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理论建构与实践路径

刘 丽 郭苏建

党的二十大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乡村社区是我国现代化建设面临的艰巨任务,也是共同富裕要探索的重大命题,而农业供应链是推动乡村社区发展的一个关键性的概念和主体。近年来,我国高度重视农业供应链治理,并且强调通过农业供应链发展的溢出效应和益贫效应促进乡村振兴。《关于开展供应链体系建设工作的通知》《关于积极推进供应链创新与应用的指导意见》《关于进一步加强农产品供应链体系建设的通知》等多份政策文件的出台,显示我国高度关注农业供应链的安全和发展。由于促进乡村社区发展是我国农业供应链治理的内在要求,如何通过农业供应链促进乡村振兴、实现共同富裕,迫切需要理论探索和实践创新。

农业供应链是指从农产品生产地向消费地的整个过程,包括农民、批发商、零售商和消费者等一系列参与者。它不仅涉及农产品销售,还包括信息交换、产品增值、物流、协作和社会关系。供应链不再是一系列自主的商业交易,而是被视为具有各种资本、资产和社会关系的结构化网络。参与者之间联系的发展使得供应链能够更好地满足市场需求并提高业务绩效(Lambert &Cooper,2000;Klassen &Vereecke,2012)。乡村社区往往通过农民生产、参与加工、销售等具体环节嵌入农业供应链,获得农业供应链发展的溢出价值。因此,供应链的内部关系和结构安排会影响乡村振兴。

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在经济、社会功能上相互作用、相互依存。一方面,生产者参与农业供应链可能会促进乡村社区的发展,因为更好的农产品价格会增加农民的收入。这意味着改善供应链的经济发展可以解决贫困和环境退化等农村社会问题(Vicol et al.,2018)。另一方面,完善乡村社区的组织能力和领导力,有助于推动当地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发展,从而促进农业生产者更好地融入国内和国际农业供应链。因此,农业供应链的优化和发展需要考虑乡村社区的经济和社会因素,并促进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之间的相互作用。

农业供应链与社区发展的互动与共生,是农业供应链治理的新场域,也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实践基石,但是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互动与共同富裕之间存在割裂。例如,农业供应链治理仅仅关注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和农业产业升级,忽视了其所引发的乡村环境、社会和治理难题。近年来,农业供应链增强了某些农业企业的权力,过度侵蚀和消耗了农村地区环境和文化资源。农业供应链与乡村发展之间的不平衡,也会导致供应链的经营风险、竞争力下降、客户购买产品的意愿降低等(Duffy et al., 2013),阻碍农业现代化与共同富裕。因此,如何通过农业供应链治理来促进共同富裕仍是模糊不清的问题。

本文基于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互动实践的双重逻辑——交易逻辑和革新逻辑,构建了一个综合性、跨学科的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框架。交易逻辑和革新逻辑体现了农业供应链与社区发展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作用的本质。这两个概念不仅综合了衔接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不同逻辑主张,还引申出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的理论框架。它们分别具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将财富作为优化供应链的核心目标,通过提高生产效率和降低成本来增加财富的创造和分配。它注重通过市场机制和市场竞争来推动供应链的优化和升级,而农村发展仅仅是提升农业供应链效率的手段。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重视供应链与社区的合作,即通过建立良好的信任和社会关系、社区内在能力、共同的责任感等来促进供应链可持续发展,实现供应链与社区的协同发展、价值共享。社区导向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借鉴和引入社区发展原则和方法来创造社区利益(Bridger &Alter,2008;Green &Hairnes,2011:85;Walzer et al.,2016),并使供应链通过化解社会问题来获得商业利润。因此,为了实现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需要有效融合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构建适应性的创新治理模式。

本文基于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互动情境,构建了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框架,具有企业、社会和制度等多个层面的理论和实践启示。企业层面,它有助于农业企业适应国家政策、社会舆论的要求,从单纯考虑经济利润转向关注社会发展(Lee &Tang,2018)。社会层面,农业供应链不仅推动农业的高效率发展,也开始承担更多衔接贫困乡村社区和小农户的政治责任。它有助于消除农业供应链市场化发展与乡村社区的内在逻辑和价值理念冲突,促进现代农业与小农户的衔接(Hinrichs,2014)。制度层面,共同富裕致力于化解发展不均衡、不充分、不协同、不互补等制约问题,创建一个和谐、健康、公平、正义的社会。共同富裕融合了包容性、绿色转型、可持续性等相关概念,也呼应了公平、正义、发展、减贫等时代共识。它是中国特色的伦理、文化和政治概念,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立场,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制度优势。

一、视野审查的文献综述方法与研究视角

本文使用视野审查(scoping review)的文献综述方法,对供应链和社区发展概念和知识进行梳理和总结,并比较性地分析两个领域的内在联系。视野审查是一种通过系统性地收集、整合和总结大量相关文献,以确定研究主题的范围和可行性的文献综述方法,由Arksey和O’Malley于2005年提出,他们认为它是一种比传统的系统性文献综述更为广泛和灵活的方法,适用于研究领域不成熟或研究问题不明确的情况。视野审查的文献综述方法不仅考察相关主题的广度和深度,还依据主题之间的整体联系来获得结论(Arksey &O’Malley, 2005;Levac et al.,2010)。

本文提出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框架,重构了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之间的逻辑连接与动态关系(Hinrichs,2014),实现了对共同富裕这一探索性、创造性过程的情境化和可操作化处理(叶敬忠,2022)。如何更好地共享乡村社区发展(即乡村振兴)与农业供应链之间的机会和利益,加速合作共赢,是一个重要的实践挑战和知识空缺,也是本文的研究目标。如表1所示,本文通过Web of Science和中国知网进行中英文关键词检索,阅读和筛选文献后,使用滚雪球的方式扩大文献检索范围,经过广泛地浏览、总结、归纳,最后选择了近50篇文献作为本文概念建构的理论基础。这些文献被分为三个主题:对供应链治理的理解、对农业供应链的研究以及对社区发展的探索。每个主题都包含不同的视角和文献信息。采用归纳和溯因的方法,通过综合比较分析知识,对现有的研究证据进行整理、评价和呈现,讨论了供应链治理和社区发展之间的相互联系,描绘了供应链与乡村发展整合的理念和行动的转变过程,将多个研究框架融合为一个完整而有意义的统一体。

表1 文献的总结

本文并不是一个涵盖了供应链治理、乡村社区发展及农业供应链的背景、运行和议题的详尽的历史回顾,而是选择性地回顾了跨维度的文献、提炼信息,从而批判性地建构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的不同视角。这些不同的视角,提供了对供应链治理促进社区发展的逻辑和过程的全面理解。

二、厘清供应链相关关键概念

(一)农业供应链

从管理学角度,农业供应链通常被定义为将农产品(包括种植农产品、林业农产品、渔产品、畜牧产品、植物农产品等)从农场送到消费者手中的过程,这需要对市场结构和经济动态进行审视,特别是需要关注不同农业供应链所在的产业状况以及制度性、地理性、文化性的因素。因为供应链可以提供创造经济价值的机会,帮助农村贫困人口从不断提升的农产品销售中获得利益,农产品供应链的发展被组织、农业部门和全球层面用于减轻农村贫困(Donovan et al.,2015)。供应链层面的行动表明了一种协作性的商业文化,它结合了不同参与者的资源,实现所有参与者获得最大的利润。

从经济社会学的角度看,供应链既代表了参与者分散行为之间的联系,也包括了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形成(Liu et al.,2022)。布迪厄将社会安排等结构构想为“场域”。社会结构“场”由行动者相互作用、共同行动和形成关系的过程组成。吉登斯将这一过程称为“结构化”,因为惯例、规则、资源、习惯(文化)和知识有助于创造社会结构。吉登斯将人们如何根据规则和期望有选择地行动理论化,并受到人类社会中价值观、制裁和已建立秩序形式的影响(Giddens,1984)。在农业食品体系中,产业供应链和替代性食品供应链构成了两种不同的社会结构。特定的农业供应链过程将一个地方人们之间的各种关系、文化和社会互动聚集在一起(Levy et al.,2016),这显示了社会结构能够重塑参与者网络(Forssell &Lankoski,2015),而规则和资源的变化也推动了新的社会结构的出现(Jessop,2001)。结构或“场”是意义、逻辑和行动在综合实践语境中的集合。农业供应链的结构包括在个人、组织、社会、地区、国家和国际层面上相互联系或相互影响的行动者和制度,既调节实践和关系,也随着时空变化而不断演化(Steinberg,2023)。

(二)供应链治理

治理的概念具有组织层面和网络层面等不同的尺度,二者不断融合。由于商业组织的发展受到一系列复杂因素的影响,既包括外部制度、组织和个人形成的网络,也包括组织自身适应市场和社会需求的能力等(Beske et al.,2014),治理研究越来越强调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塑造了商业和社会成果。商业组织与外部网络之间的联系,推动了网络层面的治理,而多种社会联系不仅会影响商业发展的具体结果,也会带来广泛的社会、环境影响。网络层面的治理理念有助于分析不同类型的供应链成员间的相互依赖和共同行动。

供应链治理的核心属性是多元主体协同、多利益整合、持续性互动(李维安等,2016;吴继辉,吕建军,2018),它意味着新型治理模式的孕育和发展。供应链治理形成了不同的视角,包括“供应链内部和整体的治理”以及“通过供应链进行治理”(陈勇强,祁春节,2021;李凤廷,侯云先,2014)。这些方面揭示了供应链治理的丰富性,从促进组织自身发展、到提升组织间协作效率、再到发挥供应链组织的溢出效应和社会价值。但是,这些不同视角的供应链治理只部分地揭示了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内在关系,难以适应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的需求。

共同富裕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商业发展的责任与使命之一。商业研究中有许多关于责任的概念和定义,以及实现责任的行动,为促进共同富裕奠定了理论基础。在大多数情况下,企业责任是指一个组织在创造经济财富的同时保持道德、负责任的商业行为的能力和活动。社会责任的概念和支持社会责任的行动随着社会和社区规范而不断变化。可持续农业生产和营销需要解决环境退化、全球气候变化、贫困、社会排斥、不平等、肥胖、营养不良和价格波动等问题(Marsden,2013)。这些定义表明,企业责任的核心议题是企业与社会之间的利益关系,特别是社区从企业投资和经济活动中获得的利益。

在本文中,供应链治理被定义为“供应链共同考虑、应对经济、技术和法律要求以外的议题,并创建一个回馈型的系统将期待的利润与社区可持续发展联系起来,通过为社区创建社会和环境效益来获得经济价值”(Spence &Bourlakis,2009)。基于共同富裕的目标,供应链治理需要评估农业供应链和社区网络中关系的深度和质量。与仅在组织结构层面应对社会压力和挑战(内向思考)不同,运用网络逻辑的供应链治理考虑的是组织或组织的网络如何在更广泛的领域影响环境和社会发展(外向思考)。网络逻辑下的供应链治理依赖供应链参与者内在的信念和价值观,它致力于构建发展公平、有效和赋能的集体网络,并对社区做出贡献,而不仅仅是个人的收益(Liu et al.,2022)。因此,以共同富裕为驱动的供应链治理将参与者的盈利动机和社区的利益整合起来,探索创造性和适应性的供应链治理方式。

(三)农业和食品系统中的社区发展

社区发展是一个促进社区成员沟通和联合行动的过程,它致力于通过社区资产和能力建设来改善经济条件、增强社区的组织功能和能力(Green &Haines,2011)。社区发展学者经常强调过程中的不同方面,例如社区的适应能力、社区韧性(Cavaye & Ross,2019;Liu et al.,2023)、社区的整体发展(Walzer et al.,2016)。在本文中,社区被视为社区成员之间互动的一个场域,以及他们与其他行动者之间的关系。互动场域视野下的社区有三个组成部分:(1)地域或地方;(2)支持居民之间定期互动的社会组织或机构;(3)在涉及共同利益问题上的社会互动(Wilkinson,1991:31)。这种观点显示社区并不是被限定的,即社区并不依赖于成员之间的物理距离,也不受制于成员间共同的身份和规范。相反,社区是具有成长性的,即个人和组织之间的互动过程和机制构建了社区。在互动场域视野下,社区关系是社区的基础,社区被看作各种行动者之间的联系和行动阶段的联系,并随着内部和外部因素的变化而演化(Bessant,2018)。因此,农业和食品系统中的社区可以被视为供应链参与者和乡村社区中提供农产品且具有关系纽带成员之间的关系网络。

社区发展是一个提高认识、组织、动员和自我导向的行动过程,它致力于提高社区的社会、物质、经济和环境资产(Cavaye &Ross,2019)。社会资本具有能动性,在社区发展中具有塑造变迁过程的重要作用;社区资本还具有平等性和包容性,即它类似于一种公共物品对社区所有成员开放,成为一种真正的创业型社会基础设施。面对外部挑战,社区内部的联系(社会资本)和互动网络是弥补政府能力不足的重要资源。据此,乡村发展政策要考虑政策活动与“地方性行动”之间的衔接与协同(Castro-Arce &Vanclay,2020),从而推动社区获得长期的利益而不是短期的效果。

三、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

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就是构建乡村社区与农业供应链的互惠关系,从而实现协同共治、共享发展。农业供应链治理促进乡村社区发展,形成了交易逻辑和革新逻辑。这两种实践逻辑不仅代表了对乡村社区发展的不同理解,也催生了供应链治理的双重模式——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和共同体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如表2所示,两种模式分别构建了整合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不同的策略、取向和操作。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关注供应链参与者之间的交易关系,将社区作为供应链发展的工具,却忽视了更广泛的社区影响或利益。与之相反,共同体导向的供应链治理,不断改善社区资产和社区内生性发展能力,构建社区与供应链的合作网络。

表2 财富逻辑和革新逻辑的比较

(一)共同富裕的双重逻辑

共同富裕是发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续性的统一(郁建兴,任杰,2021),也具有致富、共享与革新的梯度化升级。在农业和食品系统中,作为与农业供应链共在和兼容的主体,乡村社区有两种不同的情境状态:(1)作为工具和象征的社区,即农业供应链将乡村社区作为获得资源、优化社会声誉的工具;(2)作为目的和主体的社区,即农业供应链将乡村社区作为合作伙伴。社区是通过参与者之间的集体行动来创建和维持的,而这些行动由语言、交流和话语中所反映的意义所引导。社区成员具有主观能动性,能够创造和改变社会关系。在社会互动之中,行动者能够构建新的意义,进而改变社会结构。随着时间的推移,意义会发生变化,不同的思维、信息和观点被纳入社会结构中,塑造了不同群体与组织之间的共同性、共生性。

共同富裕的过程,既是农业供应链在创造与交易中推动物质不断丰盈的过程,也是制度变革和社会福利不断完善的过程,需要交易逻辑和革新逻辑的双重形态。交易逻辑是商业社会中个体之间交易的基本逻辑(Liu et al.,2022),逐渐成为市场中一种重要意识形态和信念,促使市场中的个体和企业利用自身独特的资源和优势来确保交易的成功。例如,供应商销售符合买方规格的产品,那么该产品对相关参与者和整个供应链的价值都高。这强调个人追求自身利益有助于实现社会和环境目标。交易逻辑不仅适用于交换或顾客价值创造,也可以用于降低交易过程的经济、社会和环境成本,即强调合作伙伴的优势、资源、能力和通过组织联系进行内部协调,促进交易目标的实现来获得商业价值(Porter &Kramer,2011)。交易逻辑假设每个个体、团体、组织和网络都可以使用自身能力和资源从供应链的交易中获益。交易过程的交流和联系有助于推动创新和积极的变化,包括对商业参与者及其组织的预测性和理解相关的制度性规定。革新逻辑关注构建一个支持社区能力、公平和正义的社会结构。它包括财富的公平分配、人权、社会学习和繁荣等支持社会结果的基本行为。由于市场交易存在着权利不对等、制度歧视等问题,需要制度创新来构建推动交易达成的营商环境。

革新逻辑致力于推动供应链的结构、文化和业务流程的重构,以及推动供应链中的权力转型和制度安排,尤其是重构不平等的经贸关系。为推动落后社区内源发展的实质动力和能力,革新逻辑致力于为弱势群体、处于弱势的发展中国家构建一种更加平等、开放、包容的商业和制度环境。在市场和供应链运作中,权力的集中化会降低供应链的效率,而制度歧视会加剧贫困和不平等。革新逻辑就是要通过政治性的行动、促进公平的社会运动以及商业伦理来改变现有的体系和公平的利益分配(van Rijsbergen et al.,2016),促进相对落后的社区的发展。同时,基于互惠和相互依赖的商业文化,可以在企业和社区之间创造促进共享价值的伙伴关系(Reed &Reed,2009),从而使弱势群体获得更多的收入、组织能力和参与机会,减少弱势群体的脆弱性,实现社区和供应链参与者的共同发展(Liu et al.,2023)。这体现了将共同体的逻辑和文化转移到供应链治理的语境中,支持和创造共同利益。最后,国际组织与相对落后地区联系,形成个人、组织和国家层面的社会资本,通过沟通、学习搭建乡村社区的发展变革机会(Seymour &Connelly,2023)。总体而言,革新逻辑以构建社会正义和公平为核心(Marsden,2013),创造有利的环境,构建一个包容、开放、可持续的社区,化解社区中潜在的冲突和压迫问题,从而拓展弱势群体的发展能力并进行赋权(Castro-Arce &Vanclay,2020)。

(二)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

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关注供应链内部和整体的关系协调,提高业务效率,从而实现供应链的价值增值。它具体有以下三种方式。

1.提高运作效率和供应链整体的收益

财富导向的农业供应链治理侧重于完善供应链的流程、技术水平、内部关系,从而提高供应链的效率。同时,农业供应链的提质增效要构建开放市场和公平竞争的环境,减少制约供应链效率的外部因素。它需要政府部门破除行政性垄断,放宽市场准入,消除农业市场和农村治理中的制度歧视。在农产品流通过程中,要降税减负、减少不合理的收费,优化各个环节的服务水平,促进供应链各个环节的信息流动和衔接,从而提高物流和货物交易的效率。例如,我国农村寄递物流快速发展,为农产品进城提供了便利,有助于推动乡村社区的经济发展。数字化转型是提升农业供应链效率和韧性的重要推动力量,物联网、区块链、云计算、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技术促进了技术和经济升级,而数据驱动决策、透明性、可视性等技术也重塑了农业供应链的运行方式和效率(Sullivan,2023)。

2.提升农业供应链的品牌附加值

面向共同富裕,农业供应链既要生产优质的农产品,也需要供应链的经济、社会和环境升级。农业供应链通常将执行本身的经济和社会责任视为一种投资,有助于提高参与者声誉、保障供应链运作、维护产品质量、减少负面的客户体验和舆论,更好地符合社会的期待,从而保障供应链有序运行。农业供应链不断改善有形和无形的客户期望,这些关系和声誉资源也有助于提升供应链的品牌“附加值”。同时,财富导向的农业供应链治理通过数智赋能、绿色节能减排促进产品创新和销售,构建农业供应链治理能力升级和销售渠道拓展(Iaksch et al.,2021;Osinga et al.,2022)。农业供应链中生产、加工和平台销售与消费等各个环节聚合的数字生态系统,带来了潜在的数据交易、使用价值,拓展了农业领域的数字经济与知识创新(Sullivan,2023)。

3.构建农业供应链的制度标准

农业供应链不断完善质量、安全、环保和社会责任标准等制度型基础设施,促进供应链升级。通过有机认证、社会责任认证,使外部公众更好地知晓供应链中的“行为准则”,减少信息不对称阻碍供应链的交易和运行效率(Vicol et al.,2018)。农业是劳动力密集型行业,劳动力的使用和弱势群体的利益分配是农业供应链治理的关键问题。为了克服供应链中潜在的劳动力剥削、劳动标准缺乏、健康保障不足等问题,农业企业和相关国际组织不断出台和更新治理规则,推动绿色、负责任的农业供应链(Szablewska &Kubacki,2023)。当前,我国正在不断完善农业供应链领域的制度性基础设施,避免遭遇“新疆棉事件”类似的刻意抹黑(1)赵觉珵,谢隽,2023.“新疆棉事件”后中国棉花推动“中国标准”.环球时报,4月6日。。在数字化背景下,农业供应链领域的数字监控、个人信息安全、算法正义、数字劳工等问题,成为亟待关注的新制度安排(Szablewska &Kubacki,2023)。

在交易逻辑下,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侧重于提高经济价值和收入、提升运营和商业效率、改善社会声誉、降低社会负面舆论等。这些实践从工具性和管理性的角度提升交易价值和商业效率,忽视了提高利益相关者或社区能力和赋权等更广泛却更不明显的利益。供应链治理不断完善供应链内部的业务结构、活动、政策和业务模式,相关的制度措施,以及供应链整体在环境变化和自然灾害中的响应能力,更好地服务共同富裕的目标。

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将乡村社区视为提高或增加交易价值所带来的经济利益的被动接受者。供应链对社区的改善,包括经济交易带来的收入增长、公众形象和声誉改善、技能和能力提高,代表着“社区中部分群体的发展”。这意味着利益从供应链流向社区,而这些社区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供应链发展的外部载体。供应链行为者可以将供应链治理作为差异化战略或将社会问题转化为盈利机会,而供应链的治理行动致力于保障商业组织的健康运行和竞争优势所带来的商业利益。因此,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通过供应链参与者的利润动机,促进了参与者之间的利益共享以及广泛的社会和环境利益。社区只能从农业供应链中间接地获得利益。表3对比了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的内在差异,反思与归纳了供应链层面的运作和活动,以重塑乡村社区的社会结构、文化和过程。

表3 财富导向与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比较

虽然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有助于促进积极的社区变化,但它在促进社区发展方面的效用受到了限制。首先,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忽视了供应链交易中的结构性权力(Pegler,2015; Vicol et al.,2018),仅仅关注市场效率、竞争、客户忠诚度和满意度、信息透明度以及组织声誉。供应链治理主要涉及供应链内部或者供应链整体的活动和能力,很少或没有涉及社区的发展。

其次,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没有考虑不利商业环境对经济增长和利润产生的制约。供应链治理被大规模的商业行为主体广泛实施,较少考虑大量中小企业参与供应链环境和社会治理。农业供应链往往关注产品消费者(Karnani,2007),却较少考虑给乡村社区带来的挑战。

再次,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强调供应链所实施的政策、方法和模式,却忽视了这些方面带来的潜在社区发展成果。虽然参与供应链的行动者可能接受责任原则和实践,但他们往往关注私人组织从这些活动中获得的利益。这限制了供应链从与农民和其他社区利益相关者的接触中探索其他可能性和机会的进程。

最后,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过分简化了供应链绩效与社区发展之间潜在联系的复杂性(Vicol et al.,2018)。乡村社区发展过程强调自主性与自我选择,而财富导向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可能会延迟甚至阻碍社区发展,进而忽略了社区—供应链协同发展所带来的广泛的潜在社会利益(Schneider,2015)。

(三)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

供应链以营利为目的,但这并不妨碍它在营利的同时,提升服务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和乡村治理的能力。革新逻辑将乡村社区的社会成果与农业供应链的财富创造联系起来,构建了面向社区的供应链治理的概念。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是一套创新型的价值观和商业实践,支持协作机构和供应链参与者与乡村社区之间的社会互动。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采取的具体措施如下。

1.探索乡村社区的发展需要和利益期待

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探索乡村社区的发展需要和利益期待。由于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的发展目标与预期存在差异,需要不断探索乡村社区的需求,在掌握发展愿景的基础上,不断地优化和调整供应链内部的实践、规则与制度等。在发展过程中,供应链纳入特定的社区规范和制度,尊重村规民约、乡土文化,并将社区利益和目标纳入农业供应链治理过程,包括理解社区的期望、社区生产能力以及乡村所拥有的市场机会等。供应链对社区需求的响应可能会调和商业和社区利益之间潜在的矛盾关系(黄宗智,2012)。根据包容性的规则与制度安排,农业供应链将优化资源和机会分配格局,不仅使利益流向乡村精英,也改善弱势群体的福利(Hinrichs,2014)。

2.提升乡村社区的内原动力和发展能力

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致力于让乡村及其个体有机会、有能力参与农业供应链的发展,并分享供应链的增值成果(叶敬忠,贺聪志,2019)。换言之,乡村社区只有不断优化内部的资源和机会分配格局,才能在农业供应链的高质量发展中推进共同富裕。同时,乡村社区的利益相关者积极畅通城乡要素流动,使得管理经验、技术、人才、信息等要素与乡村社区共享,实现乡村的生产、经营能力升级。农业发展过程中,乡村社区要重视对少数民族群体和女性群体的发展支持,破除弱势群体的发展障碍。乡村社区内生性能力的建构,是保障社区应对气候变化、自然灾害、大规模传染病等危机的基石。农业供应链发展过程中培育了乡村社区面对困境与挑战的韧性(Liu et al.,2023),夯实了共同富裕的社会基础。

3.加强和创新社区层面的社会治理

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不再是一个单一的管理议题,更是一个积极主动的社区发展过程。它利用社区发展的理论和经验见解,推动供应链背景下重新考察社区发展动态,从而推动社区层面的治理创新,实现乡村社区的社会转型(Liu et al.,2020),具体包括以下三点。(1)超越对个人利益的追求,积极识别、维持和投资社区的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和物质资本等,推动社区在领导、组织方面的技能和能力。企业和社区之间的协作、创新和学习将社区资产与供应链活动联系起来。(2)鼓励多样化的社区组织解决社区问题,尤其是通过商业、社区与组织的集体行动,国家、企业和社区之间基于信任、开放、信息共享和创新的建设性对话。例如,在我国城乡快速转轨的过程中,很多未被使用的储备土地既影响美观也浪费资源,社区和基层政府组织村民共同管理土地,有些居民利用土地种菜,并将新鲜蔬菜送给当地的孤儿院和敬老院,推动社区和谐与凝聚力。(3)通过跨域性的合作建立一个广泛、多样、包容的成员支持网络,进一步构建融合利益、共同意愿和集体意志的“共同体”。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过程也是一个社会学习的过程,在分散的行动者之间建立紧密的关系,重塑共同行动、合作发展和价值共创的社会意志。

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推动了供应链和乡村社区之间关系重构。随着供应链的社区卷入不断深入,社区从依赖农业供应链提供利益、满足自身需求(乡村社区是利益的接受者)转变为优化和创新供应链与社区之间的关系网络,构建协同发展的社会支持网络。对社区的关注重点也从了解乡村社区想要什么,转移到什么样的乡村社区发展是有效的。供应链参与者与社区在不断的相互支持与彼此联系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一个利益攸关、相互关联的“新”社区。社区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村居民点,而是一个互动的场域,一个由供应链和社区参与者构成的“正在形成”的网络。社区是由具有不同资产和冲突的行动者组成的网络,社区既有优势、能力,也有脆弱性和缺陷。整体性的创新与变革需强调供应链参与者和乡村社区之间的互动关系,不断形成合作关系,构建开放的关系网络和新的结构性联系。

四、迈向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实践

农业供应链参与者和乡村社区广泛的共同利益连接,为共同富裕提供了深厚的利益基础。一方面,农产品供应链依赖乡村社区的自然、人力和物质资源等,因而高度关注乡村社区功能和乡村福祉;另一方面,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紧密相连,供应链的绩效影响着乡村社区的收入和福祉。

本文从治理逻辑出发,探索农业供应链和乡村社区之间的梯度整合关系,构建了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的理论框架,弥补了一个关键的知识空白,即如何积极实施供应链治理以促进乡村社区发展。从供应链管理迈向供应链治理,学术理论获得了巨大发展,但是依然缺乏彰显共同富裕这一超越性价值理念的农业供应链治理的概念框架。本文提出的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是基于我国国情的本土化创新和适应性再造。随着我国不断推动农业强国建设,农业供应链的韧性与强大需要以共同富裕为价值引领、社区发展为价值皈依。农业供应链与社区整合的显性制度安排,体现了供应链治理的不同逻辑,这些不同的逻辑使得供应链治理过程不断演化。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将是未来农业强国建设的关键构成部分。在迈向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实践中,理解与运用本理论框架,应重视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本文通过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的分类,简化了面向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议题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供应链治理作为一个综合性的实践过程既影响供应链行为,也影响社区转型过程。不同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模式,适用于不同发展阶段和发展需求的乡村社区。本文提出的理论框架有助于洞察农业供应链治理实现共同富裕在乡村社区的梯度化实践模式,它们还需要在实践中被进一步检验。例如,我国提出了数字中国与乡村振兴等战略,但在数字乡村建设的过程中,农业供应链和乡村的数字化转型可能存在诸多不匹配、不兼容,数字供应链如何推动乡村发展需要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第二,在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模式下,农业供应链对社区发展的贡献具有内在的差异性和梯度性。农业供应链与社区发展的整合,需要遵循自身发展的阶段性和客观需求,才能避免简单化思维的一刀切,以及过度发展制约共赢目标的达成。其中,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体现农业供应链不断融入乡村社区以改善社区福利的过程。换言之,在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过程中,社区不应该被看作静态的“存在”状态,而是一个持续“成为”的互动过程(Bessant,2012)。农业供应链只有尊重乡村社区的内在秩序或组织形式并发挥其作用,才能将不同的行动者聚集在一起,追求共同的利益。因此,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不断推动利益整合,以包容性的态度处理供应链与社区整合的多样性(Walzer et al.,2016),接受不同的观点和利益、个人和组织,化解彼此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促进乡村社区的潜在变化与自主发展。

第三,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框架提炼了供应链行为和活动促进社会和环境结果的机制和方式。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扩展了供应链治理的性质和影响,以及供应链参与者与农村之间相互作用的潜力。深化的概念框架为供应链和社区关系转型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平台。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深入理解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提供了一个丰富的背景。社区层面的发展与个体财富收益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互惠的,供应链治理需要将个体动机与社会公正结合起来(Yin & Zhang,2012)。在我国农业食品体系实践中,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通过不断地相互整合、合作和学习,支持社区发展(Ye et al.,2009)。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表现为多种不同形态共存,每一种形式包含对个人和共同体的影响。在不同的背景下,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需要特定的理论阐释和适应性的实现方式。

第四,不同于考虑特定的供应链治理实践(Pegler,2015),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的理论框架构建了迈向共同富裕的一种整体性方法。供应链行为者根据自身的价值观和利益来选择其在乡村社区的行为方式。一般而言,单个供应链参与者会优先考虑自身利益,也赞同一个健康的社区有助于实现个人利益。随着对供应链行为者和社区之间的相互依赖和共同利益的认识深入,共享利益将超越个人收益成为核心考量因素。随着参与者认识到社区发展对供应链能力的重要性,对革新价值的追求将超越对交易价值的追求(Liu et al.,2022),从而支持从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转向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与财富导向的供应链治理相比,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更有助于拓宽促进社区发展的途径。它不仅需要供应链内部的协调,也需要对社区网络内的需求和制度进行干预。

第五,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是互补关系,共同影响个人和社区。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有潜力发挥更大的作用,创造更多的经济财富。供应链治理要将个人经济利益与社会承诺相结合,将商业利益与公共利益联系起来。而社区集体行动可支持个人的价值创造,因为集体行动可以解决个人难以实现却限制农业供应链能力的重大问题,例如环境挑战。其将不同供应链治理模式自洽地融合起来,避免了财富创造与社区发展的对立与分化,很好地呼应了中国文化的包容性和开放性,更体现了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理念的深刻内涵。

五、结束语

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始终坚持农民是农村发展的主体和主要受益者的价值理念。本文将“效率性”“共享性”“变革性”与财富导向和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对接,建构了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框架,深化了对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与治理理念的阐释,加快了国家的伦理与治理意志迈向实践。本文通过国内外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关系的综合性理论建构,秉持情境—普遍主义的阐释取向,把农业供应链系统的秩序建构作为政策阐释的共享视域。这种共享视域将意识形态批判与理论沟通结合起来,确保理论阐释体现共同富裕的公道性原则和伦理价值秩序。

本文展示了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理论如何扩展农业和食品系统背景下乡村社区发展的视角、过程和结果。从财富导向到社区导向的供应链治理,本文的研究框架深入探究了供应链治理的内在逻辑、隐含假设和外部构造。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不是一个中立的技术过程,而是结合了权力、价值和公平,以及如何通过理解和行动来协调这一过程。没有通用的共同富裕的供应链治理,而是被构造的供应链治理,它会随着特定的背景、目的和兴趣而改变。交易逻辑和革新逻辑的概念重构了农业供应链和乡村社区行为者之间互动的性质(Liu et al.,2022)。从农业供应链与乡村社区相互作用的角度考虑农业供应链治理,肯定了社区发展过程中关系和社会结构的重要性,促进了对供应链行动者之间关系资产、知识资产、传统和身份的认识。

本文通过对供应链治理类型的分类,不仅整合了分散状态的农业供应链和社区发展方面的文献,还丰富了整合供应链治理和社区发展的机会。供应链治理概念化的目的是增加供应链治理研究在乡村社区社会和经济变化方面的效用,并促进概念的进一步发展。虽然对共同富裕的农业供应链治理进行了概念化,但在国际和国内的农业发展实践中需要对概念进行更多的检验,使其从农业食品系统中的概念变成具有价值的实际商业模式,推动共享发展的农业农村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