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辉
陈管教送我出大铁门的那一瞬,黑漆的监狱铁门并没有响。
他手扶住门框,没有立刻将铁门关上,咧嘴微笑望着我,黑眸在闪光,看得出来不是不舍,而是替我高兴。他还真不是客走立刻关门的那种人。
陈管教问,你到哪里去?还是昨晚叫我到值班室,和我最后一次交谈时问的那句话。
我说,先回家看看,顺便把离婚协议签了。
小铁门终于轻声关上了,未发出沉重的震响,没有给出狱的人最后留下一次心惊肉跳的印象。
我转过身来,立定在监狱的大铁门下。那天的阳光很好,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白云,跟被疾风暴雨洗尽一般。人在牢里,很难见到天空如此的净蓝。我的身影投射在身旁的地面上,下午的阳光将它拉得长长的,头小身大变了形。
烈日灼面,蓦然间有一瞬的眩晕。
我紧攥了一下拳头,提醒自己,我出狱了!我刑满了!我该喜极而泣。
随之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如雨倾盆般湮没了视线。监狱大门外那块大平坝上没有一个人,两旁泊满的轿车立刻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人在前方的不远处呼喊我。魏队!魏队!蒙眬的视线里那人向我飞奔而来。
我擦了擦眼泪,看清来人是小甄,甄为,当年分到我队里的警校毕业大学生。
是你!小甄,你怎么知道我出来?
小甄沖上来抱住我激动地说,听人说的,我来晚了些,路上堵车。走,快上车!
一辆别克轿车吱的一声,急刹到眼前。
年轻人的拥抱好热烈,我看到他眼里也闪出了泪花。
让你们吃苦了。听说我们刑警二队也散了,你被发配到偏远农村派出所了?
魏队,比起你遭罪坐牢,我这算个什么?
我擦干泪,甄为的泪却流得更多,好像今天出狱的是他。这几年我在狱中见过太多的眼泪,有悔泪、悲泪、苦泪、思家恋亲的泪、孤独的泪……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泪,我觉得监狱是人世间眼泪最多的地方,甚至超过了医院和其他地方。这只有真正坐过大牢的人才会懂。
我松开甄为的手臂,没去替他擦泪,只说,别忙,让我再看看监狱大门,我在里面蹲了整整八年。
站在别克轿车旁,我望着高墙如城门般坚固的省二监狱,这里是座灵魂的炼狱,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要么洗心革面,从头再来;要么行尸走肉,狰狞可怕。
甄为也伫立在一旁,没敢出声打扰我这个刚出狱的前警察,他曾经的头儿。
我拉开车门迈腿上车时,甄为问,魏队,你的行李呢,怎么什么都没有?
我带什么?人出来就行了。当年我净身而入,今天我净身而出。只要人在,一切都有。
我的确什么都没带走,被子脸盆换洗衣服,还有那几本翻卷了的书。
出狱那天,我和甄为坐在饮食一条街的一个烧烤摊上。烟熏火燎间,我一杯他一杯,直到深夜。两个人喝得烂醉。他问我住哪里。我说你扶我去宾馆开个房,我要好好睡上两天。别看我两手空空如也,但兜里还是揣了一沓钱。我在狱中装配氖灯、折纸盒等,月月完成任务挣工分,超产奖励挣了两千多块钱。宣布我刑满释放的前一天,陈管教取出来交到我手上。他说,这是你劳改八年的全部收入,出去后可以对付一阵生活。
那两天的日子是乱的。激动兴奋,屈辱痛楚,杂糅掺和,令人百感交集。烟酒之中,印象是一派乱云飞渡的笼罩。甄为把二队的几个哥们儿弟兄都邀来见我,有判刑先我出狱的秦生扬和张友军,一个三年,一个四年;另外三个都是被处理脱下警服,调离公安系统的。我们都是同案。二队因此案而解散,人员几乎全军覆没。这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是绝无仅有的,我是队长,我惭愧痛悔。这都是我的错,且百身莫赎。本来甄为还叫了局里当年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褚盛,但他只在电话里说代他问好,他就不参加了。其实他是无颜面对大家在一起的尴尬,他引咎辞去领导职务也已经八年了。
推杯换盏之间,每个人都仰头干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世间唯有豪饮者才懂古代诗仙太白的痛苦。大家问我回来后的打算,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公职、家庭,现在就赤条条一个人。找个工作混日子吧,又有些彷徨,感觉什么都不适合我。心里有个结,一直无法释怀。不过也好,现在自由了,不再像在队伍里那时受约束了。
先我出狱的张友军现在在保安公司当科长,还算混了个一官半职。他说,魏队,不行就到我们保安公司来吧。其实只要给局里说说,凭你十六年的警龄,那些摸爬滚打,那么多战绩和奖章,局里会照顾你的。
大家都说是的,肯定会安排。
现在的副局长刘立志去年到监狱看望我时,特别叮嘱我要好好改造,出来之后他负责给我找工作。他是我读警察专科学校时的同班同学,我相信他的话。但我有我的打算。今后也许有要大家帮忙的时候,到时还望各位鼎力相助。说完我站起来,举杯干尽一杯老白干,杯口朝地,滴酒不见。
秦生扬说,魏队,你还是没变,坐牢都没把你人坐垮。我是不行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其实,我是不好对大家说出内心的想法,怕他们认为我在说醉话。
我只想要一张照片,黑小河的照片。我知道当年“803”的案子上,此人现在还在逃。
我谢绝了接下来一个又一个为我洗尘的酒局,让他们别叫我魏队了,那是过去的我,现在我是刑满释放人员。但他们不听,仍然叫我魏队,说是忘不了我们在一起那十多年的刑警岁月。
我还是得先回家看看。八年的牢狱之灾,妻子韦嘉来探监两回,都没带女儿菁菁。我问,为何不带菁菁来?韦嘉说,她还小,同学们都知道她爸是劳改犯后她受不了,整天放学后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人都有些抑郁了。她怕见你。在牢里我最想菁菁,梦到最多的就是她,但醒了又痛苦,害怕再梦到她。因为在梦中她常跳舞摔倒,撕心裂肺地大哭,甚至跳进悬崖深渊,吓得我满身大汗,惊悸的呼喊声惊醒监房熟睡的其他人。
今年是2010年,算来菁菁已经满十三岁了,在读初二了。韦嘉说为了开导菁菁,她做了很多努力,但都无济于事。入狱一年后韦嘉向我提出离婚,把离婚协议交到陈管教手上,让他转交我签字。陈管教觉得这样不利于我在狱中的改造,隔了大半年才给我。
后来韦嘉再没到监狱探望过我。服刑到第三年的一天,我在狱中收到一封她的蓝色特快专递。打开一看,一把钥匙掉了出来,还有一封A4纸打印的信:
魏来,我和菁菁不能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这几年我们家的事令人太伤心,太绝望,我不赘言了。为了女儿,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我和菁菁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你好好改造吧。我的手机号码没变,等你回来,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吧。上不上法院履行手续都无所谓,我们不存在财产分割。只要你签了字,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家里的房子留给你,这是钥匙。再见。保重。
韦嘉于北京
那天我手捧着那张A4纸读了很多遍,感受到了韦嘉的理智和决绝。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儿,还要背负丈夫的耻辱,可以想象她们生活的艰难。
妻子韦嘉本来有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却没有手书,而是用电脑键盘打出那些冰冷的铅字体。我知道她的纤纤玉指打字飞快,就像她在舞台上跳充满韵律灵性的舞蹈。她是艺校老师,从小学习民族舞,毕业留校做老师后又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过两年。菁菁出生之后她坚持控制饮食和练功,半年后恢复了舞蹈身材,一直在教学生。选择去北京,大概是因为她的社会关系资源都在那里,我从不怀疑,凭她的一技之长是能够找到工作的。
我一直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右下角韦嘉的名字旁一直空着。在狱中我几次提笔想写上自己的名字,却始终下不了笔。我想,等刑滿回家再签吧。
门上布满了灰尘,钥匙在锁眼里旋转。门开了,熟悉的画面展现在我的眼前。沙发上蒙了一张花格床单,家具的摆放还是我在时的样子,只是上面铺满了报纸,处处显露着韦嘉的细心。我站在门口望了很久,空空如也的家里似乎依然留着她和菁菁的身影,回荡着她们曾经的笑声。
桌面上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我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摁了几枚清晰的指纹,然后一抹,指纹全都消失殆尽。
拉开衣柜,里面有一些我的衣服,包括那些藏蓝色的警服,挂的挂,叠的叠,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的,看着凄凉又令人感动。这是我在监牢中日思夜梦过千百遍的家吗?如今物是人非转头空。没有人和我说话,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亲人都不在了。
提起笔来想在离婚协议上把字签了,但脑中思虑万千,搔首踟蹰,最终没能写下一个字。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被我给断送了,内心的悔恨、痛苦无处诉说。
我成了裸人一个。容不得继续多想,把家里的事全部办完,我也该重新上路了。
关上家门,朝公墓山走去。那里安葬着我的父母,我要去看看他们,在走前为他们扫扫墓。有一路公交车可以开到山下,但我不想坐车,我要走着去,好好享受蓝天下自由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这对一个在高墙里关了八年的人来说,格外珍贵。
走在街上,我进店选了一款三星手机,一千五百多。兜里就剩七八百块钱了。我给甄为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有新手机了,让他把我的号码告诉兄弟们,今后便于联系。
没想到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了。一接听,原来是刘立志,牛子。还是那副中气十足的声音,魏来呀!刚才你队上的小甄把你新手机号码告诉我了。听说你出来了,祝贺你恢复自由!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给你介绍工作,有保安公司,有驾校。你车开得好,当个教练收入还可以,抽烟都不用花钱。我们是老同学,你随时来局里找我,怎么样?
牛子,谢谢你!我还是叫他牛子。我是出来了,工作以后再说吧。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等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会找你的。去驾校当教练是个好工作,可惜我现在不抽烟了,已经戒了。谢谢你。我先去给爹妈上坟,我们以后再会,先挂了!
别,别挂!你怎么打算的,是不是嫌工作不好?听说韦嘉走了,给你留下了一套房,你手头有钱花,是暂时不想上班?
你消息挺灵通啊。都不是,我……我还是没能开口把真实打算告诉牛子。
那个,不说了,先这样,我现在手头有点儿事,回头再聊。他挂了电话,听得出来他很忙。
路过一个落地玻璃橱窗,我停下脚步看着玻璃中的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寸头长些了,竟然不见一丝白发;黝黑一张刀条脸,胡子也没刮;单眼皮眼角边有了深深的鱼尾纹,微眯的眼睛里还有些光亮,像浓厚的乌云里露出了一丝阳光。我挺直身板做了个扩胸动作,感觉手上有劲儿,只是一双小臂黑黢黢的。虽然整个人很瘦,但手臂上的二头肌鼓鼓的,这是我在狱中坚持每天完成两百个俯卧撑的结果。八年的坚持不懈,让我的身体和精神都算良好。
还挺酷的!我望着玻璃倒影苦笑,眼角的鱼尾纹像绳锯拉出来的一样深刻。
来到母亲的墓前,我默念着碑文上母亲的名字。站了一会儿,从旁边拔了些苇草,扎成扫把,静静地扫除蒙尘。待拔尽碑旁的荒草,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儿子对不起您,韦嘉和菁菁走了,整个家都毁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还努力活着,您一定要保佑我,抓住黑小河。您安息吧!
母亲没满七十岁就病逝了。父亲也只活到了七十五,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突发脑出血走了,没有受病痛折磨,就埋在离母亲不远的山岗上。
我又朝父亲的墓地走去。
我蹲了八年监狱,见过太多失去自由、生不如死的人,当警察时也去过无数次医院和火葬场,见了不少哭天抢地的生离死别。都说到过这三个地方的人,对人生有最透彻的感悟,知道人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我在狱中把烟戒了,努力锻炼身体,就是想着一定要坚持到出狱,回到人世间,抓住那个恶魔。
其实我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天方夜谭。我是有线索的。
从公墓回去,我坐了公交车,回到市区径直迈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我把刑满释放人员通知书往民警办公桌上一放,那民警抬头看我一眼说,魏来,好熟悉的名字。哦,想起来了,你是因“803”案件进去的,你们二大队全军覆没,我们全局民警警示教育为你们写了大半年的小楷,教训深刻呀。我去叫所长来。
不用了。我是来履行程序的,按照重点人口管理办法来报个到。我准备外出打工,先留个手机号码,你随时打电话,我会报给你我在哪里。这是规矩,我得遵从。
这时甄为来电话了,说要把黑小河的照片交给我。听到我在正兴街派出所报到,便要马上给我送过来。只有甄为知道我的打算。那晚我们喝得云里雾里的,我托他给我弄张黑小河的照片,这小子没忘。
八年前,我没见几次黑小河的照片,就进检察院了。之后是看守所、法院,直到被送进监狱。但我忘不了黑小河的那张脸,跟死了的黑大长得真像,都是圆脸、大眼睛、耳朵奓得开。黑姓很少见,是土家族。黑大叫黑大河,黑小河是他的弟弟,周边人都叫他黑二,今年三十六岁。两人都有盗窃前科。那年用指纹比对出来的时候,魏来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真是人如其姓,作案之猖狂,手段之凶残,令人发指。
都说传奇故事是人编的,而真正的传奇永远编不出来。
我把几件换洗衣服装进牛仔双肩包,锁上家门去了长途客运站。
行囊不重,而为了黑小河迈出离开家门的第一步时,我自己都莫名觉得有些可笑。只因我在狱中偶然得到的一个线索——陆忠山在毕节市的一个水果批发市场遇到过黑小河,当时他正坐在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上抬头张望,后座上扎了一大堆快递件。就这样一条三年前获取的线索,带来了比通缉令那张纸更有用的东西,黑小河曾经在贵州做快递员。三年了,他还在那里吗?时间如水流,我现在去找他不啻刻舟求剑。但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唯一的线索。
我在当警察时见过太多太多的通缉令,有的是一沓沓地躺在桌旁,更多的是保存在电脑里。只要不涉及当地的,一般都看了就放一旁。不是警察都不管事,而是自己手头已有做不完的事、跑不完的案子。只有遇到可能在当地出现的才注意一下,开会时有意识地提醒一下,看在工作中是否豌豆滚屁股——遇了圆(缘)。
大巴车在省道上奔驰,车窗外的树木被拉成流线型向车后飞逝,远山一段一段地被近处的山丘或堡坎挡断,时隐时现,就像是往事一段一段从脑海浮现出来。
陆忠山,一个贵州惯盗。贵州流窜作案的盗窃团伙惯于撬锁,而四川这边的团伙擅长攀窗入室。他已经是三进宫了。关进来时,我就格外注意这手指细长灵巧的老贼。他的手的确很巧,烟抽完后七弄八折地就把一个烟盒叠成一个小巧漂亮的纸烟缸,侧面还留着香烟的牌字。他很得意,对我说,看,“天下秀”牌烟缸!送你啦,随便抽。他人很机灵,看我住的下铺和我的年纪,就知道我是号长,是八人监房中的头儿。其实这也是陈管教给我鼎力相助争取的。
以前的号长是个十八年的长刑,后来我才知道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农村出来的,人称胡哥,大名胡宝石。他一身牛劲儿,又浑又霸道,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监舍的几个人都怕他,给他点烟的,洗碗的,甚至他不想动了,都有人乖乖端盆水来给他洗脚,旁边还站着等洗完给他擦脚的。整个一深宫里的皇帝范儿。
也许那天他是有意做给我看。中午吃完饭,他说,今天新毛头给我洗碗。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我乜他一眼说,你过分了。我打算治治他。
洗个碗又不重,他下手狠,给他洗了就没事了!旁边的人连忙打帮腔。
见我不动,胡宝石上前就一拳向我打来。我是有准备的,侧身一闪,使腿一挡,手掌猛力劈在他的脖颈上。他一个趔趄就扑在地上了。我顺势冲上去骑在他的身上,扳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他的胳膊就苏秦背剑了。
我说,谁洗?你洗还是我洗?
他扭头说,妈的!还有两把刷子呢!
不服吗?再来!我松了手,让他爬起来。对付这种人必须打他个心服口服,没有别的办法。
我在警察专科学校读书时,擒拿格斗是那届最牛的,老师都夸我眼疾手快,是把好手。干刑警十六年,每次和案犯相遇都要过个三招五拳的,屡试不爽。过了第一招,我心里就有底了,看胡宝石的站姿就知道他没学过武术,只有不怕死的一身牯牛劲儿。
他站了三步远,又要冲上来,我开步挂怀中抱月架势等他,观察他的行步和手势判断怎样出招。他还是一拳冲将上来,这回我没闪身,左手猛挡飞来的拳头,右手发力挥出一拳,正好落在了他的鼻梁上。胡宝石当场就鼻血飞溅,一头倒向铁门,铁门哐当一声发出震响。刚好路过的陈管教在小窗外一吼,干啥,住手!
铁门开了。陈管教指着我俩说,你们都不要说话,我要旁边人说话。哪个先动的手?因为什么事?
没一个人敢开口。胡宝石不停地擦鼻血,那一拳太重了,鼻孔血流不止,把胸前都打湿了。
我一看大家都不敢开腔,就说,我们在过招,开个玩笑。
陈管教说,开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吗?哄小孩儿啦?然后指着我跟其他人说,我告诉你们,别和他过招,谁过谁倒霉!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大家霎时都愣了,疑惑不解地望着我。
啊,没事,没事,是我的错,才来不懂规矩。我点头对陈管教说。
陈管教转身出去了,默然拉上门、锁门。然后在小鐵窗里突然又发出一声大吼,他是警察,是刑警!
监舍里顿时鸦雀无声。在陈管教眼里,我还是个警察。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过了大半天,胡宝石对另一个下铺说,你,把下铺让出来!那人一听连忙去抱铺盖了。
我说,不用,我不睡他的,要睡也睡你的铺。
啊!也要得,大哥你睡哪个铺都可以,我和他们换。他指着另外三个下铺,你们看,哪个让我?
谁都不让,你就睡我的上铺,我们对换。你一身气力,还怕爬上铺?
是是是,我听大哥的!
从那以后,胡宝石再也不叫人洗碗了,每天自己端盆接水洗脸洗脚。
过了几天,陈管教叫我去谈话。他递烟给我,我说戒了。他说暴露了你的身份,我也没办法,这帮人就服这个。我感谢他,我已经没有身份,脱了警察这身衣服,什么也不是了!
他说,不!你们“803”案件我们见过通报材料,全市司法系统都知道这事,教训啊!我看到你们付出的代价都想哭。
送我回监房时,他没立刻将铁门关上,而是静默无言地望向监房里的人,然后轻轻把门拉上,只留下上锁的声响。
我发过誓,从投监的那一天起,我不再去想关于“803”案件的一切,更没想过把黑小河捉拿归案。我已经自顾不暇了,只想熬过八年,回家过普通人的日子,了此一生。在牢中我忆起丈母娘在我们结婚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你们好好过日子吧,祝福你们!人生在世就是过安稳日子。我当时还想,妈妈您的要求也太低了,人生在世,岂止是过安稳日子,人生还有很多美好且有趣的东西。我跟韦嘉交流过,她说,你别听老人家的,她老观念了。现在才知道,能过安稳日子,平平淡淡过一生,最难得。
牢狱五年之后我在监舍遇到陆忠山。他听说我以前是警察,又是号头儿,不歧视、不侮辱他们,甚至有时还帮他们赶氖灯装配的任务,便知我与一般犯人不同,所以他经常向我讨教,问他几次失手被抓,是哪些方面没做好,叫我从警察破案的角度帮他分析分析。这还了得,我哪能说出我们的方法手段。
我敷衍他,但又要让他看不出来,像个卧底。我说你摆摆你三进宫的经历吧。让他多說,我少说。他给我讲了很多当贼的事,包括他第一次如何盗人家的东西,后来怎样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问他,你今后出去还干这个?
他瞪大眼睛说,我这样的人,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
我笑了,你还有四年出狱,出去才四十一岁,还可以偷二十年,可惜我是抓不了你了!
那是当然,不然我问你干吗?他哈哈大笑。
在监狱里除了干活儿就是背监规,别的时间都很无聊。我发现听他们讲盗窃案是件有趣并好混时间的事。以前当警察审案子,只是听案犯交代案情。而这里不同,他是主动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抖个底朝天。
我不时插言提问。当我问他团伙与团伙之间的联系时,他提到了黑小河两兄弟。显然他不知道我是因这个案子进来的,也不知他们兄弟俩翻了船,并且黑大已经毙命。陆忠山只知道他们团伙之间有过一段交集,因此听过这两弟兄的盗名。
我心头一亮,就开始套他的话了。你后来见过黑小河没有?
见过!我被抓的三个月前,还在毕节见过一面。
我内心一震,没有打断他的话。然后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时间、地点和当时的情形。我记住了。黑小河在送快递,在毕节的一个水果批发市场一带。
这个情报很重要。过了几天,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陈管教,叫他通报给我们市局。后来他告诉我,给你们市局刑侦支队打电话通报了,但始终没有回音。
那天我就想,我出去一定能捉住黑小河,于是脑海里首次冒出了追逃的想法。日思夜想,这个想法就从心里开始生根发芽了。一个身陷囹圄的前警察要去追在外飞起的在逃犯,还要等数年刑满出狱的那天,简直是痴人说梦。
大巴车摇到毕节长途客运站时,天都黑透了。抬腕看表,路上走了九个多小时,晕乎乎地换来了一片陌生的万家灯火。
我站在车站出口,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住宿!对,首先是要找个睡觉的床。但看到街边小摊有卖威宁小粑粑的招牌,我顿时就饿了。走近一看,其实就是像饺子一样有褶儿的包子,烙熟的,金黄色,很诱人的食欲。我要了三个,咬入口,里面是菜和肉的馅。
女小摊主热情地说,这是我们彝族的名小吃。好吃吧?
好吃!怎么不叫毕节小吃,而叫威宁小粑粑?
坐吧。你是来打工的吧?威宁是毕节大城市的一个县,很早之前毕节也叫过威宁。其实大地方都是一个。清朝叫威宁府的时候,毕节是它的一个县。现在又把它掉了一个头,不然这个社会啷个叫天翻地覆嘞!女摊主唠唠叨叨说了一段,还带点儿幽默,说毕节是大城市。
我问,你有白开水没有?
隔壁店有矿泉水,一块钱一瓶。
你有我就喝你的。
她笑笑说,有。一看你就是个节约的人,节约的男人都是干大事的。没等我笑出声,她就倒了一碗端给我。
你还要不?
要!麻烦你再给我装一杯。我把水杯递给她。
你果然是个干大事的。看,我说得不错吧?
我没钱。
她笑了,要真的没钱,我倒吊三天!敢不敢把兜兜翻给我看?我们打个赌!
贵州的女人真厉害,我不敢。兜里总共只有五百多元,我不好意思亮给她看。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漫步流浪,走遍了附近的街巷。既然要在此住一段时间,就得熟悉这里,至少能辨东西南北,不至于把自己弄丢。我的方向感很好,走来走去,又走回了长途客运站。售票大厅里有一排长长的木椅,空无一人,便决定在木椅上凑合一宿。夜里十一点多,我穿上长衣长裤,扯件衣服罩在头上,在椅子上躺下了。
我不舍得花钱住客栈,刚在街边打听了几家,最便宜的也要三十元一夜。我的钱只够十天,还得吃饭呢!
生存,首先是要生存,此时我觉得生存与梦想真是隔着银河。梦想那么遥不可及,现实又硬如背上硌人的木椅。我庆幸老天爷给了我一处能睡觉的好地方,决定明天还睡这里。它不花一分钱,还不影响我夜晚做梦。
太累了,我倒头就睡着了,连贵州的长脚蚊子都没把我咬醒。
我真还做梦了,梦到在荒原上赶马车,韦嘉突然跳上马车对我微笑。我问,菁菁呢?怎么没见菁菁?她不说话,反而跳起了舞。我横眉怒斥道,你跳什么跳!
然后醒了,因为有人在拍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两个男人拿着手电筒晃着我的脸,问我,哪里的人,怎么睡这里?
他们手臂上戴有治安巡防的袖章,其中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说,有证件吗?
有。我下车晚了,见这里有长椅就睡了。不可以吗?反正空的。我掏出身份证递给他们。
他们在电筒光下一看,对了对我的照片说,哦,四川D市的。来毕节干什么?
我来打工的,找工作。
看你这模样,好像不是打工的,不像乡下人,打什么工?
我的确是来打工的,企业不行了,只能出来自找饭碗。要养家糊口,没办法。我拧开水杯喝了一口水,坐着仰头面对他们。两人对着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另一个穿便装的人说,明天上别处去住,这里不是旅店。
再看吧。这里是老天爷给我找的地方,我觉得还可以。
两人有些无语。那保安转身走时嘀咕,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大好?
现在才三点多钟,我却睡不着了。在窄椅上辗转反侧,东想西想。这里有值班的夜巡,应该是治安不太好。
实在睡不着,我就坐了起来。因为太孤独太无聊,忽然好想抽烟。喉咙里像有一条虫在向上蠕动,痒酥酥的,让人难受。虽然我戒烟多年了,但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想找一个烟屁股。我满地巡睃,低头看椅子下面、车站角落,终于捡到一个带过滤嘴的烟头。我好高兴,居然还剩半支。我从内心感谢那个扔烟头的人,拿着它看了又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觉得好香。没有火,抽不成烟。走到大厅门口,满街都是黑灯瞎火的,唯有路灯还在空中亮着。我已经到了复吸的最边缘,如果有火,肯定要把這半支烟抽了,不顾耻辱,更不顾什么传染病。我盼着那两个巡夜的人转回来,我一定放下脸面讨个火。只可惜没人来。
回到长椅上,闻着烟头的烟丝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涌动,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音乐的旋律在舞动,还有架子鼓在猛力地打响鼓点,有点儿像美国的乡村音乐在大厅里奏响。我又想起了韦嘉的话,你一个文青,写的短诗很有乐感,像是歌词。我以前爱在纸上鬼画桃符,胡诌一段文字。这是我读书时的强项。自从当了刑警之后,还偶尔为之。给报纸写点儿侦破通讯都是兴之所至的水到渠成,其实那都是我们经办的案子,我可以讲得头头是道。局里都知道我有那么一点儿文采。有时我也佩服自己,按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基因,父母都是工人,仅有的艺术细胞也是和韦嘉结婚之后她传染给我的。然而,世间事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就在我捂着烟头嗅烟味的那下半夜,胡诌的歌词被我一句一句默了下来。
饮尽我一生的悔痛
穿越炼狱我粉身碎骨
只为一个执着的信念
锻红的灵魂在炉旁淬火
追你到天边我上天穹
追你到天涯我去海中
我是一条受伤的蓝鯥
遨游大海的深处
我是一只折翅的老鹰
盘旋山谷的天空
只要我还活着
哪怕周身赤裸
我相信啊
滴滴滴水滴石穿
拉拉拉拉绳锯木
一个人在无聊至极之时,孤寂无助之下,写下了心中最真实的话语。当我为自己感动得泪水浸出眼眶时,大厅外的天色终于亮了,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天亮的声音,一阵阵节拍强烈的吉他演奏声在心中激荡。
我在街上溜达着寻找网吧。要当快递员,首先要了解这份工作。我喜欢用电脑,当年警队配了联想G5005,我经常上网查询用于破案,不敢说是先驱也算是早行人。我发现网上可以获得很多信息。在狱中常听陈管教提起,现在网络已经非常发达了,他在办公室还演示给我看。如今2010年了,我相信网上一定有我要了解的东西。终于在街边找到一家网吧,我径直走了进去。查询物流快递公司。我眯着眼睛,面对豁亮的银屏,一点一键地了解快递公司,结构图表、报告资料、工作流程、员工报酬等……
我有些吃惊。隔行如隔山,以前只知道骑摩托车的快递员,头戴蒙勺遮耳的头盔,屁股后驮着一大摞包裹,在小区或单位叫人收快件,潜意识觉得这份工作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们小打小闹。上了网才知道,他们虽然日晒雨淋,餐风饮露,但收入并不低,只要肯跑能吃苦,月底下来到手的钞票会有几大千。
毕节的物流公司不多,我从中敲定了两个正在招人的,记下地址,准备去面试。
我走一路问一路,来到了毕节的一个顺丰物流公司。只见一辆大货车停在院中,两个工人正从车厢里将大包小包的快递件往下搬。我走上去和他们一起卸货,其中一人见我主动帮忙,说做好事的呀?我卖力表现,见他们往哪里堆码,我就往哪里搁,放件时甚至比他们更轻。
这时有个拎坤包的女人婀娜摇曳地走进了大院,显然她注意到了我这个陌生人,走近问,哪儿来的?
近了我才看清这女人最多不过四十岁,除了皮肤稍黑一点儿外,人很漂亮,属身材比较丰满的那种,看上去也精明干练。我直觉她是个负责人。
我的猜测没错。那个卸货的员工叫了她一声,秦老板!
我立马说,领导,我是来应聘的。
应聘的?没聘就干上了?万一聘不上,我不开工钱,你不是白干了吗?
不聘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到别的公司去。我把一个包裹稳稳地放在一摞包裹上,手自然地拍了一下。
嘿!还够大度的!她笑了,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帮忙卸完快递件,我走进了屋内。库房有两间大屋,摆放了些货架,屋角的桌子上有一个台式电脑,一个年轻人正拿着扫描枪接收快递件,另一个在匆忙地分拣、码放物件。
我问,秦老板在哪儿?
年轻人用扫描枪一指说,隔壁!
我走进隔壁一间屋子,秦老板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对着镜子梳头。见我进来,她放下梳子抬起头说,卸完啦?
完了。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干物流?
我就想找个地方打工。说完把身份证递给了她。
她接过一看,哦,D市的,离我们贵州那么远。不过我看你挺勤快,我这里需要勤快人。
秦老板录用了我。因为我没有摩托车,本地的街巷又不熟,只能做分拣员兼库管员,月工资初定在一千八,让我更高兴的是,我可以不花钱住宿了,还有台电脑可以用。以前的那个库管员改做快递员了,那人晚上在库房睡觉的行军床以后归我使用。就这样,我在毕节有了第一份工作,虽然钱不多,却足以生存了。
我会用电脑,很快熟悉了快递的系统流程。接着就发现,因为快递件没有出过错,以前的人都图快省事,很少在进库单和出库单上签字。自從我管这摊之后,就坚持要大家按规定签字。起先快递员们嫌我多事,不愿意签。我说必须签字,万一快递件丢失,是谁的责任一清二楚。我还给他们解决了两个无法投递的死件,这两件事让秦老板和员工们对我刮目相看。
有天下班时秦老板对我说,你的工作我很满意,如果公司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坚持原则,我们的业务会扩展得更好。实际上从入库量的不断增长,我就知道她的快递生意已经很有前景了。
那天晚上我在库房上网,浏览毕节市区地图。行军床都拉开铺好了,准备上完网就睡觉。没想到秦老板提了两瓶酒进来,把一包卤菜朝桌上一摊说,魏来,陪我喝点儿酒。
我惊讶地说,老板,你喝酒?
喝,怎么不喝?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晚上又没事,多无聊!她出言像个豪爽的贵州男人。
没管我愿不愿意,她拧开瓶盖,毕节大曲,贵州传统八大名酒,获得过中华博览会金奖!然后汩汩倒满两大杯,递给我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我不好推辞,也跟着喝了一口。
好,这才像个男人!秦老板把外衫一脱,露出件粉红紧身短袖T恤,好不诱人。我有点儿不敢直视面前这个火辣辣的贵州女人。
她主动讲起她的男人,说跟她一样在大理那边开物流公司,生意很好。平时就是打打电话,问问儿子,人很少回来。
说实话,这些年女人和酒对我都是稀罕物。一个女人在夜深人静之时主动给你讲家里男人和她的婚姻状态,并且两人独处一室喝酒,傻子都知道这种酒酣耳热的氛围和情景意味着什么。
她确实有量。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像她那样掏心掏肺讲我的事?不能,绝不能。也不能让她上床。行军床就在旁边不远处,如果我愿意,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了。我意识很清醒,尽量避免和她目光对视。生人妻,死人基,弄得不好就是祸。我不敢往里面栽。
说说你吧。我看你不像是来打工的,你跟那些打工人不一样。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是厂里搞管理的,厂子垮了,只好出来谋生糊口。我在编了。说着猛喝一大口酒,看来今天想脱身只有把自己灌醉。
你不是来谋生的,好像心头有事。你别瞒我了,我可以帮到你吗?
我感觉她是真诚的,便真假掺半说,不瞒你,我是出来找人的,找个仇人。他奸污了我的女儿,公安局在通缉他。
我就说嘛,你是个有故事的,我看人一般都准。抓人是公安局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干?她也仰头干了一大杯。
我把黑小河的照片从钱夹里掏出来递给她,你见过这个人吗?我听人说他在毕节当过快递员,所以就到这里来找他了。
你该报公安局,让他们找。她看了照片说。
报了,但泥牛入海,音信杳无。
她已经开第二瓶酒了。桌上的卤鸡翅和鸭脚只剩了一堆骨头。
我没见过这人,但这好办。她拿出手机把照片拍了一张说,我把他的照片发给毕节所有的物流快递公司,他们经理大多是我的朋友,比你自己找更快。但你得感谢我,至于怎么感谢,就看你自己了。
我会努力干好工作。我故意装糊涂。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呀!魏来,我那男人要有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他在外面一年到头不回家,我知道他肯定不缺女人,我不怨他。人嘛,该吃饭该睡觉都是正常的,特别是在外跑的人。但他回家不该敷衍欺骗我,你说我苦不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大口喝酒。她也大口喝酒,喝得脸黑里透红,站起身来要走。她不倒不歪地走到门口,又说,其实我也不缺,我有几个小鲜肉。
我送她到大院外头,她打电话约出租车时,口齿都还很清楚。我帮她拉开车门。上了车,她扶着车窗告诉我,其实,我只想换换口味,你回去吧,我没事!好好干工作,我喜欢你的勤快,哦,还有人品!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出租车驶入夜晚的街道消失不见。回屋把最后的半瓶毕节大曲喝完,我倒在行军床上,好好享受了一回酩酊大醉的滋味。
秦老板这个贵州女人,确实帮了我。
因为几天后她告诉我,你要找的仇人的确在一家快递公司干过快递员,老板发现他的身份证有假,打电话跟他要真身份证时,他辞职跑了。听他的快递员朋友说,他去重庆了,在一家出租车公司工作。曾经有过电话联系,但一年多过去了,现在也打不通了。
他用假身份证?
是的,那老板说用的还是假名,叫张小兵。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证明牢里的陆忠山没骗我。我得去重庆找他,而且越快越好。
在毕节干了三个月快递分拣员,手头有些钱了。我向秦老板致谢,辞职的时候她眼里流露出不舍,说我也留不住你,但我这人向来有情有义。你走吧,我多开一个月的工资给你。
不用了,我的钱已经够了。
我本来是要给你涨薪的,试用期我定低了。你工作干得那么好,还天天守库房,像你这样忠于职守的人很难找了。
我感觉黑小河离我近了。起码从时间上算是近了,在大牢中得知他在毕节是四年前,如今他离开毕节是两年多之前,而且人在重庆。他在出租车公司干什么活儿?极大可能是当司机,当年“803”案件比对查询到的他两兄弟的信息时,除了做空调安装工外,我记得他俩都有驾照。
我兴奋了一阵,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正兴街派出所管段民警报告我的行踪,说我在贵州毕节,现在正在去重庆打工的路上。那个民警说,老魏,人家打工都去北上广,你为什么要到贵州那些山旮旯?
我笑了。山旮旯也能挣大钱啊,你做好记录,知道我在哪儿就行啦!
我又给甄为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我在毕节的情况和得到黑小河在重庆的信息。他也很高兴,我已经从派出所调回刑警队了,会关注“803”案件的追逃工作。还有,我调回来是刘立志副局长点名的,多半是因为你们的同学关系,他才注意到我的。
哈哈,因为你是警官学院的毕业生,到基层已经锻炼八年多了。你是我们二队仅存的硕果,好好干吧!
我用手机上网查询重庆的出租车公司,发现有一家正在招人。工作内容是受理乘客咨询、投诉,办理管理部门关于服务质量的转办事项,及时检查车容、车貌、车况,纠察违章行车、违规经营行为。嘿,这个适合我。把这个工作拿下来,有机会还能开出租车。我是有驾照的,入狱期间驾照年检都托局里朋友办了的。
网络是个好东西,有人迷恋上网玩游戏,我却把它当作我的女秘书。在长途车上上网恶补了许多有关出租车管理的知识和门道,我对去重庆信心十足。
到站下车后,我掉进了一片干冷的世界。临近秋末了,有风拂面的重庆大街上,到处摇曳着金黄的银杏树,枝上的黄叶不断飘落。
重庆这座山城,我还是十多年前办案来过几回,如今简直堪比国际大都市了。满目的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交错,是座尤其适合登高望远的城市。
在解放碑附近巷子里,我找到一家藏饰装修风格的青年旅社,二十元一天。在寸土寸金的解放碑还有如此便宜的客栈,让人不敢相信。其实这也是在网上搜索的结果。它特别适合像我这样钱不多,又想找个安身之处的人。六人一间房,床是上下铺,被褥洗得很干净;共用一个厕所,还有一排水龙头的公共淋浴洗澡堂,一次交两元钱,任你洗得周身掉皮。一走进房间,我立马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坐在床边就可以遥望灯火灿烂的重庆夜景。
那天晚上,我在公共浴室洗尽一身尘土,盘坐在床上,透过玻璃窗欣赏了很久重庆夜景。
黑小河,你这个魔鬼在哪里?重庆仿佛就是个大海,我像《山海经》里的蓝鯥,一条牛头蟒尾的怪鱼,在海底捞针。
想着想着,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了。滴滴滴,滴水石穿。拉拉拉,拉绳锯木。只有这个念头在无形中默默支撑着我。
我的运气好。那天到出租车公司应聘的九个人中,只有我被录用了。他们出的问题是如何解决一起投诉纠纷。也许是因为我提前做了功课,公司招考的人对我的回答频频点头首肯。那几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都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回答得扯扯巴巴的,有的门房都没挨着边。我以一个中年人的阅历和不紧不慢的表达胜出了。公司领导说,这个职位是你的了,周一就来上班。有好多事情等著你,关键先解决棘手的难题。至于月薪嘛,就按招聘上说的,三千。季度奖金按你的能力和业绩发放。
结束面试,公司有个旁听的人出门问我,你啥子学历?他们都没问你。
文凭一张纸,我没有学历。我不好和他说我是警察专科学校毕业的大专学历,幸好他们也没问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说,厉害。我也没有学历,这家公司不大,民营企业,不讲这个只讲能力。
我看还有一天才上班,便找了一家网吧,专门查询了出租车公司的若干投诉纠纷,认真揣摩解决方法。中餐和晚餐都是啃的两个烧饼,喝的矿泉水。夜晚来临,我漫无目的地在解放碑一带散步,东瞧瞧西看看,像个流浪汉,除了没有衣衫褴褛地向人乞讨。
当走到一处地下通道口时,我被一阵吉他伴奏的歌声吸引了。走近一看,一个断腿男人腋下支根三角拐杖,手弹吉他,对着架子麦克风演唱《珊瑚颂》,正唱到“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身边的小型扩音器将他字正腔圆的歌声撞向两壁,又荡了回来飘出隧道。有围观的人往纸盒里扔钱,我也往里面扔了两张十元票。看得出来他应该是音乐科班出身,用嗓和换气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听他的歌是一种享受。在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中,他唱完流行的通俗歌曲又唱起了自己创作的歌曲,旋律还很好听。
我问,你会作曲?
会,就是歌词写不太好。
我一听激动了,说,我给你一首歌词,你试试谱曲?
好,我包里有纸笔,你写下来,我看看。
他继续唱歌。我拿出他的纸笔,簌簌地写下了我胡诌的歌词,递给他,不好意思,你看可以谱成歌吗?
他匆匆读完说,好词,励志又有激情!三天之后,我在这里唱给你听。
我留了手机号码在他的纸上。果然第二天上班时,接到了这个无名歌者的电话。他问,蓝鯥是什么?
哦,是《山海经》里的一种怪鱼,牛头蟒身,生活在深海,蓝色的。
懂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署名。
你作曲你署名,我的就署佚名吧。
好,暂时这样吧。
开始那几天,乘客投诉的两部电话基本没响过。我就在网上查询了重庆所有的出租车公司地址,准备在不值班的双休日去挨个儿跑跑。找到黑小河,才是我的正事。
第三天晚上,我又去了那个地下通道。当时隧道里人不多,但仍有不少都驻足听那个流浪歌手演唱。见我走过来,他向我点点头,然后喝了一大口茶水,那个大搪瓷杯满是褐色的茶泔。我知道他要唱那首歌给我听了,按下了手机录音键。
他像报幕一样,下面我给大家演唱一首来自民间无名氏的歌词、由我谱曲的歌曲,希望大家喜欢。
他细长的手指在吉他琴弦上自信拨动,歌曲的前奏音阶明亮,仿佛站在熊熊烈火的炉旁,让人脸上映着高温的红光……整首歌的旋律优美,热情而奔放,把人内心痛苦的东西传达得既内敛又不失明朗。一曲结束,我强忍着热泪摁下了录音暂停键,在地下通道的掌声里,恭恭敬敬地朝纸盒里放了两百元。其他听歌的路人也纷纷十元、二十元地投出了他们的赞许和认可。
俞伯牙与钟子期呀,我在一个无名歌手的吉他歌声里找到了深深的共鸣。
我保存了他的手机号码,从此,我在重庆有了一个歌手朋友。
双休日,我连续两天跑了几个出租公司,碰了很多壁。有的根本进不了门,门口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我不能白跑,于是坐下来和保安聊天,掏出黑小河的照片给他看,你在公司见的人多,见过这人吗?保安看一眼照片,没见过。我瞥见他身旁有公司各部门的座机电话,瞅准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默记了下来。
有个出租车公司无保安把门,我便直接进去了,只有一个值班的人,估计跟我一样干的是处理咨询、投诉的工作。进屋跟他攀谈起来,还是拿出照片给看。他说,不认识。你找他干什么?我搪塞说,我是某公司的,这个司机牵涉一起纠纷,人跑了。听说他又在别的公司开上了出租。他说,你要去问管人事的,我不知道。我问,有你们人事部的电话吗?他在电话表上找了找,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两天一无所获,周末领导都不在公司,在的人都是不管事的。我也不为我浪费的时间感到惋惜,当刑警十多年,跑案子像这样的无用功做得多了去了,好多案子最终破获都是无数的弯道与无用之功堆砌出来的。
后来,在那个公司我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夜班出租车司机。那是帮人顶班,反正在狭小的旅店里瞌睡也少,静极思动,到外面跑跑也算个不错的活儿。在重庆待了几个月,主城的几个区大方向是弄清楚了的。2011年用高德地图导航的人还不多,但我已经能熟练地使用了。只不过这让我的电话费增加了一大截,夜班司机赚的钱基本都花在话费上了。不过,我算是接触了更多的人,每个上我车的乘客都是我的询问对象,辨认照片是必须的。然后是聊天,从中获取我感兴趣的东西。
车窗边闪过的重庆夜景像已经看厌了的书,我不再感兴趣了。虽然始终无收获,但我不后悔,经济和时间的抛洒,都是合理的成本投入。而奇怪的是,我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中,上完夜班,白天我的精力同样充沛,给公司处理了好几起棘手的投诉纠纷。季度奖到手的那一天,我点着手里的大钞好高兴。
拿着一沓不厚的钞票,身体里焕发出来的激情和希望令我更加振奋,眼前一直晃动着黑小河那张熟悉的脸,以及那对像蒲扇一样的大耳朵。突然,脑子里跳出来一个怪诞念头——他不在出租车公司了,说不定又在干他的老本行,空调安装工。因为盗贼总会惦记别人的家,能入户就有可能快速发家。这是他哥黑大河交代时说的。
我决定辞职,去空调售后服务公司找个工作,方便找黑小河。
那天晚上,我想喝点儿酒,就电话约了唯一的朋友,那个无名的断腿歌手。我们在沧白路崖边一家望江火锅店摆了一桌。外面已经是春夏之交的四月天了,夜幕未降临之时,能看到清幽幽的嘉陵江和长江。天色黑尽,一片星光璀璨的夜景成了我们最好的下酒菜。
举杯畅饮之间,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他叫孙浩波,重慶人。音乐学院毕业后进了歌舞团作曲,不幸在一次车祸中受了重伤,等送到医院抢救时,因被压时间太长,流血过多的左腿已经坏死,最终只能截肢保命,成了单位的二级残疾工伤。本来可以装假肢,但因单位效益不好拿不出钱来而作罢。后来他就一直在家休养,只拿基本工资加点儿伤残津贴。平时靠教几个学生度日。因为热爱音乐,也偶尔到街上卖唱,聊以自慰。他今年四十五岁,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无小孩儿,至今单身。
让我惊讶的是,比我小两岁的孙浩波讲起他的不幸遭遇,浑厚的嗓音里全无半点儿忧伤,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我问,为什么不见你有半点儿悲伤?听你创作的歌曲也是。
悲伤有什么用,我是音乐人,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后两句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句。
我就知道你懂泰戈尔,不然你写不出歌词。你也讲讲你的故事吧,你歌词写得那么好,人生也肯定不简单!
酒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点燃朋友之间的热情和诚挚。
我再没必要隐瞒面前这个和我惺惺相惜的男人,我之前是个警察,一个有十六年警龄的老警察。
孙浩波一听,拿筷子的手忽然像被蜜蜂蜇了似的,夹着的毛肚抖落在桌子上。他赶紧把毛肚拈进油碟说,你,你是警察?
对,我以前是警察,一个坐了八年牢有罪的警察。我平静地说。
还坐过牢?警察居然有那么好的文学功底,我还以为你可能是个作家。
那你看走眼了,估计电视剧看多了,以为警察都是五大三粗的,其实警察不全是那种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类型的人。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2002年8月3日,还差几天立秋,上午耀眼的太阳就火辣辣地晒人了。我们D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二队的电话铃声响了,说有个小区发生一起入室杀人案,叫赶快去出现场。我们二队七个人跳上警车,赶到了那个小区。现场是五楼的一户人家,进到闷热的家里,迎面而来就是一股血腥味。女主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悲伤恸哭,眼睛红肿的男主人领我们进了卧室。
我们被现场的惨状惊呆了。一个赤裸的少女仰躺在床上,下身流出大摊血渍染透了旁边撕烂的内裤;床边倒着一个铜质座子的台灯,少女的半截颅骨已经像个开裂的血碗……满脸的血粘住了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她的面目,床头还有喷溅的血迹。
这个现场让人气愤得浑身血涌,尤其是我,我家也有女儿。凶手是如此的丧心病狂,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愤怒啊,简直到了仇恨的地步,你能体会吗?凶手太残忍了。男主人说家里被盗八万元现金,其中五万是货款,三万是准备为女儿报艺术班的学费。很明显这是一起入室盗窃强奸杀人案,受害人生前有激烈反抗。
窗户没关,凶手是从窗口入室的。在窗户玻璃和台灯座上提取的指纹都很清晰。男主人讲,他们夫妻晚上去朋友家打牌了,只留下读高二的女儿在家,平时都是这样。不料那天半夜两点多回家竟发现出事了。可怜他们的女儿才十七岁,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就这样一夜之间在人世痛苦地消失了。
楼下还有一家被盗。案子很快确定了嫌疑人,网上指纹比对显示是贵州的流窜惯盗黑大河和黑小河兄弟俩,两人都有前科,黑大河蹲过五年牢。提取遗留的精斑比对也是两人的DNA。
这案子嫌疑人明确,侦破条件很好,但社会影响很坏,你们力争尽快破案!到过现场的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褚盛是个老刑警,在专案组会上提出了要求。我们把侦破方向锁定在空调安装人员上,因为黑家两兄弟是空调安装工,加之楼下被盗那家前几天才安装了新空调。在我们专案组抓紧循线追踪空调安装人员时,发现叫李同兵和陈天志的两个人同时失踪,手机停机。查看公司招录人员的照片,这两人就是黑大河和黑小河,均使用假身份证入职。
我们发出协查通报不到三天,案子就有了突破性进展。那天早上刚上班,市局指挥中心一个电话叫我们到派出所接人,说是一个小偷被抓到了,像是“803”案件的嫌疑人。
我带上专案组人员立马赶去派出所。只见接待室地上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皮泡肿脸,气息奄奄,旁边还有一段解开的粗棕绳。四周围了七八个人,在不停地朝他身上猛力地踢。民警正在奋力阻止大家对他的攻击。
魏队,这人入室盗窃,被绑到所里来了!民警对我说。
打死这贼,他强暴我老婆!人群里一个男人怒不可遏地高声咆哮,另一个民警正抱着他的腰。
这家有两个男人,中年人是丈夫,年轻力壮的是小叔子。两人半夜回家,拉开灯见家里被翻得凌乱,便意识到是小偷进家了。这时听见女人的呼叫声,忙推开卧室门,看见女人正被两个男人摁在床上施暴。他俩立刻冲上去解救,在一阵狂乱的扭打中,一个贼跳窗逃跑了,另一个被捉住了。被惊动的四邻都拥到小区院内,众怒之下,自然拳脚相向,滚天雷响。一直到天亮人才被绑到派出所来。事后清点,发现家里的现金被盗八千元,被逃跑的男人带走了。
我抹净被打男人脸上的血,惊讶地发现竟是黑大河,他居然还在猖狂地连续作案!
我跟副局长褚盛报告说黑大河抓到了。他兴奋地说,抓紧讯问,限你們五天破案!等你们的好消息出来,我给你们报功!
我们将黑大河带回警队办公室讯问,不料他拒不交代作案过程,还讥讽警察,说他不开口,看我们能把他怎么样!这就激起了队员们的愤怒。面对这样一个蹲过牢狱又如此狂妄的盗贼和杀人恶魔,我的忍耐力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是一名警察,出手揍了他两拳,然后附着队员的耳朵说,给他上手段!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对付这样的恶魔,只有用比他更强硬的手段。
果然奏效了。黑大河的交代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出来了。他承认两起案子都是他们作的,这次案子强奸未遂,而他把“803”强奸杀人的罪责全部推给了黑小河,连他的DNA比对结果也矢口否认。提到为何利用空调安装工身份连续流窜盗窃时,他倒说了实话,安装工能入户踩点,对环境熟悉,之所以连续,是想快速发家致富。这些与量刑关联不大的,他都供认不讳。
但在一切案情都明朗的时候,案件突然发生戏剧性的逆转——黑大河死了!送到医院没抢救回来。虽然有前因后果,但伤的先后形成已经无法验定。毕竟人死在了公安局,我们二队的几个刑警都进了检察院。在我们接受审查时,被盗两家的家属们曾经到市局和检察院求情,甚至有人下跪,要求替我们担责,希望政府减轻对我们的处理。但最后还是判了四个,我被判八年,另外两个分别被判三年、四年,最重的一个被判十二年。其他三个脱下警服调离公安系统,最年轻的甄为没动手,被调到偏远的农村派出所。副局长褚盛引咎辞职。我们二队全军覆没,甚至从那之后刑警二队不复存在。
警察也有犯错的时候,但没料到我和我的队员们为此付出了如此昂贵而沉重的代价。
我在狱中不断反省,我们错在把自己当成了普通人,疾恶如仇,觉得坏人该打。但这是社会大众对待邪恶的普遍观点,不是法的观点。我们是执法者,警察在任何时候都必须依法守法。这个教训很沉痛啊!
这一揽子事儿我一生也绕不过去,我们当地公检法司为此警示教育了半年,说不定全国公安民警都知道。我仰头干尽了一大杯酒。
听完我的故事,孙浩波震惊地望着我,半晌没说话。我没告诉他,我们二队对各自需要承担的责任没有躲闪,在送检上庭诉讼期间没有相互推脱,对自己的刑期没有上诉的打算。那段时间大家都一面应对诉讼,一面安排自己的后事,没有时间把一个警察一夜之间变成劳改犯的复杂心境讲给人听。当法官宣布完刑期,法槌落下之后,我们几个人相互凝视对望,目光中饱含了痛悔与沉重。在法警的押送下,我们缄口无言地走进了监狱。
你现在出来打工,是为了生存?孙浩波终于有了疑问。
不,黑小河至今负案在逃,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他的下落,抓住他!
你如今白丁一个,怎么找?怎么抓?你有线索?
有一点儿,这就是我来重庆的原因。我把黑小河的照片掏出来递给他,你记住这个人的长相,万一有天见到他了,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
你开玩笑,我到哪里去遇到这个人?
那也不一定!
你像一个小孩儿,幼稚得可爱。
也许吧,人有顶峰志,终岁如童年。我准备明天去公司辞职,再找个安装空调的活儿,我直觉他可能又在做老本行了。
你又有新的线索了?
没有,凭我的直觉。
你真的不像一个警察,像只无头乱撞的苍蝇。但你有信念,我佩服你的水滴石穿,以绳锯木!
我把手机里录下的他演唱的“啦啦啦”放出来,边喝边听。他说歌名就叫《饮尽一生的悔痛》吧!我说好。我俩一直喝到深夜,才将他送回家。
孙浩波说我像只无头乱撞的苍蝇,一点儿没错。我在重庆找空调公司的工作找了快两个月,其实也不是非要在这个行当找一个活儿干,现在手上有些积蓄了,我可以勉强维持生计。名义上是要找工作,实际上我拿着黑小河的照片让他们辨认,说我们是朋友,他借钱不还,见过这人没有。我跑了重庆大大小小好多家公司和商社,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好几页。
一个公司有多少空调安装工,我是无缘知道的,人家也不可能告诉我。但我会打听库房在哪里,去那里蹲守。有时能进到院子,见各种空调从仓库里拉出来,被搬运上车。车上一般有两个安装工,一个司机。一天有好多车来拉货,有皮卡车,批量大的有小卡车。有时进不去,我就在大门外守望,远远地辨认那些人,希望能从中找到黑小河的身影。为此我还在地摊上买了个小望远镜,以便在几十米内能看清所有人。
我每天带上矿泉水,带两三个干饼或馒头作午餐;有时也在附近买个便宜盒饭,蹲在地上或靠在墙边解决肚子饿的问题。我不怕每天坐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过清苦的日子,而是怕一直找不到黑小河的踪迹。
我时常感觉自己在做一桩世上最笨的事,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他还在当空调安装工吗?这样找下去真的有用吗?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我已经不再是警察了,无法通过便利渠道获取新线索,不能随意去想去的单位走访,叫人辨认照片。我现在赤裸裸一个人孤军作战,手空人空,去哪里找到黑小河?夜里躺在青年旅社的床上,我辗转反侧。看厌了窗外明亮如昼的夜景,我拉上被单蒙住头,无梦更无眠。尽管过得很节俭,但长此下去,终会坐吃山空。我决定去找个工作。
终于在一个商社找到了一份送货司机的工作。之前总是看他们拉货运货,现在套件工作装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每天去仓库接收派货单,等搬运工将冰箱空调装到车上,然后开车运到用户的小区。我没有放弃,一有机会就向人打听见过黑小河没有。日子久了,手里那张照片都毛边了。后来我就把照片存到手机里,随时拿出手机让人辨认。小区的保安、花匠、快递员、搞装修的工人,以及遇见的住户都是我打探的对象。
就在我乱打乱撞几个月快要丧失信心时,意外得到了新线索。那天我身边的两个安装工闲聊,说昨天有家公司来了两个便衣,要求所有安装工都回公司摁指纹,不料有个安装工听到消息后人跑了。我立刻拜托他们帮我打探是哪家公司。
把冰箱卸到用户家的楼前,我开着皮卡车就到了那家公司。那家公司我以前沒去过,保安问我干啥的,我顺口说回公司摁指纹。等到了人事部,我拿出照片就问,跑的是不是这个人?
就是他!电话通知他回来摁指纹,到第二天也不见人。找到他的住处,发现收拾东西走了,拉杆箱都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
身份证登记叫吴勇山。有一年多了吧。他用的假身份证我们也无法识别,只照着把姓名地址登记下来了。
你有他搭档工人的电话吗?
有。那人在档案资料登记册上找到电话念给我,又问,你是什么人,公安局的吗?
我说是,也不是。我们也在找他,他是个通缉犯。
那你是?我还以为你是派出所的人。
这个不重要,关键是要找到他。为什么通知所有安装工回来摁指纹?
因为我们空调客户的两个小区最近被盗,派出所怀疑与安装工有关,在做指纹排查。他接电话时答应得好好的,说下午就回公司,不料人直接跑了。
听完我转身就出了人事部办公室,接待我的那人还在后面追问,喂!喂!你到底是谁?
我匆匆跑下楼,赶紧拨通了那个搭档的电话。得知他正在某小区装空调,便立刻开车去了那个小区。等他们安装完走出楼时,我正好找到了他。
那个安装工以为我是派出所的人,坐在小区花园的条椅上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
我问得很细,从他的口中了解到“吴勇山”的重要情况。
“吴勇山”有些奇怪,除了上班很少交友,之所以他俩还有些接触,是因为他们合租过房,再就是搭档救过他一命。有次在二十楼的窗外装空调时,绳扣滑落,“吴勇山”差点儿掉到楼下摔死。全靠搭档反应快,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吴勇山”经常独自半夜而归,说是去舞厅泡妞了。最近两个月搬出去单住了,具体在哪里不知道,他的钥匙链上多了个蓝色的门禁卡,应该是个住宅小区。半年前交了个女朋友,湖南口音,好像是益阳人。因为他们一起吃过一次饭,其间她多次提到益阳。这女的三十岁左右,衣着像是乡镇上的。“吴勇山”跑的那天,接了电话只说他去办点儿事,随后就到。结果晚上再打电话就关机了,昨天也没上班,后来才知道人不见了。
这是天意。我欣慰,我的直觉没有错,他还在干他的老本行。虽然和黑小河失之交臂,但追溯的时间从几年前提前到了前天。我反复分析黑小河的生存方式,狗改不了吃屎,他还在利用职业掩护寻机盗窃,并都是通过黑作坊办假身份证入职。街上电杆上经常能见到办证广告,只需两三百块,做出来的证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何况一般单位不具备验证身份证真伪的能力。现在坐火车要使用身份证购票,假证立刻会被系统识别,飞机票就更不用提了。长途出行他只能坐长途客车。离开毕节也是因为用假身份证被发现,我直觉他十有八九去了湖南益阳,女友是益阳人,那里起码是个可以暂时落脚隐身的地方。
我也要赌一把,我的下一站就是湖南益阳。
我没去过益阳,以为它是个小地方。到了才知益阳不小,它含一市三区三县,穿市而过的资江流入洞庭湖,北半部为广袤的淤积平原,“半城山色半城湖”,一派水乡的景色。而我来到气息湿润的益阳就像一尾鱼游进了烟波浩渺的大湖之中,该寻何处栖息,又到哪里去找黑小河?
满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别人一听我的口音就知道我是外地人。我意识到自己有十足的傻气,不来益阳,又该去何方?益阳成了我当时唯一可去的地方。为了找到黑小河,我义无反顾。
我在市区一个小客栈登记住了下来,三十元一天,还是有卫生间的单间,店里有两台电脑可以上网,给了我不少的惊喜和欣慰。
不知啥原因,我束手无策之时,键盘上查询的还是快递公司,也许我对这块熟悉吧。跑了两天的公司找人,居然得到了一个快递员的工作。公司的摩托车,还有油费补贴,节约归己,超额自贴。所幸跑的只是一个片区,有手机导航的帮助,我几天就跑熟了。那些街道有哪些店家、小区和单位,都记在我的本子里,也记在脑子里。
七月的益阳雨水成灾,几乎天天都下雨,快递员的工作就是栉风沐雨。旋转的轮胎在地上溅出水花,摩托车虽然有拱形的雨篷遮挡,但当我挨家挨户送完快递时,衣裤都快湿透了。不过我挺高兴,因为回来常常能收一些快递。收件比送件提成要多些。
我每到一处每见一人,都亮出手机叫人看看黑小河。你见过这人吗?这话我每天问几十遍上百遍。人们每摇一次头说不认识,就无形中打击我一次。有时我会待在街边望着车水马龙的道路发呆,夜里也会失眠,默默承受失败的折磨。
在益阳当了半年的快递员后,我又去了网吧当管理员兼打扫卫生的杂工,更多时候是在夜里做保安,困了就睡在网吧里。
又过了半年,我去了长沙。并非因为获得了新的线索,只是想换个地方撞撞运气。白天在一个家具城当司机给人送家具,晚上去夜市摆摊卖批发来的T恤衫等小百货。上班和摆摊都是为了糊口,黑小河的照片是我每天必向人们出示的物品,最后无一不是以不认识的回答而告终。我曾多次在湘江畔踽踽而行,迷茫地望着江风中的橘子洲头,泪流满面。
那两年我接到过一次辖区民警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近来在干什么。我才想起自己是公安掌握的重点人口。我把去过的地方和干过的工作都一一作了交代。那民警也没说什么,只说他了解记录就行了。对方挂断电话后,我忽然觉得很悲哀。我是一个有前科的劳改释放人员,早已不是警察了,现在一直被警察追着盯着,却还在帮警察追逃。这算个什么事儿?我翻看包里的小本,密密麻麻记了大半本我到过的地方、干过的工作,有的只是一句话,有的只是一个小区的名字或住家的门牌号。有时我也坐下来点开手机里的《饮尽一生的悔痛》,戴着耳机静静地听一阵,想着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各种复杂的心理活动,有为一个信念而活着的勇气。一无所有之后,我还没有丧失信念和精神,我就是赢家,尽管是一个冒着十足傻气的赢家。
我还给带着女儿在北京生活的韦嘉打过一次电话,问她们在北京生活得如何。韦嘉说,很好呀,菁菁都念高二了,像我,舞跳得很不错,也像你,作文写得很好,准备报考文科专业。她还特别问了我,离婚协议签字没有?我说,没签。是不是已经为菁菁找了新爸爸?她说,没有,整天那么忙,顾不上这一块呢,等菁菁上了大学或工作了再说吧。我说,那我们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喽?她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这个你想都别想。
电话是她说有事突然挂断的。事后我再没打过她的电话,她也没打过来。不过自从那次通话之后,我心里敞亮了许多,她还没组建新家,说明我们之间还有复合的希望。我这人就是一个傻气,各自在一边,自己朝炉子里添煤加柴,望着锅里的水突突翻滚,雾气蒸腾,而那边还是一张灰烬冰冷的脸对着自己。
我也不管不顾,也许一切的复合都需要时间,如今婚姻复合的夫妻多了去了。我还得将黑小河抓到再说,我发过誓。
无数次的转身之后,时间到了2014年,我回过D市一段时间,当小区保安,经理准备提拔我当队长,被我婉言拒绝了。
有一天,甄为来电话告诉我说,前不久有人在贵阳的一个小区附近见过黑小河。
我问他,谁见到的,线索可靠性有多大?
绝对可靠。是黑小河老家村子里的人说的。
这个小区叫什么?见到黑小河是什么时候?
甄为把小区名字告诉我,我在手上记了下来。说是在下午快到六点钟时见到黑小河的。
我立刻坐上了去贵阳的汽车。贵阳,贵阳!我在心里兴奋而激动地默念着这个地方,大海捞针已经缩小到一块不大的地方了,若线索可靠,这个逮到他的机会千载难逢,千万不能再错过。它会是黑小河的终结之地吗?
我准备先重点排查那个小区的人,然后以它为中心再扩散到附近的小区。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只要他从我身边经过,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到贵阳的那天下午,我在高德地图的指引下径直找到了小区的大门,门口有保安值守。我没有门禁钥匙,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理由进入时,望见不远处的大门里有两个人在推销桶装纯净水。我灵光一闪,走到门口叫保安开门。保安问我,找谁?我手一指,那儿,推销水的!
嘿,门就开了!
我走到那个摊点前,两人以为我是小区住户,向我各种推销,说这纯净水是天然的,对人体多么多么好。我站在一旁与他们攀谈起来。保安见我们像熟人一样聊天,便也不在意了。在攀谈中我记下了这家公司的地点,因为我发现他们言谈中带有怨气,说这水在这个小区推销不动,埋怨现在的人对纯净水不感兴趣。我说,是你们不会推销。没想到这话激怒了他们,其中一人对我说,有本事你來!我说,这样,我明天要是拉一车这种纯净水来,你们就换地方,看我怎么把水推销出去!
不料他们说,阿弥陀佛,我们求之不得。只要你拉一车来,我不是换地方而是换工作!
我听了微微一笑,转身走出小区大门。既然黑小河在这附近出没,我不在乎耽搁一两天,得在小区有个立足之处呀!我抓紧时间找到那家纯净水厂家,主动说帮他们推销纯净水。厂家很痛快地为我登记办了手续,我交了一千元押金,在厂家市场营销表格上填上了那个小区和附近几个小区、单位的名字,还领了这个厂家营销员的塑封挂牌别在胸前。
第二天上午,我拉了一小车桶装纯净水进了小区,果真没见到昨天的那两个推销员来了。
我找了把椅子在小区推销摊点坐下来,观察每一个从大门干道进出的人,重点是中年男人,首先是圆脸,大眼睛,两耳奓得很开的。“803”案子距离现在已经十二年了,但愿黑小河的长相特征没有大的改变。黑二黑二,我在心里反复念叨他的绰号。
一位老人叫我送一桶水上他家,我扛起来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与老人聊,这水你家买了多久了?用了一年多了。我问怎么样?还可以,要是再便宜点儿就好了,特别是像我们这种老用户,该优惠一点儿。我说可以,优惠你一块,你就给九块吧!我算了一下,即便这样一桶水还能赚两元,当然我扛上楼的劳力不算在内。到了老人家里,我把水桶装在净水箱上。擦了擦汗,从手机里找出黑小河的照片问他,你在小区见到过这个人吗?
他戴上老花镜看了看说,没见过。你找这个人干什么?
我们以前是朋友,他把我的钱弄跑了,我要找他还。听说他最近在这附近出现过。
哦,原来是这样。这个小区三百多户,人多,邻里之间来往很少,我们都认不全。
下楼后,我看见楼道口有个张贴栏,走近一看,有房屋出售的信息条子粘贴在上面。我用手机拍了下来。反正坐在摊点无事,我还能帮人卖卖房子,了解一下小区情况。
回到摊点,瞧着路人的样貌,我打电话给卖房的主人。我是小区纯净水推销摊点,你那样卖房看见的人少,不如我在摊子上给你打出来,要是有人要买,你们谈成了,成交之后你给我点儿中介费就行。那人当即答道,要是成交了,我给你百分之一点五吧!我说,好!
我准备明天就将房屋信息写在大白纸上,放到我的水桶上,边推销纯净水边帮人卖房。当然联系电话换成我的,等有人要看房时,我再跟房屋主人联系一起看房。这是没有任何成本的买卖,不过一个顺水生意而已。
我在小区待了几天,因为降了一元钱,纯净水卖得很好,几天就卖出去八十桶。我扛桶进过八十户人家,问过两百多人见过黑小河没有。找到黑小河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所幸卖水的利润已经足够我吃住的生存开销。
三天两头我就要去水站领一批水来小区,公司还因此特别表扬我的销售业绩。他们哪里知道业绩突出全是因为我降了一元,减了利润。当然,我的心思并没在赚钱上。
我抄录了五家房屋售卖信息压在水桶摊点上,其实还是有些期待房屋成交的。若能拿到佣金,便可大大弥补卖水减少的利润,多撑段时间。
那天下午下班时间,我把一桶水扛进了一个牵小孩儿的中年妇女家中,一如既往地调出手机照片给她看,不料她说,我见过这人!应该就住在街对面的小区,我常见他出入对面的小区。
你是怎么见到的这人?
我每天都去对面小区接小孩儿。对面小区有个幼儿园,孩子在那里入托。
我惊喜地望着女人说,谢谢你,我终于找到他了!说完抓着空桶的瓶颈飞快地跑出她家,进了电梯才想起连水钱都没收。
甄为提供的线索是准确的,这让我兴奋不已。在对面小区的大门外,我一直站到天黑,观察着进出小区的人们,并没发现黑小河的影子。我在大门口见到了一个社区民警的公示牌,按照上面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民警接通了,问什么事?我说我是小区的租户,试试你们警察的电话是否打得通,如果有事好及时找到你们。那民警说,切!考我们呢?有事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我在手机里保存了他的电话,对着牌子上的姓名,记下这位民警姓汪。
我想万一捉到了黑小河,我得先往派出所送,到时就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推销纯净水的摊点移到了那个小区里。早上小区外出上班的人多,那些匆匆忙忙的人们从摊点旁经过,我依然没发现黑小河的身影。纯净水卖不卖得出去已经不重要了。上午无事我就在小区里转悠,发现还有另外一个门可以进出。我找到了小区内的幼儿园,既然那女人说是接小孩儿时见到的黑小河,那在这里见到他的概率应该更大。我把摊点摆在了距离幼儿园不远的人行通道旁,这里也可以远远望见小区大门进出的人。
我就像一个垂钓人在选择窝子,选定了这个感觉最可能发现目标的地方,默默地守在那里,等待鱼儿咬钩。
当我发现這人是圆脸、大眼睛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是黑小河
终于挨到了下午下班的时间,从大门进来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忽然,一个中年男人朝我的摊点走了过来,当我发现这人是圆脸、大眼睛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是黑小河!他背个蓝色的帆布工装包,大步流星走近我。我努力镇定下来,向他吆喝着,纯净水!纯净水!八元钱一桶!我之所以又降了一块,是想让他再朝摊点看一下。他果然扭头,还停下步子看了桶装水。此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人比照片上黑了,头发比照片上短了一些。个头儿跟他哥几乎一样,人敦实,一看就是那种长期干体力活儿的。同时我也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不是照片上那种特别明显奓开的招风耳,两只耳朵在脸旁很贴实。莫非人的耳朵在十二年之后会自动变得这般归顺?
他从我的摊点前面走了过去。我拎起一桶纯净水跟在他身后,见他进了一栋楼和几个人在等电梯,我也站到他不远处等电梯下来。
进到电梯内,他按了10楼的键,在10楼下了,我也跟着出了电梯,站在楼道中故作迟疑,扛着纯净水自言自语道,住哪边呢?他拧开1004的门锁,进门时还望了我一眼。我对他笑笑,就去敲1003的门。门开了,一个男人问,找谁?我说,你们要的水送来了!那人说,我们没要水啊?我说,哦,我送错了吗?不是1103?那人说,这是10楼!我连忙说,错了,送错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对着关上的门一脸笑容。
我在楼梯通道处待了一两分钟。没有警察进不去的家门,我当刑警时经常教队员如何找借口进人家的门。想好了借口,我砰砰敲响1004的铁门。一个年轻女人开了门。
我是小区推销纯净水的,今天送错了,不想扛回去了,送给你们家吧!就当你们试用,我不收钱。
那女人一听不要钱,忙高声呼喊男人出来,吴小山!你来看看这水,试用,不要钱,要不要?
她叫的是吴小山,出来的却是黑小河!
怎么送到我家来了?
送错了,懒得扛下楼了,就送给你们家试喝吧,当打回广告,不要钱!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提进来吧。
我不慌不忙地拎桶进屋,发现家里还有个顶多两岁的小男孩儿在沙发上玩耍。
我们的水很好,你看这水的纯净度都不一样,我抬起桶对着灯光照给他看。
黑小河凑过来看了看说,放边上吧,试用一桶,要是好,下次我们就用你的。
因为距离近,他转身时耳朵后面一条长长的疤痕露了出来,很清楚。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耳朵做过手术,难怪招风耳不见了!
我把水桶拎到墙边,站直身的那一刻突然叫道,黑二!
唉!他条件反射地应道,转过身来愣怔地望着我,眼神惶惶的。
这时我腿往他的腿旁一靠,左肩插到他的腋下,瞬间一个架梁劈的背摔,哐当一声,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我扑上去拧住他的手腕,反扣在背上。
屋里的年轻女人霎时吓坏了,手上一倾斜,盆里淘的米洒落一地。你是谁?谁是黑二?
黑二在地上扭过头来叫道,你是谁?
我狠狠扳住他的手腕,使劲儿压他的身体,像头怒吼的狮子大声说,警察!我是警察!黑小河,十二年啦,你逃脱了十二年,今天终于到案啦!
我从沙发上拽了条女人的绸巾,将他双手反绑扎实了。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汪警官,你快带人来,我抓了个通缉逃犯。地点是惠民安居。我在大门口等你们!
电话里还在问,你是谁?
我是谁,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把黑小河押到大门口时,汪警官还没来。黑小河的女人也跟出来了,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你们抓错了!他是吴小山,他有身份证!
你跟我一起到派出所去,一切就都清楚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汪警官打来的,一接听,原来是一个买家联系看房。
我笑了,和对方说,过几分钟我把房东的电话给你,你自己看吧。
我翻起黑小河的两只耳朵一看,两处都有疤痕。
我问他,你动了手术?
他无言地盯着我,眉头紧蹙,像在努力想什么事情,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我在贵阳待了一天,把退出纯净水公司的所有手续办完。销售部经理疑惑地望着我说,怎么就不做了?我们还内定年终推你做销售标兵呢。我说,谢谢了,家里有急事得回老家。
甄为带了一个便衣警察与我在派出所会合,派出所在系统里查到了十二年前发出的黑小河的通缉令。
黑小河被押回D市,刑警队抓紧抽黑小河的血作DNA比对,固定证据。我和刘立志并肩坐在一起,守在监视屏旁看了对黑小河的第一次讯问。
听他交代这十二年都跑过哪些地方,我满心无奈,他到过的地方我大都去过,他干过的行业我也干过,但茫茫人海就是难交集到一处。当他讲到他从重庆那家空调公司跑了,去了益阳,我就笑了,我赌的益阳算是大方向对了,只是沅水离我很远。刘立志说,大方向对就不错了!
讯问到他的招风耳时,他交代说,五年前他到广州打工,在街边遇到一个相面算命的老头儿。老头儿掐算了他的生辰八字后说,你的耳朵像把蒲扇,太招风。破财就破在这耳朵上。他问可以解吗?老头儿说,避一避可以解,你去整形医院,你这种耳朵是可以动手术的,包你人都变个样儿。他听了老头儿的话,到整形医院花了六千元,局麻,取了点儿脆骨,医生给他复位缝合,耳朵果然都不招风了。
刘立志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從黑家搜出的几个假身份证摆在黑小河老婆的面前,她抹泪交代说,我们没扯结婚证。我只知道他叫吴小山,贵州人,土家族。我催他去登记结婚,他总说要那张纸干吗,以后再说。我们经常换地方,他说工作不好做,效益不好。每次换地方我都疑惑,他总是让我一个人先去,他收拾好随后就来。现在想来,他连长途客车都不敢坐,是怎么过来的?
讯问视频在不断切换。黑小河偶尔也干过几起盗窃,地点时间都交代清楚了。他还知道他哥黑大在十二年前就死了。他始终咬定“803”案子挥舞铜质台灯座爆头女学生的那几下是黑大干的,而十二年前黑大则坚持说是他下的手。分泌物的DNA鉴定有他一份,所以强奸罪他最终还是承认了。
如今警队的讯问不再上手段了,执法仪的录像和录音都是实况的。
黑小河到案的消息在市局上下都引起了轰动。以前二队的几个兄弟都跑回局里来见我,魏队,你行啊!比我们强!我说,我是个罪人,我要向各位谢罪。
我决定请他们出去撮一顿。这次我特意拨通了卸职副局长褚盛的电话,对他说,报告褚局,二大队的任务完成!今晚请你喝酒,我给你请罪!不料,褚盛听了半天没答话,最后有些哽咽地说,我听说了……很高兴,十二年多么不容易!我来,来给你庆功!
那晚餐厅里坐了两桌,我端起满满的一碗酒,他们也端起酒碗站起来。我说,我是个罪人,十二年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无以赎罪,干了这碗酒算是给大家谢罪!
说完我流泪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干尽了碗中酒。
席间,我对老同学刘立志说,黑小河到案销了好多案子,关键还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我的线索是甄为提供的,你们要给他报功!
涉及两桩大案的家属们敲锣打鼓送锦旗到市局。
我托甄为给陈管教带个口信,说我感谢他在我服刑八年期间给的照顾和帮助,我终于把黑小河逮到了,也知道今后往哪里去了。
最后一个判十二年的兄弟还有两个月就刑满出狱了,我拜托大家在他出狱之日一定要去接他,替我再次向他谢罪。
我拒绝了一切新闻单位的采访,我要自己写这追悔莫及的经历和那些惨痛的教训,亲口告诉每一个知情或不知情的读者,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之后我再没颜面走进市局的大门。我给警察这个职业抹了黑,我对不起我的战友们。
过了半个月,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我把撕碎了的离婚协议抛向空中,雪花纷落的纸屑从后窗飘散到楼下那片坡背,繁草丛生覆盖了它们的踪影。我坐上了成都飞往北京的航班,我要去寻我的韦嘉和菁菁,用我的余生去赎罪。
手机里的《饮尽一生的悔痛》在耳机里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咬紧嘴唇,眼泪簌簌而下。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