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听海水争吵,向前一步,向后一步,撞个满怀,成为浪花。我也总这样吵吵,分明空闲,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变成一个繁忙的停车场,无聊的想法随意地进进出出。于是我与海水共情。
我的大脑自童年就如此混沌,不经意间听到玩伴的议论、偶然间捕捉到父母的眼神,或收到来自他人随口的称赞、一个令我狂喜的童话故事……生活让一个个瞬间成为过去,我却爱站在过去的浪潮里,让它们再一次如海水般拍打我。在睡眠应当最为充足的童年,我却时常失眠。我合上眼,各种思绪便扑上来。我乐意在里面捡起没有来得及玩味的生活碎片,或者让自己去那些白日所听到的童话故事里当一回主角。
那时,我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睡眠。我只知道,长辈常说,别人家的孩子每天九点就睡了,所以个子才高。可你要怎么让一个孩子明白个子高的好处呢?我能想到且可以接受的一个事实是,我个子矮,而妈妈个子高,总能轻松地帮我把摆在书柜上头的小玩意儿拿下来。可妈妈也告诉我,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用阳台上的梯子,自己去拿高处的玩具。
因此,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放弃游走在那些还可以反复玩味的想法里。当我的脑瓜子变为各种思绪的跑马场时,我便甘愿它沦为跑马场。无数个童年的夜晚,我就那样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壁灯思来想去。往往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会睡去。
我记得妈妈曾告诉我,睡得晚的孩子会被时间老人抓走。为此我总把门窗闭得严严实实。或许是我的安保措施很有效,因此我还未与那位时间老人谋面。
直到快小学毕业,昔日一块儿嬉戏的伙伴逐渐有了形形色色的课外班。说实话,我哪懂什么升学,我只晓得自己的朋友都在忙活着去省会上学,那么我也要去,否则谁和我做伴呢?我吵着要报各种课外班,就像我吵着要买和某某相同的玩具一样。
我的成绩多多少少开始有起色,某次考试竟进入了年级的前几名,而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同学嘴里“成绩好的学生”、老师眼里“有潜力的学生”。一旦品尝到生活中有观众、有掌声的味道,我便不愿回到演员是我、观众也是我的生活。
我这才初尝睡眠的重要。放学了总要上课外班,若还如以往一样,到了夜里睁着眼睛、望着壁灯胡思乱想,第二天就会在课堂上昏昏沉沉。可这转变总是很难发生,我早就习惯躺在床上天马行空,把捡起来的思绪拿来缝补成故事,探望故事里忘不了的人。壁灯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关掉,我的脑子却不能像它一样装上开关。我为此苦恼了很久。
那个时候的房子隔音极差。我爸在隔壁房里睡熟后,便传来规律得如海浪的鼾声。只是那时候的我还在内陆城市,未曾如现在一般这样熟悉大海。当时我只觉得这声音如规律行走的挂钟一样,只不过声音要大得多,听得让人烦躁得无法入睡。
某夜,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既然爸爸打鼾不能吵醒他自己,假如我的呼吸和爸爸的鼾声在同一频率,我是否就能忽略这惹人厌的噪声呢?我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吸一呼,就如同体育课上“一二一”的口号。想不到这办法竟十分奏效,我一下便进入梦乡。
自此,我的睡眠出奇地好。虽然我仍旧忍不住在脑子里反复玩味某些情节,可只要我跟上那一吸一呼的节奏,我便像躺上了自动摇晃的婴儿床,可以安然入睡。
这个习惯跟了我许久。当我处在每场重大的比赛、考试的前夜,即使没有父亲的鼾声,我也可以熟练地为自己的呼吸编好节奏,逐渐平静,而后慢慢入睡。
这些年,我听了不少长辈的敦促,听得最多的便是珍惜时间。我在成长压力的裹挟下,一次次在心里否定我那玩味过去的习惯,告诉自己那些爱好是无用的,是在浪费时间,我该花费精力的无疑是温习功课,为人生的无数个关口做准备。我该看向的是未来。在一次次推着自己向前后,我变得神经紧绷。
后来,我顺利地考了一个不错的高考分数,机缘巧合下来到了海边的大学。
入学报到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一个人跟着地图来到海边。我无数次读到过人们对大海的赞颂,我乐意去领略我不曾熟悉的美景。
我迎着落日,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海浪的声音由远及近轻轻地震动着我的耳膜。人们说海的声音是由于浪花拍打了沙滩,可我分明看到,浪花在前浪收回和后浪打过的一刹那才会产生。那一刻,我听到了浪潮的声音,它规律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先是想到了我每晚逼迫自己进行的规律的呼吸,但我依然察觉出了差异:大海的声音不如我“一二一”的节奏那样死板,那是一种真正的呼吸,是未经编排过节奏的呼吸。我随着那呼吸看到了我未曾编完的故事、未曾温故的泪水和笑声,还有我急着一路走来却没有回头捡起的碎片。
它和我童年那肆意生长的思绪一般,轻快地走,冲开了那座由我修建的防止各种思绪占据大脑的堤坝。我解除了那浪费时间的罪名,任它遨游。我又像个孩子般,在记忆里搜寻着值得收藏的贝壳,或者让奇思妙想变成故事。
我哼着歌,此刻路人不是我的观众,所以我可以肆意地随着节拍晃着头。我终于明白,这才是我真正的浪潮。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