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源
1
他們的成年仪式是进入族长的帐篷,由族长体内的神明教导他们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此后,每个人携带着姓名生活,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人们只能书写自己的名字,在草叶上,在树皮上,在石头上,在猎物的牙齿与贝壳上,但从来无法念出它,因为只有族长知道他们名字的读音。
次年生日之时,他们会再次走入族长的帐篷,听取族长念出他们的名字。在那一时刻,在读音中,他们记起自己真实的身份、过往漫长的记忆: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是从远方而来的动物。
有的来自繁华城市,有的来自遥远星球,有的来自未来或古代……他们来到这片记忆之森,被重新起名,忘记一切。他们无法读出声音的从前的名字,在被族长读出时他们痛哭流涕,往事如一颗颗泪珠滑落。
生日之歌的吟诵结束,他们从族长的帐篷走出去,重新忘记文字的读音,忘记过去的历史,继续在这片原始森林内狩猎、采集。
每年生日,族长帮他们阅读一次姓名,是为了给他们储存的记忆防腐。遗忘之事如胆汁般储存在族长的胆囊内,放置时间过久,会变质、发臭,繁殖出异样的菌类。族长如一台收纳名字的冰箱,通过读音调节温度,保鲜逸失的记忆。
2
族长吟诵生日之歌时,人们手持名字进行一场表演,将烟花棒般的口音点燃,名字上繁殖出的冗余偏旁等菌类,剧烈燃烧,烟花般升空,炸裂出的霓虹色是他的过往:
他曾是最优秀的画师,绘制的事物比事物本身的存在更加真实。现实中的苹果是虚构的概念:每一颗被称为“苹果”的事物实际上各不相同,人们只是构造了名为“苹果”的分类,将不同个体装进了这个“苹果”筐里。
而他画出的苹果是全宇宙唯一真实的苹果。他也画出了全宇宙唯一真实存在的马、数字、龟壳与沙子……但他从来没有画过任何人。
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他的画,并一直希望他能够给她画一幅全身像。多年后,他第一次画了一个人,是他妻子的画像。
妻子说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人,她日夜捧着那幅画揣摩,自此画不离手。痴迷于画像的妻子日渐陷入癔症,她坚信画像中的自己比画外的自己更加真实,画中才是真正的自己,画外只是虚假的存在。最后,妻子当着他的面,慢慢化为一摊墨水,流到了那幅画上,与画中的彩色染料融为一体,渗透进画布。
此后,他再也没有画过人。
他随身携带那幅画,等待妻子某日从中走出。为防止画卷返潮发霉,他时常将画卷放在日光下晾晒。画卷中的人在生长,像一株兰花,结出一颗果子,从画中滚了出来。
他怀揣那颗果子,来到记忆之森,舍弃姓名的读法,忘掉绘画的笔法,跟随所有无记忆之人,每天练习如何种植、灌溉、锄草和收获。
那颗果子被他种进土壤,经过一年辛勤耕耘,昨天他将满树果实用木棒打落,分给众人。大家一起开心地吃。他已经忘记了,那是妻子留给自己的子嗣。
今天,族长念出了他的名字,在那段语音中,他重新记起了绘画的每一种笔法,就像种植、灌溉、锄草和收获……
他开始给自己画一幅画。
烟花中另一个人燃烧的记忆:
这个物种的成员,会在一生中的每天给族群的每个人送一件礼物,而能作为礼物的只有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今天将拇指送给A,明天将左耳送给B,后天将牙齿送给C……最终,每个人收到每个人的礼物,每个人持有每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持有整个共同体。
某天,这颗星球意外陨灭。一个正在异星游荡的个体,成了这个物种唯一的幸存者。按照传统,他需要寻找某颗适宜生存的星球,用自己携带的整个种族的礼物,将那个已经毁灭的社会中的每个人,全部重新发明出来:巷子口卖早点的人、小学班上欺负自己的人、已经和他人结婚的前女友、歹徒与法官……一个个再度复活。
然而,他想忘记所有人,不想复活自己背负的整个民族。于是,他来到记忆之森,将自己携带的每一份礼物,喂食给原始森林里的牛、羊、鹿、鱼……
这片森林中死去的记忆成了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树木上、石头上、花瓣里长出了透明的人形物。
记忆的半衰期是宇宙寿命的一半,在宇宙燃尽前无法分解的记忆,以时间反演态生长在森林间,林中每个生命都拥有彼此的记忆,对彼此的体感都会感同身受:某朵花在凋零,某棵树被钻孔、折断与燃烧,某只动物被吃下、腐烂、被菌类分解……
3
很多年后,你在记忆之森出生,你们从小学习一个又一个单字,昨天、今天和明天学会的单字毫无关联,你也并不知道每个字的含义。
直到成年时,你们学到了最后一个字,将它安放进以前学会的每个字的缝隙间,任意两个字都被串联起来,所有字共同构成了一首诗。你开始吟诵它,透过诗的框架,去理解其中曾经毫无关联的单字的含义。
你读到,每个字都是一代人的遗体。先祖的身体长出鳍,滑翔于吟诵的空气之中,于是,他命族人一直吟诵。他滑翔至天际,族人命孩子一直吟诵;他滑翔出太空,让族人孩子的孩子也一直吟诵;他正在滑翔向宇宙无垠的尽头……
此刻,你们仍旧在学习与吟诵诗。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