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芹
(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马克思主义博大精深,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人类求解放。”(1)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页。可以说,“为人类求解放”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价值诉求。这一价值诉求同样贯穿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研究东方社会发展问题的重要成果——“论中国”之中。在“论中国”即有关中国问题的论述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以是否有利于促进人类解放为根本尺度,肯定了自古以来中国社会发展中对人类解放历史进程具有重要推动作用的积极因素,否定了沦为西方列强侵略对象的封建落后的近代中国存在的不利于人类解放的落后因素;他们还从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揭露和批判了西方列强对中国推行的殖民政策。从为人类求解放的价值诉求探讨马克思和恩格斯“论中国”,不仅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他们“论中国”的核心内容和科学视角,还启发我们在当前新的历史条件下从人类解放的高度深入思考人类社会发展问题。
人类解放是整个人类而非区域性的事业,它的最终实现依赖于世界各个民族、国家和地区的共同发展和进步。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时期的中国在社会发展上落后于西方国家,但他们对中国相关问题的考察和评价并没有拘泥于当下,而是将其置于实现人类解放的历史长河中,不仅看到了中国古代的文明成果对欧洲现代文明生成的促进作用,还看到了近代中国人民日渐觉醒的斗争精神对开启中国乃至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意义。
人类解放既是一个目标也是一个过程,人类社会发展每前进一步,离人类解放就更近一步。中国古代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尤其是以“四大发明”为代表的文明成果,对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对欧洲文明的溯源分析中,高度评价了中国的火药、印刷术、指南针等文明成果对欧洲文明发展的促进作用。
一是火药对欧洲军事发展的促进作用。火药最初是汉代人在研制长生不老药的炼丹过程中偶然发现的,后来逐渐地被应用于生产生活特别是军事武器的制造中。在唐代就有关于火药武器的记载。到了两宋时期,火球、火箭、火蒺藜等火药武器陆续被研制出来,并被运用于军事战争。恩格斯高度评价火药是具有光辉历史意义的发明,并指出,“现在已经毫无疑义地证实,火药是从中国经过印度传给阿拉伯人,又从阿拉伯人那里同火器一道经过西班牙传入欧洲的”(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68页。。火药传到欧洲后,欧洲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研制出了新型军事武器特别是火炮,欧洲的炮兵也由此诞生。欧洲资产阶级正是用以火药为基础的现代武器炸毁了骑士阶层,即马克思所指出的,“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0页。,进而推翻了中世纪的专制统治。
二是印刷术对欧洲精神发展的促进作用。印刷术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重要发明,早在唐代就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时至宋代,印刷术已经十分发达,且在雕版印刷术的基础上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宋代因此被誉为“中国印刷术的黄金时代”。据李约瑟对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考察,印刷术由来华的西方旅行家和传教士带回欧洲。恩格斯在梳理历史上的发明时确认欧洲在15世纪初才有木刻和木版印刷,在15世纪中叶才出现铜版雕刻术(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5页。,并且认为印刷术同火药一样在促进人类社会发展方面是具有光辉历史意义的发明(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第468页。。马克思也十分肯定印刷术在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中的作用,认为印刷术“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第50页。。
三是指南针对欧洲航海技术发展的促进作用。指南针的最初形态是司南,早在战国时期中国劳动人民就用天然磁石制成了具有定向作用的司南。经过长期的实践,到了北宋时期,创造出了人工磁铁,并借助人工磁化技术发明了罗盘。此后,指南针被广泛地应用到航海中。指南针的发明曾一度使中国古代的航海事业领先于世界。后来,指南针经阿拉伯人传到欧洲,恩格斯确认磁针在1180年前后从阿拉伯传到欧洲(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494页。。指南针传到欧洲后,大大促进了欧洲航海技术的发展,进而为欧洲人开辟新航路和发现新大陆奠定了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1页。这个“新天地”的开辟从根本上说得益于指南针在航海中的应用。后来,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第50页。。
此外,马克思还在研究欧洲算术发展问题时提到了中国的算盘(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50页。;恩格斯在梳理人类历史上的重要发明时则确认蚕在550年前后从中国输入希腊,棉纸在7世纪从中国传到阿拉伯后在9世纪输入意大利(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494页。,等等。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中国古代发明的关注和肯定,特别是对传入欧洲的发明在促进欧洲科学技术、生产力发展以及社会发展中的巨大作用的肯定(12)李忠杰:《马克思恩格斯怎样看待中国文明和中国经济社会结构》,《科学社会主义》2018年第4期。,表明中国古代的文明成果极大地推动了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
人类解放虽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但不会自然而然地实现,即便已经具备了人类解放所需要的一切物质条件。马克思提出,要实现人类解放,“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0页。。这就意味着,走向人类解放,需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勇于同奴役人的一切关系做斗争,并逐步消灭这些关系。对于19世纪的中国人民来说,要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双重奴役下解放出来,首先需要具备的是勇于求解放的斗争精神。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太平天国农民革命运动和中国人民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表现,看到了中国人民日渐觉醒的求解放的斗争精神,并充分肯定这种斗争精神对欧洲革命、中国新生和亚洲新纪元的促进作用。
马克思从太平天国运动中看到中国人民并没有被“鸦片麻醉”,而是在走向觉醒。太平天国运动是近代中国第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革命运动。马克思认为,这场运动与鸦片战争及其给中国带来的灾难有密切关系。他说:“中国的连绵不断的起义已经延续了约十年之久,现在汇合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不管引起这些起义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也不管这些原因是通过宗教的、王朝的还是民族的形式表现出来,推动了这次大爆发的毫无疑问是英国的大炮,英国用大炮强迫中国输入名叫鸦片的麻醉剂。”(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9页。尽管这场运动未能如马克思所期待的那样,把欧洲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引爆,并进而引发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但使英国面临“金银外流,它的棉毛织品的一个重要市场大大缩小”(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82页。的困境。同时,它也向西方列强显示了中国人民潜藏的巨大革命力量。这种革命力量是中国人民摆脱封建主义和殖民主义束缚的根本力量,是中国人民实现政治解放的必备条件。所以,在马克思看来,鸦片不仅没有“麻醉”中国人民,反而“把他们从世代相传的愚昧状态中唤醒”(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80页。。
恩格斯高度肯定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国民众奋起反抗的斗争精神,认为这意味着旧中国的死亡时刻在迅速临近。马克思和恩格斯语境下的“旧中国”指处在君主专制统治之下的封建落后的中国,它人为地延续着封建主义的奴役,严重地阻碍了人类解放进程的推进。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十分期待旧中国的死亡和新中国的诞生。而这一历史变革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人民能否生发出强烈的革命意识,进而用革命去打破现有的奴役,从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然而,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虽然有广州三元里群众自发的抗英斗争,但总的来说,在这一时期中国民众并没有广泛地参与到反侵略斗争中去。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时人民保持平静,让皇帝的军队去同侵略者作战,失败之后,则抱着东方宿命论的态度屈从于敌人的暴力”(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97页。。不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它都表明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国民众反侵略的斗争意识不足。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国南方民众则一改昔日的“平静”,“积极地而且狂热地参加反对外国人的斗争”。当时英国主流报刊甚至以此斥责中国人的抵抗方法为“卑劣的、野蛮的、凶残的方法”,称中国人反抗外国人的斗争为“可怕的暴行”。恩格斯则称之为“一场维护中华民族生存的人民战争”,并明确指出,是英国政府的海盗政策即殖民扩张政策造成了所有中国人普遍奋起反抗所有外国人的局面(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97-798页。。这表明,此时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已完全觉醒,开始积极主动地开展反侵略的斗争。正是看到了中国人民的这种觉醒,恩格斯说:“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亲眼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的垂死挣扎,看到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00页。这里“最古老的帝国的垂死挣扎”意味着新中国的诞生,“亚洲新纪元”意味着亚洲各国从被封建主义和殖民主义奴役的状态进入民主的自由的发展阶段,这二者的实现则将意味着亚洲的大发展和人类解放进程的极大推进。
根据人类解放理论,经济解放是工人阶级政治运动的最终目的,而实现经济解放的前提是实现政治解放,即通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推翻封建专制统治。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时期,经济解放已经提上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日程,同时期的中国却尚未实现政治解放。显然,就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来看,这一时期的中国落在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后。究其原因,中国封建社会制度及其经济基础已经过时,成了阻碍人类解放历史进程推进的落后因素。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分析这些落后因素,不仅指出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已经过时,还否定清朝腐朽的政治统治及其推行的闭关锁国政策。
人类解放的最终实现需要社会化大生产和普遍交往为之创造物质前提和社会力量。然而,时至19世纪中期,社会化大生产在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普及之时,以小生产和自给自足为基本特征的传统小农经济仍然充当着中国“整个陈旧的社会制度”的基础。恩格斯认为此时的中国小农经济是一种“过时的农业体系”(20)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72、171页。,成为阻碍中国社会发展和人类解放进程的落后因素。
一方面,小农经济排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利于为人类解放创造物质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类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需要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4页。。而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小生产以土地及其他生产资料的分散为前提,“既排斥生产资料的积聚,也排斥协作,排斥同一生产过程内部的分工,排斥对自然的社会统治和社会调节,排斥社会生产力的自由发展”(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8页。。小农经济排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它的长期存在不利于人类解放历史进程的推进。由此,恩格斯对中国小农经济持否定态度,并使用“过时的农业体系”、“旧有的小农经济”等话语评价19世纪时期中国的小农经济。
另一方面,小农经济将人束缚于宗法式家庭关系之中,不利于为人类解放创造社会力量。人类解放历史进程的推进,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离不开特定社会力量的推动。以地主阶级为代表的社会力量促使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以资产阶级为代表的社会力量促使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则需要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社会力量的推动。在19世纪中期的中国,靠“人为地维持下来的”小农经济造成了广大小生产者的定居与闭塞状态,他们被束缚于宗法式家庭关系之中,无法成长为思想开化的能够推动社会变革的新的社会力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中国”中提到的“长江岸边安分怕事的居民”(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不知道自己负有什么使命”的太平军、“古板的、温顺的、循规蹈矩的中国老百姓”(2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第122、124页。等等,从根本上说都是传统小农经济的产物。
要实现人类解放首先需要实现政治解放,而政治解放的内在要义是推翻封建专制统治。马克思和恩格斯时期的中国依然处在封建专制统治之下,且这一封建专制统治早已成为社会发展和进步的障碍。要在中国推进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首先需要的是变革封建专制统治,使人民从封建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即实现政治上的解放。正是从这样的逻辑出发,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分析清朝在内政外交方面“腐败无能”的表现,彻底否定了清朝过时的政治统治。
马克思在专门论述中国问题的第一篇文献《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中就基于鸦片贸易问题谈及了清朝的吏治腐败。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进而攫取中国人的财富,“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东印度公司开始在印度实行鸦片专卖,这时每年已有一千箱鸦片输入中国;到了嘉庆年间(十九世纪初期),每年输入量增加到四千多箱;到了鸦片战争前几年间,每年多到四万箱左右”(25)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7页。。认识到鸦片的危害,早在嘉庆四年(1799),清政府就开始禁止鸦片进口。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鸦片贸易在中国变成了非法的贸易活动。在随后的二十年间,嘉庆皇帝多次发布禁烟令。及至道光年间,道光皇帝最初也采取禁止鸦片的政策,林则徐虎门销烟就是奉道光皇帝的命令。然而,每年输入中国的鸦片数量却不降反增。对此,马克思也直接指出,“天朝的立法者对违禁的臣民所施行的严厉惩罚以及中国海关所颁布的严格禁令,结果都毫不起作用”(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04-805页。。之所以如此,从政治上看,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清朝的吏治腐败。在鸦片贩子的行贿下,禁烟令形同虚设,甚至有官员暗中参与走私鸦片,用官船贩运走私的鸦片。马克思指出,“和私贩鸦片有关的行贿受贿完全腐蚀了中国南方各省的国家官吏”(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9页。。
恩格斯则直言清朝统治下的中国很腐败,“无论是控制自己的人民,还是抵抗外国的侵略,一概无能为力”。在控制自己的人民方面,清朝的腐败无能表现为使“一场激烈爆发的起义”变成了“无法医治的慢性病”(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22页。。这里的“起义”指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不论起义的具体原因有哪些,这次起义本身就表明清朝统治者既无促进社会生产持续发展的能力,也无维护社会稳定的能力;既无有效缓和社会矛盾的能力,也无有效控制政治局面的能力。这充分说明清朝的封建专制统治已过时,成了束缚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桎梏。在抵抗外国的侵略方面,清朝的腐败无能则表现为在正义的反侵略战争中屡次以失败而告终。这与清朝的吏治腐败直接相关。从乾隆后期开始,清朝的吏治就已大坏,腐败渗透到封建官僚体系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军事部门。从兵器的制造到军队的管理,每一个环节都存在腐败现象。在兵器制造中,“为了能够偷工减料,贿赂验收官弁又成了公开的秘密”(29)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48页。,结果是一些根本不符合技术标准和质量要求的大炮和舰船被投入使用。在军队管理中,利用吃空额、克兵饷和贪赃枉法等手段谋取私利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结果是军队废弛,在战争中一触即溃。这也就出现了恩格斯所描述的关于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情景:“上海未经任何抵抗就投降了。”(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105页。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交往不仅可以促进社会的进步,还可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人类解放的最终实现离不开交往的普遍发展。然而,清朝推行的闭关锁国政策却人为地割裂了中国与外部的联系,造成了中国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这与人类解放的要求是相悖的。
历史上的中国并非一个自我封闭的国度,只是到了清朝闭关锁国才作为一种对外政策推行。马克思说:“仇视外国人,把他们排除在帝国之外,这在过去仅仅是出于中国地理上、人种上的原因,只是在满族鞑靼人征服了全国以后才形成为一种政治原则。”(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84页。那么,清朝统治者何以把“排外”上升为一种政治原则?马克思分析指出,“毫无疑问,17世纪末竞相与中国通商的欧洲各国彼此间的剧烈纷争,有力地助长了满族人实行排外的政策。可是,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新的王朝害怕外国人会支持一大部分中国人在中国被鞑靼人征服以后大约最初半个世纪里所怀抱的不满情绪”(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84页。。清朝是满族人入主中原建立起来的中国最后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由于它未能正确地处理内部民族之间特别是满人与汉人之间的关系,在它建立政权伊始就遭遇一部分汉人反清复明运动带来的困扰。清朝统治者认为,通过闭关自守可以阻断外国人支持部分中国人推翻其政治统治,进而使其建立起来的“天朝帝国”万世长存。这表明,中国与世隔绝的状态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清朝统治者人为造成的。
马克思认为,人为地隔绝于世的落后国家注定要在与先进国家的殊死决斗中被打垮。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朝开始推行针对西洋人的“一口通商”政策,也就是马克思提到的造成中国“闭关自守”、“与文明世界隔绝”状态的政策。这一政策的推行在客观上限制了中国与西方的交往。就生产力发展水平来说,乾隆晚期的中国已经落后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但由于极大地减少了与西方国家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并不了解西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具体状况,以致把英国使节马戛尔尼谋求商务利益的来访误认为下国上贡。而对于西方国家来说,资本扩张的逻辑决定其在谋求对外交往中以逐利为中心,即马克思所说的“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也是英国主导的鸦片贸易和鸦片战争的目的所在。因此,在清朝皇帝从道德原则出发下令禁止吸食鸦片和买卖鸦片时,“东印度公司却迅速地把在印度种植鸦片和向中国私卖鸦片变成自己财政系统的不可分割的部分”。由此,马克思指出,“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3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04页。。
恩格斯认为,全盘排外政策人为地延续了中国过时的农业体系。前文已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同家庭工业结合在一起的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早在19世纪之前就已经过时。但这种充当中国整个旧社会制度基础的过时的经济体系却长期被延续着。关于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恩格斯指出,“同家庭工业结合在一起的过时的农业体系,是通过无情排斥一切干扰成分而人为地维持下来的”(3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第171页。。这里的“一切干扰成分”指促使小农经济瓦解的因素,特别是社会化大生产的因素,如先进的科学技术。由于清朝推行“闭关自守”的政策,错失了利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发展社会生产力进而促使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变的时机。正是从这样的思路出发,恩格斯认为中国“全盘排外的状况”被打破并不是坏事。他在1894年致劳拉·拉法格的信中提及中日战争问题时说:“这种全盘排外的状况,已由同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战争而部分地打破了;这种状况必将由目前这场同亚洲人,即中国人最邻近的敌手的战争来彻底结束。”(3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第171页。这里实际上包含着恩格斯对中国社会新生的期待,只有打破全盘排外的状况,实现在开放中发展,才能更好地推进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
作为人类解放的一个重要环节,政治解放虽然使人在政治生活中获得了自由、平等、安全等权利,但这些权利是利己的人的权利,显示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正因为此,在资产阶级掌握了政治统治权的西方国家,却出现了将政府权力凌驾于议会之上的践踏民主的首相独裁现象,以及将本国的发展建立在掠夺和奴役落后国家之上的侵犯他国人权的殖民现象。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认为殖民主义在客观上打破了中国与世隔绝的状态,加速了旧中国的解体,但并不认同资产阶级主导下的这种“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63页。式的社会进步,他们通过揭露和批判英国的侵华行径,进一步揭示政治解放的局限性和追求人类解放的必然性。
政治解放是对封建主义的否定,是通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实现的。英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推翻封建专制王权并以君主立宪取而代之的国家,也是19世纪中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最为成熟的国家,马克思因此以英国为现实样本写作《资本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最为成熟、标榜自由和民主的国家在对华问题上却是践踏民主的首相独裁。1856年10月,在时任首相帕麦斯顿的秘密训令下,英国未经议会直接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在战争初期,马克思就了解到这是一次僭越英国宪法和惯例、破坏民主的军事行动,并指出,“世界上的文明国家,对于这种以违背了无中生有的外交礼节为借口,不先行宣战就侵入一个和平国家的做法是否赞同,恐怕是个问题”(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23页。。为了揭露帕麦斯顿政府在对华问题上的反民主行为以及资本主义民主的虚伪性,马克思先后撰写了《议会关于对华军事行动的辩论》、《帕麦斯顿内阁的失败》、《英国即将来临的选举》和《英国的政治》等文章。
马克思基于帕麦斯顿政府不经过议会直接发动对华战争的行为,批判帕麦斯顿的执政是一种独裁。1856年10月,英国以“亚罗号事件”为借口(38)其借口是中国官员没有通过英国领事逮捕了“亚罗号”船上的中国海盗,且指控中国官员扯下了船上悬挂的英国国旗。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但在1857年2月第二次鸦片战争已经进行了四个月之后,帕麦斯顿内阁才将对华方案付诸议会讨论。马克思较为详尽地考察了英国议会在对华军事行动问题上展开的激烈辩论。关于上院的辩论,马克思说:“上院的辩论给帕麦斯顿内阁以沉重的打击,使它只得到36票比较微弱的多数。”(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61页。上院主要质疑英国在“亚罗号事件”上是否有充分的理由。英国世袭贵族首领爱·德比勋爵就指出,“亚罗号”船归中国人所有,且该船在被捕获前,已经有六天没有挂英国国旗。这就意味着,英国人挑起英中冲突的法律依据不成立,保护荣誉的问题也不成立。为此,德比痛斥英国海军炮轰广州的行动,称其为“不光彩的军事行动”和“卑劣的行径”,进而对帕麦斯顿内阁的对华军事行动持反对意见。马克思还列举了约·林德赫斯特勋爵、亨·乔·格雷勋爵等人从其他方面提出的谴责对华军事行动的议案。尽管在上院遭到质疑和反对,帕麦斯顿内阁最终还是获得了微弱多数的支持。下院则直接给帕麦斯顿内阁的对华方案投了不信任票。马克思说:“下院关于中国问题的辩论,经过四个夜晚的激烈争吵以后,终于以通过对帕麦斯顿内阁不信任案而平静下来。”(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68页。可是,面对这样的结果,帕麦斯顿不是重新考虑对华军事行动的正当性,而是直接以解散议会的方式来表达其对议会的不满。在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下,这是将政府行政权凌驾于议会立法权之上的僭越行为。然而,帕麦斯顿内阁的僭越行为并未到此结束。在1859年的“白河口冲突”事件发生后,“帕麦斯顿勋爵不是召开议会,而是致书路易·波拿巴,同这个独裁者商谈派一支新的英法远征军去打中国”(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7页。。他们还声称在中国问题上,政府征求议会的意见是一个纯粹的形式上的问题。对此,马克思反问道:“那么,英国的议会和法国的立法团还有什么区别呢?”(4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51页。根据英国宪法特别是《权利法案》,议会是最高立法机关,内阁由议会产生并对议会负责,然而在对华问题上议会的宪法职权被内阁僭越,使议会成为一种摆设。这是对资产阶级民主的最大讽刺,充分凸显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
政治解放宣布了人权,但这种人权是利己的人的权利,是同其他人以及共同体分离开来的人的权利,是具有阶级性的权利。在资产阶级人权观下,他人不是自己自由的实现,而是自己自由的限制。这决定了资产阶级在人权问题上持双重标准,体现在殖民扩张上,西方列强不仅完全无视被侵略和被压迫民族人民的人权,反而通过侵犯他国人权达成既定的侵略目标。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西方列强侵犯中国人权的罪行进行了揭露和批判。
一是斥责鸦片贸易对中国人的摧残。为改变对华贸易逆差,攫取中国财富,以英国为首的鸦片贩子们将鸦片由药品(43)鸦片最初作为一种药引子少量输入中国。变为毒品,东印度公司更是在1798年成为专供“中国吸食者”的鸦片生产商。对于鸦片贸易,马克思认为这是一种比“奴隶贸易”更加恶劣的贸易,因为它不仅摧残人的肉体,还毁灭人的灵魂。恩格斯则在评价普鲁士烧酒对人产生的毒害作用时用鸦片进行了对比,他说:“惟一导致更带毁灭性的直接后果(但不是对本国人民,而是对他国人民)的一种生产,就是英印为毒害中国而进行的鸦片生产。”(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页。可见,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中,鸦片贸易是一种谋财害命式的严重侵犯中国人生命权和财产权的罪恶的贸易。然而,英国却靠这种贸易填满国库。马克思指出,“中国皇帝为了制止自己臣民的自杀行为,下令同时禁止外国人输入和本国人吸食这种毒品,而东印度公司却迅速地把在印度种植鸦片和向中国私卖鸦片变成自己财政系统的不可分割的部分”(4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04页。。这里,“中国皇帝”和“东印度公司”对待鸦片贸易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作为现代人权的宣誓者却靠摧残人命谋取利益,这正凸显了政治解放宣示的人权的阶级局限性和狭隘性。
二是斥责对华战争中的暴行。马克思和恩格斯重点关注了英国发动的两次对华战争即两次鸦片战争,尤其是第二次鸦片战争。诚如马克思所说,“屠杀中国人的事情是帕麦斯顿勋爵亲手策划的”(4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74页。,两次鸦片战争都是英国殖民者一手策划的。英国侵略军在战争过程中对中国平民百姓犯下了烧杀抢掠等严重侵犯人权的暴行。针对英军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暴行,马克思斥责道:“当时英国军人只是为了取乐而犯下滔天罪行;他们的狂暴既不是被宗教狂热所驱使,也不是由对专横暴虐的征服者的仇恨所激起,也不是因英勇的敌方的顽强抵抗而引起。”(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335页。1842年7月,英军进犯镇江时,因遭到驻守在此的八旗军的奋勇抵抗而损失185人。气急败坏的英军头目巴尔克为了报复,向镇江增派几百名海军、陆军和工兵,肆意轰炸整个镇江城,镇江城内血流成河、伏尸遍地,大量的房屋和商铺被毁。英军的一个士兵在日记里说每一间房子里都有殉难者。针对这一暴行,恩格斯指出,英军此次作战自始至终大发兽性,这种兽性和引起这次战争的贩私贪欲完全相符(4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106页。。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军不宣而战,炮轰广州城,并冲入城内放火烧毁靖海门、五仙门附近的民房。对此,马克思指出:“广州城的无辜居民和安居乐业的商人惨遭屠杀,他们的住宅被炮火夷为平地,人权横遭侵犯,这一切都是在‘中国人的挑衅行为危及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这种站不住脚的借口下发生的!”(4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第92页。可以说,这是西方列强推行殖民主义的惯用伎俩,打着保护“人权”的旗号,肆意侵犯他国人权,将自身的发展置于牺牲他人的利益基础之上。
正是站在人类解放的高度,马克思和恩格斯才能够科学地分析与中国相关的各种问题,既看到中国在促进人类社会发展和进步方面的贡献,又看到与同时代西方国家相比近代中国社会发展中的落后因素;既看到殖民主义在客观上加速旧中国解体的一面,又看到资产阶级革命所实现的政治解放的局限性,进而强烈谴责西方列强的侵华行径,并为中国人民伸张正义。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人类社会无疑是向人类解放又迈进了一大步,与此同时人类社会发展又面临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考验。因此,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从人类解放视角重思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中国”中提出的重要观点,可以获得重要的现实启示。
一方面我们要坚定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今日之中国早已不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时期那个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中国。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和中国人民的努力下,中华民族实现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强起来的伟大飞跃。新时代新征程,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50)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1页。唯有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将我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各方面的发展推进到现代化的高度,才能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充分的条件,才能更进一步推动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对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清朝腐败的政治统治和闭关锁国政策持否定态度,其根本就在于这些因素已成为阻碍中国社会发展和进步的落后因素,阻碍了人类解放历史进程在中国的推进。相比之下,当代中国在社会各方面的发展不仅是积极的,还引领着人类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潮头。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历史性的变革,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首先,中国式现代化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生产力,使中国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赶上了西方国家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从物质层面极大地推进了人类解放的进程。其次,中国式现代化谋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在厚植现代化物质基础的同时大力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从精神层面极大地推进了人类解放的进程。这就表明,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仅是中国共产党在新时代新征程的历史使命,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自觉的时代追求。
另一方面我们要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推进全人类的共同发展。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指出过,地域性的共产主义是不存在的,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行动,共产主义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所以,人类解放的最终实现,要靠全人类的共同发展和进步。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人类社会发展问题的研究特别是对人的真正解放的探讨,并不局限于欧洲少数先发国家,而是将先发国家与落后国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他们在研究中国问题时就不仅斥责西方列强侵犯中国人权的罪恶行径,还提出了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两极相联的思想。秉承为人类求解放的价值诉求,作为当今世界最大的马克思主义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坚持胸怀天下,不仅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还为人类谋进步、为世界谋大同。当前,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一方面是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历史潮流,另一方面是霸权霸道霸凌行径危害深重,和平、发展、安全和治理赤字加重,人类社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面对这样一个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瞻远瞩地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各国人民前途所在”(51)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第62页。。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理念,推动建设一个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不仅合乎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更是对全人类共同发展的关切和积极推动。
附注:本文还受到江苏高校“青蓝工程”项目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