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庆
2023年10月5日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获奖者为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以表彰其创新戏剧和散文,为无法言说的情感赋予了声音。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松(Anders Olsson)表示,“福瑟将挪威背景的语言和自然根植性与现代主义的艺术技巧相结合”。约恩·福瑟出生于1959年,挪威作家,当代戏剧界最负盛名的人物之一,其作品包括小说系列《七部曲》(Septology)、《火中的阿莉丝》(Aliss at the Fire)、《忧郁》(Melancholy)、《闪耀》(A Shining)等。他的作品至今被翻译成50多种文字,超过千场制作公演,获得北欧地区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入围国际布克奖和美国全国图书奖翻译奖的短名单。
1983年,约恩·福瑟出版了处女作長篇小说《红色,黑色》(Red,Black),开启了一个非常多产的职业生涯。他首部上演的戏剧是1994年在卑尔根国家剧院上演的《而我们将永不分离》(And Never Shall We Part)。1999年,他的戏剧处女作《有人将至》(Someone Is Going to Come)在法国巴黎上演,使他在文坛获得突破。2010年5月,约恩·福瑟夺得“易卜生国际艺术大奖”,在此之前,戏剧界获此殊荣的只有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和法国导演阿丽亚娜·姆努什金(Ariane Mnouchkine)。约恩·福瑟成为继亨利克·易卜生之后作品被搬演最多的挪威剧作家,其戏剧作品包括《名字》(The Name)、《冬天》(Winter)和《一个夏日的日子》(A Summer's Day),《名字》于1996年获国际易卜生奖,《一个夏日》和《死亡变奏曲》分别于2000年和2002年获北欧国家戏剧奖,其他主要代表作还有《有人将至》《吉他男》《秋之梦》《我是风》《暗影》《而我们将永不分离》等。在完全以剧作家身份工作多年后,约恩·福瑟回归小说创作,小说《三部曲》摘得2015年北欧理事会文学奖,他的长篇作品有《七部曲》,其中第三部曲在2022年入围国际布克奖。
挪威当代新式剧作家
易卜生是欧洲近代现实主义戏剧的杰出代表。其突出贡献是在欧洲现实主义戏剧走向衰落,自然主义和颓废派文学十分泛滥的时代,高举现实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旗帜,并创造了以设疑性构思、论辩性对白和追溯性手法为基本艺术特征的“社会问题剧”体裁。其创作实践和社会影响足以与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戏剧大师媲美。福瑟的戏剧创作受到了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等剧作家的影响,同时展现出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视角。福瑟作品中所关注的主题,是古往今来戏剧舞台上的永恒命题:人类生存的困境——交流的隔阂,人与人之间、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对抗,等等。在福瑟之前,也有剧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例如,萧伯纳、尤金·奥尼尔、哈罗德·品特。这些剧作家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以戏剧的形式呈现了所处的年代。
约恩·福瑟是挪威当代国宝级作家,其戏剧作品的永恒主题,确实如瑞典学院宣布的获奖理由:“他颇具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发声。”(“for his innovative plays and prose which give voice to the unsayable.”)。福瑟戏剧作品中的关键意象有海、雨、秋天、悬崖上的老房子、窗、照片等。其剧本中的文字,甚至所需要的舞台置景大都是质朴的。他把眼光投向戏剧所要呈现和刻画的终极目标“人”,并且善于对人的内心状态做比较极致的再现。他通过最普通的生活日常的瞬间,对人物的情感历程进行挖掘,探讨亲密关系中孤独与背叛、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对于生命的思考等。福瑟对戏剧语言和戏剧动作的彻底精简中,表达了人类最强烈的焦虑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有人将至》以一个被欺辱的年轻女孩作为切入点,剖析了德国和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同时反思战争对人们的影响。《而我们将永不分离》中,他以戏剧的方式将目光聚焦于对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21世纪初的世界大事件的精准把握,并以中国、苏联和东欧国家为主要对象,展现出这些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变化。
福瑟在戏剧上高产,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的数年内,接连以几个堪称杰作的剧本在挪威国内、北欧地区和国际上获得多项大奖。他的剧作在欧美各国不断上演,是当代欧美剧坛最负盛名,同时也是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其戏剧作品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并在世界各地广泛演出。许多评论家称其为“新易卜生”“二十一世纪的贝克特”或是“继易卜生之后挪威最伟大的剧作家”。目前国内有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有人将至:约恩·福瑟戏剧选》和《秋之梦:约恩·福瑟戏剧选》;译林出版社与上海戏剧学院合作出版了福瑟最偏爱的小说《晨与夜》、近年来最重要的长篇代表作“七部曲”(《别的名字:七部曲Ⅰ-Ⅱ》《我是另一个:七部曲Ⅲ-Ⅴ》《新的名字:七部曲Ⅵ-Ⅶ》),以及他的戏剧精选集。
新挪威语彰显“福瑟式”美学
约恩·福瑟以新挪威语创作了大量作品,涵盖了各种体裁,包括戏剧、小说、诗集、散文、儿童读物和翻译作品。挪威有两种书面语,布克莫尔语和新挪威语。多数挪威文学是以挪威语写作的,而福瑟所使用的新挪威语是老百姓使用的语言,其扎根于挪威方言,保留了民族特点。该语言的主要覆盖范围是挪威西海岸,当地人口为全国人口的10%~15%,福瑟从小在西部长大,一直使用这种语言。福瑟认为新挪威语和故乡方言接近,简约而醇厚,以此创造了他的文学景观。在那里有沉默,有蓝色和灰色的海洋,有重复的诗意和节奏。
他在作品中对新挪威语运用自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对福瑟使用和推广这种语言的努力的认可,同时,也让人们看到了新挪威语在表达上的灵活与简洁。2000年,福瑟的长篇小说《晨与夜》出版。这部小说于2001年再次让他荣获马尔瑟姆最佳新挪威语图书奖。
约恩·福瑟笔下蕴含着巨大情感张力的极简主义洗练语言,对白中强烈的节奏感与音乐感,彰显了独特的“福瑟式”美学与戏剧风格。最突出的特点是他的剧作中无处不在的诗意的暗涌,是他对人生的倾听,是他字里行间对所有在时间荒原上相遇的人们所怀有的无限悲悯之情。《秋之梦》由众多场景逐个拼接而成,就如同一个个拼凑起来的抽象图像,而无故事主线。整场演出中,剧中的五个角色全部出现在舞台上,没有描述个人故事的独立情节。《我是风》讲述了两个人,又或许只是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人,他们乘着破船漂泊在海上,身边只有一点点食物和水。故事发生在其中一个人打算向公海前行之时,忽然之间,远处的岛屿浓雾弥漫,海水汹涌,将他们带入了一场神秘未知的奇幻旅程。该剧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奇异点将现实分裂开来,两人之间的交互吟唱与复杂关系的异常敏感共同构成了该剧的一大亮点。该剧的编剧与导演均表示,尽管看似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相连,但其实他们都是在自己的孤独世界中迷失方向的个体。福瑟和很多挪威作家一样,非常在意对人的内心状态,或者是人的心理状态极致的再现。话剧的角色姓甚名谁,观众并不知晓,他并未赋予角色任何名字,只以“男人”“女人”“朋友”替代,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书写某种独特,而是在书写普遍的人性,而话剧人物又几近以独白的方式进行交流,独白与交流构成了极端的矛盾,独白的台词又都是诗歌的语言,几乎以诗行的形式呈现,用象征隐喻的哲学方式去抵达人类普遍的困境与真相。除此之外,福瑟的话剧中总是充斥着停顿、沉默。他对话剧的革新,让他游离于任何戏剧流派之外,独创了一派的戏剧语言。重复也是福瑟经常使用的创作手法,他往往借助同一角色的不同阶段来呈现人生的沧桑,或者将同一角色裂变出另一个虚幻的分体来表达命运的不确定性,用平淡静默而又充满张力的生活瞬间来刻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将要面临的生命裂缝,因为那些人生的断裂时刻往往最为接近人生的悲欢,也更能呈现生命的脆弱和内在的挣扎,例如我们经历过的是非得失、挫败冲突与生死瞬间,往往更加能够反映人类灵魂最为本质的特征。
在1993年之前,约恩·福瑟以诗人和小说家的身份活跃在文学创作中。1993年之后,随着《而我们将永不分离》被搬上舞台,尤其是1999年戏剧处女作《有人将至》的发表,福瑟开始正式走上戏剧创作的道路。他的戏剧常常以两个或三个角色为主,通过对话或独白展开情节,但却不遵循传统的戏剧结构或逻辑。在《而我们将永不分离》中,福瑟探索了戏剧独有的暧昧不清的特质:一个女人时而焦急地等待着丈夫,时而等待着逝去的恋人;时而欢迎着回来的恋人。这些都是一个女人的独角戏,一些破碎的回忆,打乱了时空,混淆了真幻。观众看到的究竟是现实、幻境、回忆,或者是一个鬼魂的故事?作者运用大量重复的自言自语作为戏剧语言,表现出人物情绪的波动变化且层层递进,通过作品向人们展示了人生永恒困境的三条出路:要么找到自己,走入残酷的真实,奋勇向前;要么自欺欺人,陷入美好的回忆,原地打转;要么直接跳进大海深处,回到生命最初。
对当代社会的人文关怀
约恩·福瑟自12岁开始写作起,经过十余年的笔耕不辍,在1992—1995年,创作出版了大量作品:诗集《天使与狗》(Dog and Angel,1992)、诗集《诗歌新编:1986—1992》(Poetry 1986—1992: Revised collected edition,1995)、中篇小说集《两个故事》(Two Tales,1993)、短篇小说集《成长的故事》(Prose from a Growing-up,1994)。《名字》是福瑟的代表作品之一,主要讲述的是怀孕的女孩与孩子的父亲走投无路,不得不回到女孩父母的家中。面对着神经质的残疾母亲、沉默寡言的顶梁柱父亲及自来熟的未出嫁妹妹,男孩在担当与逃避中摇摆不定。离荒诞更远,离现实更近,观众从中看到的是——“人们保卫自己以免受入侵,或是在一种贫寒的、受压抑的生存环境中,极力企图挖起壕沟把自己禁锢起来。”而真相的模糊性又会引发观众去探索原因,即便是多个真相,没有绝对的答案,而世界正是在这种复杂性中存在、变化。这部话剧的冲突就是沉默。《名字》探索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社会约束之间的冲突。福瑟通过对语言和戏剧动作的彻底精简,用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表达了人类最强烈的焦虑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暗示社会的问题和不公,从而展示了一个剧作家对社会的人文关怀。
《有人将至》于1997年在巴黎首演,凭借《有人将至》,福瑟从此跻身当代戏剧界顶流作家的行列。该作品是他第一部获得国际声誉的作品,也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主要描写了一对情侣在一个偏远的海岛上建造了一座房子,但却因为彼此的不信任和外界的干扰而陷入了恐惧和孤独。男女主为了达成“只有他俩相守”永恒静止的纯粹二人世界,就必须寻找一个没有其他人存在过的空间,甚至不能存在时间的流逝。这部作品展现了福瑟对戏剧冲突和紧张的精湛掌控,以及对人类爱情和安全感的深刻洞察。男女主在生活沉重的真相和自我营造的甜蜜幻象之间反复切换,神经质般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因为人物不断地重复这一点,而不是形象本身令人感到神经质。其实,神经质不是戏剧造成的,而是真实的社会因素,福瑟借助戏剧人物对社会进行深入剖析和批评,在其看来,社会问题=荒诞派的剩余,荒诞派的剩余便是单调的生活本身,就是活着。在福瑟笔下,形式和内容不再分离,社会性与技法浑然一体。而今日的社会正是在荒诞派宣布意义世界消散后依然单纯存在着的社会。抵抗没有意义,人只是存在着,以此为前提,人们构成的关系完全是非意义的。这些敏锐观察与细腻的表达,都彰显了挪威剧作家特有的内涵。
结语
伟大的创作者都是试图通过直接或间接创作来自自己生命本来的作品,从而让“不可见者”可见、让“不可说者”可说。2010年,国际易卜生奖评审团如是评价约恩·福瑟:“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剧作家,在舞台帷幕开启后展现的是人的一生中如影随形的无言奥秘。”只有亲自触摸到生命深处本来面目背后的“不可见者”“不可说者”,才能发出一切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才能成为伟大的创作者。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的一生所愛与终生所憾:让“不可说者”可说,让“不可见者”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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