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副词“一时间”的句法语义及词汇化

李思旭,刘利雪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近年来,学界对双音节副词“一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一时”句法语义以及历时演变的研究,如丁雪欢[1]、王凤兰[2]、游锋华[3]、吴清颖[4];二是对“一时”与“暂时”“临时”“一下子”等近义词的比较研究,如明亚娜[5]、杨玉环[6]、赵璐[7]。但是三音节短时副词“一时间”还未见专文研究,查阅主要的词典后发现,只有《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8]1546对“一时间”一词进行了独立词条的释义:名词,很短的时间里;突然,如“一时间风云突变”。该词典把“一时间”的词性标为名词,值得商榷。通过具体语料的分析,我们发现“一时间”在句中的句法成分相对单一,大都充当状语,不能充当谓语和补语,也不能被“很、太”等修饰,具有副词的典型特点,词性应该归为副词。本文将利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检索出的有效语料(现代汉语2056条,古代汉语411条),对短时副词“一时间”的句法语义特征展开描写、分析,尝试探讨其词汇化历程及动因。

一、“一时间”的语义特征

(一)瞬时义

“一时间”的基本义是瞬时、极短的时间里。但是这里的“瞬时”有已然和未然之分。表已然的“一时间”指在极短的时间内某一事件或行为出现变化;表未然的“一时间”指某一事件或动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要发生或出现变化。

(1)50多岁的郑安姿女士激动地举起自己的右手,骄傲地向身边的同伴们宣告。一时间,那只被杨利伟握过的手立刻引来艳羡的目光,更有人围上前来与之相握,彷佛已与心目中的英雄握手。(2003年新华社新闻稿)

(2)顾天顺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是难过,又是伤感,同时掺着点甚至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复杂的感动,一时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朱秀海《乔家大院》)

例(1)中郑女士与杨利伟握手的事情,在短时内引起了大家的羡慕,这与后文的“立刻”一词相呼应,此时的“一时间”表示已然。例(2)中顾天顺因为心里百感交集,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且在极短的时间内这种情绪促使他流下眼泪。但是从“就要”一词可以看出,眼泪还未掉下来,“一时间”表示未然。值得注意的是,“一时间”的时间跨度极短,后跟的动作一般在短时内就发生完成,所以更常见于已然性的事件中。

(二)突发义

“一时间”蕴含的突发义,主要描述事件或动作在句中发生的时间之短、变化之快,并且这种变化在言者主语或句子主语的意料之外。它在句中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有诱因的突发,一种是无诱因的突发。有诱因的突发一般都暗含着言者主语或句子主语极强的不如意性,这时的“一时间”倾向于跟消极义词语搭配;无诱因的突发,更多地是对自然环境的刻画。

(3)事件发生后,尾崎一边掩盖真相,一边援引该公司的所谓条例,拒绝支付赔偿金,一时间,舆论哗然,民情激愤,后来终于导致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1996年《作家文摘》)

(4)夏天义是进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没有进去,只听见白雪的孩子一声比一声尖着哭,原本天上还是铁锈红的云,一时间黑气就全罩了。(贾平凹《秦腔》)

例(3)中“舆论哗然,民情激愤”的场面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令人猝不及防,且引起了一场大规模骚乱,这是说话人没有想到的消极事件,具有突发性。这种消极场面的发生并不是没有征兆的,它的诱因就是“尾崎一边掩盖真相,一边拒绝支付赔偿金”。例(4)描写的是一个自然场面,天空从“铁锈红的云”到“黑气全罩”的迅速变化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且没有任何征兆,突出了说话人的疑惑和震惊。这两例中的“一时间”都可以替换成“突然间”。

(三)动态变化义

“一时间”所限定事件的起点和终点在时间轴上十分接近,中间只间隔极短的时间。一般来说事物在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稳定的性质,所以“一时间”修饰的成分都具有动态变化的特点。它既可以表示事情发展进程的变化,也可以表示事物状态的变化。

(5)一时间,美俄之间的“小气候”似乎变得阴沉沉的。(1994年《人民日报》)

(6)一时间,我由激动而变得茫然,又像是突然被谁凭空拔起,恍若长大了许多。(秦晴《丁香无语——父亲秦兆阳剪影》)

以上二例,“一时间”修饰的成分内部都是不匀质的,时时都在变化。例(5)“一时间”表达事件的发展变化,即美俄关系的发展变得紧张。后例“一时间”表达事物状态发生的变化。例(6)描述的是“我”心理状态的波动,即“我”由激动到茫然的情感变化。

二、“一时间”的句法特征

(一)“一时间”的句法功能

从句法位置的移动性角度来看,“一时间”在句中的位置比较灵活,属于可移位副词,主要作状语。它既能出现在句首,也能后移至句中,甚至单独出现,前后用逗号隔开,但是不能放在句尾。例如:

(7)“哗啦啦大厦将倾”,一时间财富成为包袱。(1994年《报刊精选》)

(8)“海外兵团”,这一对中国体育界特殊的称谓一时间被“炒”得沸沸扬扬。(1994年《报刊精选》)

(9)西服的工钱可能都要这个数,更何况“顺美”这个响当当的名牌了,一时间,购买者蜂拥而至。(1994年《报刊精选》)

以上三例中,“一时间”同为句子的时间状语,只是出现的位置有所不同。例(7)中“一时间”出现在小句前,作句首状语,管辖的是其后整个小句,表明“财富成为包袱”这一事件出现得短时和突然。例(8)中“一时间”后移至动词前,作句中状语,管辖的是其后动词性成分,表明“炒‘海外兵团 ’”这一行为出现得极快。例(9)中“一时间”单独出现,作独立成分,主要突出的是前后两件事情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作状语时“一时间”这三种句法位置一般可以自由转换,差别主要表现在语用上。

值得注意的是,上面“一时间”的后移情况并非绝对的。当受到某些结构或者语义的制约时,“一时间”的位置就比较固定[9]。例如:

(10)肆虐的风暴横扫数千公里的海岸线,一时间渔船卷没、虾池冲垮,果园毁灭,庄稼遭淹……(1994年《人民日报》)

以上例句中的“一时间”管辖后面多个分句,若把句首状语“一时间”移到后一分句的主语后,那么“一时间”就只对后一分句进行修饰,进而改变整个句子的语义。这种情况下,“一时间”作状语不能后移。

在“一时间”的有效语料中,共有9条“一时间”与名词搭配的用例。我们认为这是“一时间”作定语的用法。但是时间副词修饰名词是不自由的。周丽颖[10]认为,时间副词所修饰的名词中心语,本身应该具有[+时间]的语义特征,时间副词只是进一步激活其语境中的时间义,因而二者能够相互搭配。例如:

(11)在我国的电冰箱行业中,有个最老的名牌,它的产品曾是市场上一时间的抢手货,于是产量大增。(1994年《人民日报》)

(12)江湖中人对他们的胜利,只不过视作一时间的奇谈佳话,并不是历史上不能磨灭的决胜的一页。(梁凤仪《九重恩怨》)

例(11)“一时间”修饰“抢手货”,“抢手货”的关注点在维持的时间上。考虑到维持时间的长短,“一时间的抢手货”指短时间盛行的抢手货,凸显了“抢手货”流行时间的短暂。例(12)“一时间”修饰“奇谈佳话”,“奇谈佳话”关系到时间上能否流传延续,与“一时间”搭配,突出了“奇谈佳话”存在的短时。值得注意的是,搭配名词性成分并非“一时间”的常规用法。前一千条语料中,仅出现两条,约占总数的不足1%。

(二)“一时间”的固定搭配

检索语料发现,“一时间”常跟方位名词“里”搭配使用,构成“一时间里”,表示“在很短的时间内”。“一时间里”既可以单独出现,前后用逗号隔开,如例(13);也可以出现在句首,修饰其后小句,如例(14)。

(13)永春县将农村特色文化编排成文艺节目,搬到城里演出,一时间里,永春农村中的漆篮文化、佛手茶文化、山歌文化、武术文化等特色文化风靡永春县城。(2006年《福州日报》)

(14)他想到他们两人在短短的几次相逢之中所产生的奇妙亲切之感,一时间里他不禁想得呆了。(上官鼎《七步干戈》)

“一时间”还可以和“不”搭配构成固定短语“不一时间”,“不一时间”一般只能作独立成分,前后用逗号隔开,如下两例。

(15)但觉她的内力阴寒邪门,倒也生怕着了她的道儿。不一时间,二人头上皆冒出了丝丝白气。(沧浪生《情剑山河》)

(16)不一时间,二人已然回到了栖身的那间茅屋旁边。(沧浪生《情剑山河》)

值得注意的是,“不一时间”中的“不”并非否定副词,而是我们常说的羡余成分。例(15)和(16)中的“不一时间,二人头上冒出白气”“不一时间,二人回到茅屋旁边”就相当于“一时间,二人头上冒出白气”“一时间,二人回到茅屋旁边”。如果我们把“不一时间”看成是否定形式,把“一时间”看成是肯定形式,那么两者可以互换说明了肯定式和否定式之间对立的消失,即否定式的意义就等于肯定式的意义。

“一时间”可以跟处所副词共现,这可以从语义上进行解释。“一时间”虽然表示短时,但是偶与持续性动词搭配,其时长相对较长,在稍长的时间内波及的范围自然更广,所以它也常跟“到处、四处、随处、处处”等这些表示周遍性的处所副词搭配。

(17)一听搞开发区可以引来外资,一时间到处都设开发区,许多耕地被占,有些开发区没有项目,土地长期撂荒。(1998年《人民日报》)

“一时间”作为短时副词,通常可以后跟几个事件,表明短时间内多个情况的发生。它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一时间”出现在句首,同时管辖后面几个分句,这几个分句的发生没有先后顺序,如上面例(10)。另一种是“一时间”的断续复现,此时其后跟的分句一般有逻辑上的关系。

(18)一时间,青铜峡造纸厂、河东粮站、银行等单位的29位中年妈妈纷纷找到部队,一时间,绿色军营又一次掀起了军民一家亲的波涛。(1994年《人民日报》)

(19)一时间,委内瑞拉成了世界瞩目的象征着平等公正和繁荣的山巅之城,南美洲各个国家纷纷效仿。一时间,社会主义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势。(刘慈欣《三体》)

上述例句中,断续出现的“一时间”后跟的分句内部存在着一定的逻辑。例(18)先有“29位中年妈妈找到部队”这一事实,后有“掀起军民一家亲”的结论,二者属于由事实到结论的推论关系。例(19)先有“社会主义”在“委内瑞拉”施行并被“南美洲”效仿这一事实,再进一步产生“社会主义”在“南美洲”呈“燎原之势”的现象,二者属于“社会主义”传播范围由小到大的递进关系。

三、“一时间”的历时演变

(一)“一时间”的词汇化历程

三音节副词“一时间”的形成与双音节词“一时”的发展有关。“一时”一词早在先秦就已出现,此时“一时”为“一个季节”之义,表示具体的时长。后来经过发展,“一时”还引申出“一个时期”之义,二者皆指一段时间。

(20)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故征则有威,守则有财。(春秋《国语·周语上》)

(21)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战国《孟子·公孙丑下》)

例(20)中的“一时”是由数词“一”和名词“时”构成的数名短语。韦昭注:“三时,春夏秋;一时,冬也。”所以“三时”指的是“春夏秋,三个季节”,“一时”指“冬,一个季节”。例(21)孟子认为不论多久,君主必然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因此“此一时,彼一时”可以理解为“这时是一个时期,那时又是一个时期”。“时”从“季节”之意引申出“时期”之义,这里的“一时”语义开始泛化。

秦汉时期,“一时”的出现频率明显高于先秦时期,但仍属于定中短语。除了上述语义外,还引申出“难得的时机”之义,时间跨度较小。此时的“一时”内部有轻微融合之势,定中短语的“一时”和具有成词趋向的“一时”共存。

(22)今燕之罪大而赵怒深,故君不如北兵以德赵,践乱燕,以定身封,此百代之一时也。(西汉《战国策·楚策四》)

(23)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思”。(东汉《汉书》)

例(22)“此百代之一时也”意思是“这是数百年来才有的一次机会”,“一时”可以引申为“难得的时机”。“时机”若抓不住,必然转瞬即逝,因此,这里的“一时”更倾向于“短时”。例(23)“一时之计”和其后的“不可长用”相对,表明这里的“一时”在时间跨度上并不长。

在东汉,第一次出现了“一时间”三字连用的情况,但只有一条位于句末作宾语的用例。

(24)难之曰:“《春秋》大雩,董仲舒设土龙,皆为一时间也。(东汉《论衡》)

例(24)中的“一时间”由数词“一”、名词“时”以及“间”在同一线性序列上相连而成,为名词性短语。此时“一”和“时”先结合,再和“间”结合,可理解为“一个季度中”,也可理解为“一个时期内”。

唐五代时期,“一时”出现了副词的用法,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义上“一时”开始倾向于表短时;二是句法上“一时”多修饰VP成分。这说明五代时期“一时”的词汇化已经开始,并迅速发展。

(25)忽逢姊妹二人,一时迎前礼拜,口称名号,是阿难陀,田中牧牛,常游野陌,每将乳粥,供养树神。(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26)于是王郎既被唬倒,左右宫人,一时扶接,以水洒面,良久乃苏。(五代《敦煌变文选》)

例(25)“一时”修饰连动结构“迎前礼拜”,表明“见到姊妹二人”与“迎前跪拜”两个动作之间时间跨度极短。例(26)“一时”修饰动词“接扶”,从语境可知,“王郎”的职位肯定是高于随从的,因此在古代尊卑制度的主导下,“宫人”去扶住“王朗”的速度必定也是极快,这里的“一时”可以理解为“立刻、立即”。

唐五代“一时间”的用例还是很少,仅有三例,但是受“一时”副词用法的影响,“一时间”的用例在句法和语义上都有了变化,其词汇化处于萌芽阶段。

(27)或降其迹而适性,一时间警策群迷。(唐《禅源诠序》)

(28)目连,在俗未出家时,名曰罗卜,深信三宝,敬重大乘。于一时间,欲往他国兴易。遂即支分财宝,令母在后设斋供。(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例(27)中的“一时间”还是表示一个时期之义,但就句法位置来说,“一时间”开始位于句首作状语,修饰其后并列式四字短语。例(28)“一时间”虽然作介词“于”的宾语,但是此时其表示的时长有所缩短,可以理解为“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目连想要去他国交易”,与其后的“随即”一词相呼应。

宋元时期,“一时间”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唐五代,句法位置和语义也更加多样。这一时期短语的“一时间”和成词的“一时间”共存。其内部意义有融合之势,词汇化处于发展阶段。

(29)此个道理,不惟一日间离不得,虽一时间亦离不得,以至终食之顷亦离不得。(南宋《朱子语类》)

(30)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元《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例(29)中的“一时间”和“一日间”相对,指“一个时辰”的时间,句中的“一时间”是短语。例(30)因为交易是发生在短时内,所以来不及仔细看而亏本,句中的“一时间”是词。

同样在宋元时期,开始出现了四音节的“一时之间”,表短时之义,但是并不强调事情发生的瞬间,而主要指事情间隔的时间较短或变化极快。“一时之间”的出现,说明这一期“一时间”内部的结合还不够紧密,其词汇化还处于发展之中。

(31)即便书符著社中,一时之间,天地晦冥,大雨流注,中庭可平地水尺余。(北宋《太平广记》)

(32)今瑰无佗功行,但以配阿母女,一时之间,既位侍中,又至封侯,不稽旧制,不合经义,行人喧哗,百姓不安。(北宋《资治通鉴》)

四音节的“一时之间”一般在句中作独立成分,前后用逗号隔开。例(31)中葛玄把符纸放到水里,不一会儿,大雨便降了下来,“一时之间”侧重于表达前后两件事情承接的时间较短。例(32)中的“一时之间”连接前后两件事,主要表明“刘瑰”娶阿母女后,从“无功行”到“有官职”的变化发生得极快。与“一时间”相比,这里“一时之间”并没有因为音节的加长而在客观时间上跨度增长,并不是不受象似性原则的影响,而是因为语义的虚化对它影响更大。

明清时期,“一时间”内部意义已经完全融合,使用频率也大大增加。274条语料中,就句法功能来看,多是作状语或者作独立成分,修饰谓词性成分或小句;就语义来说除了时长上的缩短,在清代还增加了“突然、出乎意料”的语义。此时“一时间”内部界限模糊,词汇化基本完成。因此,我们并不赞同“一时”在明清时期才完成副词词汇化的说法[11]。因为“一时间”是在双音节副词“一时”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明清时期基本完成词汇化,那么“一时”的词汇化必定早于明清时期。

(33)那怪道:“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在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明《西游记》)

(34)冯月娥正在卖弄精神的时候,不提防竟有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大惊失色。(清《九尾龟》)

(35)不料一时间这位姨太太走了进来,两下都大吃一惊。(清《九尾龟》)

以上三例,“一时间”位于句首,后接的都是谓词性成分的短语或小句,具有副词的典型特征。例(33)中“一时间”修饰“想不起来姓名”,从语境可知,这是短时内发生的事情,此时的“一时间”语义上相当于“暂时”。后两例中的“一时间”在表短时的同时,还增加了“突然、出乎意料”的语义。例(34)中因为“没有提防这样的事出现”,所以“大惊失色”是出乎意料的反应;例(35)中“不料”和“一时间”共现,突出了“姨太太走进来”是一个突发事件。

在清代,我们还发现副词“不”和“一时间”连用的情况。这说明“一时间”已经完全由名词短语演变为时间副词,词汇化程度较高。下例中,副词“不”和“一时间”连用,作独立成分。此时的“不一时间”语义上就相当于“一时间”,可以理解为“极短的时间、片刻间”之意。例(36)主要突出“小番”掘坑的时间之短;例(37)主要表明,“岳爷”接到“十二道金牌”的时间之短。

(36)小番得令,不一时间,俱已掘成深坑,上面将浮上盖好。(清《说岳全传》)

(37)岳爷慌忙接过,又报金牌来催。不一时间,一连接到十二道金牌。(清《说岳全传》)

为了形象起见,我们将“一时间”的词汇化历程作了一个梳理,如表1所示。

表1 “一时间”的词汇化历程

“一时”作为一个线性结构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意思是“一个季节/时期”之意,表示很长一段时间。秦汉时期,“一时”内部有融合之意,表示时长缩短,但依旧是名词性短语,与此同时出现了线性结构“一时间”。唐五代时期,“一时间”仍旧作为名词性短语出现,但是受到“一时”副词用法的影响,句法位置和语义都出现了新的变化,词汇化处于萌芽阶段。宋元时期,“一时间”修饰谓词性成分的用例增加,整体语义趋于“短时”,但是由于用例不多,词汇化还不成熟。明清时期,“一时间”出现副词用法,并在清代成熟,不仅表示短时,还表“突发、出乎意料”之意。

(二)“一时间”词汇化的动因机制

1.语义的泛化、虚化和融合

从语义方面来看,“一时间”的成词与“一”和“时”的虚化和融合以及“间”的附缀化有关。语言的发展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变化,“一时间”中的“一”,最初是数词,表示具体数的概念,后来逐渐虚化,表示“量短”。陈光[12]认为,“一”是个准形态词,表示短时实现,为短时体标记。“时”本义为“季节”,后来逐渐泛化,可以表示各种时间、时辰、时刻等。“一”与“时”由于表时间概念且高频共现,因此二者率先发生语义的泛化和融合。如例(25)中的“一时迎前礼拜”,此时“一时”就是一个副词,可理解为“立马、连忙”。

“间”的本义为“缝隙”,后来经过隐喻,投射到时间层面。据安静[13]考察,“间”表“这一时间范围界限之内”并后附于时间短语后的用法,经常见于两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如“数月间、五日间”等说法。发展到明清时期,“间”的作用类似于羡余性的类后缀,如果不考虑语用效果,“间”可有可无。三音节的“一时间”在汉代时期出现,在明清时期成熟,此时“间”放在表短时的副词“一时”后只有凸显瞬间的语用作用,如例(34)中“一时间大惊失色”,此时“一时间”和“一时”在语义上相似,都表突发;“间”成为一个词内成分,主要凸显时点义。

2.句法位置的改变

从句法环境来看,线性序列的组合连用为“一时间”的词汇化提供了句法条件。“一时间”作为名词性短语时,表示“一段时间”,处在句子的末端,主要作句子的宾语,如例(38)中的“皆为一时间也”。但我们认为这不是“一时间”由一个名词性短语词汇化为副词的典型句法环境。首先,随着语言的发展演变,“一时间”句法位置开始前移,出现了“一时间+VP小句”的格式。由于“VP小句”中动作自身持续的时间比较短,“一时间”为了修饰“VP小句”,语义上表达的时长缩短,可以宽泛地理解为“短时”。例(30)中的“一时间看不仔细”,整个句子结构清晰完整,为状中结构,“一时间”就有了分析为状语的可能。其次,从语料的数量来看,从五代到宋元,“一时间”作状语修饰谓词性成分的用例递增,到了明清时期,274条语料中,作状语的多达271条,“一时间”由一个名词短语词汇化为时间副词。

3.高频使用和组块心理

从认知心理来看,董秀芳[14]认为,句位相邻的两个成分由于某种原因经常共现,语言使用者有可能把它们当成“语块”加以整体处理,从而使得二者之间原有的距离削弱乃至消失,最终从旧有的句法构造中脱胎而出。“一时间”在东汉时期线性相邻,此时“一”“时”“间”三个字,各自有单独的含义,内部结合十分松散,还不能当成一个语块,且用例极低。到了唐五代时期,“一时间”才开始出现后跟VP小句的用例,如例(27)中的“一时间警策群迷”,此时“警策群迷”更偏像一个固定搭配,“一时间”只能当成一个语块来理解。宋元时期,“一时间”后跟VP小句的用例增加,其内部的语义也越来越虚化,经常被当作一个整体来分析。明清时期,“一时间+VP”的用法基本固定,“一时间”内部不可拆分,且使用频率骤增,至此,其词汇化已完成。

四、结语

三音节短时副词“一时间”具有瞬时、突发、动态变化等语义特征,“一时间”在句中的位置比较灵活,是可移位副词,可以作状语和定语。“一时间”还可以跟其他成分构成“一时间里”“不一时间”以及“一时间”的断续复现等特定搭配或特殊用法。词汇化方面,“一时间”由双音节副词“一时”+“间”构成,宋元时期产生,明清时期短时副词用法走向成熟;语义的融合和泛化、句法环境的改变以及认知组块是“一时间”词汇化的动因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