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诗余》在明代的改编重刊与词学阐释

2024-04-12 00:00:00陈水云

摘 要:明代中后期有一股改编重刊《草堂诗余》的浓厚风气,其目的主要是为了适应它从歌词作品集向文学作品集的转变,还藉此形塑了一个分类、储存、加工古今词作的知识空间。围绕《草堂诗余》的改编重刊,明代中后期形成了采用不同策略(或分类,或分调)的词学阐释群体,他们通过选词、考调、校勘、笺注、评点等方式,构筑了一个个不同的集词选、词谱、词评于一体的唐宋词阐释系统,对文本施加或预设其特有的阐释意图,或溯源诗乐传统以尊体,或揭示言情特质以别体。《草堂诗余》在明代的改编重刊不但为唐宋词在明代的传播作了突出贡献,而且也为词学知识体系的建构打下了一定基础。

关键词:明代;词学;草堂诗余;阐释群体;知识体系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1-0136-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1.013

《草堂诗余》是明代中后期最为流行的唐宋词选本,对明代词学观念和创作风气的形成有决定性影响。长期以来,探讨《草堂诗余》在明代广为流行的原因是一大学术热点,但是,过去一直是从文献学或创作史的角度,分析《草堂诗余》的版本变迁和它的传播对于明代词坛的重要影响。我们认为在明代刻书风气浓厚的社会背景下,从书籍史或阅读史的角度入手,通过《草堂诗余》的改编或扩编,能够发现它是如何从一部选本逐步演变成为词学资源库的。这是一种以词选、词谱、词评为核心要素的知识库,是明人藉以进入唐宋词世界的重要通道。《草堂诗余》编刻者还借助序跋、注释、批点等方式解读唐宋词,形成了采用不同策略的词学阐释群体①①所谓“阐释群体”,又称解释团体、解释社群、阐释共同体,按照斯坦利·费什的解释,它是指“一群拥有共同阐释策略的人,这些阐释策略旨在创造文本而在非传统意义上阅读文本,是它们建构了文本特征并赋予它们以意图”。(Stanley Fish.Interpreting the variorum.Critical Inquiry,1976,p.475),为明代词学的知识化和体系化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一、《草堂诗余》的改编与词学知识库的建立

据有关专家考证,《草堂诗余》成书于南宋中期①①参见谢桃坊:《〈草堂诗余〉考辨》,《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29-38页;陈丽丽:《〈草堂诗余〉成书年代及编者再考辨》,《中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2期,第41-43页。,目前能见到的最早刻本为元刻癸未本(1343)和辛卯本(1351),题名《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但已不是宋本之原貌,内有“新添”“新增”等字样。其后明洪武壬申遵正堂刊本、成化十六年刘氏日新堂刊本、嘉靖末安肃荆聚春山居士校刊大字本,均由此而来。不过,与该刊本并行的还有一部“名贤草堂诗余”,这个刊本今存《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余》六卷(嘉靖十六年刊)和《精选名贤词话草堂诗余》二卷(嘉靖十七年刊)两种。②②参见顾从敬重编,杨万里、海继恒整理:《新订类编草堂诗余》,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前言。据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此疑宋旧题”,“自是宋人体例”,“分明出宋人手”。③③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静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5页。它们(指“群英”本和“名贤”本)都是以类编排,收词数量大致相当(在360首到375首之间),在版式上也都是词中有注、后有词话(“群英”本为繁注,“名贤”本为简注)。这些内容看似出入不大,却也表明,从元代开始,《草堂诗余》已初现改编改版的势头,拉开了明人改编、续编、扩编《草堂诗余》的序幕。

无论是“群英”本还是“名贤”本,宋元刊本《草堂诗余》之体例,应该是受到《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诗林广记》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从其体例上分前后二集,并按类编目看,则有《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诗林广记》的印记;从其类目按节序与事类编排,在词中标注、词后附词话的版式看,又明显袭用了《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的版式和体例。这一编排体例和版式设计反映出两宋时期类书编纂的时代风气④④赵尊岳《草堂诗余跋》:“当时宇内不靖,学少精专,麟楦獭祭,视为求学之终南,于是类书之行,风起云涌,用为临时专研之具。书贾固黠,因亦以类书之例,从事选词,耸动士林,冀其流播。用心如此,结习从同。”(《金荃玉屑·读词杂记》,《同声月刊》1941年第11期,第87-91页),因为是以类编排,所以可以不断增添新的内容,上述诸书也确实有不断增修的痕迹,如《诗话总龟》又称《增修诗话总龟》(有宋钞60卷本、宋刻70卷本、明刻98卷本)。⑤⑤参见张健:《从新发现永乐大典本看〈诗话总龟〉的版本及增补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第96-102页;周兴陆:《从新发现宋钞本考察〈诗话总龟〉早期形态》,《文汇报》2011年10月30日,第11版。巢彦婷:《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六十卷影宋钞本〈诗话总龟〉述论》,《古典文献研究》第十八辑上卷,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142页。《草堂诗余》也是如此,如晁瑮《宝文堂书目》卷上载“《增广笺注名贤草堂诗余》,宋刻”,又如元癸未泰宇书堂刻本即名为《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这样的编排体例的确有便于数量的扩充和类目的调整。过去,学界一般是把《草堂诗余》当作歌本看,其实从体例和形态上也可将其视为一部唐宋词的作品类编,它把不同题材的作品放置在其设计的框架中。

进入明代,因为词乐失传,《草堂诗余》失去其作为歌本的功能,它的性质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从歌词作品集变成了文学作品集,成为一种供人案头阅读的消遣之物。一旦变成案头读物,它的审美质素在人们心目中也起了变化,即把它看作一种讲求平仄、句式长短不一的格律诗,过去以事类为标准的划分方法就不再适应这一新的需求了。“旧编以事为主,词系事下,平侧长短未易以读。”⑥⑥林俊:《词学筌蹄序》,《词学筌蹄》,《续修四库全书》第1735册,第390页。如果能像诗一样标明平仄、分别句式、确定韵位,那么词在形式方面的规律就比较容易掌握了。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周瑛在弘治七年(1494)编为《词学筌蹄》一书,据张仲谋研究,它是以遵正堂本《草堂诗余》为基础改编而成的⑦⑦张仲谋:《明代词学通论》,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9页。,前者收词354首,后者收词367首,两者所收作品出入不大,《词学筌蹄》是以诗之平仄格律的知识对《草堂诗余》的重组和再编。“旧所编以事为主,诸调散入事下;此编以调为主,诸事并入调下。”它以词调作为统贯全书的类目,把事类纳入词调之下,每一首另行标明平仄格式,“使学者按谱填词,自道其意中事”。①①周瑛:《词学筌蹄序》,《词学筌蹄》,《续修四库全书》第1735册,第392页。但是,周瑛对词调并没有专门研究,自己也不以填词见长,故而他对词调的归类不是按宫调而是依调名排列,如第一卷的“瑞龙吟”“水龙吟”“丹凤吟”“塞翁吟”,第二卷的“六么令”“声声令”“探春令”“品令”“木兰花令”“丑奴儿令”,第三卷的“祝英台近”“好事近”“红林擒近”“诉衷情近”“尾犯”“侧犯”“花犯”“玲珑四犯”,第四卷的“天仙子”“卜算子”“江神子”“女冠子”“风流子”“更漏子”“何满子”,等等。这一归类只有检索功能,并无知识学依据,故有学者批评它不是一部合格的词谱,从例词到体式,均不足以担当起“词学筌蹄”的责任。到四十二年后的嘉靖十五年(1536),张綖推出词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诗余图谱》,这一词谱有两大重要意义:一是它选词择调已突破《草堂诗余》的收录范围,在《草堂诗余》之外,还参考了《花间集》《尊前集》《乐府雅词》《花庵词选》等总集及词人别集②②岳淑珍:《论张綖的词学思想》,《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96-102页。;二是完善了《词学筌蹄》的平仄标注体系,对词调归类进行了新的划分:小令、中调、长调,初步具备了字数的规定性。“张綖依据字数多少提出的词调三分法,适应了当时词体的案头文学性质。就像绝句、律诗之于格律诗那样,小令、中调、长调从此成为词体特有的概念术语。”③③张海涛:《张綖与明代词学关系研究》,天津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43页。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新的知识体系,它深刻地影响着《草堂诗余》在明代中后期的重编。从嘉靖二十九年(1550)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开始,以小令、中调、长调为分类依据,改编、扩编、续编的《草堂诗余》层出不穷,形成了“《草堂》之草,岁岁吹青”④④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载徐士俊语,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40页。的繁盛景象。

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凡四卷,卷一为小令,46调159首;卷二为中调,45调86首;卷三、卷四为长调,合计102调198首;全书共193调443首,较之原编多出76首,沿续了元末明初以来的扩编趋势。当然,它更重要的价值是,吸收了分类本的优长(保存了笺注和词话),又适应了案头阅读和按谱填词的需求(先列词调,再列词题,便于检索,据以为谱),把词选、词谱、词评三种要素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明代中后期最为流行的词选形态。在它的影响下,后来刊刻的《草堂诗余》或是在原本基础上增减篇目,或是以《草堂诗余》“续编”为名另编新的选本⑤⑤扩编或改编本有田一隽:《重刻类编草堂诗余评林》六卷;董其昌:《新锓订正评注便读草堂诗余》七卷;吴从先:《新刻李于鳞先生批评注释草堂诗余隽》四卷;周文耀:《新刻硃批注释草堂诗余评林》四卷;等等。续编或新编本有长湖外史:《续草堂诗余》二卷;钱允治:《类选笺释续选草堂诗余》二卷《类编笺释国朝诗余》五卷;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二卷、别集四卷、新集五卷;秣陵一真子:《续草堂诗余》二卷;等等。,在明末还出现了将《草堂诗余》正续编打通合编的新词选——卓人月、徐士俊的《古今词统》(又名《诗余广选》)。“卓、徐二家将顾从敬的《类编草堂诗余》、长湖外史的《续草堂诗余》、钱允治的《国朝诗余》、沈际飞的《草堂诗余别集》《草堂诗余新集》,以及杨慎的《词品》、几种明人词谱等,荟萃在一编之内,成为明代各种《草堂诗余》的一次大检阅,大盘点。”⑥⑥⑦肖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436、437页。该书刊于崇祯六年(1633),共计486家329调2 030首,上起隋唐,下及明末。“它吸取了前人改编、新编《草堂诗余》的众多成果,内容丰实,资料庞杂,注释笺证、圈点批抹一应俱全,成为清初人研究词学的重要参考书。”⑦

由上可见,《草堂诗余》在明代中后期的改编或续编,主要是为了适应词这一文体由音乐文学(以演唱为主)向案头文学(以阅读为主)的身份转变。“自宫调失传,此种以字数排列之本,最便于文人浏览,故宋人所无之名(如中调、长调之类),乃盛行于明中叶以后。”⑧⑧饶宗颐:《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卷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65页。一方面它按照文学阅读的需要,扩充了宋本《草堂诗余》的收录范围;另一方面强化了它在体式上的规范性,将其按调类划分而非事类划分,在一定程度上也具备了词谱功能。从书籍史的角度看,从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到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逐步把“诗余”这种文体文本化(由“曲”向“文”的转化),扩大收录范围是为了彰显它的文学色彩(多样的风格和丰富的美感),以调为类目则便于人们掌握它的体式规范(包括字数的区分和平仄叶韵的要求)。明代还通过《草堂诗余》的编刻形塑了一个分类、储存、加工古今词作的知识空间①①南宋书坊初编《草堂诗余》亦有类似意图,吴世昌《草堂诗余跋》曰:“《草堂诗余》将名人词分类编排,辄加副题,实为应此辈(说唱)艺人需要而编,故虽为选集而又名‘词话’。说话人得之,才高者可借此取径,据以拟作;平庸之辈,亦可直采时人名作,以增加说话之兴味。其为宋代说话人而编之专业手册,非为词人之选读课本,昭然若揭。”(《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丛》第一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4页),每一种刻本都会断断续续地往这个空间里添砖加瓦,增加信息,或增添词作,或增补注释,或附加评语。卓人月、徐士俊的《古今词统》,则把这些信息进行了新的整合,成为了一个更加完备的“知识库”。所谓“知识库”,就是分类、储存、加工、检索知识的综合知识空间,《古今词统》作为知识库具有三大功能,一是把历代优秀作品按词调与词题的双重类目存储其中;二是对于所收词调,不但列出其别称,而且还标明其体式(第X体),具备了词谱的检索功能;三是把历代关于每一首词作的笺注、评语或词话附录于后,便于读者理解作品的意旨;所以,肖鹏认为其“是一种‘词学资料库’或‘词学百科全书’”②②肖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

综上所述可知,由明人刊刻的各种《草堂诗余》,已改变了宋元刊本的原貌。“这些宋元选本对于明代阅读实践来说,不是高阁藏置的前朝册页,而是在发挥着活生生的现实作用。”③③④何予明:《家园与天下——明代书文化与寻常阅读》,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0、13页。在明人心目中,它是其了解词体或词史知识的一种载体,他们也不着意追溯该书编者之原初意图,而是通过旧文本的不断翻新,并藉体例编排、笺注批点、序跋词话等形式,重塑自己所认可的新文本,也创建了一个他们所认知的关于词体或词史的“知识库”。

二、词学阐释群体的形成及其阐释策略

如果说上文从书籍形态和体例变化入手,考察了明代关于词的认识和观念的变迁,那么从书籍编印者角度则可略窥明代中后期刊刻《草堂诗余》的策略和意图。

我们认为,明代中后期出现的《草堂诗余》众多刊本,大部分是书坊之所为。其目的在于“射利”,为了占领市场、引人注目,往往会冠以“新编”“新订”“新刊”“新锓”的字样。但是,图书生产并非一人所能为,它往往是编者、刊者、读者共同参与的结果。在进入市场、成为畅销读物之前,作为图书刊刻者的书坊主,必定对当时读者的需求有所了解,对图书市场有所调查,然后邀请社会名望较高的学者来编选、校订或评点,以起到“将经典与流行元素多样灵活地混搭在一起”④的效果,从而促成商品(图书)的有效流通。这表明,《草堂诗余》的刊刻者才是它在明代广为流传的主要推手,如田一隽辑本的校刻者张东川、万历五年(1577)陈继儒校正本的刊刻者余文杰、万历二十五年(1597)翁正春校正本的刊刻者郑世豪、万历三十五年(1607)胡桂芬重辑本的刊刻者黄作霖、万历四十七年(1619)袁宏道增订本的刊刻者萧少衢、天启五年(1625)李廷机评点本的刊印者周文耀等。过去的研究对于他们的文化贡献有所忽略,其实他们在《草堂诗余》编印过程中绝不是被动的接受者,反倒是图书编选、评点、版式设计的积极参与者。比如钱允治谈到自己从事《草堂诗余》续编续选,就是书坊主翁少鹿直接推动的结果。他说:“先刻《草堂诗余》,无如云间顾汝所家藏宋本为佳,继坊间有分类注释本,又有毘陵长湖外史《续集》本,咸鬻于书肆,而于国朝未遑也。惟注释本脱落谬误,至不可句。太末翁元泰见而病之,博求诸刻,愈多愈谬,乃倩余任校雠之役,又命余搜葺国朝名人之作,并毘陵《续集》尽加注释,凡三编焉。”⑤⑤钱允治:《合刻类编笺释草堂诗余序》,《合刻类编笺释草堂诗余》,万历四十二年翁少鹿刊本。正是由于翁少鹿的主动约稿,又有顾从敬和长湖外史的编选基础,才有这部集合古今的《合刻类选笺释草堂诗余》问世,所以说,书坊是晚明大量刊刻《草堂诗余》的重要推手。

由表1可知①①此表据杨万里、海继恒整理:《新订类编草堂诗余》“前言”、凌廷松:《明编词总集丛刻述评》、刘军政:《词学研究路径的探索》第三章“《草堂诗余》之盛与明词之衰”等提供的有关资料编制而成。,《草堂诗余》编刻者由三类人群组成,一类是编校者,一类是笺注、评点者,一类是刊刻者(书坊主)②②刊刻者指的是书坊主或出资刊刻人,而非刻版的工人(刻工),现存各版《草堂诗余》并未见刻工名。。其中,编校者如张綖、顾从敬、田一隽、吴从先、韩愈臣、翁正春、钟惺、丘兆麟、陈继儒等,是知识生产主体;笺注、评点者大多是伪托,或是高官显宦如李廷机、董其昌等,或是文坛名流如杨慎、唐顺之、李攀龙等,乃借以壮大声气;刊刻者如张东川、詹圣学(勉斋)、周文耀、刘龙田(乔山书舍)、郑世豪(宗文书堂)、余文杰(自新斋)等,或许就是评点或笺注的实际操作者。③③参见邓子勉:《两宋词集的传播与接受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页。也有学者认为,实际评点者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诗人词人,或是一时短于钱财之用的穷苦书生,参见李亭《草堂诗余研究》第三章第一节“评点者题名小考”,南京大学2007年度硕士学位论文。所以,编校者和刊刻者才是明刻《草堂诗余》生成的主体。这里,刊刻者还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即通过《草堂诗余》的编刻把改编者、校订者、笺注者、评点者、作序者集结起来,形成一个个以《草堂诗余》为核心的词学阐释群体。“这些群体更多地是通过其所读、所闻的共同点和思想方式而联系在一起。”④④周绍明:《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何朝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也就是说,每一种《草堂诗余》刻本就是一种阐释文本,围绕这个文本所形成的编者、校者、注者、评者等,为了共同的目标,从不同的角度形塑文本,“构造文本特性,指定文本意图”。⑤⑤藏海群、张晨阳:《受众学说:多维学术视野的观照与启迪》,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这就需要讨论这些编校者、笺评者或刊刻者采取了哪些策略,对文本施加了或预设了怎样的意图。当然“其中,有些策略清晰明显,主要仰赖(前言、序文、评议和注释中的)话语;而有些则含蓄,主要将文本用作一种机巧,以确保读者的理解合法正当。”⑥⑥罗杰·夏尔提埃:《文本、印刷、阅读》,姜进译,载林·亨特:《新文化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页。前者主要体现在序跋、笺注和评点中,后者则潜伏在图书的体例和选人选目里。

一般说来,人们通常将明刻《草堂诗余》归结为“分类本”和“分调本”两大系统,这实际上是以文本形态(包括版本系统和编纂方式)作为划分依据,这显示出明代《草堂诗余》有两大阐释系统,一是以宋元分类本为基础形成的阐释系统,一是以顾从敬分调本为基础形成的阐释系统。第一类大多是从洪武遵正堂本而来,遵从宋元以来以事类为目的传统(杨金刊本除外,其以调划分,类似于《词学筌蹄》),篇目较原本有所增加(张綖别录本除外,其只有79首,为遵正堂本之节录本)。第二类则是嘉靖以来创建起来的以调类为目的新范式,包括选编、辑校、订正、笺注、评点等,为产出数量最多且参与度较高的阐释方式,据相关资料统计,有编校者14人,作序者8人,评点者5人。“分类本”和“分调本”并存的现象表明,明代对于《草堂诗余》采取了两种不同的阐释策略,其意图也是迥异其趣的。

分类本从宋元而来,所收作品保存着唐宋时代的原始样态,尤便于明人学习和模仿,故被看作“创作范本”,如陈铎《草堂余意》对《草堂诗余》亦步亦趋⑦⑦据雷磊考证,陈铎所用《草堂诗余》为成化十六年刻本《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参见《明代词学观念的演变与〈草堂诗余〉》,《阅江学刊》2010年第5期),第85-91页。,张綖亦认为《草堂诗余》“可歌可则”⑧⑧张海涛《张綖与明代词学关系研究》附录“《草堂诗余别录》点校”,第337页。,并以之为基础编成《诗余图谱》一书⑨⑨参见岳淑珍:《〈草堂诗余〉与明代词学的复苏》,《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3-88页;甘松:《明代词学演进研究——以唐宋词选的接受为视角》,安徽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7页。,杨金刊本亦有意效法《词学筌蹄》以调名为编排依据(有词谱意味),都可看出在复古思潮盛行的明代中叶宋元分类本对于其时词坛的深刻影响。分调本则是作为案头读物推出的,已改变了宋元分类本的歌本性质,它的目的是为人们正确认识和理解唐宋词提供切实指导,因而通过笺注和批点的方式,对体式、声律、题材、风格等问题发表意见,所以,它不只是学习模仿的“创作范本”,而且是一种指导阅读的“知识指南”,或者说是“知识指南”和“创作范本”的复合文本。

需要指出的是,晚明还出现了以分调本为基础、合刻古今词作而形成的新文本,如钱允治《类选笺释草堂诗余》和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等,既不同于作为创作范本的分类本,也不同于作为阅读指南的分调本,它们的阐释意向是要建构一个持衡古今的“词史”系列。这一阐释策略又为卓人月、徐士俊所发扬,汇编成大型词选《古今词统》(又名《诗余广选》或《草堂诗余》),它把以前各类选本的序跋、笺注、词评合辑于一编,前有序文2篇,收旧序8篇、杂说6篇,正文中还有大量的笺注、评点、词调、本事等信息,可以说是自宋末到明末有关词体与词史资料之“集大成”,从而构成了一个体量相当庞大的“词学资料库”。其中,无论是作品选录、次序编排,还是序跋杂说、笺注评点,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解说词作,再造文本,构建词统。所谓“构建词统”,就是在张綖婉约为正、豪放为变的观念基础上,按照王世贞《艺苑卮言》所梳理的正变统序,对自唐至明之词史进行重构。①①侯雅文:《〈古今词统〉的统观与苏辛词选评析论》,《东华汉学》2015年第22期,第84-90页。

以上从编纂体例的角度,论述了明刻《草堂诗余》的三大阐释系统及其意义指向。那么,明人通过序跋、笺注、评点等策略,又赋予了《草堂诗余》怎样的文本意图呢?

首先,借助儒家“观风”“观政”的诗学理论,说明《草堂诗余》在明代重刊的合理性。如李谨《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余引》指出,词在唐季渐兴,入宋而至其极,“其体裁则繁,音节则轻,辞则近亵,而妍巧混沦,敦厚之意存者寡矣”!但是,有不少诗坛名流却致力于此,正说明其有存在的必要性和自身特色,“然而按作者之遗,考时风之弊,其庶几可以兴欤?故刻而传之”。②②李谨:《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余引》,《新订类编草堂诗余》附录一,第644页。杨金《重刻草堂诗余序》也认为,“古太师陈民风以考俗,而里巷之歌谣皆得以昭华于异代”,词作为由歌谣、乐府、五七言演变而来的文体,不出于乐之范畴,“诗余,曲而尽,婉而成章,其调成而曲备者乎?好古者可以考风而知化矣!”就是说,词是可以考风俗并能知教化的,保留着上古陈风以见俗的社会风尚。“唐多逸,宋多典,亦多词人,学士之所操弄,而爱君忧国之意,又每托于妇人女子之词,则其不能自已之情,真有足以感动人者,其志亦可采矣。其大约皆本诗之六义,岂曰取其辞而已乎?”③③杨金:《重刻草堂诗余序》,《草堂诗余》,嘉靖三十三年杨金刊本。何良俊《草堂诗余序》也持类似观点,认为顾氏所刻《类编草堂诗余》,对于天子制乐颂功,“上探元声,下采众说”,大有禆益。“观者勿谓其文句之工,但足以备歌曲之用,为宾燕之娱耳也。”④④何良俊:《草堂诗余序》,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卷首,嘉靖二十七年顾氏家刻本。《草堂诗余》本身并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但通过他们的阐释和引导,《草堂诗余》在常人所理解的娱乐意义之外,亦显现出其特殊的教化意义,这反映出当时词坛尊体的阐释意向。

其次,强调词有陶情养性之功效,对于人之感情有非常重要的调适意义。张綖《草堂诗余别录》在“卷首”序文中说:“歌咏以养性情,故声歌之词有不得而废者。诗余者,唐、宋以来之慢调也……虽亦艳歌之声,比之今曲犹为古雅,故君子尚之。”⑤⑤张綖:《草堂诗余别录》“卷首”,张海涛:《张綖与明代词学关系研究》附录,第336-337页。张东川《草堂诗余后跋》也说:“诗余者,仿诗而作之也……大抵婉丽风色,清新隽永,被之管弦,宣之影唱,信可以醒人耳目而养人之性情者也。”词虽为艳歌,却有深沉的情感内蕴其中,比如范仲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大雅君子,“或于政府,或于翰林,或于迁谪隐逸,有所感触,则倡和以适其情,模写以泄其趣耳”。⑥⑥张东川:《草堂诗余后跋》,杨万里、海继恒整理:《新订类编草堂诗余》,第648页。胡桂芳《类编草堂诗余序》亦指出,顾从敬所辑《类编草堂诗余》“大率指咏时物,发抒性情,平居讽诵,可以自乐,而尤宜于行迈,故足取也”。在他看来:“凡诗之作,由心而发,夫人之心,岂不贵于适乎?天之适人以时,地之适人以境,人之自适以情。情适,而时与境皆适已。诗余诸调或雅或俗,虽非一体,要皆随时与地逞其才情,发为歌咏,丽词方吐,逸韵旋生,有得于县解而合乎天倪者。”⑦⑦胡桂芳:《类编草堂诗余序》,《类编草堂诗余》卷首,万历三十五年黄作霖刊本。作为诗之一种,诗余最本质的特征是达情,沈际飞曾发出这样的感慨:“于戏!文章殆莫备于是矣。非体备也,情至也。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参差不齐之句,写郁勃难状之情,则尤至也。……虽其镌镂脂粉,意专闺,安在乎好色而不淫,而我师尼氏删国风,逮乎《仲子》《狡童》之作,则不忍抹去,曰:‘人之情,至男女乃极。’未有不笃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间反有钟吾情者。”连先圣先贤都能肯定正常的男女之情,那么一般的民众就更要以“情”为贵了。他还自称编选《草堂诗余》四集,“评之而订之,释且广之,情所不能自已也”。①①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序》,彭志:《明人词籍序跋辑校》,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26页。他品读唐宋词也有意凸显其言情的特质,如评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曰:“人之情至少游而极。”评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曰:“唯生感动,天下有心人,何处不关情。”评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曰:“哀以思,此亡国之音。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孟称舜也讲到卓人月编选《古今词统》,“要以摹写情态,令人一展卷而魂化者为上,他虽素脍炙人口者弗录也”。②②孟称舜:《古今词统序》,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徐士俊也说“一部《词统》都是《恼公》《懊侬》之调”,所谓“《恼公》《懊侬》之调”指的是南朝时期的乐府民歌,以表现男女相思之情为基调。他在《古今词统》评点中亦着意阐发其中的言情品质,如评晏殊《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曰:“美秀,不愧六朝宫掖体。”所谓“宫掖体”,指的是六朝艳情诗风。又评瞿佑《贺新郎》(风露非人世)“天若有情天也许,许人间、夫妇咸如是”二句,引入王实甫《西厢记》中的曲辞说:“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评王竹涧《曲游春》(千树玲珑草)“抖擞人间,除离情别情,乾坤余几”曰:“钗钏是金银所成,世界是情想所结。除金银那有钗钏,除情想那有世界?”无论是序跋,还是批点,都有意把《草堂诗余》(或《古今词统》)当作一本言情的读物来看,而不是一般性的文学读物。

当然,明人序跋或笺评所赋予的并不只有上述两种意图,但以上两种意图则关涉到词的价值和体性两大核心要素。它们也表明晚明词学总体上有两大阐释路向,一种路向是从儒家传统诗学立场出发的,一种路向是以阳明心学思想阐释词之体性。不同的意图规定了文本阐释的不同方向,意图不同的文本也就构成了各不相同的阐释群体。正如斯坦利·费什所说,当某一阐释个体转换了策略和意图,他也就成为新的阐释群体之一员了。

三、围绕《草堂诗余》所形成的知识阐释体系

作为各自不同的阐释群体,他们拥有其特定的阐释策略(意图或方法);而作为一个时期的总体现象,他们对于明代词学又有什么样的贡献?过去,人们常常把研究的重心放在《草堂诗余》所收词作上,关注的是作品真伪和审美价值。我们认为,明人以编刻《草堂诗余》为依托,还形成了一套新型的知识阐释体系,一个由选词、考调、校勘、笺注、评点等要素构成的阐释体系。这是一种融词选、词谱、词评等形式于一体,而不同于以词话为中心建构词学理论体系(如起源、体性、音律、作法、风格、流变等)的话语系统。

先说选词。从宋元刊本而来的分类本,在总体数量上出入并不大(遵正堂本为367首),如余秀峰沧泉堂刊本为372首,安肃荆聚春山居士本为364首,陈钟秀刊本为365首,刘时济日新堂刊本为360首。唯杨金刊本484首(取《词学筌蹄》分调编排法)、张綖别录本79首(选平和高丽之调),与宋元刊本在数量上悬殊较大。从顾从敬分调本(443首)而来的各种刊本则在430~485首之间,如宗文书堂本为435首,乔山书舍本为485首,自新斋刊本为430首,师俭堂刊本为434首,周文耀刊本为326首(节选顾本而成),唐顺之注本为443首(收词同顾本),黄作霖刊本为464首,翁少鹿刊本为466首,闵映璧刊本为443首(收词同顾本,析卷一为两卷)。③③统计数据根据凌天松:《明编词总集丛编述评》附录“《草堂诗余》系列选本调名篇目索引”,第385页。比较而言,顾从敬本容量稍大,影响也大些,据有关专家统计,有20多种刊本,这是因为格律化倾向使之能在明代中后期广为流传。如果说分调本400多首的容纳量,尚能满足一般读者接受的心理期待,那么钱允治《合刻类选笺释草堂诗余》(1 134首)、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1 276首)和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2 030首)等,已经超出了普通读者接受的心理空间。从阅读史的角度看,一方面,它们不单纯是一部唐宋元明词选,也具有查古今词作的作用 ,其意义在于信息容量的扩充和知识价值的提升;另一方面,在选目上较之前两类(分类本和分调本)也有显著差别,前两类总的来说是以婉约为正豪放为变的,选词多侧重在五代北宋,但钱允治、沈际飞特别是卓人月却更为重视南宋豪放和雅正之作。如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所选前10名,北宋只有2家(苏轼、黄庭坚),南宋占有8家(有豪放词人辛弃疾、陆游、刘过、刘克庄,有婉雅词人蒋捷、黄升、史达祖、姜夔);卓人月《古今词统》所选词人唐五代53家,北宋51家,南宋多达162家①①统计数据据陶子珍:《明代词选研究》,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346页。,远远超出五代北宋之总和,南宋词受到越来越多的青睐,婉约、豪放亦无正变、高下之分。而且他们对于元明两朝作品也非常重视,这表明他们是以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来呈现词史的。

次说考调与校勘。据统计,宋元刊本共收176调,顾从敬刊本共收188调,两者之间相差不大,常见词调基本收纳其中,这样就具备了词谱的功能。②②清代舒梦兰编:《白香词谱》收100调,现当代龙榆生编:《唐宋词格律》收153调。从顾从敬开始,已按《诗余图谱》之体例,在每一调下标注别名,这一做法也为后来许多《草堂诗余》刊本所沿袭,如钱允治《合刻类选笺释草堂诗余》、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卓人月和徐士俊《古今词统》即在有的词调下标注了别名。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发凡”还通过“铨异”“比同”“疏名”“定谱”等条例,讨论了“衬字”“宫调”“体制”“南北剧与词调相同”“调名必有所取”等重要话题,明确表示他这部选本的特点就是谱选合一。“余则以一调为主,参差者明注字数多寡,庶定格自在,神明惟人,即此是谱,不烦更觅图谱矣。”③③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发凡”,明吴门万贤楼刊本。在考调定谱之外,校勘也是明刻《草堂诗余》的特色所在,有的编刻者讲到其重编重刊《草堂诗余》就是因为旧本的脱落和讹误。或曰:“《草堂诗余》,古佳制也,数十年来,蹈袭旧刻,类多模糊剥落,阅者任意认字,付之想象,不便者久之,其厄于不遇也。”④④刘时济:《跋诗余后》,彭志辑校:《明人词籍序跋辑校》,第128页。或曰:“《诗余》一编,汇连千首。织绡制锦,非唯芍药之花;凤律鸾歌,宁止蒲萄之树。向来剞劂,不无雌黄,邺架可登,奚囊未便。于是五松主人燃脂暝缮,弄墨晨书,新定鲁鱼,前仍甲乙。”⑤⑤来行学:《新刻草堂诗余袖珍自序》,《新订类编草堂诗余》附录一,第649页。像张綖、陈仁锡、沈际飞等都有校词之举,如张綖校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罗衣不暖’,朱笔改作‘不耐’,盖以与下‘寒’字意重,窃意‘煖’字恐是用力活字,谓罗衾不能暖此五更之寒也。如今人谓以汤温酒为暖酒,古词‘午窗睡起暖金卮’,《礼记》‘煖之以日月’是也。”又校苏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拣尽寒枝不肯栖’,苕溪谓鸿雁未尝栖树枝,欲改‘寒枝’为‘寒芦’,大方家寓意之作,正不必如此论,且芦独不可言枝耶?李太白《鸣雁行》‘一一衔芦枝’是也。苕溪无益之辩,类如此。”⑥⑥张海涛:《张綖与明代词学关系研究》附录“《草堂诗余别录》点校”,第341、366页。陈仁锡校李璟《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漫叟诗话》:李景(当作璟)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又校康伯可《丑奴儿令》(冯夷剪破澄溪练):“一本‘澄溪’作‘澄江’,‘飞下同云’作‘吹下纷纷’,‘柳絮梅花处处春’作‘柳絮杨花触处春’,既用柳絮,又用杨花,此是‘关门闭户掩柴扉’也。‘月满前村’作‘月破黄昏’,既曰此夜,又破黄昏,意亦重复。”⑦⑦邓子勉:《明词话全编》第七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4900-4901页。沈际飞在这方面更是花费了大量的心血,自谓“细细查注,微显阐幽,不复不脱”,不但正文本脱落讹误有校勘,甚至连标题、作者、词谱都做了细密的订正,故而得到学界的肯定。⑧⑧参见凌天松:《明编词总集丛刻述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145页。正因为有这样丰富的校勘实践,沈际飞才能在《草堂诗余四集》“发凡”中对校勘问题发表颇为精辟的见解:“一句讹,则一篇累。一字讹,则一句累。……《诗余》正续本,帝虎亥豕,讹谬滋兴,谁与讲订?……今兹考订正文,附注讹字。次其前后,芟其混入,可谓犁然。若夫名氏影借,本色难晦,故物宜还,并政之。”①①⑤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发凡”,明吴门万贤楼刊本。

再说笺注与评点。笺注是对文本字义、用典、本事的揭示,评点主要是对立意、词法、风格、意境的评析。宋元刊本《草堂诗余》已有比较系统的笺注,明刻《草堂诗余》大多是对宋元刊本笺注的挪移。如丁放等说:“明代各种《草堂诗余》多为书坊编纂刊刻,坊贾射利,以满足市井大众的阅读消费为主,无意追求笺注之博洽、精深,再加之明人学风有空疏之弊,故而明人词集笺注因袭多于创见,建树不多。”②②丁放、甘松:《中国古代词集笺注、评点的演变及功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49-57页。最能体现明刻本特色的是评点,据有关专家介绍,“明人对词的评议与赏析,是以《草堂诗余》为代表的”③③邓子勉:《两宋词集的传播与接受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页。,主要有杨慎评批《草堂诗余》(共评批288首),《新刻李于麟先生批评注释草堂诗余隽》(每首都有批语,有解题、眉批、总评三种,共436则),《新刻题评名贤草堂诗余》(共370则),《重刻草堂诗余评林》(共319则),《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共436则),《新锓李太史注释草堂诗余旁训评林》(共433则),《新锓订正评注便读草堂诗余》(共223则)等。“这些评批本有二种,一是有注释的,一是无注释的。虽然署名不同,而所评之言却有不少雷同处,尤其是署名李于麟、李廷机、董其昌评批本的,知为书坊所乱。”④④邓子勉:《明词话全编》,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因为乃书坊之所为,这些评批尽管以杨慎、李攀龙、李于廷、董其昌等为名刊行,但并不能代表其为名家观点(也有像沈际飞这样的实际评点者),它们大多是书坊或基层读书人对他人评论的抄袭和摄合,所以,它一直以来为人们所诟病。沈际飞说:“坊人嗜利,更惜费。翻刻之弊,所由始也。迩来讦告追板,而急于窃其实,巧于掩其名。……稍增损评注刻之者,而能逃于翻之一字乎?夫抹倒阅者一片苦心,为不仁;罟吞刻者十分生计,为不义。”⑤当然,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它也有其自身的文化价值,一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一般知识阶层对于唐宋词的认识水平,二是对于唐宋词在明代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也是《草堂诗余》走进明人日常生活的具体表现。

通过上述考察可知,明人围绕《草堂诗余》开展的阐释活动,初步完成了对唐宋词的知识化和体系化,也就是集词选、词谱、词评于一体。不过,像选词、考调、笺评这类行为,在明代中后期其他选本中也有表现,但都没能像《草堂诗余》那样产生巨大的影响,为数众多的明刻《草堂诗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集群效应,为广大受众形塑了一个唐宋词的知识世界。不过,由这些《草堂诗余》编刻者所形成的阐释群体,其大多数成员对于唐宋词知识阐释体系的建构是在不自觉中进行的,但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却表现出对这一行为的观念自觉。该书“凡例”列“铨异”“比同”“疏名”“研韵”“分帙”“著品”“证故”“刊误”“定谱”“俟哲”“戒翻”共11则,涉及词调、用韵、分目、品评、校勘、词谱、词选等一系列内容,在正文中“选词多方参酌”“校勘细密谨严”“评点会通词心”⑥⑥凌天松:《明编词总集丛刻述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146页。,切实地落实了“凡例”所言之各项原则。但是,《草堂诗余四集》毕竟是以旧本(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和钱允治《合刻类选笺释草堂诗余》)改编拼合而成,还没能将词选、词谱、词评等做到水乳交融的地步,这一任务是由崇祯时期卓人月编、徐士俊评《古今词统》来完成的。⑦⑦参见丁放等:《宋元明词选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29-332页。

四、结语

自清初以来,学界对明刻《草堂诗余》一直评价不高,认为其质量低劣,影响很坏,特别是浙西词派诋之甚烈。这主要是从《草堂诗余》对明词创作的影响层面讲的,如果把它作为一种明代文化现象来看,就其对明代词学建构而言,则会有一种相对客观的评价。

从文化传播角度看,《草堂诗余》在明代的反复刊印,对唐宋词在明代的推广和普及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正如毛晋所说:“宋元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唯《草堂诗余》一编飞驰,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①①毛晋:《草堂诗余跋》,《汲古阁书跋》,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13页。这颇能说明它在社会上广受欢迎的程度。在其他唐宋词选本“缺席”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草堂诗余》的广泛传播,明人对于唐宋词史的认识可能会存在知识“盲区”。从词学建构角度看,虽然宋元时期的杨缵、张炎、沈义父等均有比较系统的论述,但他们主要是从指导创作的角度讲的,明代则是把《草堂诗余》作为一种历史存在或文化遗产来对待,因此有了考调、笺注、评点等带有文献整理或知识普及意味的行为。通过这一系列的知识普及活动,初步建立起以考调、定谱、校勘、笺注、评点等为核心要素的阐释体系。应该说明的是,明代对于这一阐释体系的建构尚处于起步阶段,存在诸多不足,直到清初,以查培继辑编《词学全书》和朱彝尊、汪森刊刻《词综》为标志,这一阐释体系才开始走向精细化。

总之,围绕《草堂诗余》的改编重刊,明人将这一唐宋词历史文本进行了再造,并借助校勘、笺注、评点等手段,形塑了一个他们所认知的唐宋词世界,让它走向世俗化和生活化,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消费品。近年来,学界多是从经典化角度讨论词选的价值,其实从阅读史或书籍史角度看,明刻《草堂诗余》的重要性更在于它的知识化和生活化。

On the Republication of Caotang Shiyuin Ming Dynasty and its Interpretation in Ci-Poetics

Abstract:In the mid to late Ming Dynasty,there was a strong trend of re-edit and reprint Caotang Shiyu (Poetic Residue from the Thatched Hut),which was intended primarily to accommodate its transition from a collection of songs to 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works,and also to create a knowledge space for categorizing,preserving,and processing poetry of the past and of the time.Around the republication of Caotang Shiyu,a group of scholars emerged who employed various strategies (either categorized or sub-toned) to interpret Ci-poetics.They constructed a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 system of Tang-Song Ci integrating collection,composition,and comments by choosing pieces analyzing tonal patterns,editing,annotating and criticizing them.By imposing or presupposing their own unique interpretive intentions on the texts,either tracing the poetic and musical traditions in order to honor the style,or revealing the emotional qualities of Ci in order to distinguish between the two styles.The republication of Caotang Shiyu in the Ming Dynasty not only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Tang-Song Ci throughout the Ming Dynasty,but also set a founda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i-poetics knowledge system.

Key words:the Ming Dynasty;Ci-poetics;Caotang Shiyu;community of interpretation;knowledge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