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三辰

2024-03-31 17:04张振
金山 2024年2期
关键词:凉席豆沙灶台

张振

那年盛夏,天气出奇的热。中午放学,走在马路上,炙热的阳光烤着大地,地上好似涌出无形的气,一茬接着一茬,我穿着布鞋被烫得只好来回跳着走。回到家后,屋里更热,因为我们全家租住在出租房里。如果说外面是燥热,那么屋里则是闷热。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年,日子过得辛酸、艰难又无奈。倒也奇怪,身在那些年的我们却不觉得生活苦。

我们租住的屋子不大,40平左右,我对数据没概念,细算的话,约莫两间次卧大小。这间屋子具备了厨房、餐厅、客厅和卧室的功能,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了,上厕所的地方、用水的地方都在院子里,是公用的。靠近房门有一个用砖头和水泥垒的灶台。灶台上,灰白厚重的呛人烟火,常常朦胧着母亲弯腰做饭的身影。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红色塑料水桶里舀一瓢水,大口喝上几口,然后赶紧溜到屋外去。

屋外,一亩六的大院子都盖成了出租房,根本没有纳凉的地方,而新疆的紫外线又出奇的强,我只好再次走进屋里。欣慰的是,母亲也做好了饭。到了下午放学,天气虽然凉快了些,但还是很热,尤其是母亲做晚饭时灶台上冒出的浓烟,不断提高着屋里的体感温度。进到屋里,再舀一瓢水喝,然后才把书包放到吃饭的木头桌上。不大的我一副大人做工模样,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写着作业。

挤在出租屋里的我们,变着法子与炎热斗智斗勇,家里的两张床板虽铺上了凉席,但睡觉时,那汗啊,能把凉席变成热席。夜晚躺床上要不停地挪动身子,平躺,侧躺,或趴着,让皮肤尽可能少地与凉席接触。聪慧的母亲会接上几盆凉水,放在床头和床尾,这样多少就有了点凉气,勉强不会因为出汗和凉席黏在一起而睡不着觉。

那些年的夏天很煎熬,且不说热,光是那蚊子就令人头疼,所以日日盼着秋天早点到来。秋天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尤其是秋天里的中秋节。每当中秋,母亲总从巴扎儿上买来豆沙馅月饼。傍晚时分,吃月饼,看月亮、星星,是我一年中除了春节最期待的日子。唯一遗憾的是月饼太贵,还压秤,顶多就买几块,只能一小口、一点点地去品尝。尽管日子很难,但我还是很知足。虽然远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孩子,好在没饿过肚子;虽然没有彩色电视看,但养成了看书的习惯;虽然天气很热,但依旧难忘和母亲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和左邻右里嗑着瓜子,唠着闲话,等着父亲回来。

除了夏天,在这间小小的出租房里,冬天也很难熬。一到冬天,母亲就开始精心计算着要买多少煤,才能度过难熬的寒冬。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买的煤总是扛不过寒冬。因为我在屋里写作业的时间越来越长,父亲在外面跑车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所以要不断地往铁炉子里填煤加火。2012年末,给别人开小货车的父亲渐渐挣上了钱,给家里买了个小小的泥火墙,他将铁皮炉的烟囱连上火墙时,暖融融的热气海浪般涌来,轻柔柔地抚着我的脸颊,舒服极了。那年的冬天不仅暖和,母亲也不用担心洗好的衣服干不了,我也可以靠在火墙上看书了,日子一点一点变好。第二年,我们终于搬出了“大单间”,在院子里租了个“两居室”。

搬到新租的两间大房子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比以前更充满了劲儿。开春后,父親也用以前开货车攒的钱,买了一辆小型半挂车,他说这样能拉更多的货,能挣更多的钱。不过,他回家的时间却越来越晚,有时候跑个小长途,两三天都不回来。母亲实在担心他的安全,只要一跑长途,准会和父亲一起去。因为那些年,偷电瓶的人不少,好不容易买的车,如果被偷了电瓶,真会要了一家人的命。有一次,他们从北疆跑南疆,夜里休息的时候,辗转反侧的母亲,怎么睡都不踏实。蒙眬中,她听到有响动,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一个身影,她轻轻地叫着父亲,可跑了一天车的父亲睡得很沉,怎么都不醒。母亲壮着胆,跳下车,谁知那个身影做贼心虚,见了母亲后,一下子从电瓶口跑去了林中。从那之后,只要到了晚上,母亲就会在电瓶口的车杠处,打上睡铺,然后才睡去。我能想象那样的睡眠是多么不踏实,只要风吹草动,就会立马醒来,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楼上楼下有个什么动静,就能把我吵醒。2015年国庆,父亲卖掉了小型半挂车,换上了中型半挂车,母亲也就不用再操电瓶被偷的心了。但母亲的身体落下了病根,觉轻,出现了睡眠障碍。那一年我即将大学毕业,每次打电话只能干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了。

最后一年暑假,回到出租屋,看到面色蜡黄的母亲,询问后才知道她不仅睡眠差,胃还疼,一直不敢去医院,怕花钱,就在药店随便买了药,应付了常年的疼痛。那时,父母一直没有医保,也没多余钱交农村合作医疗。在我和父亲的极力劝说下,母亲终于去了医院,还好是小病。我告诉父母不用担心我,并用在学校打工挣的钱,为他们交上了合作医疗,想着他们的生活多了一份保障,再也不会出现看不起病的情况,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2016年我工作转正有了收入,或许是保持了父母身上勤俭节约的习惯,几年后终于在这座小城给他们买了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搬家的那天,看着时光里的“大单间”和“两居室”,唏嘘不已,一路走来,我们的生活不断变样,日子越来越好。

搬到新家后,赶上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中秋节。农历八月十五那天,清风阵阵,把月亮徐徐升上夜空。不约而同地,我和母亲依次从卧室走向客厅,准备去看看楼房里的月亮和平房里的有什么区别。我们拿着手机,一会横拍一会竖拍,一会拉大拍一会缩小拍,总之换着法子不停地拍那明亮的月亮和漫天的星辰。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喊我起床,让我采购一些馅料,说是要自己做月饼,难得拥有那么敞亮的厨房,以及全新的厨具。为了能吃上一口喜欢的月饼,我做了不少攻略。母亲一边按步操作,一边说着紧张。我看她嘴里说紧张,手上却利索得很。等到糖浆熬好并在冰箱冷却后,她又用面粉、水、糖、碱、油,将转化糖浆和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动作娴熟,丝毫看不出陌生感,像我幼时熟背“床前明月光”一样游刃有余。

那天在和面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俩意见不合,她做得和我在网上看的不一样,她希望多放糖,我希望少放糖。我心想网上总不能是错的吧,于是赶紧抢过糖盒,本想在面团里放一点糖,不料手一抖,竟倒了好多糖。看着慢慢融化的砂糖,我瞬间没了兴致,感觉要失败,便到客厅看电视去了。还没看一会,心思就恍惚起来,想起去年中秋在外出差,等我回到家,母亲赶紧拿出豆沙月饼,撕开包装递给我吃。不管现在月饼种类多么丰富,一直以来,我独爱豆沙馅的月饼。还想到不论是以前赶巴扎儿买月饼,还是在批发市场买月饼,抑或现在进超市买月饼,母亲总会先选豆沙馅,再选五仁馅,五仁馅是父亲爱吃的。她总会顾及我俩的口味,以至于现在她喜欢什么样的月饼,我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心里满是内疚,又悄悄地走进了厨房。看着母亲认真的模样,想到她以前在出租屋里的灶台上,给我们捣鼓着包汤圆、炸麻团,也是这般神情。

“叮——”烤箱发出提示声,看来月饼可以出炉了。为了捣鼓好这些新电器,我真是把说明书吃得透透的呢。我快步走向厨房,不禁皱起眉头——果真太甜了,是齁甜齁甜那种,因为糖浆和豆沙本来就很甜,和面的时候又加了那么多糖。母亲走进厨房,我走出厨房,在我俩交臂的刹那,她转头问我月饼烤得怎么样,我说还好,有点甜。她愣了一下,拿起一块月饼,转头对我说挺好吃的啊,要不要再尝尝?看着母亲的背影,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直不知道母亲爱吃什么馅儿的月饼,难道是豆沙馅?我接过母亲递来的月饼,看见她褶皱得像树皮一样的老手,不禁动容。现在日子好过了,但自己却忘记了旧时的路,不那么知足常乐,还丢掉了一家人在一起努力、积极过日子的那股劲儿了。

“妈,你喜欢吃豆沙馅的月饼啊?”我问。

“只要是甜的,我都喜欢。”她说,“我一会给你爸视频,让他看看咱做的月饼。”

那天,视频里,母亲高兴地给父亲看五仁月饼,父亲那头传来伊犁河谷秋牧场里的机器轰鸣声、牧民欢笑声,再加上母亲爽朗的大笑声,这些动人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朦胧间,我突然想起那出租屋里电视上的声音——你幸福吗?回首这些年,能和父母一起,不断创造着美好生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幸福。

幸福的时光是短暂的,比如那天视频通话,一说一笑间,仿佛瞬间就到了傍晚;幸福的时光也是漫长的,比如天边浩瀚,温暖日月星辰,好似陪伴了我们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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