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朝阳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文选》与《文心雕龙》所举作家作品多有相合。对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比较研究,有助于窥探两书之关联与南朝的文学风貌。作为两书共同推崇的作家,陆机是彼时拥有盛名的作者,其《文赋》对文章构思、运笔、风格、意境等皆有论述。所以,在萧统与刘勰的眼中,陆机更是一位文评家,这也是三人的共同之处。探究萧统与刘勰对陆机作品及文评观念的认识,能够加深对《文选》与《文心雕龙》的思想、文评观念以及两书关系的探究。
《文选》收录陆作8体28篇(111首):2篇赋、19篇(52首)诗、1篇表、1篇序、2篇(3首)论、1篇颂、1篇(50首)连珠、1篇吊文。《文心雕龙》所评陆作11体,包括有具体篇目的7篇选文、1部书的8种文体以及有评但无具体篇目的3种文体。有具体篇目的7篇7体分别为:1篇论、1篇颂、1篇杂文、1篇吊、1篇移、1篇议、1篇记;1部书为《晋纪》,所属文体为史传;有评无篇目的3种文体包括赋、诗、乐府。两书重合4篇选文、6种文体;未重合6篇选文、1部书,涉及5种文体。两书论选陆机作品又可分三种情况:其一,《文心雕龙》论评与《文选》选篇;其二,《文心雕龙》论评与《文选》弃篇;第三,《文心雕龙》无评与《文选》增篇。《文选》与《文心雕龙》论选陆机作品情况见表1。
表1 《文选》与《文心雕龙》论选陆机作品情况
《文心雕龙》与《文选》共同体现了对陆作的爱重,说明了文评著作与总集互相补足的意义。具体可分为两种情况:第一,《文选》选录的陆机作品,《文心雕龙》有所提及并有具体评价;第二,《文选》选录的陆机作品,《文心雕龙》虽未提及,但对陆机所作的该类文体有所评价。
1.《文选》选录的作品,《文心雕龙》有具体评价(共四篇四体)
(1)《辩亡论》
《文选》与《文心雕龙》都把《辩亡论》归为论体。此文作于晋武帝太康九年(288)。《晋书》:“(陆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1]1467陆机在文中着重论述了孙权的德政与用贤,以及孙皓失德导致王权覆灭的史实,从而倡导德政的中心是孔儒之道。在表达方式上,此文气势颇健,是著名的骈文佳作。《论说》评价此文:“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辩亡论》对孙皓的批判没有《过秦论》中对暴秦批判的那么尖锐。陆氏一族作为孙吴政权的重臣,其地位、权势随着孙皓的亡国而没落,所以《辩亡论》中难免流露出挽歌的悲情色彩。
(2)《汉高祖功臣颂》
《文选》与《文心雕龙》都把《汉高祖功臣颂》归为颂体。此文是陆机为汉高祖刘邦的31名功臣所写的赞颂之辞。刘邦善于用人,积极招贤纳士,这是他取得帝业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以韵文形式歌颂功臣的德行与功绩,同时频频用典、概括得体,体现了陆机高超的写作水平与政治眼光、思想深度。《颂赞》评价此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在《文心雕龙》“文体论”中,《颂赞》的位置仅次于《明诗》《乐府》,说明刘勰非常看重颂、赞这两种文体。颂赞之文源于《诗经》中的“颂”,又常常应用于朝堂,是传达孔儒之道的直接途径。所以在内容与体制上,刘勰依然希望文体能够符合周代以来的样貌。而萧统已经认识到文体新变的必然趋势,所以标准更为宽泛。
(3)《演连珠》
《文选》单设连珠体,且萧统只收录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刘勰将此文归为“杂文”一类,在众多此类作品中,他独对陆机的《演连珠》充满溢美之词,与萧统的态度一致。《演连珠》在思想与艺术上都有颇高的造诣。陆机博采经史,在文中表达出追求“德政”的治国思想、“修身则足”的儒家情怀、怀才不遇的积郁之心以及探究本真的哲学意境。同时,陆机指出了“玄谈”误国的弊端,这与刘勰对“玄谈”的批评比较一致。陆机用美文形式阐述高深的道理,且不繁缛,难能可贵。译注本《文选》将《演连珠》的表现形式总结为五点:其一,暗喻巧妙,灵活变通,运笔有清新之美;其二,辞达理举,精论要语,有简明美;其三,遣词达意,温润典雅,有婉曲美;其四,用韵如诗,音节和谐,有声律美;其五,讲求排偶,四字六字句为常,有语言形式工整美。[2]269-270如此文质彬彬、超越前人的文章,让刘勰与萧统在选篇时都眼前一亮。连珠这种文体由杨雄所创,后有班固、蔡邕等大家继踵,而萧统皆未选录。刘勰与萧统的观点一致,《杂文》:“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3]256刘勰对两晋的“轻绮”文风多有微词,对此文却无批评。正因为《演连珠》符合萧统“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文评标准,也做到了刘勰倡导的“质待文”“文附质”的完美融合,堪称优中之忧。通过两书对《演连珠》的选篇与赞誉,也可见《文选》与《文心雕龙》比较接近的选录标准与文评观念。
(4)《吊魏武帝文》
《文选》与《文心雕龙》都把《吊魏武帝文》归为吊文。《文选》中选录的吊文仅两篇,首篇为贾谊《吊屈原文》。陆机《吊魏武帝文》虽受前者影响,但有所创新。此文作于晋惠帝元康八年(298),陆机时年38岁。他见到魏武帝曹操的遗令,颇有感触,加上自己饱经忧患的遭遇,写下此文。陆机首先在序文中道明见到曹操遗令的情况与感受、遗令内容与自己属文的原因;随后又在吊文中说明曹操的丰功伟业以及“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写出了曹操晚年及去世时的悲凉场景;最后指出曹操去世后遗令的执行情况以及自己对曹操遗令的感受与评价。译注本《文选》指出,此内容“空具形式而已,实在多此一举”[2]630。《哀悼》评价此文:“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但“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也”。虽然刘勰认为此文辞藻繁缛,但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称赞的嘉篇。此文吊古伤怀,反映了时代动乱给人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与“生容死哀”的悲愤。在艺术手法上,此文夹叙夹议、对比鲜明、善于用韵,能把读者带入其中,所以成为流传千古的嘉篇。
此四篇选文是最能体现萧统与刘勰共同论选观念的文本。从陆机的作品可见忧国忧民的情怀、国破家落的悲情、怀才不遇的积郁,这些思想都体现出鲜明的儒家思想。陆机善于属文,具有高超的属词能力与写作技巧,其作品在两晋以至南朝都受到了极高的评价。两书对陆作的论选也体现了萧统与刘勰选文定篇的精准眼光。
2.《文选》选录,《文心雕龙》对其文体有评但未举作品
刘勰在论文体时常有举出作者而未举出该作者具体作品的情况,这常常是因为诗、赋等体类代表作者众多,而文评论篇幅有限。而结合《文选》选录的作品,正可弥补文评论的不足。《诠赋》评价陆机赋作“底绩于流制……亦魏晋之赋首也”,认为陆机赋作在流品体制上堪称“魏晋之赋首”。《文选》收录陆机赋作两篇:《叹逝赋》《文赋》。《叹逝赋》是一首抒情小赋,属“哀伤”小类。这是陆机的晚年之作,充满国破家亡的悲恸情怀,饱含老庄玄学哲理。《文赋》属“论文”小类,是中国文论史上第一篇系统的创作论。《文赋》以美文讲美学,细述了构思想象、运笔谋篇、文辞运用以及创作规律等文章写作问题,力求纠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创作弊病。刘勰在称赞陆赋“亦魏晋之赋首”的同时也指出了它的局限。《序志》:“陆《赋》巧而碎乱。”《总术》:“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也。”在对诗与乐府的看法上,萧统把乐府归为诗的一种小类;刘勰则把乐府设为一种单独的文体,与诗平行。《文选》选陆诗19篇(52首),在《文选》中是不小的数目。而刘勰对陆诗的推崇程度明显不如萧统。《明诗》:“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釆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木片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姸。此其大略也。”《乐府》:“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刘勰对陆作的微词主要源于其所体现的时代“轻绮”文风。但在刘勰看来,即便如此,陆机作为西晋文坛的代表人物,还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在《乐府》中,刘勰明确了雅正之调的重要地位,认为自西汉以后,乐府已经渐渐失去其雅正的作用。发展到西晋,刘勰眼中陆机与曹植的乐府诗自然是“未思”的“乖调”。虽然萧统与刘勰都倡导“文质并重”的选篇观念,但萧统对待逐渐华丽的文风,标准更宽泛,审美意味更突出。
此种情况涉及《文心雕龙》论及的3篇选文、1部书,共4种文体。选文分别为1篇移:《移百官》,1篇议:《晋书限断议》,1篇记:《与吴王表》;1部书:《晋纪》。《移百官》一文已佚。《檄移》评价此文:“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晋书限断议》一文讨论了《晋纪》限断涉及的王朝更迭以及史书如何记录的问题。全文平白直叙,重在叙述史实。《议对》:“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谀辞弗剪,颇类文骨。”虽然刘勰夸赞此文“有美”,但也提出批评:没有去掉繁杂的文辞,而影响了文章的主旨。《书记》:“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刘勰指出,陆机上表为自己辩解,情理周全、属词巧妙。黄注认为此文应为《谢平原内史表》,此文情真意切,是一篇优秀的表文,《文选》有录。范注提出,根据《全晋文》记载,在此表之前,陆机还有《与吴王表》一文。所以此“自理”之文,应为《与吴王表》。[3]480《文选》选录陆机与此文含义接近但晚出的《谢平原内史表》,说明在萧统看来,晚出之作水平更高。而刘勰的体例在于祖述,所以选录了早出的《与吴王表》。《晋纪》一书已佚,刘勰评价“陆机肇始而未备”。范文澜先生注曰:“《考证》云:‘《史通·内篇》曰:陆机《晋书》,列纪三祖,直叙其事,竟不编年,年既不编,何纪之有!’”[3]300《晋纪》未编年,刘勰对《晋纪》“未备”的评价比较中肯。虽然此书价值不高,但作为晋代第一部史传著作,刘勰理应提及,这是《文心雕龙》求全求备体例的集中表现。
在《文心雕龙》论评与《文选》弃篇这类情况中,刘勰所评的3篇作品有2篇已亡佚,《晋纪》一书也已亡佚,我们只能从刘勰的评语与佚文中体悟陆机的情感。文评论对作品的评议固然重要,但文本本身才是基石。如这些亡佚作品在当时被《文选》收录,今日的文评便能以文献为依托。而《文选》所选录的作品,若刘勰有评,今人也会更加明确作品特点以及南朝文风。所以,选集与文评具有相辅相成的重要作用。
《文选》对陆作的选录,有对《文心雕龙》的继承,也有发展。此种情况涉及《文选》所选的3篇选文3种文体:1篇表:《谢平原内史表》,1篇序:《豪士赋序》,1篇论:《五等诸侯论》。《谢平原内史表》表达陆机对成都王颖的相救之恩,反映了晋代统治者施行暴政、自相残杀、祸国殃民的历史悲剧。此表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是为佳作。《豪士赋》意在讽谏齐王冏。《晋书》:“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1]1473《豪士赋》163字,序文885字,篇幅远超正文,而《晋书》《文选》都只引其序文,未选其赋文,大概因为序文在思想与艺术上的成就更胜一筹。译注本《文选》指出此序文在思想方面擅长引用前贤名言以及史实以明鉴、说理。在艺术手法上,以骈文为载体,讲究对偶、用典,情文并茂,层层递进,属词委婉,充满暗示,追求“意在言外”的境界。[4]序文体现了居安思危、重视民意的儒家思想。陆机运用暗示、隐喻手法,旁征博引,层层递进,道出了讽谏的深意。《五等诸侯论》论述了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利害得失。《晋书》:“机又以圣王经国,义在封建,因采其远指,著《五等论》。”[1]1475此文在《晋书》中也被全文收录。陆机以史实为依据,将分封制与郡县制进行对比,认为社会制度要结合客观形势并肯定了分封制的重要作用。陆机也非常重视语言之美,多用叶韵,读起来朗朗上口,所以此文内容深远、语言高超,堪称佳作。
此三篇文章虽不如《演连珠》《辩亡论》具有代表性,但同样文质并重、价值很高,符合《文选》与《文心雕龙》“文质彬彬”的选文标准。《文心雕龙》受体制与篇幅的限制,不能将远古至齐代千余年的佳作尽数论评;而《文选》侧重对作品的筛选,即以选与删的方式表达文学思想,而无具体评述。将两书的论与选相携而论,在中国古代能够指导士人们的创作与品评,在今天依然能够打开对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的思路与视野。
按篇来计算,《文选》中的陆作以诗居多,其次为赋、论、表、序、颂、连珠、吊文,可见萧统对陆诗的爱重。而在刘勰眼中,陆诗与同时期潘岳、左思等人的诗作一样,都体现出“稍入轻绮”的特点。陆诗受时风影响,风骨柔弱于建安,但达到了文辞上的精美与韵律上的和谐。刘勰与萧统一样倡导文质并重,所以只客观评价陆诗以及西晋诗风的特点,而无否定之义。《文选》根据乐府不再歌咏的现实情况,将乐府归为诗中小类,依然重视乐府的辞,所以《文选》选录了陆机17首乐府诗。而刘勰在重视文辞的同时,非常看重乐府的雅正之音。所以在《乐府》中,刘勰将陆机与曹植等同视之:“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刘勰指出,曹植、陆机的乐府诗都有佳作,但朝廷没有命令乐工谱曲,所以他们的诗没有用来演奏。接下来,刘勰为陆机、曹植正名:“俗称乖调,盖未思也。”一般认为他们的诗不谐音律,是因为没有考虑到上述情况。在刘勰看来,陆机的乐府不仅文辞优美,而且音律和谐。《文心雕龙》多次批判“近代”文风讹滥,魏晋以来的乐府更是被其批判为靡靡之音。刘勰能在严格的标准下夸赞陆机的乐府,更加说明陆作“文质彬彬”。
萧统选陆赋两篇。《文赋》以赋作形式写出了属文的创作过程、要义以及境界,文辞优美、用韵和谐、义旨深远。刘勰虽未在《诠赋》中举出陆赋的具体篇目,却给予陆赋极高的评价:“底绩于流制”“魏晋之赋首”。在对陆机各体文的看法上,刘勰在肯定的同时也提出了批评。他评价《辩亡论》“效《过秦》而不及”;评价《汉高祖功臣颂》“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评价《吊魏武帝文》“序巧而文繁”;评价《晋纪》“肇始而未备”;评价《晋书限断议》“谀辞弗剪,颇类文骨”。诚然,这些微词都建立在对陆作充分肯定的基础上。推而广之,刘勰对两晋以及南朝作者的批评,本质上是对“近代”文风的批判,而时人在大环境下难免受其影响。
总体来说,萧统与刘勰都极其推崇陆机,以对陆作的选录可见萧统“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选文标准,也可见刘勰文质并重的文评理念。二者相较,萧统的文评观念更宽泛,刘勰眼中的“文繁”在萧统眼里并不是问题。但值得注意的是,刘勰的观念绝非倒退,而是以复古为革新,以孔儒之道为旗帜,意图恢复雅正的体制,挽救浮躁的时弊。而对于“近代”的优秀作家,如陆机、曹植,刘勰依然给予很高的评价。
两书之“文”都不同于今天的“文学”。《文选》之“文”包含诗、赋、骚这些当今文学意义上的作品,也包含诸多应用文。在这一点上,两书是一致的。但刘勰还选录了诸子、史传、谐、讔这四种文体以及作品,《文选》未选录。《文选》选文以集部为主,同时包含史传中对历史事件、人物进行评论的史述赞、史论。所以刘勰评选了陆机《晋纪》,而《文选》未选其中的篇目。虽然在今天看来,两书之“文”都属于今天的泛文学,但萧统缩小了“文”的范围,被认为“具有文学自觉的意识”。值得注意的是,《文选》作为泛文学总集,选录标准以选或不选的方式进行体现,这是选本的特点;而《文心雕龙》是一部系统、全面的文评著作,用史的方式进行叙述,重点在于全面、具体,不只对一种文体进行品评。尽管不能面面俱到地提及作家作品,但刘勰对各时代各种文体的产生、发展论述清晰,并以评论的方式表达观点。总之,萧统有文学自觉的意识,但没有完全区分文学与文章;刘勰的侧重点在于求全求备,所以并非倒退的文学观,不必苛责。针对两书不同的体例与侧重,《文选》之“约取”与《文心雕龙》之“博观”皆为各自的优势,并具有互相补足的文献价值。
陆机不仅是一位佳作频出的作家,也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政治家、具有高深造诣的文评家,这是萧统与刘勰对陆机爱重的重要原因之一。陆机在作品中宣扬的儒家教化思想正体现了萧统与刘勰“化成天下”的编撰意图。同时,陆机因时而变的发展观念,对创作的构思、技巧、措辞的论述,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萧统与刘勰的选录标准以及文评观念。
两书主要传达的皆是孔儒思想,而陆机的思想也以儒家思想为主。《晋书》夸赞陆机“服膺儒术,非礼勿动”。主导思想的一致,是萧统与刘勰爱重陆机的基础。《辩亡论》《五等诸侯论》皆表达了以人为本、教化人心的政治理念。陆机倡导选贤任能,统一人心,从而淳化世风,形成巩固政权的向心力。《文选》是一部巩固政权,化成天下的文化大典。萧统深知教化人心、任用贤才的重要性,不仅主编了《文选》,还广招贤士,并在监国之时施行仁政、体恤百姓,与陆机表达的思想非常一致。《文心雕龙》大举孔儒旗帜,目的在于匡正时弊、经世致用。刘勰怀才不遇、渴望出仕的情志与陆机可谓同病相怜。总之,三人皆有忧国忧民的情怀,倡导以文章大业教化人心、治政安民。陆机壮志难酬的悲愤与刘勰更为接近,其选贤任能、以人为本的思想则与萧统更为接近。
陆机在《羽扇赋》中依托宋玉道出了自己因时而变的发展观:“夫创始者恒朴,而饰终者必妍。是故烹饪起于热石,玉辂基于椎轮。”[5]萧统在《文选序》中有言:“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6]萧统新变的发展观念与陆机一致,两人皆举华丽的马车来自简陋的椎轮这一例子,由物及文,比喻形象贴切。陆机在《五等诸侯论》中对比了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利弊。表面看来,支持分封制是一种保守的观点,但深层次上,陆机在因循的同时突出变革,用托古改制的方法喻今。刘勰也专设《通变》一篇来讨论继承与发展的问题:“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忘今制奇,参古定法。”[3]521在创作上能够继承,才不会缺乏滋养;能够创新,创作的生涯才能长久。对古代的传统要继承,面对现在的变化也要勇敢把握不胆怯,这样创作才具有持续的生命力。总之,萧统新变的观念与陆机因时而变的发展观念较为一致,刘勰以古喻今、顺应时代的通变观念也与陆机较为一致。三人在文学评论方面皆持因时而变的发展观念。
钱钟书先生指出:“《文赋》非赋文也,乃赋作文也。”[7]陆机有感于切身体会,于是创作《文赋》探讨“作文之厉害所由”,以求属文“曲尽其妙”的境界。刘勰多次肯定陆机的才性与成就。《才略》:“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体性》:“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章学诚先生指出:“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8]《文选》选陆作最多,说明萧统极为认可陆机的文评观念。陆机在《文赋》中指出构思要“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并进入虚静的精神境界,巧妙构思与立意。刘勰继承了陆机要求虚静构思的观点。《神思》:“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藻雪精神”。萧统也在《文选序》中指出“事”“义”要出于沉思。在经过细致思索后,陆机指出如何下笔属文:“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选,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陆机指出,布局谋篇要追本溯源、由本及末,层层深入,最后义明。在下笔属文时,不仅要纲举目张,也要辞义妥帖或偶出奇句。《文心雕龙》同样追本溯源,《序志》:“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刘勰不仅将此观念运用于文学创作,也广泛运用于自己的文评著作。萧统继承了这一思想,在《文选序》中,萧统为“文”追本溯源,由远古之风发展到《易经》中的“天文”“人文”,从而得出“文之时义,远矣哉”的结论。陆机还强调灵感的重要性,有灵感时文思泉涌,否则文思阻滞。《养气》篇也论述了陆机所提出的灵感问题,认为灵感应加以培养与酝酿,从而深入影响构思与创作。在艺术方法上,陆机倡导因时而变,追求华丽的辞藻、事典的运用、韵律的和谐。在这一点上,萧统与刘勰皆重视艺术表现手法。《文选序》指出“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刘勰也设《事类》《丽辞》《声律》等专篇加以论述。在审美标准上,陆机以音乐为喻,指出了“应、和、悲、雅、艳”五个审美层次:“‘应’指音乐上‘同声相应’而构成的音乐美,比喻文学创作上前后呼应构成的丰赡之美。‘和’指音乐上的‘异音相从’之美,比喻文学创作上靡华之辞与刚健风骨的协调配合。‘悲’以音乐上的悲音之动人喻文学作品情感的强烈动人。‘雅’指音乐上和新生、郑声相对立的纯正格调,要求作品追求高雅的情趣。‘艳’则强调文学作品的艺术美,要求文采艳丽。”[9]陆机的审美标准全面、具体,体现了以悲为美、追求翰藻、声律和谐的时代风气,这是陆机对时代华丽文风的一种肯定。萧统面对逐渐华丽的文风,懂得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刘勰对“近代”的文风颇有微词,但对陆机的作品多是褒赞,说明陆机能够调和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而刘勰面对“近代”的优秀作品也不会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在文体体制上,陆机发展了曹丕《典论·论文》中的四体八类,将文体发展为十体。刘勰细化为三十四体,萧统又细化为三十九体。刘勰肯定了《文赋》的价值,但也指出了其中存在的问题。《总术》:“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认为《文赋》所论周密、详尽,但只是论述了一般的问题,而对实质性问题论述的不完备。《序志》:“陆《赋》巧而碎乱”。同时,刘勰认为“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辨而无当”,因为这些文评作品“未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这是刘勰重视属文经世致用的体现,也为《文心雕龙》的应运而生打下伏笔。《文赋》内容详尽,是我国文评史上第一部系统的创作论,在当时影响很深,不仅指导了文士创作,还影响了沈约、钟嵘、刘勰、萧统等文评观念的认知。
两书皆表现出对陆作的爱重,选篇相同之处可见两书对儒家教化思想、忧国忧民情怀的认同以及对文质彬彬、善用事典、辞藻优美、音律和谐作品的肯定。同时,因两书文献体例不同,表现内容各有侧重,刘勰重视祖述,关注一种文体产生时的代表作;而萧统意在“集其清英”,更加关注一种文体发展到集大成时的代表作。对于“近代”文风,萧统对有丰富内蕴的“翰藻”加以肯定;而刘勰的标准更严格,认为陆作乃至“近代”文风过于绮靡。在文学评论上,萧统与刘勰皆继承了陆机的创作论,并以不同的文献形式进行呈现,从而达到意可称物、文可逮意的成效。总之,以《文选》与《文心雕龙》对陆机作品、文评观念的论选与继承,可见两书在选文定篇以及文评观念上皆有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