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要求孩子不走弯路

2024-04-09 05:09东篱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儿

东篱

赶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又转了地铁和公交,等于兰来到女儿朱紫君出租屋门口时,也不过上午九点多。她叫了半天门,朱紫君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她昨天晚上加班至凌晨,今天又刚好周末,所以才睡了个懒觉。看到眼前风尘仆仆的母亲,朱紫君残存的睡意一下子了无踪影。“妈,你怎么来了?”她半是惊喜,半是忐忑。

“怎么睡到现在才起来?你这作息也太不规律了。”于兰责怪着,把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朱紫君,“这是我昨天晚上给你包的包子,你赶紧热热去。”

趁着女儿去热包子,于兰开始打扫卫生。四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衣服凌乱地堆在沙发上,还未吃完的外卖摊在桌子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闻……于兰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边想着家里宽敞明亮的三室一厅,嘴里唠叨着:“你说你过的这叫啥日子,家里舒舒服服的不愿待,非跑到这儿受罪。”

朱紫君三下两下吃完一个包子,又顺手灌了一口凉水,不耐烦地说,妈,咱不是说好了吗?我的事你以后别管那么多了,我是成年人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于兰被噎了个半死。她把手里的抹布往水池一扔,溅起的混浊的水珠迸进了眼里,还真是啊,这辈子的母女,上辈子的冤家啊。

于兰觉得,她闺女朱紫君就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小妖精。从小,朱紫君就喜欢跟于兰对着干,她让她打狗,她偏去撵鸡。小时候的朱紫君,长得白白净净,大眼睛长睫毛,漂亮得像个洋娃娃。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好个俏丽的小姑娘。

于兰看着自己家的闺女,也喜滋滋的。她一心想要把朱紫君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淑女。五岁,她拉着女儿去学校对面的培训班学钢琴,朱紫君练了几回,没啥兴趣,却迷上了隔壁的跆拳道班,任于兰千哄万哄,朱紫君抠着跆拳道班的门就是不走,于兰看着女儿倔强的小脸,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钱。

十岁,朱紫君进入叛逆期,并迷上了甜食。于兰知道甜食对身体不好,但道理讲了千千万,朱紫君却生硬地套用自己刚看到的书上的话,轻描淡写地说,谁能拒绝甜蜜的诱惑?眼看着女儿苗条的身材慢慢开始膨胀起来,于兰又是吼又是骂,还限制朱紫君的零花钱。可你有千条计,她有老主意。高压政策下,朱紫君爆发出了惊人的想象力,她偷偷地找她爸以各种理由要钱,或是下课后避开来接她的于兰,坐6站公共汽车去她奶奶家,两个老人见到孙女,还不是啥都答应。

于兰气得脸都绿了。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儿照吃不误。

直到后来,朱紫君上了初中,开始爱美,知道发胖了不漂亮,还会受同学的歧视和白眼,这才自己慢慢调整了饮食。

这不,朱紫君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按于兰的想法,自己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毕业后自然是回到父母身边,考个公务员或是当个教师,再安安稳稳找个家世相当品行端正的男孩,两家负责出钱买个近一点的房子,和女儿女婿家就一碗汤的距离。她和老朱闲时含饴弄孙,有个头疼脑热,一个电话女儿女婿五分钟就到,堪称完美。

但朱紫君却完全不听她的那套,她毕业后就要和同学一起去南方闯荡。她对于兰理想中的生活完全不感兴趣,她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没有钱,诗和远方就是个屁。于兰气得脸发黑。

她曾和女儿一样,也曾任性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大学毕业后,于兰应聘到一所中学当老师。可那時的她,心野,巴掌大的小校园根本困不住她的身体和心灵。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年后,她就不管不顾地辞了职,潇洒地背着小包去看世界了。

后来她做过很多职业,个中艰辛不言而喻。她无数次后悔,当个老师,风刮不到雨淋不着,还受人尊敬,干吗非得在这儿受人白眼。她最终在一家私人小企业扎下根来,并于去年退休,干了二十多年,一个月退休工资还不到两千,因为她所在的都是私企,每家企业为了节约成本,都是按国家最低标准给缴的社保。而当初和她一起进那个中学的同学,退休工资基本都是五六千。

她酸了,她眼红,不忿,可时光无法重来。她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

我就是吃了随心所欲的亏。她对女儿推心置腹地说,你可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可她说的这些,朱紫君根本不在意,她大叫,妈,我还小着呢,离退休还有好几十年,我不能因为那点退休工资,把自己的一辈子全都搭上啊。

最后,她还是拖着行李,义无反顾地和同学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只留下于兰在风中凌乱。

朱紫君在南方的工作并不是很顺利,她大学学的是短视频专业,一心想在影视领域做出点成绩,可人家大公司哪能瞧上她这个小虾米?她只好先去些小企业待着,工资待遇自然也谈不上多好。她身上没带多少钱,又不想和于兰要,只好租住在这个脏乱差的老旧小区里。

看着于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朱紫君瑟缩了一下。但她还是笑嘻嘻地说,妈,这屋虽然破,可通风好啊,你看,对面就是大超市,隔一条马路就是一个大学,我还能常去那儿蹭个饭,冒充一下大学生呢。

于兰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她也曾租过房子,二百块钱,城中村的一个单间,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大冬天的,想上公共厕所,就得全副披挂上阵,雪粒子打在脸上头上,生疼。上完厕所,她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总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后来她租了他们单位老总的房子,离单位也不算远,总算有了暖气,但老总老婆总是隔三岔五去她家,门都不敲,为了不被老总老婆撵走,她总是各种讨好。但这些讨好并不起什么作用,半年后,她还是在快过年的时候被赶了出来,老总老婆说这房子得腾出来,给她远方的表侄子住。大年二十八,她收拾东西,屋子里一片狼藉,满目都是凄惶,连个搬家公司都找不到,她只好找了个收废品的,一趟一趟把东西搬完。

那些年,她搬过多少次家,每次搬家,都要扔掉许多不想扔的东西,她和初恋的信件,她最喜欢的那套邮票,她上大学时发表的有她文章的报纸,在很多次搬家后都不翼而飞。

那时于兰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这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不用四处被人撵着,颠沛流离。

她希望女儿不要重复她的生活,那种感觉,太心酸了。

可朱紫君却在这四十平方米的小破屋里,住得很开心,妈,你不是胃不好吗?中午我请你去吃砂锅粥。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家里啥都有,我天天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于兰搅着粥,试探着问。

嘿,妈,你就别操心我了。我真挺好的。你也知道我会跆拳道,只有我去欺负别人,谁敢欺负我呀。我还有好几个大学同学在这儿,有什么事大家都能互相照应。朱紫君说,她端起一杯橙汁,和于蓝的碗碰了一下,我总觉得我的梦想就快实现了,曙光就在前面,老妈,你就等着瞧吧。

其实,生活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容易。在外打拼的艰辛,寄人篱下的心酸,都不足为外人道。有一天她加完班已是夜里十二点多,她不舍得打车,下了夜班车,走过长长的小巷,她隐约觉得后面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往日里电视和报纸上单身女孩被人跟踪残害的新闻顿时出现在心头,她不敢回头,只好拼命快走。

她一边走一边假装给男朋友大声打电话,你就在巷子口那儿等着我,我马上就到了,记得给我带烧仙草啊。后面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她紧张得要死,一颗心就在嗓子眼那儿吊着。后来,周围突然出现了几个刚下夜班的农民工,他们大声喧哗着,浓黑的夜色被不知名的乡音划开,那脚步声这才消失了。等朱紫君进到自己屋子里,反锁上门,这才发现后背全都是汗。

一个独住的单身女孩,所遭遇的危险实在太多了。为了营造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住的假象,朱紫君买了男士的皮鞋放在家门口,又买了门档,包里更是常年放着防狼喷雾。

但,她可以和同学调侃着这些,却不想在于兰面前吐露一个字。她还年轻,所有的挫折,对外人来说惊心动魄,但对她来说,却是难得的经历。

也许有一天她累了倦了,会想回到父母身边,但,不是现在。

见女儿态度坚决,于兰待了两天,只好悻悻地走了。临走,她给朱紫君手机上转了两万块钱,又把空荡荡的冰箱全都塞满,这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朱紫君的事业慢慢顺利起来,转过年,她跳槽去了一间规模更大一些的公司,收入水涨船高后,也换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小区。于兰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但这时的朱紫君,已经26岁,于兰便开始了所有妈妈的催婚之路。结婚晚了,一是在婚恋市场上失去优势,另外,也可能会错过生育的黄金年龄。

她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离开大学后,所有的恋情都覆盖上了一层功利的色彩。那些年,于兰相了无数的亲,也曾上过不少男人的当。一次她喜欢上一个相亲的男人,男人说要创业,她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五万块钱都给了他,后来男的消失不见,她去找介绍人,介绍人说也是别人介绍的,她根本不知道那男人的底细。

她只好吃了哑巴亏。

直到后来,她遇到现在的老公,已快三十,两人都觉得差不多算了,没什么深入了解,就那么结了婚,平平淡淡过了这几十年。

因为不够爱,她总觉得自己的情感世界很荒芜,总觉得自己嫁亏了。老朱在一家食品研究所当质检员,一辈子工作不愠不火,虽然慢慢有了房和车,可跟于兰那些住别墅开豪车的同学比起来,是天上地下的差距。于兰生朱紫君的时候,已是三十三岁,典型的大龄产妇,生完孩子后,她的身体功能严重下降,到现在还有严重的气管炎,不能见风。

她不希望朱紫君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托了各种关系,给朱紫君在她所在的城市里介绍了很多优质男孩,但朱紫君太忙,忙得连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她的世界晨昏颠倒,好像對感情也不是那么期待。

她在微信上问女儿,上次你张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在银行工作的怎么样?

没感觉。女儿回答得很简短。

啥叫感觉?你能一辈子跟你的感觉过?人家有房有车身高1米8,你还挑啥挑。

于兰炸毛了。

朱紫君也很无语。她对那个男人就是没感觉,虽然知道跟他结婚后可能会衣食无忧,人人羡慕,但她还是想要个感觉。这个感觉抓不住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对她来说却无比重要。妈,女人又不是非得结婚,结了婚也有离的。你就别催我了,我不想随随便便就嫁了。

朱紫君撂了电话。

这是离得远,要是女儿在跟前,于兰恨不得把她脑袋掰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玩意儿。

母女俩话不投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搭理对方。

但快过年的时候,朱紫君还是带了个男人回家。男孩是做混凝土测试的工程师,个子不是很高,但也干净清爽。于兰在内心里把他跟之前银行的那个男孩做了比较,她当然更喜欢银行的那个男孩,怎么看都靠谱。但她也劝自己,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当妈的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得人家乐意?

而其实,在此之前,朱紫君曾暗恋一个有妇之夫两年,她曾无数次在午夜时跑那到人小区里,痴痴仰望他所在的那扇窗,想像着他和他老婆在这个房间里如何恩爱。忌妒和猜测让她快要发狂,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也打湿了她的眼睫。她也曾无数次想像,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他同归于尽,是安眠药,还是干脆和他一起找个无人的山间,最好他们拥抱在一起,把车开下悬崖。

但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她且战且退,慢慢舔舐伤口。她和现在的男友,一次在救助流浪猫的志愿活动中相识,慢慢有了感情。他细腻温暖,她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踏实。

两年后,朱紫君生了个女儿,看到女婿跑前跑后细心照顾的样子,于兰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这一生,吃过苦,受过罪,走过弯路踩过雷。有了女儿之后,她总希望,能通过自身的教训,让她避开自己走过的那些弯路,少踩一些没必要的坑。

可是,女儿却完全没有按照她设定的路线走,一路走来,她提心吊胆,女儿却甘之若饴。也许,正是这样,女儿才在这些痛苦中得到了成长。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风雨,让她浴火重生,成为一只涅槃的凤凰。

于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儿,终于明白过来,在这世界上,每个母亲都心无旁骛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她希望她能少走弯路,少吃点苦。但每个孩子,也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

你可以把你自己的经验和教训告诉给她,但听不听的,你无法控制。你永远也无法代替孩子做选择,孩子也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你通过毕生经验得来的血泪和教训,也许对她来说,并无什么参考的价值。她只有像小马过河一样,自己走一走,趟一趟,才真正知道河水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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