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锦
我在井里歌唱天空。
偶尔羡慕坐在井沿抽烟的人。
他的悠闲让我愤怒。
他似乎比我看到了更多。
云的故事,星的传说。
不戴肚兜的月亮露出肚脐。
风的脚底起了茧子。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的后脑勺也是多余的勺子,
盛不下一杯水。
更挠不出一粒火星。
他不知道我正造一个扳手,
我要把井拧断,扳倒。
一口井给了我一只手电筒。
筒状的天空延伸到蓝色后面。
我有信心把井拧断,扳倒。
到时候,我和青蛙一起流出去。
这不是呓语,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造扳手耗费时日,可工序一点不复杂,
只须在井里不忘记歌唱天空。
很简单的材质,很管用。
圆叶,少枝杈,眼角嘴角常常上翘,
刮风天说话沙哑那棵树,
根扎在院子东南角,树冠长到云上。
不炫耀刺、棱角、铁质。
朝上的趋势日夜持续。
开花结果不按时令。
期待找不到规律。
有时大雪纷飞还唱春天的歌。
花朵异香,给人闻到,不露形影。
敲开天堂的手才够到果实。
小院经受冬天的冷,夏天的热。
下雨又结冰常让人滑倒。
井台上,桶在晨光里倾斜。
辘轳重又时尚。牵牛花探进井口。
最无奈苍蝇蚊子,整天张罗,
制订一摞摞飞行规划。
没完没了试飞,一次比一次丧气。
不写信周在尔也知道,
他照料篱笆外的田野已耗尽心力。
高压线到夜间发出噪音,
候鸟满天空抱怨。
网络上的友人忍住嘲笑。
腰酸,背痛,偶尔灰心流泪。
刚睡着又惊厥,起身,
“老天爷,我还要不要继续浇水,施肥?
晨祷和晚祷还念不念它的名字?”
“有人把艺术玩成了玩意儿,
有人把玩意儿玩成了艺术。”
这类发现放在嘴边,
嘴角溃烂是立马的事儿。
你见过瀑布吗?
你站在瀑布旁端详过吗?
那折断的喊叫,怎样气急败坏。
不管站在高处还是低处,
它都不放过你的耳朵。
那个拿壶口起名的人真是胆大。
什么壶敢这样张口?
谁好意思提着它
给残雪不退的麦垄斟茶?
有谁哪天说,我大脑不跳动了,
你会觉得矫情。
你的心脏会为此抗议。
那你要不要尊重这古老的事实?
跳动是心脏的专利。
你也许接着说,
大脑的专利应该是不声不响,
在血液和颅骨的压强下,
它高速运转才不溃散。
好多道理,密封在体内的黑暗中,
不需要过问。
一只鸟飞过窗前,
却必须搞清它的去向,
这关系到不远处的花事和草。
去天堂之前,有些事先要想清楚。
那里不需要床,躺在荆棘上也柔软。
嘴唇干裂的概率也还有,
不用水,听窗外鸟鸣就解渴。
冷了不穿兽皮和丝麻,
饿了不吃动物和植物。
一些小事开始变大。大事开始变小。
一些故事源头和结尾无明确位置。
序幕和尾声同时铺开。
华彩和高潮须另找缘由。
因此只有讲故事的人才有眼睛。
其他眼眶都变作水池或改装成喷泉。
规矩定下后再没变动。
就像荷马,他来人间什么都可带上,
眼睛必须留在天堂里。
但这丝毫不说明,
谁在人间眼睛太亮,就影响他歌唱;
或是谁没有眼睛,床位就靠近窗外的鸟鸣。
“不能增添光彩,
就添些灰尘吧。”
周在尔一笑,
对头发退到后脑勺的老哥深表同情。
他知道,诗的殿堂里,
那个不取薪酬不闹动静的清洁工,
握着心狠手辣的鸡毛掸子。
他掸去灰尘的频率是
每遍0.01 秒。
父亲在村东大洼里刨地。
去世十几年后,他还在那儿刨地。
在拖拉机和收割机出现之后,
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在大洼里响。
夜色加重泥土的黑。
加重他的身影。
他臂上的力保持动作的连续。
把板结的土翻起来,拍碎。
也把一些诗拍碎。
尤其那首,当它说
父亲在土地里挖掘星星,
不埋星星的土地长不出庄稼。
父亲一边刨地一边示范,
那是些玻璃碴子,
庄稼的根能绕过它,
人的鞋底容易被它扎破,
得一片片拣出去。
仅仅拍碎可不行。
尤其对那些不穿鞋的脚。
像拉犁的牛。
在新翻的软土里撒欢儿的孩子。
他的郑重其事生前并不让我在意。
“突破种种不可能后,
生命有了无限可能。”
脊索动物门、节肢和软体动物门,
所有门类的欢呼你都听到。
我听到的声音有如耳鸣。
不是从外面,
它从脚心某块糙皮组织漫上来。
像不留情面的波涛,
温柔地,不事声张地漫过河岸:
你的无限可能性,
就是又有种种不可能等你突破。
你老了,可惜心不老。
这是唯一的遗憾和骄傲。
山不在脚边倒下。
你依然忘不了山顶。
那刺眼的雪光和鹰隼啊,
把卧榻夜夜照亮。
你把敲窗人的手拿开,
你说,我在你身后哪。
你不要到我不在的地方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