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落星
30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和弟弟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春晚”,从明亮温暖的房子里踏入漆黑阴冷的夜幕中,去给素未谋面的姥姥、姥爷、爷爷,以及几无印象的奶奶烧纸。我心里带着对母亲的怨气,以及错过精彩节目的遗憾,默默跟在母亲身后。当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走过西门时,蓦得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不是妈妈带我们去烧纸,而是我们去给妈妈烧纸……我不由打个激灵,紧跑两步追上步履匆忙的母亲,挽起她的胳膊。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过世了,我意志消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那压抑的心情十分逼真,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有一天我打算走出房间,于是去照镜子,想对自己笑一下,没想到镜子里的自己却在哭。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我哭着跑到父母房间,发现母亲笑意盈盈地坐在床上,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终生难忘。
又过了若干年,老公的姥姥过世,我们去奔丧。跪在一群孝子贤孙中间,我想着终有一日我的母亲也会离开,哭得肝肠寸断。可是谁承想,我的母亲竟在一年后,真的撒手人寰。
当梦境变为现实,才知道现实比梦境残酷太多。从未目睹至亲离世的我彻底垮了,无边的黑暗、凄凉、无助,像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我既绝望又神经质,时而躺在床上悔恨交加,时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查阅资料,“到底哪里做错了”“有没有时空隧道”“死后有灵魂吗”“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一年后,因闭门不出而内分泌失调、身材严重走样的我终于活着走出家门。在与“死亡”的漫长对峙中,我“败下阵来”,接受了“人固有一死”的千古真理。自此,我不再安慰有丧亲之痛的人,只是告诉他(她)“时间会抚平一切”。
这段惨绝人寰的经历也让我深刻体悟到中国的死亡教育多么匮乏。生与死是人生最大的两个命题,“除生死无大事,出鸿宇尽微尘”,但由于国人对“死亡”的忌讳,使得死亡教育一直缺席,很多人都是在至亲死亡或自己死亡的过程中才首次接触死亡,那种恐惧与茫然可想而知。
翻看母亲的回忆录,她们兄弟姊妹九人对死亡的认知也源自姥姥的骤然离世。当14岁的大舅在悲愤中连夜用架子车把姥姥的遗体从西安医院拉回马嵬坡老家时,9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扶棺痛哭,“死亡”给他们上了此生最残酷的一课。没有任何缓冲,9个孩子就这样硬碰硬地受到“迎头痛击”,他(她)们终其一生都在消化这种痛楚,直到晚年才逐渐与命运和解。
母亲过世时,好心的ICU大夫安慰我,他虽然见惯生死,但在父亲辞世后依然悲伤良久,直到儿子出生,他才幡然醒悟,“我们只是人类繁衍不息的链条上,一个小小的链扣而已,这才是生命的真正意义”。经过岁月涤荡,我发自内心地理解并认同了这句话。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平凡一生的最大价值,就是将生命、文明和爱的火种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同历史长河与宇宙洪荒相比,个人的悲苦与不幸确乎不值一提。
因此,当女儿两岁多时,刚刚踏上人生巅峰的老公突发重疾,“在人生的高速路上一脚刹车停了下来”,我并未觉得太多惊慌。当时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种病的结局就是“三失”——老人失养,配偶失业,孩子失学,我偏不信邪。现在十年过去了,我们过得有模有样,除了老公在家静养,每日听书修炼心智之外,其他人都各司其职,充实且快乐。生活如常地向前滑行,就是给所有人最大的呵护与底气。
与此同时,我也不避讳“死亡”,开始对女儿进行死亡教育,让她知道死亡是自然规律,并不可怕。生与死,正如昼与夜,因为有黑夜,白昼才显得绚烂多姿,也正因为有死亡,生命才被赋予了丰富的意义,才有了不容虚度的理由。
六七岁时,处于死亡敏感期的女儿多次哭诉:“为什么要生我?没有生就没有死,我宁肯从来没来过,也不愿意死!”学校的防震、防火、防暴演练,也给女儿造成了很大压力,睡前焦虑成了家常便饭:“如果发生地震了怎么办?如果着火了怎么办?如果有坏人了怎么办?”我百般安抚,她还是会在“爸爸怎么办呀?”的忧虑中进入梦乡。
虽然很心疼女儿,但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作为母亲,我只能尽力用爱和陪伴来化解她的不安与恐惧。我们一起反复诵读《爷爷变成了幽灵》《不要哭得太伤心》等儿童绘本,就是想让她明白,死亡是全世界小朋友共同面对的人生课题。这个年龄段,害怕死亡是正常现象,而且“贪生怕死”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随着年龄渐长和自我保护能力的提升,对死亡的恐惧会逐步消退。
最终女儿顺利度过了死亡敏感期。因为有活生生的教材摆在面前,女儿自小就深刻领悟到“人生无常、健康无价”“世态炎凉、自强不息”“生命短暂、光阴宝贵”等道理,心智成熟度远超同龄人。这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生动写照。
我告诉女儿,人生是一场马拉松,只有活得健康、长久,才能把一生抱负和终生所学施展出来,真正造福于人类社会。对于“舍生取义”,我无法达到圣人的高度,于是向女儿强调:“除非关乎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不得不死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足以令你舍弃自己的性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有能力用余生创造更大的价值,以弥补因为没有‘舍生取义而给他人带来的损失。”
我和女儿也坦诚地讨论过生命终末期的抉择,因为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我告诉她:“如果有一天,要通过极其痛苦的方式来延长妈妈的生命,请放弃妈妈,这才是真正对妈妈好。”女儿哭着说:“我不能没有妈妈,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你!”我告诉女儿:“人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之下,会不由自主变成一个自私暴躁的人,你救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你的妈妈了,所以苟延残喘对双方都是伤害。从古至今,每个人都会失去亲人,都得学着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来,过自己的人生。”
女儿也告诉我,万一天有不测风云,她希望把自己的器官捐献给有需要的人,这样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延续;她崇尚道家的生死观,“生则乐生,死则乐死”,“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死后不要立碑,将她的骨灰撒于树下,滋养万物;假使她事业有成,也不会给子女留钱,“自古富贵多纨绔”,倒不如把遗产全部捐獻给祖国的科研事业。
所有“后事”都交代完了,我们相互拥抱,让爱与希望在心中滋生。死亡无须成为“谈虎色变”的话题,因为死亡,我们更加心心相印,珍惜当下的美好时光,也因为死亡,我们更加勇往直前,不负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回首过往,我感到十分庆幸,女儿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时刻沐浴在父爱母爱的春光里。相信这份爱,会跨越千山万水,无惧风霜雨雪,陪伴女儿度过不同的人生阶段,直抵生命长河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