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琪
(接上期)
起初,我是一颗人类的种子。
人类的种子,很少拥有头几年的记忆。
我是怎么学会走路的?
我是怎么发出第一个声音的?
大人说,一两岁的时候,我非要捡掉在地上的脏饼干,他们不让我吃,我就委屈得大哭,这是真的吗?
明明亲自经历过,却一点也不记得;大人们津津有味地笑话我小时候做过的蠢事,我也没法反驳。长大后的我,心中充满困惑:幼崽的记忆,怎么会这么差呢?
河边的芦苇丛沙啦啦地说:“很正常啦,大人的记性也好不到哪儿去!经常忘记带钥匙、忘记拿快递,忘记上个月答应孩子‘这次考满分就带你吃大餐’!”
山头的老松树吱呀呀地说:“俗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自己记不住,写下来,让文字帮你记住,最为妥当。”
原来还有这种办法!相当于给记忆保存了一份副本!
我高兴起来,又请教道:“应该怎么做记录呢?”
“那儿有个树桩,你去看看,就知道怎么做了。”
我看到了树桩。再走近一点,也看到了它密密麻麻、宽窄不均的年轮。
老松树的声音窸窸窣窣滚落山头,忽远忽近:
“我来教你阅读这份记录。要是年轮很宽,说明那段时间雨水丰沛,气候温和,这棵树长得又快又壮。要是年轮很窄,说明那段时间不好过,天冷,雨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记得十年前有一场森林大火,你数数看,那年是不是记了一个黑色的疤?”
“真的有!”我惊叹道。
“好了,你已经掌握方法了。去吧,好好记录你的生活。”
话虽如此,真正动手记录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日复一日的生活,实在太平淡了,几乎碰不到“森林大火”这么重大的事情。老松树很关心我的记录事业,天天来问。可我压根儿没东西给它看!催得急了,我决定瞎编。反正,我最喜欢编故事了。
“1998 年3 月5 日,天气:晴。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一条肥肥胖胖、又白又软的大虫子!它张开黑洞洞的嘴巴,露出几排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了我一口,我顿时晕了过去,把爸爸妈妈吓坏了……”
老松树听我念完,急忙问:“你真的被大虫子咬了?”
我摇摇头:“哪有,我也不可能被虫子咬一下就晕过去,我只是没东西可记嘛。”
老松树为难了半天,说:“所谓‘记录’,应该记录‘真实’,这跟‘编故事’完全是两码事,它们各有各的意义。你本来就是为了保留记忆而记录的,如果变成‘编故事’,意义何在呢?”
我觉得老松树说得很对,于是努力坚持写真实的记录。接下来的几天,全是“晴”“雨”“多云转晴”“本日无事发生”。
我又开始厌烦了。
反正每天都一样,偶尔空一天不记,也没关系吧?遇到重要的事情,我再记就行了嘛。
这么想着,我的记录里空了一天,两天,三天。
不知不觉,六七天过去了!
“没关系,”老松树安慰我,“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确实挺难。你可以把前面几天里重要的事情总结一下,写一个周记嘛。”
“哦——还可以这样!”我又学到了新知识,除了日记,还有周记、月记甚至年记!
想了半天,这一周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我只好潦草地写下一行记录:
本周无事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长成了一棵半大的小树。我的记录从周记变成了月记,又从月记变成年度总结。翻阅记录时,我的年轮显得稚嫩又模糊。
但我并不在意。那个树桩不就记得挺敷衍吗?一年只记一圈!大部分植物都是这样的吧,对不对?看看那些青草和藤蔓吧,它们甚至根本不想记录,只顾着享受春夏秋冬,沉浸在微风和朝露之中!就算狂风暴雨、烈日干旱损伤它们,它们也毫不在乎,将残枝败叶往旁边一丢,任凭风吹去。
它们说,春夏秋冬恒远,生命轮回不变,有什么好记的呢?烦琐地记录那么多事情,看都看不过来,记了又有什么用?不如把时间节省下来,好好感受生活当下的滋味!
有那么几年里,我被它们说服了。
放弃做记录的日子里,时间好像过得越来越快。一转眼,我成了一棵年轻的大树,恍恍惚惚地想:
一下子就长大了……
我开始回想,把小时候的记忆写成许多篇散文,想要从中梳理出我的成长脉络。写完后,拿给爸爸妈妈看,他们一篇篇看着,有时候会感慨:“哎呀,想起来了,那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吃惊:“胡说!我从来没说过那句话,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句话?你肯定是记错了!小孩子很容易混淆幻想和记忆的!”
这时候就糟糕了,我们仨的记忆,出现了三个版本,而我们都没有留下当时的任何记录,用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再后来,我越来越意识到记忆的不可靠。随着时间推移,它会模糊,会淡化,会扭曲。这也是为什么在成年人类的世界里,总是要靠“协议”“合同”之类的书面约定进行合作。如果只是口头约定,不仅容易遗忘,还容易弄错。
为了减少未来的争论,为了记住值得感激的人和事,这次,我主动开始写日记。有空,就随手记下来,没空,就等到当天晚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尽量记下来。即使忙到好几天腾不出空写日记,也要在学习和工作结束、歇口气的空当里,慢慢地、一天天地往回捋,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完成的任务、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产生的感受做个简单记录。到最后,我的记录变成了这样的固定模式:
①每天做过的事情;
②近期印象深刻的事情;
嘱患者做3 次Valsalva动作,取Valsalva动作最好的一次作为诊断使用。由2名具有至少2年从事盆底超声检查经验的医师对图像进行分析,结果由2名医师商议判定。
③未来几天或几个月中要做的事情。
也许,我在成长的过程中积累了更多经验,能够看得更深、更远,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更多信息,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无事可记”了。其实,做记录花不了多久,短短几分钟,仿佛又重新度过了一整天。时间在这压缩的几分钟里变得缓慢,且滋味厚重。
阅读自己的旧记录,就像是“现在的我”透过“当年的我”的眼睛,重读某一天、某一年。
阅读别人的旧记录,就像是“现在的我”透过“别人”的眼睛,重新认识或首次认识某件事情、某个人。
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
我的朋友老松树吃惊地说:“没想到呀,你成了一棵很擅长做记录的树!听说你最近在选择人生方向,不如考虑一下……做一棵档案树?你可以坚持不懈地观察和记录某种动物的生活习性、某种植物的生长规律、某个地区的天气和地质活动、某个人类的所作所为,连续记录几十年,就会成为一份珍贵的资料。当然,这会占用你相当多的时间。”
“我想想,我想想。”我说,“这是个不错的工作,但我还没想好要记录什么。目前为止,我记录最多的,只和我自己有关。”
“那么,你可以先继续记录自己,也不耽误你其他部分的生活。”老松树说,“很多历史资料,其实就是历史上一个小人物的日记嘛。我记得,有一棵名叫‘喜’的竹子,生活在秦朝,负责维持竹林里的法律和秩序。它虽然长不出年轮,却几十年如一日地记录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最终成了一份珍贵的竹简,向两千年之后的世界展示了自己时代的真实面貌!”
“您说得对!”我听得热血沸腾,“那么,我就继续写日记了!”
我是落叶松,我把几十年来所有的记忆,清晰地复刻在年轮里。
等到记录公诸于世的那一天,或许,会有小树苗探头探脑地来读。
(未完待续)
慈琪对小读者说:
我在地球上旅居了31 年,每一年都有新的体验。自然界的万般变化和生活中的种种惊喜,给了我无数启发去写故事和诗,也给我的朋友们带来关于音乐、绘画、美食等方面的灵感。我经常想象,如果我不是一个文字创作者,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曾经体验和尝试了各种不同的生活,现在我用想象去补充它们,用这些充满失败、偶然和多种可能性的经历创作了《童年植物园》,并在杂志专栏连载,把曾经的我写成一个个平行世界。
每一种人生都值得认真地去过,希望你也喜欢你的生活。
慈琪目前出版的童话作品有:《总也倒不了的老屋》《我讲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收割一群狼》《猫的兽医》《玻璃小妹去跳伞》《倒垃圾学校》《外婆变成了麻猫》《三千个月亮》《梦游的孩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