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红
张磊从输液室出来,经过门诊大厅,忽然看见一个背影,披着黑袄,戴着鸭舌帽,很像父亲,只是父亲没有那么削瘦。
他停下,看着像父亲的背影在排队等挂号,他希望那个人转下头,他便可以安心走开。
三年没见过父亲了,三年前他给父亲邮过一部智能手机,说以后就能看见他说话了。但父亲始终没用,说,能听见说话就和见了没啥区别,为了看一眼还要多花上网费不值当。
如果此时他出现在父亲面前,他会不会需要辨认一会儿自己呢?
那个人不经意转下头,张磊的心好像被某种硬物硌了一下,四周的空气都在心惊肉跳地惊呼。父亲!
父亲的眼神如弹头向他的方向扫射过来,他忙蹲下解鞋带又慢悠悠地系上。
父亲生病了么?不然不会从乡下赶到省城看病。
张磊迅速离开门诊大厅,掏出手机拨出最熟悉的号码:“爸,最近好么?”
“我呀,好得很。这边儿零下十几度了,你那边儿是不是还穿衬衫哪?”
“啊……是……你在家?”
“哦,我在……在集上,今天赶大集,人多得很呢!有你爱吃的柿饼、鲜核桃、油栗。”
张磊的鼻腔冒出一种酸液刺激着泪腺,一汪水汩汩充满了眼窝:“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别惦记我,我这边儿啥都有。”
“知道,不说啦,挂啦。”
回到出租屋,等了一天没有父亲的电话,对他来说没有电话就是最好的平安。
夜晚,张磊在椅子上,疲惫地支起眼皮望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凌晨三点,每到这个点都是最难熬的时候。最近他新找了一份兼职的活,在某所大学的监控室,只干夜班,白天不耽误送外卖。
那天面试,主管看他一眼:“我们对年龄有要求……”他忙掏出身份证双手递给主管:“我,呃,长得比较老成,头发遗传我爸,早白。”
主管垂了眼皮看看身份证,“试用期一个月。”他哈着腰满口答应,虽然知道这种工资少又熬夜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但对他来说,只要给钱,任何机会他都不能放过。临走,主管提醒“戴个帽子。”
张磊伸个懒腰,起身去洗手间用凉水洗了脸,端详着镜子,摆正了鸭舌帽。都说人老了越来越像自己的父母,自己刚过35岁怎么就和父亲越来越接近?
他一直就想活得像个样子,但又不知道要像什么样子,最终还是活成了父亲的模样。
他不甘心目前的自己,坚信自己会发财。他心里始终怀揣着一个梦,挣个大房子,再拥有一辆车。然后去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然而现实只能让梦想想而已。
三个春节张磊都是在出租屋吃着泡面给父亲拜年,春节的七天他能小赚一笔。他曾对父亲和村子里的人夸下海口,他去深圳和上海赚钱,要成为村里第一个首富。
原想这个春节他也不回去的,偏偏在医院偶遇了父亲,他的计划就变了。
临近冬月,父亲打来电话:“磊子,睡了?”
“没呢,在加班。有事?”
“呃,没事儿,天冷了,照
顾好自己……”
“我这儿不冷,二十几度呢。”
“那怪好,你邮的大米白面和花生油吃不完,以后别邮了!肉让我做成了腊肉,还有那些鱼,晾成了鱼干儿。”
从父亲满足的语气中,他仿佛看到村子里的人眼里露出羡慕的光。此刻张磊分享着父亲奢侈的喜悦。
“如果不忙了,春节咱不加班,中不?回来陪我过个年。”
父亲的话讓张磊生出一阵悲伤,仿佛一只迷失方向的蚂蚁,来来回回爬过他的心里的每个角落。
“月底我就请假,早点回去。”
辞职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张磊刚走出大学的校门就摔倒了,他半天没起来,索性就在雪里躺着,真想就这样躺下再不用起来,或者把雪当成被子,甜甜地睡去。
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真美,飘散聚集,很久没有仔细去看看云,此刻他躺在雪里给自己放十分钟的假。忽然,他看见有朵云,形状很像戴着鸭舌帽的父亲……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看到了刚死去的老张披着黑袄,戴着鸭舌帽从村口飘飘悠悠地移近。
人们发现老张的时候,他躺在自己用三年时间一砖一瓦盖起的新房前,大雪如一床厚厚的棉被,从头到脚盖住了他。
张磊望着安详的父亲,没有悲伤,他始终觉得父亲如一头熊,藏进冬天,埋在雪里,冬眠了。他躺在父亲身边,陪着他,等下一个春天。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