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哥哥很瘦,但正是这样一个肩膀单薄的少年,曾无数次将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肩上,我走过了脚下的崎岖,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最初骑在哥哥肩头的记忆,是在归家的森林小径,夏天的黄昏里。那年的黄昏很美,晚风拂过松林,阳光也下了班,栖息在松叶间。好端端地在枝头“摆龙门阵”(作者注:四川方言里指“聊天”)的阳光,一不小心没站稳,就摔碎成地上铜钱般的斑驳。
哥哥就站在那里,见我跌跌撞撞地跑来,他从红色书包里掏出一个彩色的泡泡糖,慢慢地塞进我的嘴里,然后把我置于肩头,说:“开始飞喽,抓稳喽!”甜味在我的嘴里慢慢散开,带着林间的松香味,身子也变得暖暖的。我的小脚下吹过自由快乐的风,拖长了那个夏天的蝉鸣声。
“让一让,哎,你差点踩到我妹妹啦!”在拥挤的人群中,哥哥大声的喊叫没有掀起一丝浪花。望着一排排硕大的身影,高年级的哥哥姐姐就像岸边迅猛的潮汐,不停地拍打、“侵占”着我们的领地。“哥,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吃不上饭了?”我拽住哥哥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的头上像是长出了一片失落的森林,细小的枝丫垂挂着慌张。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望着我眸子里凝结的一个冬天,哥哥摸着我的脑袋说:“不会的,哥今天一定让你吃上饭。”
这一次,他没有把我高高举起,而是把我领到一边,然后独自闯进了那片拥挤的人潮。只见他向左扒扒,向右挤挤,像盘古开天地那般撕开混沌。盘古开天地的时候一定很辛苦吧!因为我望见哥哥像一只钩子不断地往里攀,虽然半个身子已经进去了,但后背仍被现实冷漠地留在了外面。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从人群里挤出来。“哥哥对不起你,已经没有开水了,只能让你吃干方便面了。”说话的时候,他的嗓子哑哑的,就像被谁偷走了清澈的嗓音。
那天的方便面真的很干。噎住我的,不仅是又干又硬的泡面,还有哥哥脸上放肆奔腾的汗水,以及他的衣服后背莫名变大的尺寸和平白无故多出的褶皱。
这是我入学第一天吃的第一顿午饭,也是我人生记忆里难以忘记的午饭。那顿午饭没有管我们是多少岁的孩童,直接对我们重拳出击。我没有忘记困难第一次噎住我的喉咙时的感觉,我更不能忘记的是那个闯进人群的孤勇少年。是他用小小的肩膀为我撑开了饱腹的蓝天,让我的双脚不被踩踏。
这么多年来,哥哥始终把我置于他的肩头,让我的眼睛得以看到更广阔的风景,双脚继续踩着自由的风儿去遨游。他总能做各种奇怪又好吃的小玩意儿,因为我贪吃;他总能帮我把头发吹得柔柔顺顺,因为我的头发总爱“炸毛”;他的零花钱似乎总比我的少一些,因为我自私小气,不舍得买的东西都让哥哥买下来了;他的成绩有所下降,是因为他不想让我学习分心,自己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家务上。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似乎将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我那颗烟囱般的心脏,像舍不得吐出很多事物一般,很难将表达爱、感受爱的烟雾吐出来。我不再成天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哥哥也默契地收起对我的宠溺。他澄澈的眼神里充满了现实的忧郁,他变得格外沉默。
我知道我长大了,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哥哥也是。原来可以无所顾忌地撒娇,让哥哥给我洗脸、叫我小花猫的时光过去了,给我们以距离的是一条叫作成长的河流。往日的温馨被如同女大避父般的羞涩取而代之。
那天,我们在回家途中遇到一个较高的坎。我正准备自己跳下去,哥哥突然回头对我说:“到哥哥背上来,哥哥背你下去。”“不用啦,我可以的。”我下意识地将拒绝的话说出了口,哥哥也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我望着坎的高度——其实坎并不算高,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间,就想趴在他的背上。
再次趴在他背上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快乐涌上心头。哥哥早在时光的打磨中富足了肩头,不再似从前那般单薄,骨头也不再硌人,取而代之的是紧实的肌肉。那宽厚的臂膀就像一片雄伟的青山,使我的内心如此安宁,带给我亲情的高度和自由的甜蜜。我只想安安静静,像一只鸟那样依偎在他的背上,像从前那样。迷糊之中,我又见到了从前那片森林里灿若星光的梦境。
我突然发现,如果我不弯腿,我的脚都能够到他的小腿肚了。这是时光最深的印迹吧!
下了坎,哥哥继续背着我往前走。走了一段路程,哥哥的后背开始被汗水浸湿。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确实不轻了。这一年,我104斤,哥哥150斤。自从学了舞蹈之后,哥哥因为自身条件一直难以达到成功的高度,教师资格证考试也一直没有通过,他早已负重太多。这相差的46斤不但是年岁的积累、生理性别上的悬殊,还有长我两岁的哥哥肩上背负着的责任与担当。
我越发感觉到他背上的汗渍在一点点地扩大。
关于那多出来的46斤,我从心底还生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最初骑在哥哥肩头的记忆碎片里,他没有那么多的汗水呢?更何况那时他本就瘦弱,养尊处优的我则更像一只加菲猫。哥哥比我大两岁,竟只比我多了两斤,他到底是如何把我背起来的?
为何那时的我只闻见了风里的松香?
为何此时我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
一切答案都不得而知,一切答案又呼之欲出。
(本刊原创稿件,陆世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