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北京大学教授焦维新的网名叫“太空导游”。这不是他自封的,而是学生送给他的昵称。焦维新在北大地球与空间科学学院教了40年的书,2010年退休后,他力求拆除知识传播的藩篱,开始做科普。他做讲座、写书,也开始做短视频。
“2025年3月土星光环会消失吗?”“宇宙有多少岁?”“什么是开伯带(柯伊伯带)?太阳系还有第二个吗?”在网络世界里,焦维新的账号犹如一艘宇宙飞船,正搭载更多渴求知识的人探索地球以外的世界。“宇宙是无限的,人的认知能力也是无限的,向无限发展,让想象成为现实,是人的一种本能。”焦维新说。
焦维新正式开始做科普是2011年退休之后的事。他加入了中国科学院老科学家科普演讲团,每年去往全国各地,为不同年龄、不同知识背景的中小学生做近百场科普讲座。有一回做报告时,他看见一个小朋友在座位上乱扭,就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小朋友说:“没有,我就是想上厕所。”焦维新让他赶紧去,他却说:“我想听老师把课讲完。”焦维新感动极了:“孩子们求知欲很强。只要讲的方法对头,让他们把高新知识听进去,对未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在焦维新看来,人类对未知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现在我们可能没有直接感受到这种需求,但假如科学家不断指引,总有一天我们会逐步感受到”。
焦维新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黑龙江省呼兰县(今哈尔滨市呼兰区)的农村度过的,父亲是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民,母亲在他上初二那年便离世了。每天上学,焦维新需要来回走12公里路。也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有了来自日常生活以外的困惑:“为什么有些星星一动不动,有些却跑得那么快,一会儿就没了?”“春节午夜烧香放炮,为什么要等三颗星星连成线且平行于地面的时候?”那时没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
1965年,焦维新考上了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1969年年底,他被分配到南京的一个雷达工厂。1970年4月24日,中国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那晚,焦维新听着电台里的乐曲,看着天上移动的亮点,久久不能入睡:“中国航天进入攻坚时代了,以后还会大有发展的。”
“东方红一号”的成功发射鼓舞了焦维新。1970年回到北大任教后,他成了地球物理专业诸多基础课程的教材编写者。1993年,焦维新前往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访问学者,回国后,他又开设了诸多基础课程,其中一门便是主要面向文科生的通选课“太空探索”。
严格来说,这可以看作是焦维新做科普的开端,因为通选课的教学目的不是介绍复杂的数学推导过程,而是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提高学生的科学素质,用焦维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课程“涉及面广,但讲得不深”。每次上课,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因为这门课太受欢迎,后来北大学生会还特地为焦维新组织了系列讲座“老焦与你聊航天”—起这个名字时,学生会没和焦维新商量,后来特地向他道歉,问他称其为“老焦”会不会不尊重。焦维新自己倒是很高兴:“这说明你们没把我这个老师当外人—老焦是你们的朋友,对不对?”
退休以后,焦维新仿佛成了科普界的田野工作者,今天在这个小学,明天在那个中学做科普。多年的教学经验让他早就学会了因材施教。讲月球,面对中学生,可以直接讲自转、公转;面对小学生,则要采用角色扮演或者讲童话故事这类寓教于乐的方式。有一次讲坐标制定的原理,焦维新就给小朋友们讲了小兔子吃萝卜的故事:“小兔子看到一堆萝卜,吃得很香,兔妈妈就说:‘留个记号,下次就很容易找到这堆萝卜了。那怎么做记号呢?在乌云下面还是在树的旁边呢?”小朋友们立马有了兴趣,并很快得出了“要有固定目标”这个结论。
后来,焦维新逐渐发现,不光孩子们有求知的渴望,很多老年人其实也很关心科学。他在街道讲学时,常常有人问:“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或者外星低级生物?在太阳系没找到,在别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找到?外星人会给我们回话吗?”
然而焦维新也发现,人们的好奇心非但没有得到满足,还常常被误导:“比如我们发射‘天问一号行星探测器的时候,有人说在地球和火星最近的时候发射最合适,这完全是错误的。这个有严格的计算方法,我都跟学生讲过。”焦维新还经常在网上看到添油加醋的所谓“知识”,看了以后非常生气:“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我不直接批评人,我只会继续做科普。”
焦维新决定做短视频。一来短视频老少皆宜、用户广泛,可以同时满足小学生和老年人的需求;二来短视频是传播新贵,他的声音不至于被完全淹没。“从整个社会的科学素质看,做科普是非常重要的。做科普既要有艺术性、吸引力,又不能牺牲科学性,这一点是绝不能含糊的。”焦维新目前有一个合作的运营公司,他一直向对方强调:“我是一个老师,教书育人是我的责任,在学校是这样,做科普视频也是这样,绝不能为了点击量去做捕风捉影的事。”
这几年,焦维新对短视频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以前他以为短视频上只有娱乐内容,开始自己做账号后才意识到用短视频也可以普及知识。“它内容活泼,老百姓喜闻乐见。我也在认真思考,如何在选材上更适应受众的需求。”
年过七旬的焦维新自创了一个将传统授课与移动互联网视频制作相结合的“纸板手机录课法”:他和妻子一起,先将要科普的内容认真做好讲义,将其贴在纸板上,再将这块纸板固定在三脚架上,中间为手机留出空间。他一边看着纸板上讲义的内容,一边对着手机镜头讲课,就像在讲台上一样。
为了更贴近用户,焦维新将选题从天体物理领域扩展到了更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内容。除了谈伽马射线释放的能量、NASA(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探测器带回地球的60克小行星样品、遍布地球轨道的太空垃圾,他也谈猫咪多达300种的面部表情、吃草莓的益处以及在海底漫步的神似外星人的“海妖”。有记者问:“焦老师,您都这个岁数了,为什么还要做短视频?”焦维新回答:“做短视频能让这么多人汲取到知识,比我在学校的服务面宽多了。”
过去三年,焦维新共发布了1400余条短视频,总点击量超过了1亿次—在过去10多年的科普生涯中,这是他不敢想象的数字。
眼下,科普已经成为焦维新生活的主要内容。
他每天五点半起床,上网搜集资料,将有科学价值或者有新闻性的内容分门别类存在文档里;八点吃过饭,他要么备课、写科普书,要么就做科普短视频,在抖音上发布。
2016年开始,他被学院邀请回去给大一新生讲课。虽然讲过很多年,但焦维新仍将给新生讲课称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每次讲课前都要重新修订授课内容。他还写了近50本科普书,如《冥王星的故事》《星际航行》《太阳系富含水的天体》等等。
吃过午饭,他会和老伴一起拍视频。以前用手机,现在用照相机。碰到复杂的拍摄或者直播节目,光设备两人就得研究半天。“有时候挺费劲的,但是也得学。”焦维新说,通过短视频做科普对他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虽然有诸多“技术难题”,但它的生动、直观是其他科普形式不能比的。
“这件事的经济效益可以说微乎其微,但我不在乎。我觉得有那么多人看我的科普视频,就是对我工作的认可。”常有粉丝给焦维新留言,说以前对某个问题一知半解,看了他的短视频后豁然开朗。每次看到这样的留言,焦维新都非常有成就感。十几年如一日地投身科普,他将这份持续的热情归因于过去半个世纪自己所秉持的教育理念:“老师的根本责任是教书育人,为青年的成长创造条件,不管是在学校讲课,还是在社会上以各种方式做科普,都是如此。这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只要身体还可以,我就会继续做下去。”
焦维新说,这种坚持,是他从小根植于心的朴素情怀。有件事他至今记得:父亲被选为互助组组长,有一天在家休息时,忽然下起了大雨。父亲顾不上自家晾晒的衣服,先跑到公家的地里将粮食盖上。“这就是他这个老农民对我的影响—不是知识的熏陶,而是出自本心的朴实的责任感。”焦维新感慨道。
在北大工作半个世纪,将更多精力分配在教書上的焦维新很晚才评上教授职称,但他说自己并不后悔。他说:“科学家是走在人类发展前面的人。只有科学家愿意引领民众向宇宙深处走,人类的想象才能逐渐变成现实,人类才能不断前进。”作为将孩子们引向科学的“太空导游”,他愿意成为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