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我在草原上的牧羊犬

2024-04-10 02:41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青年文摘 2024年7期
关键词:查干外祖母牧羊犬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我的童年在草原度过。由于体弱多病,医生建议将我送到空气清新的地方,于是在四岁时,我被母亲送到草原上的外祖母家。

在那里我饲养过两头乳白色的牧羊犬。它们母子两代陪我度过那段日子。也因为它们的陪伴,我的童年是那么温暖。

我太孤独了。每天早饭后,我就独自站在草原上向远方眺望。所谓孤独,大概就是一个四岁的孩子站在无边草原上的背影吧。

一天早晨,我又独自站在草原上享受孤独。就在这时,我看到附近一家牧民的孩子骑马从远方而来,他的袍襟里露出一只小狗的脑袋。我震惊了,疯狂跑过去,拦住那孩子的去路。

“小狗,哪里来的?”

“小狗?噢,附近小镇上,那个做皮匠人家的小狗。你也可以去要。”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我去找我的舅舅,寻求他的帮助。“亲爱的舅舅,我决定要做一个好孩子,不淘气,听你的话。只要你陪我去小镇上要一只小狗。”

我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吓坏了舅舅。“孩子,你还是变回原来的样子吧,只是去要一只小狗,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在一个黄昏,我和舅舅骑着马踏上去讨要一只小狗的旅程。

刚刚到达那个小镇,舅舅就碰到了朋友,他跟朋友聊天,让我自己去讨要小狗。我一本正经地向主人请安问好,介绍自己是谁,我的外祖父是谁,我来是希望能够得到一只小狗。然后,我将准备好的哈达和作为礼物的毛巾送给男主人。也许是因为我独自一人,又礼节周全,男主人既诧异又惊喜,告诉我小狗就在外面草垛里,自己去取就可以。

狗妈妈在草垛里刨了个洞将小狗生在里面,我去的时候只剩下两只。当时狗妈妈不在,我趴在洞口轻声地呼唤:“小狗,小狗,快出来。”小狗真的应声出来了,两只,都是白色的。前面那只直接冲向我,我抱起像小北极熊一样的小狗。它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亮极了。我选择了这只小狗。

那一段时间外祖母发现我的胃口特别好,总是刚吃完饭,我就又跑去说饿了。因为我刚到草原的时候食欲不好,外祖母由衷感慨:看看,还得来草原,孩子到了这里,连食欲都好了。

那些羊肉、奶干、酸奶饼和包子,我都喂给了狗。

我惊讶地发现,当它越长越大,它的毛色呈现出一种隔夜牛奶上浮出的奶脂般纯净的乳白,体型比标准的德国牧羊犬还要高大很多。即使我那时还很小,也清楚自己拥有一头品种不错的牧羊犬。

那时我会的蒙语不多,所以给它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叫查干,在蒙语里是白色的意思。

查干只产过一窝小狗,共五只。小狗满月之后,我将四只送人,留下最小的一只。它太弱小,我害怕别人养不好它。

我很努力地饲养这只小狗。那段时间外祖母发现我的胃口突然间又好得不行。很快,这只小狗就长得跟它的妈妈一样大,它完美地遗传了母亲的一切,而且脖子上有很厚重的鬃毛,像一头白色的狮子。我为它取名阿尔斯楞,在蒙语里,是“雄狮”的意思。

在一些温暖的午后,我经常会枕着它们柔软的身体,在草原上睡上一觉。到了黄昏,外祖母找我回家吃饭,但草太高了,她根本看不见我,所以只能站在高坡上喊我的名字。我热爱并用一生的时间怀念那样的黄昏——金色的牧草,蒙古包上有白色的炊烟升起,外祖母喊我回家吃饭,我领着两头大狗从牧草中跑出来。

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们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偶尔我会独自一人去附近玩,只要有陌生人接近我三米之内,我的两头大狗就已经站在我的身前,露出獠牙,发出可怕的低嗥。它们是真正的护卫犬。

但它们绝不仅仅是我的宠物,它们是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杀死狼的猛犬。一天夜里,有狼来偷袭我家的羊群,我的两条狗就将这头狼咬死。第二天它们看到我,立刻合力低头扯起那头死狼,叼到我的面前。我的狗在向主人展示它们的猎物。

那时,那片草原上的人们,经常会看到我骑着一匹豹子斑色的小马,带着两头狮子一样硕大的白色巨犬,在草原上呼啸而过。他们叫我“诺亥沁”,我无法将这个组合词语翻译得很贴切,大意应该就是懂犬人、识犬人吧。

可惜,這风一样的日子我只过了四年。

到上学年龄后,我不得不离开草原。我开始为自己饲养的小东西寻求出路,将救治的小鸟儿和各种小动物放归草原。

然后,我不得不面对我的狗。我以前所未有的坚决表明自己的态度:必须将它们带走。

在离开的那天,它们被大人装进麻袋,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它们仅仅露出头,而整个身体都被包裹在麻袋里的困惑样子。但是,在到达车站的时候,大人告诉我,狗是不能被带上火车的。也许,那本来就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骗局。

其实,当我站在站台上,不用大人告诉我,我也明白,它们确实不能登上火车。它们太大了,尽管在我的意识里,它们仅仅是我从小养大的狗。但对于站台上的人,它们过于庞大,这两头富有荒野气息的牧羊犬在他们的眼中,是野兽。

它们与站台、火车这些东西如此不搭调,它们不属于这里。我用蒙古刀割断了麻袋上的绳子,将它们放开。

在我登上火车的时候,它们也想一起上车。乘务员用拖把挡住它们,关上了车门。我被母亲抱进车厢时,隔着车窗看到它们疯狂地咆哮,在站台上寻找。

我想它们一定是认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小主人,它们因悔恨而愤怒。

我隔着车窗打了个口哨,它们立刻发现了我,凶悍地跳起,想跳进火车。它们一次次跳起来,又滑落下去。很多年过去,即使现在,一年中总有几次我会梦到它们努力想跳上火车的样子,我能够听到它们的爪子抓搔火车车皮的声音。

就这样,火车开动了,我的狗一直在追火车,但狗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火车。慢慢地,我就看不到它们了。我也哭累了,睡着了。

回到城市,我风一样自由的天性被城市生活一点点磨蚀而去。但在那时我一直憧憬着,在哪一天,当我打开门,我的狗——经过漫长的旅程、已经瘦骨嶙峋的两头牧羊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的理想,孩子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理想。

那时的通讯并不发达,我一直无法得到我的狗的消息。半年后,有草原的亲戚来访,我才得知它们的消息。

在我离开后,它们一次次去火车站寻找我。没多久,查干就在去车站的路上被车撞伤,回到家中苦挨几日之后安静地死去。阿尔斯楞开始独自去车站等我,不过三个月,也郁郁而终。

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得知我的牧羊犬死去的那一刻,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在那之前,我曾经拥有风一样的日子,那是我的最后的海洋,最后的古代。秋天的牧草丰茂如海浪直达天边,我骑着小马带着两头像白色狮子一样的巨犬在草原上奔驰,我伸开双手能够摸到草尖,我和我的两头大狗在草原里嬉戏的时候,草能没过我的头顶。那样的草原再也没有了。

我失去了童年的草原、我的短暂的游牧生活、我已经远离的最后的古代。

查干和阿尔斯楞,如果它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白色的狮子。多么诗意的名字!它们从此只属于逝去的时光,或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

(摘自《散文选刊》2024年第1期,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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