走到了社会生活的中央。
“悬疑”的主流化,暗示着这一题材与国人心绪变动之间的关联。2010年前后,当电影屏幕开始讲述当代城市空间中的悬疑故事时,杨庆祥《80后,怎么办》的发表,标志着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的“个人奋斗”故事,和其背后对于城市空间的热烈奔赴和开阔想象,越来越走向溃败;两种文艺主题范畴的兴与衰,映射出的是同一份历史心绪的不同面相。换言之,“悬疑”里藏着当下都市人真实的生活感觉和历史经验。
悬疑剧在展现当代历史情境方面,最近的网剧《漫长的季节》可谓非常典型。无论是在内容上展现20世纪90年代东北国营厂的体制转变过程和其中的刑事疑云,还是在美学上饱满鲜活的诗意,全剧都以悬疑剧的形式,展现出深刻饱满的当代历史内涵。本文即通过对《漫长的季节》的解读,厘清“悬疑”这一主题范畴和形式背后的崭新历史诗学。
《漫长的季节》讲述的是20世纪90年代东北桦林钢厂的一桩碎尸案,剧集按照2016年、1998年、1997年三个时间来交叉叙事,以钢厂下岗工人王响、龚彪和警局老刑警队长马德胜在2016年的侦察探案为主线索,展开对碎尸案的叙述。
作为一桩沉寂了18年的悬案,剧集中特别有意味的是,真正关心案件真相、以各种“江湖”手段追踪案件线索的是三个18年前钢厂改制时被体制抛掷出去的“失败者”—— 2016年的王响,已经从荣耀加身而志得意满的桦钢厂劳模,蜕变为一个温吞和气的出租车司机;龚彪也不再是那个风光鲜亮的钢厂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游走在社会底层不同生计间的闲散人员;马德胜也因为傲慢和孤执,从刑警队离职,如今是一个混迹在老年舞蹈队中的无业者。与三个“失败者”的认真、执着探案形成对比的,是刑警队的李群。在18年前,他便在“汇票失踪案”和“沈默案”之间,在安顿工厂大局稳定和追踪杀人命案之间“顾全大局”地选择了前者,随着汇票的追回,李群平步青云做到了副局长,成为“成功者”,而沈默碎尸案的真相,也由此留在了时间里,直到18年后才由三个“失败者”构成的探案小队侦破。
只有失败者在乎历史的真相。更确切地说,在20世纪90年代国营钢铁厂经历着剧烈的改制转轨之时,只有那些被历史甩离出去的人,那些没有办法融入新“规则”、新“体制”的人,才有着对于转轨之真相探索的决绝动力和愿力;而那些深谙历史走向和规则的人,则审时度势一般地乘坐舟筏依游历史的大潮走掉了,任凭历史的暴力真相坠入冥冥黑暗成谜。某种程度上说,三个生活的失败者构成的小分队,是真正的历史真相之探。导演有意识地在剧集中以玩笑的口吻,戏谑马德胜是福尔摩斯和钱德勒,也就并不能仅作闲来之笔。
“侦探”的职业,本即诞生于西方社会剧烈发展和动荡的过程中。在英国和法国,19世纪30年代正是现代都市伦敦、巴黎迅速发展的时期,大量的人员涌入和产业的高速发展,带来了诸多刑事犯罪问题。近代警察已不堪应付这些问题,职业侦探和事务所由此诞生。侦探最初的起源已经展现出,作为国家统治机器的警察和侦探之间的区别,前者更多的是统治工具,而后者离体制遥远,与社会底层的生存有更多的联系——西方第一位侦探弗朗索瓦·维多克,就曾经是一位罪犯,一位在警局、社会之间颠沛多年的传奇人物[1]。
《漫长的季节》里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体制变革、市场化大浪中的三位下岗失败者,是西方现代社会早期侦探的遥远回响。他们或是出于作为父亲的愧(王响),或是对于人间正义的执(马德胜),或是缘于朴素的朋友与亲人之义(龚彪),对于历史剧变真相展开了执着的追求。当以警察局为表征的社会和历史大潮在汹涌向前的时候,三位“失败者”执着地调转精神行进的路线、逆流而上,朝向历史之河里那块沉默的暗礁。这种朝向历史之谜的勇猛挺进,与他们自身飘零命运之间,亦构成了剧烈的反差和颠倒,这是剧集尤其令人动容的所在。在剧集快结束的时候,侦探三人组,也是“失败者”三人组,在破败的KTV之中跳了一段舞蹈,那是真正的自由之舞。被历史和体制甩离出去的自由,把生命之力投掷进已无他人关心的历史真相的自由,这自由同时带有凄凉、虚无与迷幻的意味。
在跳完舞后的第二天,龚彪出车祸去世,马德胜中风进医院。而三人小队经过探查和努力,终于揭开了沉默了18年的碎尸案真相。18年前,在经济体制大改的临界点,一位香港商人企图吞并国有企业桦林钢厂,并以诱骗的方式强暴了桦林的少女沈默。曾经的孤儿,后被在本地拥有权势的养父长期性霸凌,少女沈默本是桦林最柔弱、最受欺凌的人,在几层的压迫结构中,终于爆发出决绝的黑暗力量,对港商进行了复仇。她连同自己的亲哥哥——社会混混傅卫军和男友——那个最早看清桦林破败的年轻诗人,一起绑架了傲慢虚伪的港商,在愤怒与恐惧之中杀掉了他,将之扔进了铁炉,同时杀掉了桦林的背叛者殷红,将之碎尸。这场可怕的杀戮,说到底,其实是一些稚嫩的桦林年轻人,对于残暴的、虚假的香港资本的复仇。这些在桦林的社会中就处于底端和弱势的年轻人,最早感受到资本的凶残,并以年轻人的冲动,以暴制暴。
三人小队发现的这一延宕了18年的“真相”,在大的时代背景下充满了象征意味。在批评家的眼里,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一直就有着两面,杨庆祥在《90年代断代》里描述了20世纪90年代光明的一面——市场、迁徙、崛起在大陆上的高歌猛进之后,意味深长地提到历史残忍的另一面,即“新的劳工阶级、新的剥削、新的剩余价值、新的资本扩张和新的全球殖民主义”的重新来临[2]。《漫长的季节》的谜底,也就是将20世纪90年代历史残忍的另一面摊开来,揭示故事的源头。
由此,我们看到《漫长的季节》如何通过悬疑剧的结构,以反讽的叙述立场和情态,呈现出当代历史。在这里,无论是探案人自身(是谁还在关心历史的真相?),还是历史的谜底自身(是凶手在施暴还是被害人在施暴?),都处于悖谬式的讽刺之中。如果说经典的悲剧给予观众的是一种崇高的净化,那么悬疑剧,则是悲剧的一种颠倒。历史不是一个需要英雄去创造的伟业,而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个谜,需要人们随时间逆流而上去打捞那个沉下的暗礁。在这趟朝向过去的探寻里,只有被抛弃的“失败者”还在真的关心历史真相;在真相中,被害人恰恰是真正的施暴方。这让人想起天才的评论家克拉考尔为侦探故事所作的评述:这些探案的通俗故事所作的,无非就是向全盘理性化的文明社会执起一面变形镜,这个社会在其中辨认出自己的胡作非为;在镜的呈现中,现实已经被扭曲成了怪相[3]。
藏在悬疑结构背后的,是一种反讽的叙述语态,它的内里是荒诞感、悲恸感、喜剧感以及虚无感。黄平曾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一代人的历史感知,就是反讽,永远地作为局外人,以自由审美之身去戏谑[4]。事实上,反讽大概不是属于一个代际,而是20世纪90年代特定的历史转折给予中国人留下的一种心理印痕。除了反讽,我们别无可立足之立场。而悬疑剧,正完美承接了这样的生命感觉。
然而,《漫长的季节》里的“悬疑”,又不仅仅是对历史的反讽。一部饱满的悬疑文艺作品,往往带有着更丰沛的叙述情态。如果说,剧集通过悬疑故事,对于当代历史进行了质询和反讽,那么对于历史中行进的人,对于那些活生生的、具体的角色和他们的命运,剧集始终怀有宽宥和悲悯,以观照着他们在人间的自我救赎。
自我救赎的语意,尤其体现在王响这个中心角色身上。在剧集中,他是绝对的主角。王响除了是三人侦探小队的主心骨,同时也是在18年前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从此人生跌落的“可怜人”。在那场灾难性的碎尸案中,王响的儿子王阳意外地坠河了,并留下一连串的疑问,同时亦毁掉了王响半辈子对于生活、家庭的骄傲和掌控。怀着对儿子无限的爱和愧疚,潦倒的王响开启了对于儿子死亡真相和碎尸案真相的探查之路。这样一个悬疑、探案故事,也就巧妙地叠印着一位父亲追踪真相、自我救赎的故事。
2016年的王响,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个温吞、和善而又略显狡黠的老年人形象,只有在剧集的最后,当他在出租车里质问沈默,自己的儿子在18年前有没有杀过人的时候,才显现出强烈的激动来。那是碎尸案发生后王响显露出真身的时刻,探查出真相、弄清楚王阳是如何死的、为儿子正名,是这位从前总是忽略儿子感受的“暴君式”父亲活在世界上的精神支撑。在那场碎尸案中失去儿子、工作,后来又失去妻子的王响对领养的儿子王北说,“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其实,也是在跟已经去世的儿子说,是在跟要为儿子去赎罪的执念说。在剧集的最后,王响在消除了长达18年的执念之后,便栽倒在玉米地中,离开了人世。通过一次漫长的对于真相的追寻,王响终于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也和已经去世的儿子和解。
经由王响对案件真相的追寻行动、个体的自我救赎,最终也就导向了历史的整体救赎。救赎历史的情态和情绪,在影片里是以强烈的象征化方式得以展现的。在剧集的最后,用了特别意象化的大雪,来象征那种大冤终昭、真相终白、执念终了的感觉。光影之中,时光仿佛倒转,亲人带着笑复现,洁白的雪花纷飞,所有的冤屈、疼痛、悔恨都覆雪沉没。剧集的最后一幕尤其展现出那种救赎感来:在一片黄灿灿的麦田之中,已经满头银发的王响,向开往未来的火车上年轻的、仍然回望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往前走,别回头!”主动背负了同时也还清了历史债务的王响,终于放下了,并推动着还陷在过去的人们向未来奔赴。
王响的救赎行动令人想起本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历史天使始终面对着过去、背对未来,他在过去看似平稳的生活事件里识别出灾难和残骸,他想要走上前去唤醒死者,可是历史的风暴不断朝着未来吹走他,而他面对着的灾难和残骸则越堆越高、直逼天际[5]。王响同样永远只能面朝着过去,他是被过去的灾难残骸钳住了心灵的人,与本雅明那个无所行动被吹远的天使不同,王响将自己留在了过去,他替所有人还清了历史债务,并将奔赴未来的机会留给了他人——比如他后来领养的儿子王北。在善良、慈悲和宽宥中,一段惨烈的历史终被救赎。
如此,《漫长的季节》通过将“悬疑”血肉化,或者说,将一个悬疑探案故事叠印上一位父亲追索儿子去世真相的故事,抵达了更加高贵的当代叙述。对于20世纪90年代那场工厂改制及其造成的社会冲突和剧痛来说——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于当代历史来说,“悬疑”范畴意味着指认问题和疑窦,揭开不曾得到呈现的创伤,但父与子的现实故事线,则意味着创伤和悲恸终被疗愈,历史的债务终被还清,本就被生活和时代所抛弃的父亲饱经风霜却面带慈祥,他涌动出奇异的责任感,以耗尽自我的方式,追索出案件的真相,并将所有人重又带回到生活之中。父与子的故事净化了历史,并为之追回了尊严。“悬疑”范畴因为与更切实的生活关系融合在一起,融入一个共同体内人与人相互守望、携手共存的伦理之中,从而蜕掉了其身上的乖戾、孤愤,避免了坠入到历史的虚无里。正是“悬疑”与“生活”的耦合融汇,才得以让《漫长的季节》更为独特与深刻。
值得注意的是,“悬疑”的血肉化是以“悬疑”的诗化来呈现的。文学性的要素,总是弥合不同文化质素的融合剂。在《漫长的季节》里,可以看到非常多诗意表达的意象性镜头,几乎随处可拾。结尾处老年的王响穿越玉米地看到的开往未来的火车,隐喻着时间和历史里的怅惘和无限希望;年轻的王阳曾经站在铁轨上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一下午的阳光璀璨里,王阳念出了几乎为工厂所有人命运写下的谶语;龚彪在坠湖前,那些和他的身体一起被抛到空中的彩票随之停滞,暗示着彪子一辈子白日梦般的人生。时间的暂停、幻景的显现、诗句的点破,都在打破“悬疑”题材本身冷冰冰的面目。原本,抒情,尤其是温煦的、舒放的抒情,大多是推演理性所拒斥的。可在一份充分具有历史感和历史承担的悬疑题材剧里,我们看到了二者的相拥。
我们看到,《漫长的季节》里,“悬疑”终于成为当代历史的诗学。在“悬疑”这种特定的文学主题和范畴里,不仅刻写着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转折隐痛,还叠影着普通人赎回历史的路径,不仅信奉着现代都市的理性与智性,更信奉着更古久的人性传统,信奉善良、悲悯、尊严。
在很长的时间里,作为一个文艺主题范畴,“悬疑”事实上都是逃逸肉身化历史的一块想象的飞地。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直到20世纪晚期,“悬疑”要素大多在“反特剧”和“公安剧”里存在。在当时,“悬疑”更大程度上存在于象征域而非现实域,承载着人们对社会体制的信赖和倚重,警察、公安这些体制内的现代职业,由此被想象为宣判正义和真相的人。进入21世纪后,“悬疑”成为新型文化消费的重要领域,一方面,它由此走向了架空的历史,人们在古装片里“托古喻今”,在《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这样的影片中,呈放现代人对于理性的构想,尤其呈放对于理性天才的推崇和期待;另一方面,悬疑也逐渐游戏化、本格化,最典型的就是情境探案游戏“密室逃脱”在青少年之中的愈加风靡(1)对于当代中国悬疑故事的历史梳理,参见谭雪晴:《浪漫的现代传奇——新世纪国产侦探类文艺作品中理性的个体化表达》,《文艺理论与批评》2022年第2期。。 这些被架空的“悬疑”故事,为新新的都市青年们提供日常消遣,也为他们提供“理性个体”的自我体认幻象,却离历史进程中的人的生活越飞越远。而只有到了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时候,“悬疑”才开始召回活生生的历史和血肉相连的现实。这当然与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节奏有关,当那种对于现代化城市的浪漫乌托邦想象逐渐关上了大门的时候,当已身临都市钢铁密林之中而愈来愈感受到现代都市的冷漠、残忍的时候,人们陡然回望城市化改革大浪之初,难免心生怅惘。那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秘密?谁又在现代列车起跑的时刻悄然离我们而去?“悬疑”这种通俗类型母题,与历史就在此刻相逢。它内在的情绪逻辑,是一种在共同体内部缝合断裂与分裂的历史、记忆、情感的意愿,由此提振直面未来的勇气。一种新的历史诗学由此升起。
当然,也需要认识到,时下的悬疑写作并非都具有历史的质感,《漫长的季节》《白日焰火》和《平原上的摩西》这些作品的出现,是以悬疑的大面积中产化、扁平化为前提和土壤的。随便打开一个视频网站,或是每一个“五一”“十一”的电影档期,都能看到已经彻底市场化了的悬疑题材剧目,通过“奇幻+”(如《河神》)、“喜剧+”(如《唐人街探案》)或“剧情+”(《隐秘的角落》《白夜追凶》)等与其他类型结合的方式,改换着悬疑的面貌,让它变得更“爽口”,以迎合人们多样的文化消费口味。坠入文化消费的悬疑书写,甚至越来越内在化于都市社会的情感结构与无意识心态之中。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是,以一个典型的悬疑叙事讲述一桩海外谋杀妻子案的暑期档影片《消失的她》,引起了多方的社会共鸣。一些评论认为,影片的故事脱胎于20世纪90年代的苏联电影《为单身汉设下的陷阱》,抑或20世纪60年代法国的戏剧《失踪之谜》。一些评论认为,影片是对2019年一位中国男性的泰国杀妻案的影视化再现。其实,外来的悬疑故事与中国现实案件奇异的重合,正在展现这样一个现实:悬疑惊悚的都市生存、幽深难测的现代人性,正越来越成为全球不同的现代社会里一个文化公约数。情节、人物、结构几乎相同的现代惊悚故事,也就时不时地被不同的社会所讲述,或是出现在现实之中,与荧幕和小说中的故事形成奇异的互文。
“悬疑”在全球遭遇的扁平化并非需要批判,作为此一时代最受大众欢迎的题材类型,当然也是和当下都市生活具有镜像互文意义的文艺类型,它的出现自有其现实合理性。只是,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任何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体式,都有着更富创造性、历史感和价值感的文化使命,所有历史的正剧,都来自于通俗文艺和正义价值的碰撞。何谓历史的正剧?即以展现一时代人们生命感觉的形式,来表现此一历史阶段最具有尊严感的挚情和历史内容,一如苏轼和宋词,曹雪芹之于白话长篇小说,《白毛女》之于民族歌剧。
《漫长的季节》剧集通过三人侦探小队对18年前碎尸案进行探查故事,以反讽的叙述立场和情态,呈现出20世纪90年代中国经历的历史转轨及其隐痛;以一位父亲的自我救赎行动,疗愈并净化乖戾的历史情绪。最终,影片通过象征化、抒情化的表现,导向了对当代历史的救赎。“悬疑”故事由此具有了历史的质感。
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能够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悬疑”题材跃升为严肃文艺的正当性。悬疑主题、悬疑范畴的主流化,与当代历史的进程及其转折,尤其是城市化的历史密切相关。在计划经济体制之下的中国人,其社会生活空间主要在农村,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文艺创作,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彼一时的城市,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所开辟出的崭新空间,集体主义式的工业生产,都诞生于这一时期,并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城市的象征。在文艺领域,城市附着了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工业的乌托邦式想象,劳动人民在工厂、矿山、建设工地的创造与斗争,成为表现的对象[6]。这种以“工业题材”为名的乌托邦式文艺构想,在改革开放之后便没有了社会基础。
20世纪90年代以来,特别是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以来,经济体制的改革为商品经济在城市打开了大门,随之而来的是迅疾的城市化在全国的全面铺开,和一种完全崭新的、欣欣向荣的现代都市愿景;当然这种体制的改革背后也有历史转轨的代价,它被隐没在光明的社会话语之中。当现代城市已经成为大部分中国人一种既定的生存现实,人们对于现代都市生存、现代人性的体验,开始陡然生出疑虑。孤寂与隔绝的人际关系,冷峭的冲突和对抗,悬疑由此进入真正的实在域,进入人们的感知领域。
西方社会其实更早意识到悬疑侦探文艺与现代城市之间天然的关联性。19世纪时,英国著名的批评家切斯特顿就将侦探小说视为现代的史诗,他用形象化的语言为侦探小说的合法性做了辩护:“侦探小说首先的根本价值在于这一点:它是通俗文学中最早的和唯一的形式,它能表现现代生活中的某种诗意。人们曾经在崇山峻岭和万古长青的森林中……意识到它们富有诗意;有理由可以推断,我们的后代中有些人可能把烟囱看作富丽的紫袍……发现路灯杆子古老而自然……英雄或侦探经过伦敦时也带有几分神话故事里王子的那种孤独和自由……侦探小说把大城市这样体现为一种狂野而明显的事物。”[7]悬疑、侦探主题,藏匿着都市人在钢铁森林之中的震惊体验,藏匿着他们的无措、恐惧和惊悸,它天然地内在于城市生活。《漫长的季节》这样题材的电视剧集的出现,也就自有其当代的和世界的因缘。
因此,笔者愿意在此引述批评家黄平对创作了大量“悬疑”文艺的新东北作家群的评述,来为“悬疑”书写鼓与呼:“‘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很大程度上,《漫长的季节》也就是用镜头书写的‘新东北作家群’小说),在主题和美学风格上都是一次召唤。召唤历史的连续性,召唤小说的道德使命,召唤真正的艺术……文学与现实,技法与道德,艺术与市场,一切分裂的都在重新生长为一体。”[8]在黄平看来,这种新的历史诗学要从“东北”开始,或许其实,也正在从“悬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