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三丫五叶,背阳向阴,
欲来求我,椴树相寻。
—《人参赞》
人参,多年生草本植物,五加科、人参属。
参字,甲骨文为,上面是三颗星星,下面是跪着的人形,表示人在参拜星辰。
《说文解字》:“参,商星也。从晶㐱声。”,这是许慎笔误。参原指参宿三星,二十八宿之一。后来假借为人参的参,上半部分像人参枝叶,长着三枚参子,下半部分像人参根须。
《本草纲目》:“人蓡,或省作蓡。人蓡年深,浸渐生长者。根如人形者有神,故谓之人蓡、神草。蓡字……后世因字文繁,遂以参星之字代之,从简便尔。”
宋刘敬叔《异苑》:“人参一名土精,生上党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儿啼。”
一、二层楼八品叶
太久了。
一千年,实在太久了。
三十六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得经受多少风雨霜雪,以及冰雹、干旱、雷电、山火……还有多少鸟兽虫蛇,有的啄食它的果实,有的折断它的枝条,有的啃缺它的花叶,有的碾倒它的芽头……幸好,放山人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它一直活下来了,活了整整一千岁。
五岁之前,它长出三片叶子,成了“三花”。
十岁之前,它长出五片叶子,组成一个完整的复叶,成了“巴掌”。
二十岁之前,它长出两个复叶,成了“二甲子”。
三十岁之后,它长出三个复叶,成了“灯台子”。
五十岁之后,它长出四个复叶,成了“四品叶”。
六十岁之后,它长出五个复叶,成了“五品叶”。要是放山人遇见,采挖之前得恭恭敬敬拜三拜。
七十岁之后,它长出六个复叶,成了“六品叶”。
百岁之后,它重新长出两个巴掌,又从二甲子开始发育。这叫轮回,一百年轮转一回。
第一次轮回,散发浅红色的光
第二次轮回,散发青白色的光。
第三次轮回,散发淡蓝色的光。
第四次轮回,枝叶能无风自摇。
第五次轮回,散发淡金色的光。
第六次轮回,能抖落身上的虫子。
第七次轮回,能迅速缩入土中,躲避敌害。
第八次轮回,害虫不敢上身。
第九次轮回,散发淡紫色的光。
人参不论几品叶,一般长在同一层,环绕着主茎。当它进入第十次轮回,长出两层“四品叶”,变成“二层楼八品叶”。
日日夜夜,它把根须尽力在泥土中延伸,吸收大地的灵气。夜夜日日,它把枝叶向着天空招展,采纳星辰的精光。
还是三花的时候,它就盼着自己成为千年人参,自个儿起名叫作阿芊。如今它的子孙后代繁衍了一大片,都管它叫老祖宗。它们有的经历了轮回,有的才只是灯台子、二甲子。最小的是小象鼻,一株刚破土的参苗,只露出一段弯曲的茎像小巧玲珑的象鼻子,叶片还不大看得见呢。
“老祖宗能变鸟兽了吗?”“老祖宗能变人了吗?”“老祖宗能变植物吗?”……子孙们总爱这样问,小象鼻一天要问好几遍。
“阿芊能变化了吗?”“变化之前告诉一声啊,好让我们看仔细。”别的植物也爱这样说。它们是芍药、铁线蕨、老山芹、百合、山葡萄,有的才活了几个月,有的活了几年、几十年、上百年。
唯一沉得住气的是老椴树,似乎从不着急。
老椴树活了一千二百年,其中有一千年,一直荫庇着阿芊,为它遮风挡雨,抵御烈日和冰雪。
阿芊害怕的时候,老椴树说:“有我在,阿芊。”
阿芊孤独的时候,老椴树说:“聊会儿天吧,阿芊,那面山上来了一只梅花鹿。”
阿芊失意的时候,老椴树说:“天生是一株人参,多幸运啊,不是所有植物都能像你一样,满千岁就能变化,获得自由。”
阿芊无聊的时候,老椴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人参精变成放山人下了山,还娶了妻呢。妻子长得好,又体贴,人参精哪里舍得离开她呀!过了三年,人参精放山①遇到一个老人,是个撮单棍②的,被毒蛇咬伤,躺在那儿不能动弹。人参精赶紧给老人找蛇药,把老人送回家,照顾了两个月。啊哟,那个老人是山神变的,为的是要点化人参精!它在山神身边待了两个月,人间就过了六十年!六十年啊!它回到家,妻子已经老死了。它看到的是一张好老的遗像,再不是从前那么年轻美貌。它就回到深山老林,不再变人,也不再下山。人间有什么好贪恋的嘛。”
……
老椴树给阿芊说了多少有益的话,比年复一年掉落的树叶还多吧,那些落叶年复一年都成了肥料,养育着阿芊,以及别的植物。正因为如此,这片山坡大伙儿都叫作椴树坡。
椴树坡朝向东南方,月亮一升起就看见了。那是一轮圆月,比过去任何一晚见到的都要大。它那么皎洁,那么饱满,把山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老椴树生长了一千二百年,树围少说有三十尺,树高十几丈,枝叶那么广袤,如同一丛树林。但月光寻着枝叶缝隙钻进来,照见了阿芊,叶子的绿色,果子的红色,显得分分明明。
阿芊浑身哆嗦一下,感觉每一粒果子,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那里面的脉管都舒张通透,月光落在身上,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泥土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沿着每一条根须往上升腾。天地精华在阿芊体内交汇,身子变得异常轻柔。虽然没有一丝风,阿芊情不自禁摇动着枝叶—不是像过去那样左右摇动或者上下颤动,而是挥舞自如。
是的,阿芊跳起舞来了。
啊,我能变化了吗?
阿芊想起千年前那株小小的三花,枝叶“簌”地一抖,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哇!”阿芊嚷出声来,“我能变化了。”
“老祖宗能变化了!”“阿芊能变化了!”“真神奇啊!”别的植物纷纷喊叫。
阿芊又是“簌”地一抖,变成了六品叶。
“变我的样子!老祖宗!二甲子!”“老祖宗,变个灯台子。”“老祖宗,变我,变我,小象鼻!”“五品叶!”它的子孙们说。
簌!
阿芊变成了二甲子。
簌!
簌!
簌!
……
阿芊接着变,巴掌,灯台子,四品叶,五品叶,小象鼻,变了个遍。
一千年的等待值得啊,阿芊能够任意改变形态,不再受到轮回限制。
“能变别的植物吗?”
“变芍药吧,芍药最好看。”
“百合才好看!”
“葡萄果实好吃!”
植物们再度喊叫起来。
簌!
阿芊变成了芍药。
簌!
阿芊又变成了百合。
簌!
簌!
簌!
阿芊不停地变,变遍了椴树坡所有的植物,只除了老椴树。
它站在老椴树的树荫下,不论变什么植物,枝叶都不能超过空间所限。况且它的根是人参根,草根,那么大的树身也支撑不住。不管枝叶怎么变,根变不了。
阿芊明白了,只要它能把根拔出来,就能变动物。它用力挣了挣,每条根须都被泥土紧紧吸着,揪着,压着,动弹不得。
四周的植物不知就里,继续叫喊:
“接着变!”
“老祖宗变动物吧!”
“能变人了吗?”
“阿芊变只鸟吧,你答应帮我们捉虫子的。”
“老祖宗变人参鸟,把我们的种子带到别的地方。”
“阿芊不能变人,它还没有见过人。”
“从古没有人来过这里。”
“老祖宗快变吧!”
……
阿芊又把根须挣了挣,望着老椴树说:
“我感觉像是能变动物,但根须拔不出来。”
老椴树先前一直没有开腔,此时慢慢地说:
“别着急,山神还没有来呢。”
老椴树个子高,一开腔所有植物都听见了,于是争相发言:
“山神怎么还不来?”
“不是说人参精第一次离土之前,山神会现身吗?”
“谁见过山神?”
“谁也没有,阿芊还没有离土呢。”
“老祖宗,山神什么样子?”
“老祖宗也没有见过。”
“不是说山参满了千岁,山神就要传授山规?”
“兴许再过一些日子吧。”
“老祖宗,你哪天满千岁的?”
“老祖宗怎么知道,人参又不过生日,我们都不过生日。”
“山里没有日历。”
……
阿芊没有心情说话了。
山神,长白山的守护神,为什么还不来?
人参活过千年即将离土,山神会现身传授山规,难道这个传说靠不住?
大伙儿渐渐也安静了,都朝四方张望。
瞧,一团云雾朝这边飘过来了。
这一夜晴空万里,那团云雾显得十分特别,它不像普通云雾随风飘荡,而是会绕过山峰,飞行轨迹像大鸟一般。
近了,近了,云雾飘到跟前,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神采奕奕,拄着木杖。
山神!
他终于现身了。
阿芊和老椴树都是第一次见到,别的植物更不用提。
他的目光多么慈祥,多么庄严,就那么环视一眼,所有植物全都寂静无声,听凭夜露在枝叶上凝结。
“祝贺你,阿芊,熬过了一千年。”山神的声音既柔和,又古老,如同从大地深处涌出来的泉水。
“嗯……”阿芊应了一声。它的名字被山神唤过了,似乎才真正属于自己。啊,山神知道我的名字……这么说,他一直牵挂着我?所有山参他都牵挂吧,不然为什么千年山参离土之前,他就会现身?
听山神叫出阿芊的名字,别的植物也很惊奇,更增添了崇敬。
“千万记住,见到人要躲得远远的,这是野山参第一条山规。”山神的腔调变得凝重,夜露纷纷滴落。
人!
是的,长白山上,不论植物动物,最怕的都是人!
最凶猛的老虎怕人。
最狡猾的狐狸怕人。
最毒的蛇怕人。
最能飞的鸟怕人。
……
最高大的树怕人。
最坚硬的藤怕人。
最柔韧的草怕人。
人参号称“神草”,也怕人。
不论植物还是动物,只要被人盯上,就有种族灭绝的可能。
就拿人参来说,原先不只长白山有,太行山也有,但太行山人参已经绝迹,长白山人参也越来越少。
再多的人参,哪里架得住放山人采挖,他们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单独行动,挨山挨岭搜寻,成千上万,世世代代。
椴树坡一千年没有放山人来过,真是幸之又幸,正因为如此,这儿的植物都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子。人不像野兽爬着走,而是直立着走。人不像野兽长着毛羽,而是穿着衣裳。这些植物们虽然知道,但只是听说,还没有亲眼见过。
“千万不要被人发现,要是被放山人用拴了铜钱的红线系住,你即便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了。”山神接着说。
“那么变化成人呢?”阿芊的声音很细很小。
“变什么都行,千万不要变人—”山神目光炯炯盯着阿芊,“你是野—山—参!要变野生动物,永远藏在山林里!野山参的山规,第二条,不论变什么,不能超过三天三夜,否则再也变不回来。每变一次动物,得休息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条,要护生,不要杀生,也不能见死不救。野山参生长一千年才能变成动物,什么动物都不要伤害,更不能伤害人。这三条山规,违背了任何一条,都有可能招来无法预测的灾祸,好好记住吧。”
山神的话一句一句多么扎实,落到阿芊心里仿佛生了根。他伸出木杖碰了碰阿芊的红榔头,说:“从此你自由了。”
那一霎,一道闪电从阿芊的红榔头通下去,遍及每一品复叶,每一条根须。阿芊的枝叶大放光彩,根须全都松动了,不由自主往上收缩,拱出地面。
山神呢,又变成云雾朝来的方向飘去,眨眼间就消失了。
满坡植物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七嘴八舌地说:
“山神来过了?”
“来过又走了。”
“他传授了山规。”
“三条山规。”
“总算见到了山神。”
“他叫得出老祖宗的名字。”
“他肯定来过,不然怎么知道阿芊满千岁了。”
“哦,山神会变化呀!”
“阿芊怎么不说话?”
“老祖宗!”
“老祖宗!”
“看,阿芊的根须也像人形。”
……
阿芊枝叶簌簌一抖,回过神。方才的情形,真跟传说一模一样,山神来过了,山规传授过了。就在山神拿木杖碰红榔头那一霎,为它解除了泥土的禁锢。
阿芊看一看自己的根须,有头、颈和四肢,呈现出人形。
“我能变动物了!”阿芊激动得发抖。但它随即又想,为什么不能变人?我明明是人参,山神为什么强调我是野山参?我一直想变人,况且根须成了人形,变人最容易。
可它怎么敢变人呢?这得违反第一条山规。
它也变不了人,它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人。
那变什么动物?
“变能飞的!”
“快变!老祖宗!”
“变能跑的!”
“变吃虫子的。”
“不能杀生。”
“变人参鸟!”
“变能爬树的!”
“看仔细了。”
“变能拱土的!”
……
四周的植物大呼小叫,最后老椴树说:“变什么都行,别忘记三条山规。”
阿芊仍然拿不定主意。
一条毛毛虫从老椴树上垂下来,悬在半空里,被月亮照着,纤毛根根毕现—
啊,阿芊记起最初的愿望了。
那个愿望很小很小,不过是要变一只螳螂。
那时候它连三花都不是,才长出第一片嫩叶,被一条毛毛虫看中,幸好一只雄螳螂飞过来,浑身绿装,一双大眼,两支金色须子,肢节多么健壮,胸前举着一对钩子,只一钩就把毛毛虫捉过去。
阿芊永远记得雄螳螂的样子,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这是它的救星,了不起的英雄。
一想起雄螳螂,阿芊再也不犹豫。
它往地上只一滚,那株生长了一千年的野山参不见了,一只绿色昆虫出现在满月明亮的光柱里。
二、螳螂
“哇哇!”
“不可思议。”
“阿芊去哪儿了?”
“阿芊!”
“老祖宗!”
“老祖宗—”
“它变成螳螂了?”
“真像!”
“我都认不出来。”
……
植物们一阵嚷嚷。
阿芊舒展翅膀,屈伸前肢,还转了转三角形的脑袋,将自个儿好好打量。六肢多么修长,前肢尤其强悍。前胸十分秀挺,中胸、后胸多么结实。腹部软软的,尾部向上翘。翅膀多么轻盈,布满坚挺的脉网。
头一次变成动物,全身都能动呢。
阿芊将每条腿都抬了抬,然后张开翅膀。能飞起来吗?翅膀那么薄,而且透明……阿芊将翅膀扇了扇,身子不由得往上升,于是它加一把力—呼呼呼!脚尖离了地。
整整一千年,阿芊从未离开泥土,但此刻它飞起来了,大地越来越远。
它激动得发慌,于是又往下跌,重新落在地上。
定了定神,它再度飞起。这一次就好多了,从容多了。身子多么轻灵,好像一枚叶子或者花瓣。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这种感觉太美妙了。那么单薄的翅膀,竟然那么坚韧,完全能够胜任飞行。它在月光里翱翔,尽情地挥舞翅膀,绕着老椴树飞了一圈,这才把毛毛虫捉住。
“真好啊!”
“阿芊飞起来了。”
“可算开了眼界!”
“哦哦!”
“老祖宗飞起来了!”
“跟真的一模一样。”
“老祖宗,真的是你吗?”
“那还有假。”
……
所有植物,不论芍药、铁线蕨、老山芹、百合、山葡萄,还是阿芊的子孙后代,全都纵情欢呼。
唯独老椴树说:“阿芊,别吃虫子,第三条山规。”
是的,阿芊不是真正的螳螂,它是野山参。它没有忘记这一点。它虽然变成了螳螂,却没有一丝丝吃毛毛虫的胃口,它依然跟过去一样讨厌毛毛虫。
于是它飞到远处,把毛毛虫扔在地上。
它会用翅膀了,但还没有好好行走,那么就试一试吧。六条腿,那么纤细,那么柔软,站在地上有些晃悠。它想象螳螂走路的样子,翘着屁股,钩子轮流伸出钩地,后边四条腿跟着移动。走了几步,真有些不利索,还是用翅膀吧。
呼呼呼,阿芊飞回了椴树坡。
老椴树说:“是你吗?阿芊?”
阿芊说:“是我,你身上虫子可不少。”
老椴树说:“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话呢?
老椴树荫庇了阿芊一千年,阿芊如今能变化了,替老椴树捉捉虫子算什么?何况这样也帮助了大伙,包括阿芊的后代。
别的植物说:
“让阿芊先给老椴树捉虫子吧。”
“老祖宗,我差点儿认不出来。”
“哦哦,我们再也不怕虫子了。”
“老祖宗!老祖宗!”
“虫子落到我们身上了。”
……
阿芊又捉了一只毛毛虫,照旧飞到远处扔掉。
“喂,你怎么不吃?”
谁在说话?
阿芊转头一瞧,另一只螳螂飞过来了,是雌的,个头儿跟自己差不多,但腹部丰满一些,飞行显得费力。阿芊有几分得意,它变雄螳螂变得真像,连雌螳螂也没有认出来。于是它说:
“那边虫子太多,根本吃不完。”
“那么给我吧。”
雌螳螂显然饿极了,夺过毛毛虫就啊呜啊呜地啃。
又有好多螳螂飞过来,说:“哪里捉来的虫子?”“哪里还有?”“带我们去吧!”
阿芊说:“好啊好啊,跟我来吧。”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成群的螳螂朝同一个方向飞去。雄的飞得快一些,雌的飞得慢一些,于是雄的不时落下来,等候雌的跟上。它们来到椴树坡,有的落在老椴树上,有的落在别的植物上,忙着捉虫子。
多数植物,甚至有的子孙后代都认不出阿芊来了。但老椴树认得出,小象鼻也认得出,为什么?阿芊捉住虫子总不肯吃,要扔到远处。
两天工夫,椴树坡的虫子捉光了,别的螳螂都飞走了。
阿芊没有飞走,这两天它一直是螳螂形态,消耗了许多体力,已经非常疲惫。挥动翅膀的肌肉酸痛不已,六条腿也是如此,身躯变得多么笨重。它懂得第二条山规的含义了,一千年来,它一直向往成为动物,可植物也有植物的好处。植物站立不动,无时无刻不在聚集精气,动物总是动来动去,哪怕睡着了心脏仍然跳动—动,就是消耗!难怪越爱动的动物寿命越短。蜉蝣飞舞不停,朝生暮死!工蜂忙忙碌碌只能活几十天,蜂王老卧在那儿就活得长久些。
该歇歇啦。
阿芊回到曾经站立千年的地方,想要恢复原形,一只雌螳螂落在跟前。
是最先认识的那只,捧着一个肥滚滚的虫蛹。
“给……”此时雌螳螂多么羞涩,半低着头,触须也垂下了。
啊,动物给它送礼,这是第一次!
过去一千年里,阿芊见过的动物可不少,来的都是为了索取,有的吃它的果子,有的嚼它的枝叶,有的咬它的芦头……唯独这只雌螳螂要送食物给它。
阿芊于是伸出前爪,虽然它对虫蛹没有兴趣。
老椴树却嚷嚷起来:“阿芊,第二条山规!”
哦,第二条山规!阿芊变成螳螂已经两天两夜,跟雌螳螂交上好朋友,顶多再处一天一夜。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
雌螳螂盯着阿芊,大眼睛映着阿芊。
还有一天一夜呢……要不再处处……阿芊不忍心就这么拒绝雌螳螂。
“阿芊,你能千变万化!”老椴树着急起来,浑身枝叶在风中摇动,“变成螳螂就过不了冬了!”
过不了冬!
是啊,螳螂都活不过冬天。
阿芊吓了一跳,赶紧恢复原形。那么多的根须,一根一根伸长成原样,紧紧抠住泥土,阿芊就站得稳稳的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千年才有今天,怎能做一只短命的昆虫?
“谢谢你,老椴树。”阿芊冲老椴树轻轻把枝叶摇了摇。
“这就对了。”老椴树松了一口气,发出愉快的笑声。
“啊……你……”雌螳螂羞惭至极,呼呼呼飞走了,它一辈子从来没有飞这么快。
三、人参鸟
根须在泥土中才是最安全的、最舒服的,只有让根须回到泥土中,枝叶才能重新呼吸清爽的空气,重新沐浴日月的光辉。是的,阿芊是植物,不需要杀生,不需要伤害别的生命,只需要吸取天地之精华,而这是无穷无尽的。它的叶子多么碧绿,它的果子多么鲜红,全都缀着晶莹的露珠。
阿芊喜欢自己成为植物的样子。
这样再过一千年,也很不错吧。在椴树坡,光线是它喜欢的,温度是它喜欢的,下雨不怕涝,天晴不怕旱,土壤里还有老椴树的落叶,当然也有它自己的落叶。待在这里,子孙成群,它备受尊崇和爱戴。
一想到那只雌螳螂,阿芊又有几分难过。它辜负了雌螳螂的一片情意。可它也无法让雌螳螂称心如意呀……唉,一开始不认识就好了……阿芊心里有些儿烦乱,植物们说什么它都不应声。
老椴树说:“让阿芊清静清静吧,变动物很耗元气,阿芊需要休息七七四十九天,大家不是都知道了?”
于是植物们都安静了,只有风吹枝叶的声音。
但才过了七天,小象鼻嚷起来了:
“老祖宗,山葡萄遮住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山葡萄也嚷。
阿芊朝小象鼻看过去,这些日子弯曲的细茎长高些了,倒垂收拢的叶子拱出土了。
山葡萄有一条藤蔓长到小象鼻身边,一片叶子尖端把小象鼻半遮住了。
是得帮帮小象鼻,变什么动物呢?
阿芊一下子就想到人参鸟,这一千年里,它最熟悉的动物莫过于人参鸟,几乎年年都来采食参籽。
然而老椴树说:“风一吹就把叶子吹开了。才过了七天呢,还有六七四十二天,别打扰你老祖宗。”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等我将来能变化了。”过去一千年,周围的植物遇到什么困难,阿芊总爱这样说。如今老椴树抢过它的口头禅,不让它开口,小象鼻就不说什么了,山葡萄也不说什么了。
老椴树时时刻刻替阿芊着想呢。现在阿芊虽然不像七天前那样疲惫,但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真还不能想变就变。
又过了七天,一只过路的画眉把粪便拉在百合叶子上,放在过去百合不会说什么,只等雨水把叶子洗干净,现在阿芊能变化了呀,要帮它还不是小意思。于是它说:
“阿芊,等你休息好了,替我把这片叶子弄干净吧。”
老椴树说:
“也没什么,再等五七三十五天。”
其实两个七天过去,阿芊感觉好多了,说说话也没什么,但老椴树替它回答了,它就不再言语。
第三个七天过去,铁线蕨有两根枝条绞在一起,感觉老不舒服,于是它说:
“阿芊,等你休息好了,帮我解开这两根枝条。”
老椴树照旧替阿芊回答:
“也没什么,再等四七二十八天。”
第四个七天过去,老椴树掉落一根枯枝,虽然不大,却把老山芹压歪了。
老山芹说:“老椴树,我能不能找阿芊帮忙?”
老椴树说:“歪着长也没什么。”
老山芹说:“本来也没什么,这不是阿芊能变化了嘛,对它来说真的没什么。”
阿芊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就说:
“真的没什么,不到一个月我又能变化了。”
老椴树说:
“阿芊别说话,一说话就耗元气。”
阿芊只好点一点头。
第五个七天过去,小象鼻又开腔了:“老祖宗,我的叶子打开了,可是山葡萄不让我生长!”
大伙儿都瞧过去,是的,小象鼻的细茎直起来了,举着三枚嫩绿的小叶子,先前挡着它的那片山葡萄叶被它顶开了,可另一片山葡萄叶又挡在它上方。
山葡萄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植物朝哪儿生长不由自主,又比不动物。”
小象鼻说:“野山参就能!等我长到一千岁,我也能像老祖宗一样变动物!对了,我有名字了,我叫小千千,以后都叫我小千千。”
山葡萄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
老椴树说:“别争吵,只有两个七天了。这是阿芊变化之后第一个四十九天,你们就不能让它安安静静?”
阿芊本来想说“我已经完全恢复了”,也很想叫一声“小千千”,它看到小千千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但听到老椴树的话就默默不语。别的植物也不再作声。本来植物不像动物,不需要每天说话,于是山坡又安静下来,只有微风徐徐吹拂。
第六个七天过去,芍药想起来了:“老椴树,我这里有粒小石子硌得难受,也要麻烦阿芊。”那粒小石子卡在枝丫间三年了,其实芍药已经习惯—但如今阿芊能变化了呀!
老椴树说:“也没什么,再等一个七天。”
第七个七天终于过去了。
那天黎明,山坡上白雾茫茫,植物们彼此都还看不大清楚呢。
老椴树说:“阿芊,现在感觉怎么样?”
阿芊说:“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才变了两天动物,而且是那么小的螳螂。”确实,它浑身早就充满了能量,枝叶和参籽闪发的光芒早就像过去一样明亮,根须早就能够自如抽动—它早就能变动物了,但必须得遵守第二条山规,仅此而已。
别的植物你一言我一语,说:
“快变吧!”
“老祖宗,帮我把葡萄藤移开。”
“你以为我喜欢挨着你?阿芊,让我的藤蔓离小象鼻远一点儿,拜托了。”
“叫我小千千,我不再是小象鼻。”
“阿芊,还有我身上的石子。”
“老祖宗变鸟还是变野兽?”
“变人参鸟吧,帮我们传播参籽!”
“我们也要传播种子,这儿太挤了。”
“等会儿再变,老祖宗,等雾小些。”
“是的,等雾小了让我们看清楚。”
……
阿芊说:“那么再等等吧,老椴树?”
老椴树说:“再等等,让大伙儿看着你变化,好不容易等了七七四十九天。”
小千千说:“嘻嘻!原来老椴树也跟我一样性急!”
山葡萄说:“老椴树关心阿芊。”
太阳快要升起,朝霞如同一片火海,椴树坡的雾正在散开,叶尖上的露珠闪闪发光。
阿芊抽出根须往地上只一滚,那株千年山参不见了,站在地上的是一只人参鸟,红喙黄脚爪,背部翠绿,腹部粉红,怎么瞧怎么可爱。
“人参鸟!”
“人参鸟!”
“是阿芊吗?”
“真是越变越漂亮。”
“老祖宗!帮我把藤蔓抬开!”
“比螳螂好看多了。”
“比什么都好看。”
“你又没把什么都看完。”
“老祖宗!”
……
植物们又吵闹起来。
阿芊打量着自己,真有无限的欢喜。它喜欢这个模样,喜欢鲜艳的色彩,流线型的身躯。不论多美的动物,只要它见过,只要它想得起来,它就能变。
谢天谢地!天地把它生成一株人参。
也很感谢老椴树,不是老椴树提醒,它差点儿永远变成一只雄螳螂。
千变万化!
是老椴树这样提醒它。
难怪,人参都期待着活满千年。
一千年太久吗?
三十六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当时每个日夜都那么漫长,但此刻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老祖宗走一走呀?”
“阿芊怎么不动了?”
“老祖宗哭了。”
“它没有哭,只是流眼泪。”
“阿芊怎么了?”
“老祖宗……”
……
是的,阿芊流出了眼泪。
它眨了眨那么小巧精致的眼皮,说:“我太高兴了……”它有些哽咽,于是就不说了,小心翼翼迈动一只脚,踩稳了,又迈动另一只脚。先前怎么也想不到,鸟儿两条腿走路比起螳螂六条腿走路简单多了,而且鸟脚比螳螂脚稳当得多。它跳了跳,也挺顺利,就一直跳到小千千跟前。
“小千千,让你等久啦。”
“不久不久,老祖宗!”
“山葡萄,也让你等久了。”
“哪里呀,才四十九天,是小象鼻着急。”
“叫小千千,再乱叫不理你了。”
“好的好的,小千千小千千。”
阿芊该用喙啦!
也不知道这喙究竟怎么样?啄了啄泥土,感觉挺坚实的,又用翅膀拭了拭喙尖,这才去啄盖住小千千的叶子。
“阿芊别啄,会弄破叶子的!”山葡萄直嚷嚷,“叼开就好了呀!”
“啊哟,抱歉……”阿芊试着用喙把藤条拱一拱,就拱到了旁边。
小千千笑着说:“谢谢你,老祖宗!我能看到老椴树了,还看到天空。”
山葡萄说:“阿芊,我也谢谢你,最好把我再移一下,免得以后又妨碍小千千。”
阿芊于是又把藤条拱了拱。
别的植物生怕被忘记了,你叫我嚷:
“帮我们播种啊!”
“阿芊,我身上的鸟粪……”
“帮我把枝条解开!”
“帮我把枯枝拿掉,阿芊。”
“老祖宗,帮帮我们!”
“这颗石子硌了我三年,你说过帮我弄掉的。”
……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阿芊快乐地呼喊,“统统没什么!”
它跳到芍药那儿,用喙啄了啄,又用脚爪抠,卡在根部那粒石子就出来了。
“枯枝!枯枝!已经把我压变形!”老山芹迫不及待。
这太不算什么了,阿芊跳过去,一伸喙就把枯枝拿开。
铁丝蕨说:“还有我呢!”
阿芊跳过去,见两根枝条缠在一起,叼住其中一根甩一甩就抖开了。
芍药说:“还有我!我!太难闻了,丑死了!”
阿芊跳过去一瞧,一片芍药叶子上粘着一坨鸟粪,灰白色,确实太丑了—芍药多爱美的植物呀!阿芊叼着叶子抖了抖,鸟粪没有抖掉。
老椴树说:“用水洗呀,东边有一眼泉,飞过去。”
飞,得用翅膀。阿芊变昆虫飞过了,变鸟还没有飞。它试着扇动翅膀,哈,鸟儿两只翅膀,螳螂四只翅膀,鸟儿飞却容易多了。它双脚一蹬就离了地,一直往东飞。别看鸟翅膀比螳螂翅膀大那么多,却并不显得沉重,因为羽管是空心的。那些飞羽、覆羽、翼羽、肩羽安排得多么合理。鸟的胸肌和翅肌又是多么发达,多么有力,连续扇动毫不费劲。鸟还有那么灵巧的尾羽,便于控制方向。
果然,飞不了两千米就有一眼泉,细细的。
阿芊用喙含水,可是人参鸟的喙太小了。它正发愁,老椴树的声音随风飘来:“用羽毛沾呀,在水里蹲一下。”对呀,鸟儿就是这样运水的。阿芊在水里蹲一下,胸部的羽毛就沾湿了,然后飞到芍药那儿,把水滴在叶子上,用翅尖轻轻一抹,鸟粪就洗掉了。
还得帮助子孙们播种!
阿芊不愿像真正的人参鸟那样,只管把参籽吃到肚子里,等果肉消化了,籽核自然就排泄出去。千年山参虽然能变动物,但除了喝水,用不着“吃”任何东西,它累了、饿了,变回山参就可以采吸天地精气。于是阿芊一分钟也不肯歇息,从一株六品叶头上叼起一颗参籽就飞。
“飞远一点儿,老祖宗!远一点儿!”六品叶说。
“越远越好,别把放山人引来。”老椴树说。
阿芊飞过一座山,又飞过一座山。它第一次飞这么远,比起螳螂的飞行距离,不知道是多少倍!它再度庆幸自己没有变成一只真正的螳螂。
长白山多么辽阔,等着它去探索!
这会儿它有些累了,正想落在什么地方歇息,发现一片陡峭的悬崖半腰里长着几株老槭树。这样的悬崖半腰,对避开野兽和放山人大大有利。
阿芊落在一棵老槭树上,四下看了看,又落在地上。地上长着不少苔藓,它抬头一看,悬崖遮住半边天,另半边天又被树冠遮住了,真是个山参生长的好地方。它就放下参籽,叼开一小片苔藓,把参籽塞到松土里。
哈,阿芊活了一千年,这是第一次自己播种参籽!
阿芊心里像是开了一坡的花,想要喊叫,就学人参鸟啼鸣:“王刚哥!王刚哥!王刚哥!”
叫了几声,阿芊觉得好奇怪—以前一千年,这样的叫声它听多了,听惯了,从来没有觉得奇怪,但变成人参鸟初次啼鸣,就起了疑心,于是自言自语:
“王刚哥?为什么人参鸟要叫王刚哥?”
“王刚哥!王刚哥!”这是一只斑鸠,浑身灰不溜秋,但额头和后颈抹上了淡淡的蓝色,眼圈是橙色的,肩膀和翅膀上的羽毛镶着红褐色的花边,脚爪是紫红色的。它笑着落在阿芊跟前,“人参鸟,你居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叫王刚哥?”
“是的……”阿芊很难为情,“从没想过,就是跟着叫。”
“告诉它吧。”
“斑鸠告诉它。”
“既然来到这里,必须知道这个故事。”
老槭树们开腔了。
斑鸠翘翘尾巴,四下里瞧瞧,说:
“从前有两个放山人,是把兄弟,哥哥叫王刚,弟弟叫李五。他俩来到悬崖顶上,往下一瞅,感觉这儿是长人参的地方,可是不能两个人都下来,要留一个人在上面照管绳子,李五个子小就下来了,发现一株大货。李五就叫:‘棒槌③!棒槌!王刚哥,我发现了棒槌!’王刚说:‘几品叶?’李五说:‘六品叶。’王刚说:‘快当④!快当!拴上红线抬宝⑤!小心别弄断根须!’李五拿出鹿骨签子,好不容易把大货抬出来,怕带在身上爬绳子把大货损伤,就叫王刚先把大货吊上去。谁知道呢?王刚一看要发大财了,就闷声不吭带着大货离去。剩下李五在这儿不停地叫,‘王刚哥!王刚哥!王刚哥……’他没吃没喝,叫了几天几夜,力气越来越弱,最后死掉了。后来人参鸟都学他叫‘王刚哥’,意思是要牢牢记住,人是最可怕的,连把兄弟都害,就因为贪财。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话是人说的。”
难怪山神不肯把野山参叫成人参,难怪山规头一条就是要躲开人!阿芊庆幸听到这个故事,可又讨厌这个地方,于是就往椴树坡飞。
斑鸠追上来,说: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交个朋友吧!”
阿芊没有回答,只顾飞。
斑鸠紧跟不舍。
阿芊就把斑鸠带到了椴树坡。
看到那么多红榔头,斑鸠赶紧去吃。趁它吃得高兴,阿芊悄悄地飞走,都顾不上跟植物们打个招呼。
虫子也捉了。
石子也搬了。
枝条也解开了。
鸟粪也清除了。
枯枝也拿掉了。
种子也播了,虽然还没有播完,带来一只斑鸠,何况还有别的人参鸟呢。
可不能跟斑鸠交朋友,它是野山参,不可能永远做一只人参鸟啊,鸟的寿命也不是很长……要是处熟了再断绝,就像对雌螳螂那样,心里太不好受了。
老椴树知道阿芊的心思,望见它越飞越远,并没有作声。
四、花栗鼠和黄鼠狼
这一次,阿芊往北飞去。
飞过一座大山,阿芊很累了,就落在山坡上。这儿长满桦树,林下艾蒿成片,是人参生长的好地方。
阿芊正要扎根,发现一棵大桦树少了一块树皮,树下有个大坑,还有许多足迹,既不是蹄印也不是爪印。树皮如果是野兽啃掉的,或者抓掉的,形状则是不规则的。那块树皮齐齐整整,呈长方形,露出的木质上刻下了横杠,左边三道,右边四道。
阿芊就问:
“人来过吗?”
大桦树说:
“没看见我身上的兆头吗?”
艾蒿们说:
“左边三道杠,代表三个放山人。”
“右边四道杠,代表四品叶。”
“才是昨天的事。”
阿芊赶紧离开。
又飞过一座大山,阿芊实在飞不动了。
这儿长着许多松树,好些花栗鼠在枝上跳跃。
有花栗鼠,那就没有人。
阿芊飞入松林,落在地上,变回野山参。
但它没有现出二层楼八品叶,而是变成三花,才筷子高,真正是一株小草。别说树上嬉闹的花栗鼠未曾留意,就连四周的植物也不在乎。
根须钻进土里,多惬意啊。
身子变成枝叶,多轻松啊。
终于不需要运动了,阿芊静静地站在那儿,全心全意吸收天地精华。夜幕缓缓降临,参叶上凝结着露珠,多么甘甜。月亮冉冉升起,虽然细细弯弯,也把光华投入林间,那么它也照耀着老椴树,照耀着那片山坡吧。阿芊好想跟月亮说说话,然而一千年来,月亮从来都是默默不语。
阿芊平生第一次不在老椴树的树荫里过夜,老椴树也惦记它吧……还有小千千……山葡萄又在跟小千千斗嘴吗?还有芍药、铁线蕨、老山芹和百合,都会议论它吧,兴许又有什么忙要它帮了吧?
花栗鼠们依然在嬉闹,有的捧着松果在树上啃食,有的抱着松果找地方埋藏,有的互相追逐。
下次变成花栗鼠怎么样?
多可爱的小动物,短耳朵细尾巴,背上长着五道杠。
就变那只吧,那是一只偶然路过椴树坡的花栗鼠,那时候正赶上我参籽成熟,它吃参籽也就算了,反正它跟人参鸟一样只能消化果肉,果核会拉出去长成人参,它不该冒里冒失把我的茎折断了,吓得我把芦头缩进土里,休眠了好几年才重新长出枝叶……
“吱!吱吱!”
一只花栗鼠发出惨叫。
“黄鼠狼!”
“小心!”
“谁去救它?”
“别去送死。”
……
好多花栗鼠叫起来,在树上乱窜,纷纷投掷松果。
一枚松果弹到阿芊身边。
地面传来什么响动,那是脚爪跑动的声音,迅速远去。
啊,黄鼠狼来过了……阿芊好想把那只花栗鼠救回来,如今它能变化,有的是办法对付黄鼠狼—然而它才刚刚扎下根呀,每变一回动物,按第二条山规,得休息七七四十九天。
阿芊试着收一下根须,不行,它元气消耗太多,根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好一会儿,花栗鼠们安静下来。露珠滴落的声音,松针掉下的声音,清晰可闻。地上的月影悄悄移动,林中的光线悄悄移动,天上的月牙悄悄移动。等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花栗鼠又变得活跃,而且快乐起来。它们像是把昨晚的不幸全忘光了,又在树枝上飞腾,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吃松果,埋松果,追逐,打闹。它们没有名字,山野间的动植物不会给自己起名字。正因为没有名字,一个伙伴失踪了,大伙儿并不是特别在意—没有名字,一只花栗鼠和另一只花栗鼠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无名也是一种智慧,免得把悲伤永久铭记。
不觉得过了好几天,又到黄昏,太阳已经落下,月亮尚未升起,天空闪着数不清的星星,花栗鼠闹得正欢,忽然,哪儿传来惨叫:
“吱!吱吱!”
又一只花栗鼠遭遇了不幸!
所有的伙伴,地上的全往树上逃,树上的全往高处逃,高处的四下巡视,拿着松果胡乱投掷。
松林里一片慌乱。
嗖!一个黑影从阿芊身边一蹿而过,仿佛一阵风。
黄鼠狼,阿芊看清了,那是黄鼠狼,叼着一只花栗鼠。
那只花栗鼠还在挣扎呢。
阿芊好想变成动物去追,但是不行,七七四十九天,这才过了十天……它这么一犹豫,黄鼠狼已经不见了。
花栗鼠们呢?
像上次一样,不多久又恢复了常态。
与往常不同的,就是这一夜没有月亮,黎明时分才悄悄现出淡淡的白痕,太阳出来就不容易找见。
一只小花栗鼠跑到阿芊跟前。“哈!”它碰了碰阿芊的叶子,“这儿有株人参!”
附近的植物说:
“太小了。”
“没有开花结籽。”
阿芊说:“我会结籽的哦,到时候欢迎你来吃。”
小花栗鼠缩回爪子说:“到什么时候?”
阿芊说:“我也不知道。”
小花栗鼠重新伸出爪子,说:“那我先尝一尝人参叶子。”
阿芊吓了一跳,把枝叶全缩进土里。
小花栗鼠怔了怔,说:“人参呢?哪儿去了?”
植物们也很奇怪,说:“三花怎么会钻土?”“莫非是人参精?”
小花栗鼠说:“你们看见它钻到土里了?”
这会儿又来了好几只花栗鼠,一块儿刨土。
呼,一个黄茸茸的家伙从大松树后面扑过来,又是那只黄鼠狼,咔嚓一声咬断了小花栗鼠的脖子,把它叼走了。
“黄鼠狼!”
“吱吱!”
“该死的黄鼠狼!”
“叼走一个伙伴……”
“谁去救它?”
像上次一样,花栗鼠一阵慌乱,可它们嚷嚷几声,朝黄鼠狼的方向扔了几个松果,事情就过去了。
等到阿芊从土里探出枝叶,松林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唉,花栗鼠太可怜了,我得帮帮它们,再等一些日子吧。
那只黄鼠狼隔不了几天就来一次,每次都叼走一只花栗鼠。
六七四十二天过去,黄鼠狼又来了。
花栗鼠们到处逃,黄鼠狼到处追。
啊呀,树洞里一窝刚出生的花栗鼠幼崽被黄鼠狼发现了!
“运气不错呀,小嫩肉!”黄鼠狼张口就吃。
花栗鼠妈妈又气又急,不停地扔松果。
别的花栗鼠也只能扔松果。
“住口!”
“别伤害它们!”
“无耻!”
连植物们也叫嚷起来,可是能管什么用呢?
阿芊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多天过去,阿芊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根须也能抽动了。簌!阿芊变成几百年前吃过它参籽的那只花栗鼠。它看一看自己的爪子,把前爪搓一搓,用后爪抓抓地,真灵活啊。它耸一耸腰,翘一翘尾巴,真灵巧啊。它在地面跑了几步,嘿,四条腿跑起来比六条腿和两条腿都要利索得多!难怪野兽都是四条腿!
嗖嗖嗖,阿芊上了树,利爪派上用场,半点儿也不打滑。它跑到一根横枝上,又感受到了尾巴的好处,特别容易保持平衡。它沿着横枝跑到尽头,纵身一跃,嗨,尾巴还能掌握方向呢。
阿芊径直跑到那个树洞跟前,叫嚷着说:
“滚出来!臭东西!”
黄鼠狼最讨厌人家叫它臭东西,一下子就钻出来,嘴和胡须上还沾着血。
“来送死吗?”
送死?阿芊才不怕呢,抬起爪子就去抓黄鼠狼,可黄鼠狼个头儿比阿芊大多了,一伸爪就把阿芊按住。
阿芊用力挣,挣不动。
啊,你真傻,花栗鼠斗不过黄鼠狼呀,你怎么变花栗鼠……阿芊想变别的,然而黄鼠狼张开大嘴来咬它了。
波!波!波!波!
好多松果掷过来,有一只打中黄鼠狼的头。黄鼠狼不由得把爪子松开。
阿芊落到地上,来不及多想,变成了黄鼠狼,跟树上那家伙一模一样。
哈,这下谁怕谁呢?
阿芊再次上了树,说:“来,好好打一架!”
黄鼠狼看看阿芊,又看看地上,说:“刚才那只花栗鼠呢?”
阿芊说:“滚蛋,这是我的地盘!”
黄鼠狼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总来这儿的。”
阿芊说:“那是以前,往后都是我的了。”
黄鼠狼扑过来,阿芊就迎上去,两只一模一样的野兽打斗起来。
一开始,花栗鼠们都看花了眼,分不出谁跟谁。
但是那位花栗鼠妈妈叫起来了:“嘴上有血的那只是坏的,另一只是好的。”
是的呢,嘴上有血没血,多明显的分别。
松鼠们都拿松果朝嘴上有血的黄鼠狼投掷,有的还从地上拾来石子投掷。黄鼠狼既要对付阿芊,又要躲避射击,不一会儿就挨了好几下,只好逃走。
自从阿芊能够变化,这是它第一次打架,不仅打赢了,还救了幸存的两只幼崽。它得意极了,说:“臭东西不敢来了。”
“你也是黄鼠狼……”
“你怎么不吃花栗鼠?”
花栗鼠们都望着阿芊,十分疑惑。
“无论如何感谢你。”
花栗鼠妈妈从树洞里探出了头。
“你是人参变的,我亲眼看见的!”
阿芊扎根的地方,一株艾蒿尖声叫喊。
“你怎么不变人?变成人就把黄鼠狼吓走了,根本不用打斗。”
那棵大松树也叫喊起来,声音特别洪亮。
是啊,怎么一开始不变人……可是阿芊怎么能够变人呢?
“难道你是人参精?”
“留下来吧。”
“别离开!”
“留下来保护我们。”
……
动物和植物全都高声叫喊。
阿芊很想留下来,可是不行,它没满七七四十九天就变化了,山神知道会生气的。
于是它说:“也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这儿,再见!”
五、熊和蜜蜂
阿芊一个劲地奔跑,再也不回头。
变化之后的第一仗,消耗了不少体力。
来到一个山坡,那儿长满了杂树,树胡子处处垂拂,苔藓堆得厚厚的,空气十分潮湿,阿芊停下脚步喘气。
四下看看,没有什么异常,侧耳听听,没有什么响动。瞧呀,那株细辛擎着两片心形叶,开着紫色花,花瓣背面长满细茸毛。簌!阿芊变成了细辛。等到天黑,四周的植物看不见了,阿芊又变成本来的样子,伸展八个复叶和那么大的榔头,静静采纳天地精华。
休息了半个月,阿芊元气恢复了不少。想想自己违反了第二条山规,又发起愁来。怎么办呢?上一次没有待够七七四十九天,还差九天,这一次多待九天补上?
又过了半个月,阿芊元气完全恢复,也有些儿想开了,虽然它违反了第二条山规,却护了生,保护了花栗鼠,这不是遵守了第三条山规?就算山神追究起来,也情有可原吧?
五七三十五天过去,不远处一只蜜蜂撞上蛛网,在那儿徒劳地挣扎。
“嗡嗡嗡!救命啊!嗡嗡嗡!救命啊!”
蜜蜂的声音非常微弱,但附近的植物听得见,阿芊也听得见。
簌!
阿芊变成了一只熊。
那是一只淘气的小熊,几十年前曾经大闹椴树坡,把芍药花、百合花摘下乱扔,还把人参一阵乱拔,吓得能缩身的纷纷缩进土里。但也不能全怪小熊,是老椴树身上的蜂巢把它引来了。别看它胖嘟嘟的,可不笨,打滚的样子多可爱,只不该压坏了许多植物。十丈高的老椴树它能爬上去,尽情偷食蜂蜜。
阿芊走到蛛网跟前,蜜蜂说:
“嗡嗡嗡!讨厌!嗡嗡嗡!走开!”
阿芊说:
“我来救你。”
阿芊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将蛛网撕破,蜜蜂就飞起来了。
“嗡嗡嗡,为什么要救我?嗡嗡嗡!我不会告诉你蜂巢在哪儿。”
“谢谢你!谢谢你们给我传了粉!”
“嗡嗡嗡!给你传粉?嗡嗡嗡!熊需要传粉吗?”蜜蜂绕着阿芊飞舞。
阿芊笑一笑,露出满嘴白牙,团着身子一滚,骨碌碌滚下山坡。
七七四十九天实在太长,没有必要拘泥吧。遵守第二条山规不就是为了恢复元气?元气恢复了为什么还那么死板,要被数字限住?
如果发生了紧急情况,也可以灵活变通,反正变一回动物又变回成植物歇息就行了。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阿芊又咧开嘴笑。
阿芊很喜欢自己,因为它是一株千年人参,爱变什么就变什么。
如今它变过了昆虫,变过了飞鸟,变过了走兽,充分感受到了“动”的乐趣。
植物所能做的,仅只是等。
天旱了,等雨水。
下雪了,等雪融。
风大了,等风停。
结籽了,等风和动物来传播。
枝叶落了,等春天。
身上卡着石子,缠着藤蔓,只有等候奇迹发生。
动物就不一样。
水可以找。
风雪可以避。
家可以搬。
还可以帮助别的动植物。
过去阿芊虽然是植物,但却是一株野山参,这多幸运!虽然它等了足足一千年才能变动物,如今总算等到头了。
坡底开着成片的野菊花,芬芳四溢,阿芊采了一大把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手舞足蹈。然后又采了不少野藤披在身上。
叮叮咚咚,那儿有一条小溪呢。阿芊走到溪边照一照,还直立起来—忽然它吃了一惊,这不像人穿着衣裳吗?
千万不要变人!
第一条山规,最要紧的一条。
于是它把花环扔到水里,把身上的藤呀花呀也扯掉。
去哪儿呢?
阿芊不想这么快就变回人参,一变又得一动不动好些天,况且它根本没有累,还不需要休息。
阿芊涉过小溪,进入一片杉林,漫无目的行走,一边东张西望。
扑通!
脚下忽然一空,阿芊掉下去了。
这是一个笔直的地洞,四壁十分光滑,布满了铲削的痕迹,地上还插着几根尖利的木桩,有一根擦着阿芊的肩膀。
如果阿芊变的不是小熊,而是大块头的成年熊,刚才就被木桩刺穿了。
阿芊吓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
这不是天然生成的地洞,这是陷阱。
虽然是第一次见,它知道这是人挖的,用来捕猎野兽。
人!
最可怕的就是人!
要是它被木桩刺穿,就那样死掉,再也无法恢复原形。
可不能等人来。
阿芊往上爬了爬,爬不上去,洞壁上的土一扒拉就崩,承受不住熊的爪子。
怎么办?
阿芊双臂扇动,变成了蜜蜂,嗡嗡叫着飞出陷阱。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它太得意了。
这算是它第一次跟人打交道吧?
人,对它来说真的也没什么。
它能变化,千变万化。
不该就是又违反了山规,第二条。
然而第二条也没有那么可怕,它早就违反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这第二条,仅是保护它而已,确实如此。
那就不着急变回山参吧,虽然连变两次,它并没有累。
“嗡嗡嗡!随心所欲!这就是自由!”
“嗡嗡嗡!人造的陷阱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阿芊唱着歌儿,一个劲地往前飞。
那边林间铺着一片绿茵,开满了野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有的像小太阳,有的像雪花,有的像松塔,有的像蝴蝶,随风送来的还有花香,好多蜜蜂在那儿忙碌。阿芊变成了蜜蜂,虽然不像真正的蜜蜂需要采蜜,却被缤纷的色彩吸引了,被欢乐的嗡嗡声感染了。于是它也停在一朵花蕊里,在粉嘟嘟的蕊头上爬来爬去。
假若永远成为某种动物,蜜蜂算是不错的选择吧?可惜蜜蜂寿命太短,万一撞上了蛛网……还是别说什么永远,喜欢做蜜蜂就变蜜蜂,不喜欢了就变别的。
嘚嘚嘚嘚!
一只梅花鹿从树林里狂奔出来。
阿芊听老椴树说起过梅花鹿,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只梅花鹿浑身金色,布满白斑,体形多么优美,身姿多么轻盈,头角多么气派。
阿芊迎上去,说:“嗡嗡嗡,你真美!”
梅花鹿顾不上理会阿芊,没命地奔跑。
啊,树林里出来一头猛兽,是老虎!
阿芊也是第一次见老虎,个头儿比梅花鹿大得多,也强壮得多。头颅,腰身,四肢,乃至尾巴,无一处不凶猛,无一处不矫健,奔跑的时候爪子带起泥土和草屑,那双金色的大眼射出贪婪的光芒。
嗷!老虎猛地一扑,把梅花鹿扑倒了。虎爪那么锋利,把梅花鹿的背部抓出了血。虎口张开那么大,露出尖尖的牙。梅花鹿挣扎着,发出绝望的悲鸣。
第三条山规,不能见死不救—阿芊根本没往这上面想,顾不上。
嗡嗡嗡!
阿芊飞到老虎跟前,冲着浅红的鼻尖就是那么一蜇。它只是轻轻地蜇了一下哦,没有刺很深,免得拔不出来。
噢噢!
老虎气坏了,伸爪拍阿芊,阿芊只一闪,老虎就拍中自己的鼻尖,都拍出血来了。
嗡嗡嗡!
阿芊在老虎头上盘旋。
老虎跳起来咬阿芊,怎么咬得着呢?别的蜜蜂飞过来帮助阿芊,阿芊又在老虎肚皮上轻轻蜇了一下,老虎疼得在地上打滚。
趁这当儿,梅花鹿逃入另一边的树林,不见了。
老虎气坏了,却也只能耷拉着尾巴,悻悻地离去。
阿芊得意非凡:
“嗡嗡嗡!我斗败了老虎,山中的霸王!”
别的蜜蜂说:
“你真勇敢!”
“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
“你的伙伴呢?”
阿芊说:
“信不信我是人参?”
它落在地上,眨眼间就现出碧叶红榔头。
“嗡,它是人参!”
“二层楼八品叶!”
“真棒!嗡嗡!”
“嗡嗡嗡,了不起!”
蜜蜂们惊叹不已,聚在阿芊周围。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阿芊唱着歌儿,又变成蜜蜂,独自飞到树林里,找了一个安静的山坡再次变成三花,枝叶微微摇晃。
六、蝴蝶、板黄鱼、哲罗鲑、水虿和蜻蜓
才过了二七十四天,阿芊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
变什么好玩呢?
阿芊正在思量,一只蝴蝶飞了过来。
多美的精灵啊,翅膀跟螳螂不一样,跟鸟儿也不一样,那么柔软,像薄薄的水波在空中荡漾,还拖着细长的飘带。颜色也配得好,以白色为主,点缀着对称的黑斑和红斑。
簌!
阿芊变成了一只蝴蝶。
试着飞了飞,轻盈得如同蒲公英。
阿芊就一直往上飞,在林梢翩跹。
树林那边有一条大河,水声和着回声,特别喧闹。一看那么宽广的波涛,那么丰沛的水量,阿芊明白了,这是松花江。它听老椴树说过,所有小溪都流向松花江。
阿芊飞到江边,停栖在芦苇上,对着水面照个没够。
一只蜻蜓落在旁边的一根芦苇上,身躯赤红,翅膀脉络也是红的,大眼睛又红又鼓像熟透的参籽。
“待会儿水龙来了,哗!一个浪就把你卷下去。”蜻蜓说。
“水龙?”阿芊说。
“就要来了。”蜻蜓转了转头。
“是的!”“水龙!”“松花江的霸王!”芦苇们纷纷附和。
阿芊虽然活了一千年,却没有听说过水龙。椴树坡的植物对水里的事情不感兴趣,知道的实在不多。
不少鱼儿从下方游过。有鳌花,背部和体侧呈黄绿色,布满褐色的条纹和斑点,背上、鳃盖上长着棘刺。有鳊花,身躯扁扁的,鳞片银闪闪的,仿佛披着纯银铠甲。有红鲌,嘴翘翘的,青背脊白肚皮,鳍红红的。还有鲤鱼、鲫鱼……还有乌鳢、白鲦、青鱼、赤眼鳟……争相朝着上游逃窜。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阿芊说。
“水龙就要来了!”一条板黄鱼说。
“我才不怕水龙。”阿芊说。
阿芊虽然没有见过水龙,但它当真不怕,它才打败了老虎呢。
板黄鱼顾不上跟阿芊理论,匆匆往前游。
阿芊把翅膀合拢,想象板黄鱼的样子,一下子就变成板黄鱼掉进水里。
好多鱼儿从阿芊身边游过,全都那么着急,那么惊慌。
阿芊定了定神,朝着跟鱼群相反的方向游。
哈哈,要是老椴树知道我变成了一条鱼,会怎么说呢?别的植物,小千千,山葡萄,会怎么说呢?
谁也不会想到我变成了一条鱼。
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游动比飞行还有意思。飞行的时候,不论昆虫还是鸟儿,翅膀不能停,一停就往下掉。游动的时候,水能把身子浮起来,还能推着身子行进。鳞片多么光滑,水流贴着体侧滑过,感觉多美妙。胸鳍、腹鳍和尾鳍,又是多么灵活,绝不逊于昆虫和鸟儿的翅膀。
阿芊体会着游动的乐趣,嘴里还吐着泡泡呢。
别的鱼儿迎面游来,说:
“找死啊!”
“快掉头!”
“水龙追过来了!”
阿芊却说: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别的鱼儿都当阿芊发了疯,谁也不理它。
阿芊越发想看一看水龙是什么样子,加快了速度。
前方不再有鱼群,那么大一条河,显得空空荡荡。巨大的水波迎面涌来,一波紧接一波,一波比一波猛烈,浪花哗哗扑打河岸。
阿芊定睛瞧着前方,只见一个巨大的形体在向自己逼近。
那是一条哲罗鲑,有两三丈长,难怪要叫水龙。扁扁的脑袋像巨大的岩石雕成,鼓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球,浑身银鳞,点缀着黑斑,尾鳍血红。
阿芊看呆了,听凭身子随波摇晃。
水龙径直游到阿芊跟前。
“你怎么不逃?呃?”
“逃?”阿芊回过神,一下子变成水龙,跟眼前这条一模一样。
水龙想从左边绕过去,阿芊也游到左边。水龙游到右边,阿芊也游到右边。水龙上浮,阿芊也跟着上浮。水龙愤怒至极,张开大嘴咬阿芊。阿芊不愿伤害水龙,只张开嘴把水龙的嘴抵住,两张嘴一般大,谁也咬不着谁。它俩用头互相顶撞,用尾巴互相拍打,巨大的身躯搅起骇人的浪花。河水翻腾起来,岸边的植物疯狂摇动,水鸟四散而逃。
“哦!哦!”
“水龙在那儿,快划!”
“嗨哟!嗨哟!”
什么声音,不像动物。
阿芊和水龙不约而同停止打斗。
水龙说:“快逃,人来了!”
人?
这么大的水龙都怕人?
阿芊难以置信。
水龙潜下深水,逃走了。
阿芊迎着人声游过去,看到好几条船,两头尖的是桦皮船,尖头方尾的是舢板,还有方头方尾的独木舟,划得那么快,贴着水皮飞。
船上的人发现了阿芊,有的举起鱼叉,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抱着渔网往水里扔。阿芊害怕鱼叉和弓箭,但却不懂渔网有什么可怕—不就是像蛛网一样的东西吗,用什么做的?它游过去想瞧仔细,不料被渔网包围起来了。它想撞开渔网,渔网却缠在身上,勒进了鳞缝,也勒住了鳃和鳍,怎么也挣扎不掉。
拉网的人唱起歌来了,一个领唱,别的人应和:
“拉网吧!”
“唷嚓!”
“拉呀拉吧!”
“唷嚓!”
“拉上来呀拉上来!”
“唷嚓!”
“……”
渔网收紧了,船儿靠拢了,围一个圈子。
人!
距离这么近!
头顶黑茸茸的,脸上没有羽毛,裸露的皮肤都没有羽毛,也不长鳞。叫喊时露出白牙齿红舌头,有的穿着狍皮衣、鹿皮衣,有的穿着鱼皮衣。
“这么大的水龙!”
“能卖不少银子。”
“够全屯的人打几天牙祭。”
“等它挣扎挣扎。”
“拉不上船,拉到岸边去。”
啊哟怎么办?人们商量着怎么安排水龙呢,一个个稳操胜券,只等水龙体力耗尽。
确实,阿芊越挣扎就越没有力气了。
人们划着船,慢慢往岸边拉网。
就在这时,阿芊发现一只小小的虫子,浅褐色,长着六条腿,从网眼里钻进来了。这是水虿,阿芊不认识,但它立刻有了主意。哗!它用力一挣,那条庞然大物不见了,变成另一只水虿,不等人们看清楚,它就钻出了渔网。
“水龙呢!”
“怎么不见了?”
“咦?”
“怎么回事?”
人们惊慌失措,划着船儿在河面上打转,徒劳地拿鱼叉往水里刺,把箭往水里射。
阿芊好感激那只叫不来名字的小虫子,却再也找不见了。阿芊游到岸边,爬上芦苇晾干身上的水,变成红蜻蜓飞走了。
这一次,阿芊可真累了。
大伤元气。
阿芊摇摇晃晃飞入树林,落在背阴的山坡上,四周有山楂、天麻、木通,还有一株云杉,十分高大。阿芊挨近云杉现出原形,八个复叶和根须表皮都有破损,是被渔网勒伤的,参籽也掉了好几粒。阿芊没有变三花,本来的样子最适合养伤,除了采集天地精华,阿芊什么也顾不上。
晚间月亮升起,光线穿过林梢落在阿芊身上,阿芊才缓了一口气。
这儿有许多萤火虫,多么奇异的昆虫,自己就会发光,仿佛大地上的星星,只不过长了翅膀。这些美丽的流光也抚慰了阿芊。
也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人拥有各种各样的工具。那么尖利的鱼叉,赛过老虎的爪子。那么结实的渔网,那么宽广,蛛网哪里比得上。人没有漂亮的鳞片和羽毛,但能制作各样的衣裳。人没有翅膀,但能制造弓箭射杀飞鸟。人没有鳍和尾,但能乘船下水,用桨划动。人没有爪子和蹄子,但能做鞋子……这些统统不算什么,我经历了一千年的磨炼,能够千变万化。
阿芊正在思量,云杉说话了:
“人参?”
阿芊没有作声。
“欢迎你在这儿扎根。”云杉接着说。
“谢谢你。”阿芊想起了老椴树,觉得云杉的性情跟老椴树有些像。
“不用谢。”云杉发出爽朗的笑声,“见到千年人参,我非常荣幸。”
“千年人参?”
“它活了一千年?”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是田七。”
“云杉说的还有假。”
“二层楼八品叶。”
……
别的植物,不论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开始议论。
阿芊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休息一些日子就走,顶多七七四十九天。”
“它能走!”天麻说。
“那当然,不然它怎么来的。”木通说。
“千年人参能变化呢。”山楂说。
“我看见它飞过来的,变成一只红蜻蜓。”云杉比四周的植物高得多,能看很远,年纪也大得多,知道许多事情,“变化很耗元气,白天它需要休息,所以我没有吭声。”
“我确实是千年人参。”阿芊动了动枝叶,“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那太好了。”木通说,“我身上的虫子可不少。”
“我的叶子被蜗牛啃花了。”天麻说。
“我身上也有虫子,痒痒的。”山楂说。
“千年人参能帮忙呢。”云杉说,“等你休息够了变只啄木鸟吧,帮我捉蠹虫。”
“也没什么。”阿芊说。
附近的植物骚动起来:
“来了一株千年人参。”
“二层楼八品叶!”
“枝叶能自己动。”
“能变动物呢!”
“变蜻蜓飞过来的。”
“能帮忙捉虫子。”
……
然后它们就说:
“我们也请千年人参帮帮忙。”
“我的根被野猪撬出来了。”
“我想换个地方。”
“我被雷公藤缠住了,勒得好难受。”
“我才不爱缠在你身上。”
……
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过来,阿芊身上落满了,四周的植物也落满了,还有许多绕着阿芊盘旋。阿芊的碧叶红籽映着萤光,多么瑰丽啊。
阿芊特别自豪,每一个请求都爽快答应:“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但它也感觉到有些不妥当,不是帮助别的植物不妥当,而是这样喧哗不妥当。它喜欢静静地待着,不言不语。
七、萤火虫和紫貂
才过了七天,一只紫貂找过来了。
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紫貂,浑身毛茸茸,脑袋呈灰白色,眼珠乌黑晶亮,鼻头又黑又潮,身子和尾巴呈黑褐色,脖子呈浅橙色,仿佛戴着围巾。
小紫貂跑跑跳跳,来到云杉底下。
阿芊吓了一跳,赶紧缩到地里。
“阿芊去哪儿了?阿芊去哪儿了?”小紫貂扒着泥土,急得大哭。
阿芊见它可怜兮兮,就钻出来说:“你怎么知道我叫阿芊?”
天麻说:“原来你有名字,你跟我们不一样。”
云杉说:“千年人参当然不一样。”
小紫貂说:“妈妈常常说起你,你救了花栗鼠,救了蜜蜂,救了梅花鹿,还救了好多水族。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它被猎人抓走了。”
“你妈妈怎么被抓走了?你们不是很会放屁吗?”
“猎人把麻醉药和松脂油混合起来,涂抹在我们过路的地方,我沾上了一点儿,我妈妈就用舌头帮我舔,结果就失去知觉,被猎人抓走了。阿芊,求求你,把我妈妈救回来吧!”小紫貂朝阿芊不停地拜。
“不行……我们野山参有三条山规,避开人是第一条。”阿芊这样说的时候,觉得好艰难啊。
“可是我妈妈,呜呜……”小紫貂一个劲地哭,“猎人要剥它的皮……求求你,阿芊,只有你能救我妈妈……”
云杉说:“你就帮帮它吧。”
天麻说:“你救过那么多动物。”
阿芊说:“什么动物我都不怕,人太可怕了。”
小紫貂说:“你斗得过人,在松花江,你变成水龙把渔人戏弄一场,然后变成水虿钻出网眼逃生。”
木通说:“哇,你打败了渔人!”
山楂说:“真的吗?”
天麻说:“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云杉说:“哦,你来的那天,我望见松花江上有好多渔船在那儿打转,你是从松花江飞过来的。”
别的植物也议论起来:
“阿芊,你离开之前,帮我把露出地面的根盖上土。”
“帮我们捉了虫子再走。”
“我叶子上有蜗牛。”
“把我和雷公藤解开。”
……
阿芊心里很乱,对小紫貂说:“你先帮帮这里的植物,记住别杀生—让我到土里好好想想。”
小紫貂好不欢喜,就去这边盖盖土,那边捉捉虫,另一边又捉捉蜗牛。阿芊叫它不要杀生,它就把虫子和蜗牛放在叶子上,从溪水里漂走。
阿芊再次缩到泥土中,想了很久。
它很想去救紫貂妈妈,如果紫貂妈妈是被老虎叼走了,它肯定一口答应,马上出发。可紫貂妈妈是被人捉走了呀!
“千万要记住,见到人要躲得远远地,这是野山参第一条山规。”山神的声音在阿芊心里回荡。
可是不去救的话,紫貂妈妈会被剥皮……
“嗨,人参精!”
这个声音细细的,却把阿芊吓了一跳。
原来土里有个小洞,爬过来一只浑身长刺的小动物。
“你是什么动物?”
“活了一千年,刺猬都不认识?”
“哦,抱歉……我听说过的,我们那片山坡没有刺猬。”
“都是能钻土的呀!我跟你说,你应该去救紫貂。”
“为什么?”
“紫貂太善良了。每年冬天,总有猎人喝了烈酒,脱光衣服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过路的紫貂看见了,就以为猎人冻僵了—明明知道那是猎人呀,被捉住要剥皮!紫貂却趴在猎人身上,想把猎人暖和过来,猎人手一伸把紫貂活捉了。”
“啊……”
“你说紫貂善良不善良?”
“善良!”
“快去救呀!必须的!”
是的,必须的,这么善良的动物。
和紫貂一比,阿芊太惭愧了。
跟第二条山规一样,第一条山规也是保护人参精的,自己小心一点儿不就行了?到时候见到人就躲开,偷偷摸摸把紫貂妈妈救回来。
再说还有第三条山规呢,要护生,不能见死不救。
阿芊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能够变化自如,于是就钻出地面。
小紫貂立即跳过来。
“阿芊,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就走吧。”
阿芊把根一收,枝叶一抖,簌,千年人参就不见了。
小紫貂慌了神,说:“阿芊……阿芊……”
一只萤火虫飞到小紫貂跟前,说:“带我去救你妈妈。”
小紫貂说:“要阿芊才行。”
萤火虫说:“我就是阿芊呀。”
小紫貂说:“真的?”
别的植物纷纷说:
“是真的!”
“我们看见阿芊变的!”
“快去救妈妈。”
“别耽误了。”
小紫貂尾巴一甩,就跑起来。
跑出老远,猛一回头,好多萤火虫跟着它呢,哪只是阿芊?
小紫貂又叫:“阿芊!阿芊!”
“在这儿呢!”阿芊落在小紫貂头顶上。“快跑!”
小紫貂就继续跑。它的身子多么柔软,它又那么爱蹦爱跳,恰似一朵浪花,不时跃过草丛、石块和坑洼。
太阳快要下山,小紫貂来到一处山腰,不少萤火虫跟随着它,阿芊仍然待在头顶。
那儿有一片奇怪的泥土,细细长长,寸草不生,向着下山延伸。
路!
那是人走出来的路!
有不少鞋印!
那条路弯弯拐拐通向山脚,呀,那么宽一片草甸子,平平的,从山脚铺到松花江畔。
草甸上聚集着那么多房屋和院落,拼成了街道。屋顶有倾斜的、平的,也有拱形的。有的房屋青砖砌墙,黑瓦盖顶,屋脊两端和四个檐角向上翘起,像翅膀一样。更多的房屋是土坯墙、夯土墙、草辫墙,屋顶盖木板、桦树皮或者羊草、乌拉草、猪鬃草、谷草。几乎每座房屋都有烟囱,光秃秃的好像树干,少数用砖砌成,多数是掏空的圆木,也有的用木板钉成。人,要吃熟食,此时家家户户冒着炊烟。那些烟囱各式各样,飘出来的炊烟却都是一样的。
江畔泊着好多桦皮船、舢板和独木舟,还有巨大的篷船,载着小房屋。
好多人啊,街道上有,江畔有,船上也有。
小紫貂爬到一块大石头上,说:
“猎人就住在那边。”
阿芊飞到小紫貂鼻尖上,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救你妈妈。”
小紫貂说:
“镇集上有狗,可凶了,你小心点儿。”
“狗?”阿芊从来没有听说呢。
“跟狼差不多,但是靠人养大。”小紫貂说。
跟狼差不多?阿芊就笑了。老虎都不怕,还怕狼?那么也用不着怕狗。阿芊张开翅膀朝集镇飞去,好多萤火虫跟在后面。
“你们回去吧。”
阿芊说。
“一起去!”
“一起去救紫貂妈妈。”
“你独自去怕有危险。”
萤火虫们说。
阿芊看了看自个儿,又看了看别的萤火虫,说:
“你们能认出我来吗?”
“能呀!”
“我们闪光频率都一样。”
“只有你不同。”
哦,阿芊是胡乱闪光的,它就问:
“闪光有什么规则?”
“有!”
“距离远了声音传不到,我们就闪光发信号。”
原来是这样啊!
不等阿芊请教,一只萤火虫说:
“平安信号!”
所有萤火虫都慢慢闪光。闪—闪—闪—
另一只萤火虫说:
“发现危险!”
所有萤火虫就都快速闪光。闪、闪、闪!闪、闪、闪!
第三只萤火虫说:
“呼唤同伴!”
所有萤火虫都一长两短地闪。闪—闪、闪!闪—闪、闪!
……
大伙儿一边飞一边教,阿芊不一会儿就学会了。此时太阳落下去了,镇集上亮起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呢。
飞到山脚的时候,一只萤火虫说:
“分头找吧,这么大的镇集,谁找到了就召唤大伙儿。”
阿芊说:
“好办法。”
大伙儿就分开了,朝不同的方向飞去。
阿芊飞到一户院子里,没有找见紫貂妈妈,却发现一只狗。
汪!汪汪!狗朝阿芊叫唤。狗跟狼真的很像哦,但脖子上挂着铃铛,尾巴总是竖着,那种威风凛凛不可冒犯的样子可笑至极。
阿芊飞到狗尾巴尖上,一闪一闪。
狗就扭头咬尾巴,在地上打起转来。
如今是夏末,窗户开着,一个披狐裘的老汉探出头呵斥:“乱叫什么!”
阿芊朝屋里一瞧,炕上堆着不少乌拉草,老汉正在打草鞋呢。
阿芊来到另一户人家,落在院墙上。
这户人家在吃晚饭,男女老少七八个,穿着布衣棉袄,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围着一面大圆桌。桌上摆满碗和碟,盛的是什么呀?
吓,有鱼!被煎得红红的,撒上了葱花,张嘴翘尾一动不动。
有鸡!拔光了毛,油淋淋的。
还有兔子,身体切成碎块,没毛的耳朵还是完整的。
也有蔬菜,白菜是叶子,芹菜是茎,萝卜是根,南瓜是果实……
人,真的很可怕!
什么都吃!
“爷爷,这个给你。”
那个小伙子从肉汤里捞出一条根须,啊,是人参!
阿芊赶紧飞走。
阿芊来到第三户人家,一个小男孩在学毛笔字。另一个大人,应该是他爸爸吧,握着他的手,大脸跟小脸贴在一块儿,那么温和地说:“‘人’字,就是一撇,一捺,学问大着呢。”
小男孩抬起头,说:“萤火虫!萤火虫!”
大人顿时生了气,说:“写字要一心一意。”
哇,人一发怒五官就变了样,可不好看,快走吧。
阿芊来到第四户人家,院里有马厩,一匹老马低着头吃草料。
马,阿芊知道哦,曾经是野马,后来被人驯服了。
“要不要我救你出去?”阿芊落在栏杆上,一闪一闪。
“救我?”老马抬起了头,嘴边挂着白沫。
“难道你愿意永远被关在这儿?”
“不会呀,明天主人就会骑我出远门。”
“你不想回到山林里吗?那才自由自在。”
“做一匹野马?”老马摇了摇头,“那还不如跟着人,不怕野兽。人给我刷毛,修蹄子,喂水喂料,照顾得可周到了。”
是的呢,这么说也有道理。难怪狗也愿意跟着人。阿芊就说:“你知不知道紫貂妈妈在哪儿?被猎人捉来的。”
“不知道。”老马继续吃草料,还甩着尾巴。
阿芊只好飞走,来到第五户人家。
这户人家住的是茅草屋,院子里辟出了菜畦,种着一球一球的白菜,一架一架的豆角,一行一行的玉米,还有密密麻麻的大葱。房屋是土坯墙,盖着乌拉草。窗户开着,炕桌上点着油灯,一个小姑娘在绣肚兜呢。
阿芊落在窗户上,发现小姑娘绣的是人参,红籽绿叶,根须像人一样。小姑娘穿着红衣绿裤,跟她绣的人参也特别般配。她半低着头,拿着针线,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可爱。她的脸蛋粉扑扑的,眼珠亮晶晶的,那双手多么白嫩、多么灵巧,动作多么好看。屋里有了这个小姑娘,别说她手上的刺绣,就连她身边装彩线的小竹箩,那盏油灯,那张土炕,打着补丁的被褥,以及墙上挂着的柳条筐,苇帘头⑥,乌拉草蓑衣,全都那么有意思。窗户上贴的剪纸,喜鹊登梅,就更不用说了。
阿芊看得出了神。
人!
有这么可爱的人!
一千年了,阿芊从来没有想到过……
嘭!
什么东西把阿芊罩住了,柔软,却无法抗拒。那是一只手,人手,五指一拢就把阿芊捉住了。
“双儿!捉住一只萤火虫!”
这是小姑娘的妈妈,春杏,刚从屋门出来,看见一只萤火虫趴在窗户上,一伸手就捉住了。
春杏找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笼子,是用高粱秸扎成的,安了小门。她把阿芊关进去,放在炕桌上。
双儿捧起笼子左看右看,说:“好漂亮的小笼子,哪里来的?”
春杏说:“你爸爸编的,从前你爸爸捉萤火虫给你玩,你都不记得了。”
双儿说:“爸爸的手真巧。”
春杏说:“你爸爸……早点儿歇息吧,明天要赶集。”
双儿说:“这个肚兜还差一点点了。”
春杏就拿起一个肚兜来绣,绣的是个小男娃,怀里抱的也是人参。
绣着绣着,母女俩又说话了。
“妈—”
“嗯。”
“我觉得……”
“觉得什么?”妈妈看着双儿。
“爸爸兴许还能回来……”双儿眼睛红了。
“放山人麻达山⑦了,真有好多年才回来的。”妈妈眼睛也红了,把双儿抱在怀里。
“兴许爸爸明天赶集就回来,到了跟前我也认不出,爸爸也认不出我。”
“是的呢,那年你才两岁,什么事也不记得。”
“爸爸长什么样?”
“可帅了,个子也高。‘蔺忠旺盖过一条街’,那时候人家爱这么说。”
“爸爸叫忠旺?”
“是呀,名字也好,踏实。”
难怪屋里只有母女俩,双儿才两岁的时候,蔺忠旺放山没有回来。双儿看样子十来岁,这么说蔺忠旺离家八年了,妈妈和她相依为命,可不容易啊。
小笼子有缝隙,变成小蚂蚁就能爬出去。但阿芊不着急出去,而是从缝隙里仔细观察双儿和春杏。这么近的距离,阿芊能看清指甲上的白月牙,能看清绣花针的小鼻孔,能看清刺绣上的每一个针脚。
母女俩的手多灵巧呀,拈着那么细的针,一针一针都能刺中地方,毫无偏差。她们绣出来的人参和娃娃跟真的一样呢,人参好像种到土里就能生长,娃娃眉开眼笑好像会笑出声来。
这就是人!
人才有这样灵巧的手,手指多么细长,多么光洁。
如果我也拥有一双人手,那该多好啊。
为什么不变蔺忠旺?那样的话,我就拥有一双灵巧的人手,可以做许多人才能做的事情……双儿有爸爸了呀……
第一条山规……唉,为什么有这样的山规呢……山神说了,违反山规会有灾祸降临……
可你已违反了第二条……
掉进陷阱,被渔网困住,也算灾祸吧?
人的手多美,多巧,多么值得拥有……
阿芊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后来忽然想到,它不知道蔺忠旺长什么样,怎么能变人呢?于是它暂时把变人的想法放在一边,出神地望着母女俩做手工。
双儿的肚兜绣成功了。
春杏的缺少彩线,也收工了。
母女俩把炕收拾一下,吹灯睡觉。
她俩侧身卧着,面对面,把小笼子放在中间。阿芊就一闪一闪,黄绿色的光虽然很微弱,但能照见二人的面庞。双儿的面庞十分红润,睫毛长长的。春杏的面庞有些儿苍白,眼神幽幽的。
春杏说:
“萤火虫灯笼好看吗?”
双儿说:
“好看。”
但过了一小会儿,双儿说:
“把萤火虫放了吧,说不定它也想它爸爸。”
“能飞的都是成虫。你看它肚皮上有两盏灯,是个爸爸,妈妈只有一盏灯。”
“那么它的孩子会想念它,还有它的妻子,它也会想它的孩子和妻子。”
“萤火虫产了卵,夫妻就不在一起了,卵也不用妈妈来孵化,孩子根本不认识爸爸妈妈……”
“那就不放了……”
“怎么又不放了?快放掉。”
双儿一骨碌爬起来,把小笼子放在窗台上,打开小门,轻声说:
“出去吧,回家去吧。”
春杏也爬起来,用指甲弹了弹小笼子,说:
“出去呀,去找你的妻儿。”
双儿多么善良!
春杏多么善良!
阿芊真不舍得离去,却看见好几只萤火虫在窗外飞舞。
哦!紫貂妈妈!
我是来救紫貂妈妈的!
阿芊记起自己的任务,展翅飞出小门。
那几只萤火虫正是阿芊的同伴,它们带着阿芊飞到空中,说:“找到紫貂妈妈了,在那边。”
镇集另一边,空中也有萤火虫飞舞,一闪一闪发出信号:
“快过来!快过来!”
“目标在这儿。”
阿芊它们就飞过去。
那户人家黑灯瞎火,院子当中一块平地,竖着剥皮用的木桩,挂着绳子、铁钩什么的,散发着血腥味。屋檐下吊着鹿角,墙脚搁着一只铁笼,月光斜照,不难看出笼子里关着什么动物,脖子上拴着链子呢。而在窗户里边,一个人影卧在炕上,发出阵阵鼾声。
阿芊它们落在铁笼上。
紫貂妈妈说:“吱吱!去去!”
萤火虫们说:“我们是来救你的。”“别吱吱!”
紫貂妈妈说:“就凭你们?”
萤火虫们说:“阿芊来了!阿芊来了!”“你的孩子搬来的救兵。”
紫貂妈妈说:“啊,我的孩子呢?阿芊呢?”
阿芊现出原形,二层楼八品叶,说:“我在这儿,你的孩子在山坡上等着。”
紫貂妈妈跳了跳,说:“快救我出去!”
铁笼十分坚固,阿芊不知道怎么打开,就问:“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紫貂妈妈指着锁说:“偷到钥匙,打开锁我就出去了。”
“钥匙?”阿芊还是不明白。
“小铁棍,带个小圈。”紫貂妈妈比画着,“钮老五放在炕头边。”
钮老五?就是那个打鼾的家伙吧。
萤火虫们从窗户飞进去,照见墙上挂着弓箭、狍子皮、做套子用的兽筋、快当绳⑧和鹿骨签子⑨,墙角还有猎叉、捕兽夹和剥皮刀。钮老五的衣裤放在炕头边,上面压着一串小铁棍,每根都带小圈。
开锁,变人最方便了。阿芊好想变成双儿,但犹豫一下还是变成动物,是上次变过的花栗鼠。它跳上窗户,从炕头边拿到钥匙,又跳下了地。
紫貂妈妈说:“快把锁打开!”
阿芊拿钥匙串碰锁,这样怎么能够把锁打开呢?
紫貂妈妈说:“把钥匙插进锁孔。”
阿芊这才发现锁上有孔,然而一把钥匙一把锁,它拿错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
“我自己来吧。”紫貂妈妈从铁笼缝隙伸出爪子,把对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嚓!锁开了。脖子上的链子也有锁,换一把钥匙也打开了。
“快走快走!”“小紫貂等急了!”萤火虫们说。
“等一等!”紫貂妈妈拿着锁链跳上窗户,下到炕头,轻手轻脚锁住钮老五的脖子,这才跳出来,叼着钥匙串跑跑跳跳,一溜烟上了院墙。
阿芊变成萤火虫,跟伙伴们一起飞。
大伙儿刚刚来到山脚,小紫貂就从山坡跑下来了。母子俩抱在一起打滚,跳跃,又叫又笑,好一阵子才想起要感谢阿芊,却认不出是哪只萤火虫。
母子俩说:
“阿芊呢?”
“哪位是阿芊?”
萤火虫们也说:
“阿芊呢?”
“阿芊—”
“阿芊—”
八、喜鹊
阿芊藏在一片树叶上,熄了光,谁也看不见。紫貂母子和萤火虫们叫嚷一阵,进山去了,阿芊就落地变成人参。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世界一片明亮,泥土开始升温,阿芊舒展着枝叶,举着红榔头,再次朝镇集眺望。
哇,好多人!
比起昨天见到的,不知多了多少倍。
镇集上大街小巷全是人,大街两旁搭起了棚架。赶集的有汉人,也有满人、朝鲜人、回人、蒙古人、赫哲人、锡伯人等等,衣饰各不相同。他们的喧哗声汇集在一起,仿佛蜂群的嗡嗡声一样。
路上朝镇集这边走的,除了行人还有骑马的、骑驴的、拉车的。
松花江上,大小船只朝着镇集行驶,有的张着帆,有的荡着桨,还有的摇着橹。码头边木帮喊着号子抬大木头,一个人领,别的人和:
哎,哈腰挂钩—
嗨!
抬起来吧—
嗨!
慢慢地走呀—
嗨!
吆好哈嗨呀—
嗨!
注点意呀—
嗨!
走起来吧—
嗨!
快点走呀—
嗨!
前边的拐拐—
嗨!
后边的甩甩—
嗨!
注点意呀—
嗨!
上跳板哪—
嗨!
踩稳那脚步—
嗨!
挺直那腰板—
嗨!
往前走呀—
嗨!
注点意呀—
嗨!
往上撂吧—
嗨!
阿芊看得出了神,也听得出了神。
它变成水龙被困在网子里的时候,也听过劳动号子,但那时它又急又怕,哪里顾得上欣赏呢?
此刻朝阳初升,山川明媚,木帮劳动的场景多么动人。
阿芊看了好一会儿,又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之所以单独留下,不为别的,而是为了赶集。
赶集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椴树坡的时候,阿芊就听过路的鸟儿说,人喜欢赶集。
赶一回集吧,就一回,赶一回集,会知道许多人的事情,以后要救被人抓去的动物,就不像昨晚那么出丑了。是的,第一条山规,见到人要远远避开,我一不变人,二不往人堆里挤,不也算避开了?
簌!
阿芊把枝叶一抖,变成一只喜鹊。谁都知道,鸟兽众多,人不会伤害的很少,喜鹊就是一种。对了,蔺家窗户上还贴着喜鹊呢。
阿芊飞到河边,落在临水的树枝上,低着头照了照。瞧,它变成了长尾巴喜鹊,黑眼珠黄眼圈,喙和脚是鲜艳的橙色,头颈和胸是黑色,腹部是白色,修长的尾巴占到体长的一半多呢,下面黑白相间,上面和背部都是灰蓝色,泛着紫光。
“喳喳,喳喳,叽哟—”
阿芊试着叫了几声,飞到镇集上。
为了避开人,阿芊落在屋顶,先沿着屋脊走走看看,后来就走到屋檐边。
对面那家鞋铺,鞋匠是夫妻俩,丈夫在鞣牛皮,妻子在做鞋子。货柜上摆着一双一双的成品,个头儿胖胖的,鞋面全是褶子。一个穿长衫的人拿起一双鞋子看一看,说:“这是什么鞋?憨头憨脑,连左右也不分。”夫妻俩对视一笑,丈夫说:“你是远方来的吧,我们这里有个谜语,‘有大有小,东北一宝,皮里没肉,肚里是草,脸上有褶,耳朵不少,放下不动,绑上就跑’说的就是这种鞋,我们这里叫作乌拉。”穿长衫的人说:“多少钱一双?”妻子报了价钱,见穿长衫的人嫌贵,就说:“一张牛皮只能制作五六双乌拉,当然不便宜,要便宜你去买草鞋吧。”
阿芊看一看街上的人,穿草鞋的可不少呢。昨晚见到那位披狐裘的老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棍子挑着十几双草鞋,对穿长衫的人说:“买草鞋吗?乌拉草鞋,烂便宜!”
阿芊沿着屋檐往前走,又见到一家剪纸铺,摊板上摆满了剪纸,墙上也挂满了,有福字,有双喜,有荷花鲤鱼,有大公鸡,有马,有牛,有羊,有房屋,有猎人,有渔人……许多图案里都有人参和喜鹊。一幅是五个娃娃抬着一株人参,个个系着红肚兜,旁边还有喜鹊和小鹿。一幅是一个姑娘用锄头挑着竹篮,身边也有人参和喜鹊。一幅是一个放山人正在采人参,背篓里也有人参,空中一只喜鹊在飞……那个婆婆嘴里叼着烟袋,正在制作新剪纸。她把图样用水粘在白纸上,再把白纸固定在木板上,点燃桦树皮用烟熏一熏,把图样揭开,图案就印在白纸上了。然后拿剪刀照着图案来剪,不大一会儿,一幅新剪纸就完工了,是一对新人在对拜,两只喜鹊叼着参籽在头上飞。
手!
人的手!
阿芊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翅膀,虽然能耐也不小,怎么比得过人手。
它沿着屋檐继续走,叮当!叮当!这儿有家铁器铺,炉火熊熊,铁花飞溅。铁匠的手多么粗壮,多么灵活,能把坚硬的铁打成菜刀、剪刀、锄头、犁头、镐头、夹子……阿芊不由得又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街上起了一阵喧闹。
嘿嘿,钮老五过来了,脖子上还拴着锁链呢,链子末端用手提着。
人家说:“怎么自己拴自己?”“这是唱的哪一出?”
钮老五把链子弄得哗哗响,说:“甭提呢!晦气!”
到了铁匠跟前,钮老五说:“我没有钥匙,这锁开不了。”
铁匠说:“谁把你拴起来的?”
钮老五说:“早上醒来就这样,本来是拴紫貂的,紫貂也不见了。”
铁匠说:“那就是紫貂。”
钮老五说:“快帮我开锁吧,可丢人了。”
阿芊拍了拍翅膀,忍不住喳喳地叫。
它沿街走了不远,这儿有家木匠铺。地上摆满了桌子,椅子,凳子。墙上挂满了桶子,盆子,箱子。木匠正在拉锯呢,锯子一下一下地拉,木屑一阵一阵地飞。
怎么人们都挤在这边屋檐下,不看拉锯?
阿芊飞到对面屋檐,发现这边是家鱼皮画铺,那个小伙子穿着鱼皮衣,正在加工鱼皮,画案上,墙壁上,到处都是用鱼皮做成的画,有人们射箭、顶杠子、狩猎、叉鱼、坐爬犁等等场景,还有云朵、山水、动物、植物,当然少不了人参和喜鹊。
再往前走,这儿有两家皮货铺,好多兽皮,松鼠皮、狐狸皮、貂皮、豹子皮、狍子皮、鹿皮、猞猁皮、虎皮……有的堆在摊板上,有的挂在墙壁上、柱子上。
再往前走,见到了卖大枣的,卖核桃的,卖木耳的,卖鱼虾的,卖猪、牛、羊肉的。
再往前走,药铺里卖的是鹿茸、灵芝、茯苓、桑黄、黄芪等等,也有人参。
再往前走,就看到许多卖人参的。这一段街,不仅铺子里卖的是人参,地摊上卖的也是人参。有干的也有鲜的,有生的也有熟的,有全的也有残的,有的放在苔藓上,有的装在木盒里,有的还垫着红绸缎。
再往前走,空地上摆着一张茶桌,几条板凳,坐满了听众,还有站着的,春杏也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彩线。说书人长脸浓眉,穿着灰布大褂,将手巾、折扇放在桌上,拿起醒木一拍,说:
醒木一方口一张,
道尽古今说端详。
间有悲欢离合事,
也是长白人参乡。
阿芊听到人参二字,就站在檐角那儿。
说书人接着往下说,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我们生在老白山,长在松花江,天赐三样宝,人参、貂皮和乌拉草,人参打首哇。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运气好挖着了大货,娶媳妇盖房子,什么也不愁了。然而放山多辛苦啊,跋山涉水,脚板打出血泡,还被蚊虫叮咬,蛇兽威胁,晚上住地窨子⑩、小窝棚,铺着松枝、狍子皮露宿也是家常便饭,还怕麻达山。不过也有那运气好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芊正好奇下面要讲什么样的故事,忽然发现一个黑影罩住了自己。
抬头一望,游隼!好大一只游隼,敛着翅膀,尾巴和爪子向上挺直,正向下方俯冲,圆瞪着的眼睛射出冰冷的光芒。
阿芊吓呆了,一动不动。
说书人尖叫起来:“游隼游隼!”
别的人也尖叫起来:“游隼!”“游隼!”“游隼捉喜鹊!”
阿芊这才回过神,急忙往侧里飞,头顶仍然被游隼啄了一下,羽毛纷飞,还出了血。
阿芊沿着街道逃飞,游隼继续追赶。
赶集的人纷纷叫喊:
“游隼!游隼!”
有人举着棍子打游隼,有人脱下鞋子掷游隼,怎么管用呢?
眼看就要被游隼赶上,阿芊瞥见下方是蔺家,双儿在门前摆摊卖刺绣呢。
阿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子扑到双儿怀里。
双儿抱住喜鹊,冲游隼挥着手说:“去去!”
别看游隼那么凶猛,却也怕人,升到空中盘旋几圈,就朝远方飞去,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了踪影。
双儿把阿芊抱回家,看一看头顶的伤,拿柳条筐把阿芊罩住,说:“妈妈买彩线去了,我叫妈妈回来。”
九、小娃娃
阿芊要逃走并不难,变个兔子、狐狸什么的,把柳条筐掀开就出去了。或者变成一只小虫子,从柳条筐和地面之间的缝隙爬出去。
但阿芊并没有逃走。
避开人,那是要保护自己,双儿救了它,春杏也不会伤害它,它为什么要避开呢?人的事,它知道的还太少。住在蔺家,既不会被伤害,又能接近人,实在太好了。
不一会儿,母女双双回来了。春杏看了看阿芊头上的伤,说:“我去摘几片犁头草叶子。”
犁头草,院子里就有,长在墙脚。春杏摘来几片草叶,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成渣,给阿芊敷在伤口上。
阿芊感觉伤口痒痒的、凉凉的,就用喙轻轻啄一啄春杏的手,喳喳叫了两声。
春杏说:“喜鹊好通人性。”
双儿拿一把玉米放在阿芊跟前,说:“吃呀,饿了吧。”
阿芊不想吃东西,把头偏开。
双儿又打来小半碗水,说:“别怕,喝点儿水。”
阿芊见双儿如此殷勤,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就饮了一小口。
双儿摸着阿芊的背说:“乖,喜鹊真乖。”
春杏说:“那我出去了,书才听了一半。”
双儿抱着阿芊,又到门口卖刺绣。看到双儿抱着喜鹊,过往的人都要留步,刺绣卖得特别好,不到散集的时候全买光了。
春杏还没有回来,双儿就去江边挑水,她又要拿柳条筐罩阿芊,阿芊却把翅膀一扇,飞到她肩膀上。
双儿说:“那你跟我去挑水哦。”
阿芊就点点头。
双儿挑着水桶出了门,一路上,阿芊没少招人注目:
“好懂事的喜鹊。”
“报喜鸟。”
“吉祥鸟。”
“双儿养喜鹊啊。”
到了松江江畔,双儿放下扁担打水,她年纪小力量弱,虽然水没有打满,提起来仍然费劲,脸蛋涨得通红。
阿芊喳喳叫着为双儿加油。啊,阿芊好想变成一个大人,帮双儿挑水!但江边有人抬木头,船上有人洗衣裳,码头上人来人往,避不开那么多眼睛啊,何况大家都看着它。
双儿挑上担子,压得腰都直不起来,阿芊就在双儿上方飞行。
“让……让开……给你老……老子让开……”
对面来了一个醉汉,正是钮老五。
钮老五今儿个丢了大脸,到酒馆里多喝了几盅,走路东倒西歪。
双儿已经让到路边,钮老五却伸手捏住双儿的下巴,瞪着红红的眼睛,说:“挺俊的嘛,像你妈妈—叫声爸爸,我帮你挑。”
双儿说:“你不是我爸!”
呼呼呼,阿芊冲下来,在钮老五头上乱啄。
钮老五双手挥舞着,要抓阿芊,怎么抓得着呢?阿芊飞高一点儿就是了。
钮老五朝阿芊吐痰,痰落下来正好掉在自己脸上。
有人起哄,还有人喝彩。
阿芊又降下来啄钮老五,钮老五夺过扁担打阿芊,还是打不着。他扔掉扁担,一脚把桶踢翻,说:“死喜鹊!有本事你等着,我去取弓箭!”
围观的人,有的大笑,有的拍巴掌,有的打口哨,也有的替喜鹊担心。
双儿拾起扁担挑着空桶,匆忙回家。
阿芊就在空中跟随。
到了家中,双儿一见春杏就哭。
春杏说:“怎么了?”
几个乡亲跟到了蔺家,说:
“钮老五在江边欺负双儿,你也小心点儿。”
“怕他不肯善罢甘休。”
“多亏这只喜鹊。”
春杏抱着双儿,哽咽起来。
“死喜鹊出来!看我不射穿你,拿来下酒!”啊呀,钮老五这么快就来了,手上操着弓箭,腰间挎着箭筒。
双儿连忙抱住阿芊,说:
“别出去。”
春杏走到门后,说:
“一个大男人,凭什么欺负人?”
钮老五拿眼睛在春杏身上转来转去,说:
“我哪里欺负人了?我看双儿可怜,帮她挑水,死喜鹊就来啄我。”
双儿走到春杏身边,说:
“可是你怎么那么说?”
钮老五说:
“我怎么说啦?”
那些话双儿怎么说得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钮老五继续嚷嚷:“你没有爸爸,这不是事实吗?我帮你挑水你不领情,还让喜鹊啄我。当着这么多乡亲,我说春杏,你不如嫁给我,双儿我也不嫌弃。”
乡亲们看着他手里的弓箭,都不敢出声。
春杏怎么好跟这样的无赖争辩?只得把门关上。倒是双儿,冲着门缝叫了一声:“我爸会回来的!”
钮老五说:“这么多年了,你爸回不来了!我明天就上山,打到野味来接你和你妈过门!要是碰上野山参,那就当聘礼。”
钮老五大摇大摆离去了。
母女两个哭了好久。
“爸爸还会回来吗?”
“会的……”
春杏的声音多飘浮,多虚弱啊。双儿给春杏抹眼泪,却越抹越多。春杏也给双儿抹眼泪,也越抹越多。
天渐渐黑了,母女俩没有心思做饭,就上炕做刺绣。阿芊也上了炕,双儿拿玉米粒喂阿芊,阿芊就从窗户飞出去。
“喜鹊自己能找吃的。”春杏说。
双儿朝窗外张望,阿芊已经不见了。
母女俩绣了一会儿,开始交谈。
“妈,你买线又买到听书的地方去了。”
“路过那里。”
“听了什么书?”
“还不是人参精的故事。”
“妈,讲一讲吧。”
“好啊。这次讲的一个人参精,变成了小娃娃,系着个红肚兜,下山来赶集。他见到什么都好奇,但什么都不买,只是看一看,闻一闻。一个老人在卖苏叶黏豆包,见他又看又闻,就说:‘想吃就拿一个,不要你的钱。’小娃娃摇了摇头,说:‘我用不着吃东西,闻一下就够了。’老人起了疑心,因为人参精变的人用不着吃东西。老人就问:‘你家住哪儿?你爸叫什么名字?’小娃娃答不上来,转身就走,一眨眼就不见了。第二次赶集的时候,老人又在那儿卖苏叶黏豆包,就预备了一根针,拴着红线。人参娃娃又来了,老人拿一个苏叶黏豆包假装送给他,趁机把针别红肚兜上,大叫一声:‘棒槌!’人参娃娃就现出原形,被老人逮住了。”
“啊……后来呢?”
“后来老人就发了大财。双儿,要是你遇上人参娃娃,会不会拿针线别住他,让他现出原形好卖钱?”
“妈,要是你遇上呢?”
“我只求人参精把你爸爸找回来。”
“我也只求人参精把爸爸找回来。”
“要是你爸爸回来了,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多幸福啊。”
“是啊,多幸福啊。”
阿芊并没有离开蔺家啊,而是藏身在玉米之间,悄悄变成人参吸取天地精华。屋里的话,阿芊听得分分明明。
阿芊多想变成母女俩心心念念盼望的人,什么山规也顾不得了!但阿芊不知道蔺忠旺长什么样,怎么变得出来?
十、蔺忠旺
第二天凌晨,母女俩起床的时候,双儿趴在窗台上没有看见喜鹊,就来到院子里,仰着头朝天空找寻。阿芊已经变回喜鹊,站在屋顶上,点着头走走跳跳。
蔺家仅有两只木桶,被钮老五踢坏一只,母女俩用那只好桶到松花江抬水,往返好几趟才把水缸装满。阿芊怕她们遇上钮老五,来来往往都跟随着。
吃过早饭,双儿把破桶拿到木匠铺去修理,阿芊也跟着。
双儿来到木匠铺,木匠正在磨斧头。
“桶修一下要多少钱?”双儿说。
“要什么钱,马上给你修。”木匠斧头也不磨了,三下五除二把木桶补好,说,“快回家吧,不知道钮老五打猎去了没有……”
阿芊飞到钮老五家,只见窗户紧闭,门从外面上了锁,透过窗户玻璃瞧见弓箭、兽筋和猎叉都不见了,快当绳和鹿骨签子也不见了。阿芊飞回蔺家,落在炕上,守着母女俩做刺绣。
“这只喜鹊住在我们家了。”双儿说。
青杏定定地瞧着喜鹊,神色有些怪异。
“妈,怎么啦?”
“喜鹊登门,难道你爸爸要回来了?”
双儿赶紧跳下炕,跑到家门口站了好久,然后沮丧地回到妈妈身边。
“爸爸长什么样?”
“很帅。”春杏叹一口气。
“怎么个帅法?”
春杏望着墙上的苇帘头和蓑衣,不知道如何形容。
第二天上午,母女俩又在炕上做刺绣,门外传来悠长的吆喝声:
“画像呢—画像呢—”
啊,画像的人来了,给蔺忠旺画个像,不就知道他的长相了?阿芊呼呼呼飞出去,张开翅膀把画像的人拦住,叽叽喳喳地叫。
双儿追出来,说:“让人家过路呀!”
阿芊仍然叽叽喳喳,并不让路。
春杏走到门口,要赶喜鹊。
画像的人说:“是你们家的喜鹊吗?你们家有人要画像吗?”
春杏心思一动,说:“不见面的人,能不能画?”
画像的人说:“你怎么说我怎么画,边画边修,要耐得烦。”
春杏说:“那你进屋来吧。”
画像的人就进了屋。
双儿说:“妈,给爸爸画像吗?”
春杏说:“你不是老问我你爸爸什么样子?画个像挂在墙上,天天看得到。”
画像的人上了炕,把画架打开,拿着画笔,说:“当家的怎么啦?”
春杏鼻子一酸,说:“八年前出门放芽草市⑪,说要拿大货,让我和闺女过上好日子,谁知白露过了还没有回来。同伴都回来了,就他一个……”
画像的人说:“那么画个全身像吧,他长什么样?”
春杏朝双儿一指,说:“她的脸模样跟她爸一样,眼睛也像。”
画像的人照着双儿画了一双眼睛,说:“像不像?”
春杏说:“还要阳刚一些。”
好几个乡邻进来看画像,那个做剪纸的婆婆也来了,她说:“忠旺啊,眼睛像老虎一样有神!”
画像的人把眼睛改了改,说:“现在怎么样?”
春杏说:“现在像了。”
隔壁赵大叔说:“忠旺七尺高的个子呢,能把舢板举起来。”
画像的人说:“慢慢来,不着急,总要画到你们满意。”
接下来又画眉毛、鼻子,画嘴巴、脸庞,画头发、耳朵,不觉间到了中午,头部就出来了。吃过中饭接着画,身子也出来了。嘿,这是一个放山人,手持索宝棍,打着绑腿,好不高大英武,似乎一张口就能说话,一抬脚就能从画里走出来。
乡亲们都说像。
阿芊欢喜得不得了,在画像跟前喳喳叫。
双儿说:“喜鹊登门真是有好事,我终于知道爸爸长什么样。”
春杏把画像贴在墙上,说:“多少钱哪?”
画像的人说:“这样一幅画,换了有钱人家,要三两银子不算多。你们孤儿寡母的,我不要钱。”
春杏哪能不付钱呢,然而她把积蓄全拿出来,也不够一两银子,就将昨天绣好的一件肚兜送给画像的人,说:“你家有小娃娃吧,这个拿回去。”
街坊们听说蔺忠旺有了画像,络绎不绝过来观看,母女俩忙着跟乡亲们说话,画像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阿芊也悄悄离去了。
阿芊改变主意,不变蔺忠旺了?
才不是呢,它要变蔺忠旺,要长久陪伴母女俩,因此变人之前得回一趟椴树坡,跟植物们道个别。
阿芊径直往椴树坡的方向飞,累了就落地变成人参吸取天地精华,恢复元气,好好儿歇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阿芊又变成喜鹊赶路。
飞过一个山坳,下方传来异样的声音:
“梆、梆、梆。”
“梆、梆、梆。”
三下一停,像是放山人迷了路,用索宝棍敲打树干发出信号。
阿芊一低头,隔着林梢瞧见一个人,那不是钮老五吗?被兽筋做的套子套住一只脚,倒吊在树上,只能用猎叉敲击树干求助,脸涨成茄子一样。
活该!
可也不能见死不救。
阿芊落在不远处,变成了一个人—那自然是蔺忠旺。啊,它看了看自个儿的新模样,心中无限喜悦。真的,变成了人,它顿时明白,人真正是万物之灵。只要变过了人,就再也不想变别的动物。它摸了摸面庞,多么光滑,活动一下双手,多么灵活。
“、、。”
钮老五还在求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
阿芊折下一根树枝,也来敲击树干。
钮老五听到回应,就急切地敲起来,还嚷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来了!来了!”阿芊走到钮老五跟前:“钮老五,是你!”
“你……你……是人是鬼?”钮老五吓得魂飞魄散。
“大白天哪里来的鬼。”阿芊把钮老五放下来,说,“怎么被套子套住了?”
“我不该喝醉了,套子是我自己下的。”钮老五揉着红肿的脚脖子,“要不是遇见蔺大哥,我就没命了……这八年你到哪里去了?都以为你死了呢。”
阿芊着急救人,事先没有考虑周全,既然变成蔺忠旺来救人,如今也只有先回蔺家,椴树坡以后再去吧。阿芊说:“我麻达山了。”
钮老五试着走了两步又蹲下去,说:“不行啊,这只脚点不得地。”
阿芊就把钮老五背起来,往集镇的方向走。
钮老五却起了疑心,等到阿芊走累了,把他放下来歇息,他上下打量阿芊,说:“好兄弟啊,怎么过了八年,模样半点儿没有变老?”
哎哟,画像的人画的是八年前的蔺忠旺,八年过去,相貌应该改变了。把相貌变老不难,可如今也不好再变。阿芊一急,就把老椴树说过的故事用起来。
“我遇到山神了。”
“有这种事?”
“说起来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呢,好比做了一场梦。那一趟进山,我们几个人先是排一字排⑫,十来天还没有开眼⑬,后来就排扇子面⑭,范围拉大一点儿。一阵大雾涌来,伸出棍子看不到梢头!我不知怎的就走远了,叫棍⑮没有人应,喊山也喊不应,转来转去就麻达山了。我一个人走了三天三夜,分不清东南西北,带的小米吃光了,靠摘野果子填肚皮,差点儿没有饿死。后来遇到一个木把⑯,他被毒蛇咬成重伤,怪可怜的。我把他送回家,还照顾了八天。第九天早上,木把说,‘你在我这儿八天,人间就是八年—你赚了八年阳寿,快回家去吧。你老婆还年轻,怕有人起歪心。’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家走,连索宝棍什么的也忘记带了。等我想起索宝棍,转身去拿,不仅木把不见了,连房屋也不见了,我才知道遇到了山神。”
“赚了八年阳寿!你知不知道,这八年嫂子和孩子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天天盼你呗!我想替你照顾她们,还误会我的好意。这下好了,我把你带回去,她们知道我真是好心的了。走吧走吧!”
阿芊把钮老五背上,继续赶路。
钮老五脑子转来转去,又动了歪心:要是让蔺忠旺就这么回去,我再也娶不上春杏。这次见到他,也是老天助我吧。
前头要过一条小溪,钮老五说:“放我下来,你太累了,喝点儿水再走。”
阿芊就把钮老五放下,蹲在溪边喝水。钮老五趁机举起猎叉—噢噢噢!一头野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下子就把钮老五顶翻了。好大的野猪,少说有五百斤,獠牙那么长,闪着寒光,鬃毛那么硬,如同铁线。
钮老五撒腿就逃。原来他的脚早就能走路了。
大野猪把钮老五赶出老远,又掉头回来。
阿芊正要往树上爬,大野猪说话了:
“阿芊!”
啊?
野猪怎么知道我是阿芊?
阿芊纳闷极了。
只见大野猪直立起来,变成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山神!
“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你就没有命了,你喝水的时候钮老五要害你呢!”
“你为什么变人?山规怎么忘了?”
“我……”
“你违反了山规,已经招来大祸,这次我救了你,可我不能每次都救你。回椴树坡去吧,往后变什么都好,不要变人了。”
“山神,让我变人吧!”阿芊冲山神深深作揖,不肯直腰。
“你……你能不能变两天人又变回野山参?不要超过三天三夜。”
“我要变成真正的人,再也不变来变去。”阿芊仍然不肯直腰。
“啊?变成真人顶多活一百岁!人参精本来可以长生不死—值得吗?”
“不管值不值得,我愿意。”阿芊抬起头,目光那么坚定,山神就明白,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好吧,但你要答应我,变成人以后不要放山打猎,也不要杀生。”
“行!也没什么!”阿芊又朝山神作了个揖。
“你最后变一回野山参,让我摘下红榔头。将来你就种人参吧,不然你一不放山二不打猎,靠什么过日子。”
簌!
阿芊变成了野山参,二层楼八品叶。
山神把红榔头摘下,说:“现在变回人吧。”
籁!
阿芊又变成了蔺忠旺。
霎时间他就明白,他再也不能变化了。从此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要养家糊口的男子汉。
山神把红榔头交还给蔺忠旺,说:“钮老五还会加害你,我教你一个诀,到时候你就这样……”
蔺忠旺记在心里,第三次冲山神作揖。山神变成了云朵,飘然而去。
十一、破绽
钮老五被大野猪赶得屁滚尿流,逃出好远,发现大野猪没有追来,这才舒一口气。大野猪回去咬蔺忠旺了,这样的结局最好,我没有害他,大野猪把他害了。
“朗格里格朗……”
钮老五继续行路,不由得哼起小调。
“钮老五!等等我!”
是蔺忠旺,快步赶上来了。
“啊……你没死?”
“你跑得好快啊,我爬上了树,野猪咬不着我,在树下转了几圈就走了。”
“要是你没了,我不知道怎么向嫂子交代呢。”钮老五假装开心的样子,把手搭在蔺忠旺肩膀上,“嫂子和双儿肯定高兴死了。”
暮色朦胧,二人回到集镇上,大街小巷都轰动了。
那么多人跑出来,前呼后拥,好比迎接英雄一样。
木匠跑去向春杏和双儿报信,母女俩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呢,听见街上的喧闹声才出门来看—啊,可不是蔺忠旺,她们日思夜想的人!
她们上前迎着蔺忠旺,高兴得又哭又笑。
双儿说:“爸爸,你怎么才回来?”
钮老五抢着说:“你爸麻达山了,在山神那儿住了八天,人间就过了八年。你看你爸,跟八年前一模一样!你爸出山的时候还救了我,我踩中圈套被吊在树上。”
这话由钮老五说出来,没有人不信。
春杏和双儿欢欢喜喜张罗晚饭,多数乡亲就走了,留下来的除了钮老五,还有木匠、隔壁赵大爷和剪纸婆婆。
哎呀,满桌子菜肴,简朴,却丰盛,平时舍不得吃的腌鱼也端上来了。蔺忠旺夹一根萝卜丝,嚼了嚼,味道也还好嘛。
双儿和春杏争着给蔺忠旺夹鱼,说:
“爸,吃鱼呀!”
“肯定老饿了。”
蔺忠旺尝一尝腌鱼,味道有些古怪,倒也不是很难下咽。
春杏说:“八年没回家,吃不惯我做的菜了?”
蔺忠旺说:“吃得惯—是你们过了八年,我在山上才八天。”
木匠说:“怎么遇到山神的?”
蔺忠旺就把说给钮老五那些话再说一遍。
双儿说:“我就说爸爸会回来的!”
赵大爷说:“你跟山神在一块儿,吃些什么?”
蔺忠旺说:“小米,麦子,蔬菜,还有野果野菜。”
剪纸婆婆说:“没有鱼、肉?”
蔺忠旺说:“没有,山神不杀生嘛。”
后来钮老五说:“蔺大哥认识山神,想发财就容易了,以后放山带上我。”
蔺忠旺说:“不行啊,我往后不放山了,也不打猎。”
钮老五说:“那你怎么养家?”
蔺忠旺从怀里掏出红榔头,众人都吃了一惊。
赵大爷说:“我活了几十年,这么大的没有见过。”
剪纸婆婆说:“我也没见过。”
木匠说:“几百年上千年的人参才有这么大的榔头。”
蔺忠旺说:“这是山神给我的,他叫我往后种人参,不用往深山老林钻了,自己受罪,家里人又牵挂。”
春杏说:“就种在院子里。”
双儿说:“那我也能帮上忙。”
吃过晚饭,乡亲们离去了,屋里只剩一家三口。他们坐在炕上,互相看着,心里充满了欢喜。
“好多次我和双儿都梦见你。”春杏说。
“我也梦见你们的。”蔺忠旺说。
春杏不由得怔了一下,看看墙上的画像,又看看眼前的人。蔺忠旺从来不做梦的呀,自从她嫁给蔺忠旺,从来没有听说蔺忠旺做过梦。“我这个人,都不知道梦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蔺忠旺说过不止一次。遇到山神,八年等于八天,会不会……春杏心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
“怎么啦?”蔺忠旺发现春杏神色不对。
“没什么……才给你画了像呢,要收起来。”
春杏取下画像,慢慢地卷起,忽然有了主意。她打来一盆热水,放在炕边,说:“洗个脸泡个脚吧,然后就歇息了。”
三人先洗了脸,蔺忠旺就把脚往盆子里放。
“爸爸,要换盆子呀!”双儿说。
“哦……好好,我太性急了……”蔺忠旺说。
春杏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脸盆脚盆都分不清?再说蔺忠旺洗脸也不像从前,从前他洗了脸要拧毛巾,如今他洗了脸就把毛巾丢在盆子里。春杏低着头,都不敢看蔺忠旺,默默换了脚盆。
蔺忠旺心里也怦怦地跳。他总以为身材相貌变得像就万事大吉,才知道呀,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乃至一举一动都容易露馅。不该这么着急就变人,应该多观察观察……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小心点儿。三双脚放进盆子,蔺忠旺的脚不敢乱动,乖乖地并着。
越发不对头,过去三个人洗脚,蔺忠旺总爱逗双儿玩。春杏就对双儿说:“你记不记得以前爸爸爱踩你的脚?”
双儿摇摇头,八年过去了嘛,两岁的事情怎么记得?
蔺忠旺就来踩双儿的脚,说:“你的脚好小啊。”
春杏又说:“爸爸以前还爱挠你的脚底,你把水溅了爸爸一脸。”
蔺忠旺就弯下腰,伸手挠双儿的脚底。他一弯腰,春杏就百分百有把握了,这个蔺忠旺不是真的!
真蔺忠旺,后颈有个瘊子,黄豆那么大,这个蔺忠旺没有。但是春杏不动声色。春杏听了太多的人参故事。人参精多善良啊,从来没有做坏事的。有这个假的,总比没有好吧,双儿有了爸爸,外人再也不敢来欺侮母女俩……春杏这样一想,心里好生感激,对蔺忠旺说:“你回来了,日子好好过。遇到什么事不明白,尽管问我。你离开了八年,恐怕好多事都忘记了。”
双儿说:“对爸爸来说不是八天吗?”
春杏说:“只要在山神身边待过,就容易忘记人世间的事。”
三人吹灭灯,躺下了,又闹了好一会儿才睡。双儿要听爸爸讲山里的故事,蔺忠旺活了一千年,肚子里的故事那还少?
但双儿听得高兴,春杏却暗自忧愁。人参精真是一个好爸爸,他哪天忽然离去可怎么办呢?这话她不敢说,也无处说……
十二、幸福
三天过去了,蔺忠旺没有离去。
春杏仍然提心吊胆。
三个月过去了,蔺忠旺没有离去。
春杏就把心放宽些了。
这个蔺忠旺虽说是顶替的,却实心实意愿意留在个家。
他多爱干活啊,跟从前那个蔺忠旺一样。
他多爱自己,多爱双儿啊,跟从前那个蔺忠旺一样。
他对乡亲们那么好,尤其会关照老人,这一点也像从前那个蔺忠旺。
……
唯一的不足,就是经常会做错事,袜子穿反就算了,衣服也会穿反,连囤秋菜也笨手笨脚,像是从来没有囤过。不过没有关系哦,男人总有点儿大大咧咧。再说蔺忠旺多聪明啊,什么事一点就通。
日子一天一天过,春杏渐渐就不把从前的蔺忠旺跟眼前的比了。
兴许吧,眼前这个就是从前那个,只不过离家八年,有些变化罢了。瘊子自己掉了,也不是没有的事。言行举止有些不同,人总是会变的嘛。至于相貌没有大变,男人本来就不那么容易显老……
这年秋天,蔺家院子里的玉米收了,豆角也收了,把地整出来,播下了参籽。
第二年人参出苗,春杏有喜了。
第三年人参长高,双儿有弟弟了,就叫喜儿。
第四年人参开花,喜儿能走路了。
第五年人参结籽,喜儿能叫爸爸、妈妈和姐姐了。榔头变红,蔺家就采摘参籽,出售根须,把参籽重新播下。
蔺家种出来的人参,价钱虽然比不上野山参,也足够令人欢喜。于是拆了茅草屋,建了砖瓦屋,还有马厩。如今双儿会骑马了,为了方便双儿,大门外摆着下马石,还立了拴马桩。喜儿不能骑马,经常骑在下马石上,扬着鞭子叫喊:“嘚嘚嘚!驾!嘚嘚嘚!驾!”
那天蔺忠旺到松花江挑水,钮老五坐在江边发呆呢。
“老五,怎么不去打猎?”
“上山打猎,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那就做别的嘛。”
“别的也不好做……我倒想过种人参,可是不会种,又怕抢你的生意。”
“这是什么话,我还怕你不学呢。”
蔺忠旺把钮老五带到自家院子参观,把种人参的窍门一股脑儿传给他,送了不少参籽,还上门帮他一块儿播种。
别的乡亲也有想种人参的,一看这情形,都来找蔺忠旺。蔺忠旺一样传窍门,送参籽,时不时还去察看参园,帮忙拿主意。
不出十年,集镇上种人参成了气候,家家户户盖了新房,添了牲口。钮老五也盖了新房,添了一头骡子,却仍然娶不上媳妇。
那天过小年,下着鹅毛大雪,钮老五赶着骡拉爬犁从蔺家经过,屋里传来欢声笑语。钮老五下了爬犁,从窗缝一瞅,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坐在炕上,个个脸蛋红扑扑的,桌上摆着美味佳肴。
一样的大老爷们,一样的种人参,凭什么蔺忠旺过得美美满满,老子过得冷冷清清?钮老五不禁气恨起来,回到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雪还在下,钮老五就去蔺家。
一家四口都在,但看到钮老五来了,春杏和双儿就走进里屋,喜儿仍然坐在爬犁上玩得起劲。
“这么大的雪不在家猫着,有什么事吗?”蔺忠旺说。
“好大哥,今天到我家吃晚饭。”钮老五说。
“我不去。”
“要去的,就这么说定了,傍晚我再来请你。”
钮老五离去了,蔺忠旺关上大门,母女俩就出来了。
春杏说:“别去吃什么晚饭,这个人,提防点儿。”
双儿说:“你不在家那几年,他欺侮我和妈妈呢。”
蔺忠旺说:“那就不去了。”
傍晚时分,雪停了,钮老五赶着骡拉爬犁来请蔺忠旺。
“我忙了一整天,菜煮好了,酒烫好了,你不去我一个人吃得了?我吃得了也没有面子呢,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我请你不动!如今你发了财了,架子大了!”
钮老五连拉带拽,蔺忠旺没有办法,只好上了爬犁。
春杏、双儿和喜儿站在门口说:“别喝醉了。”“早点儿回来。”“爸爸早点回来和我玩。”
蔺忠旺说:“好的好的。”
钮老五说:“哎呀,我跟蔺大哥多少年的好兄弟,你们还用担心吗?吃了晚饭我送他回来,少了一根毫毛拿我问罪。”
二人来到钮家,吃喝一阵,钮老五见蔺忠旺有几分醉意,就来套话。
“大哥啊,你种的是野山参的籽,山神送的。我们种的,那是你种出来的人参结的籽,恐怕不大一样吧。”
“哪里呀,野山参的籽第一年种完了,后来我和大家种的籽,都是一样的。”
“大哥,好兄弟说心里话,你说了不放山了,那年你又去了山里。”
蔺忠旺不由得暗暗吃惊。喜儿出生那年,他抽空进过山,要去椴树坡看一看。奇怪呀,不论他怎么走,走着走着身子就后退。他就明白,山神不让他回去了。他叫了几声:“山神—山神—”回答他的,只有山林的回音。他只好朝进山的方向作了三个揖,转身回家。这件事他只告诉了春杏,说是上山感谢山神,钮老五怎么知道了?蔺忠旺就盯着钮老五。
钮老五嘿嘿一笑,说:“被我猜中了!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大哥啊,你把野山参籽分给我吧!”
“分给你的,分的乡亲们的,和我自家种的,都是一样的。我要是只顾自家,满坡的野山参……”蔺忠旺忽然打住,再不能往下说了呀。
“满坡的野山参?在哪里?”
“我说什么了?怎么一出口就忘了……这酒有些上头……”
蔺忠旺不大对头呢,不成他是人参精变的?我可算撞大运了……钮老五说:“好大哥,酒冷了,我去热一热。”他热了酒回来,把食指放在嘴里用力吮吸,还皱着眉,做出很痛的样子。
蔺忠旺说:“怎么了?”
钮老五说:“刚才添柴的时候,一根刺扎到肉里,我拿根针挑出去。”他拿来一根针,拴着红线呢。
蔺忠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暗暗在手上掐一个诀。多亏山神早有先见之明……
钮老五挨近蔺忠旺,举着针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人参精最怕这个—”话未说完,他猛地拿针朝蔺忠旺一扎……
奇怪,针明明是扎向蔺忠旺,钮老五眼一花,针却扎自己手上,连血都扎出来了,痛得他啊呀啊呀地叫。
“你这是怎么了?”蔺忠旺笑了。
“本来跟你开个玩笑……我喝醉了……啊呀……”
“我给你挑刺。”蔺忠旺拿过针给钮老五挑刺,“在哪里?”
“被我挑出去了……喝酒吧,大哥,喝酒!这酒不错!”
二人接着喝酒,钮老五被酒一冲,邪劲儿又上来了。看来蔺忠旺真是人参精,道行可不浅,不过老子还有法宝呢。钮老五取来快当绳,将铜钱敲得叮叮响。
“大哥,你当真不是人参精?”
“不是。”
“敢不敢让我用快当绳拴脖子?”
“那你拴呗。”
蔺忠旺挺直了脖子。
钮老五把快当绳绕在蔺忠旺脖子上,大叫一声:“棒槌!”
蔺忠旺现出原形没有?
没有。
蔺忠旺是真正的人。
但如果没有山神教的诀,蔺忠旺就吃大亏了。
蔺忠旺手上掐着诀,钮老五那么一叫,快当绳不知怎么就缠在自己脖子上,把钮老五勒得脸皮发紫,眼珠也鼓出来。
蔺忠旺把诀一松,快当绳才松一松,但解不下来。
“大哥……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钮老五跪在地上。
“你被圈套吊在树上,是我救你下来。你一穷二白,是我教你种参。你怎么都忘光了,还恩将仇报?我在山神那儿待了八天,不是白待的呢。”
钮老五羞愧万分,低头不语。
“今晚就这么过去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给你留点儿面子。往后你怎么做,凭良心吧。”
蔺忠旺解下快当绳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出钮家。
下了两天大雪,街上的雪齐膝深,蔺忠旺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但才走了几步,春杏赶着马拉爬犁,带着双儿和喜儿来接爸爸了。
“爸!爸爸!”
“你们怎么来了?”
“担心你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钮老五是好兄弟。”蔺忠旺故意高声嚷嚷。
“他怎么不送送你?”
“他喝醉了嘛。不过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从此往后,钮老五老老实实过日子,平平安安活到六十岁,他既没有儿女侍奉,也没有亲戚往来,临终的时候,还是蔺忠旺在身边照顾。
“老大哥,这一辈子,我对不起你。”钮老五说。
“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蔺忠旺说。
钮老五一口气捯不过来,眼睛就闭上了。
蔺忠旺和春杏双双活到一百岁,什么毛病也没有。
双儿二十岁时招了上门女婿,喜儿二十二岁时娶了媳妇,如今他们都做了曾祖父曾祖母。蔺家五世同堂,几十口人,合住一个大院子。
蔺忠旺和春杏去世那天正好是中秋节,这么一大家子,和和乐乐吃了晚饭,赏了月,上炕安歇。
蔺忠旺和春杏说了好久的话哟,不知不觉,晨曦将窗纸照得蒙蒙亮。
春杏说:“遇到你,我是最幸福的人。”
蔺忠旺摸着春杏的头发,说:“遇到你,我也是最幸福的人。”
夫妻俩再也没有话要说了,彼此含笑看着。
春杏闭上眼睛,心里冒出一个疑问。她睁眼看看蔺忠旺,什么也没有问,又把眼睛闭上—这一次,是永远地闭上了。
蔺忠旺正要闭眼,一缕云雾从窗缝挤进来,聚成一团,变成了山神。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山神半点儿没有变老。
“我来看看你,也代表椴树坡的植物来看看你,还代表老白山的鸟兽来看看你。”
“啊,它们都好吗?”
“都好,都好。你带乡亲们种人参,放山人少了,猎人少了,野山参和鸟兽多起来了。椴树坡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小千千如今长成六品叶了。”
“好……好……老椴树呢?”
“老椴树也还硬朗。只是你,人寿马上到头,害怕不?”
“不怕。”
“后悔不?”
“不后悔。”
“为什么?”
“春杏很幸福,孩子们很幸福,我也很幸福。”
蔺忠旺慢慢看一眼春杏,把眼睛闭上。
山神叹息一声,变成云雾从窗缝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