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潇湉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每一次远航,都要承担未知的风险;每一次下潜,都是向未知发起挑战;每一次进步,都是迈向海洋强国的重要一步。
《海上漂来你的信》是以海洋科考为主题的儿童文学作品,通过一封封温润的家书和特别来信,聚合成中国海洋战略独特的时代画像,从极地科考到深海万米探测,作品在大的时间跨度和空间跨度中,铺展出中国海洋科技的辉煌成就,表现了几代中国海洋科学家不畏艰险、勇攀高峰的动人风骨。
中国第一艘科考船“东方红号”的海上历险,破冰船“雪龙号”的南极救援、航天测量船“远望号”的默默守护、载人深潜被海底黑烟囱侵袭的惊魂时刻……一个个细节丰沛的真实科考故事,将海洋科考大国重器的迭代、中国几代海洋科学家群像、海底冷泉热液等生命奇观,鲜活地展示出来。
东方一抹红
一
信? 为什么要给我写信?
我翻来覆去地翻着手中的信纸。 那信纸的抬头,印着爸爸任教的那所海洋大学的名字。
是爸爸的字没有错,他的字潇洒刚劲,转折处力透纸背,经常把纸划破。
可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啊, 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
还是先读了再说吧。
孩子,昨天我坐在公园里,面前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你只顾着踢球,一脚就踢翻了茶缸。怎么,你嫌弃这茶缸又土又旧还掉了漆吗?你看看上边的字:东方红首次远洋调查纪念。
白色的缸体上还用蓝色墨水绘制了一艘船,船身上,桅杆、船舱都只有一个大体的轮廓。
怎么,你嫌弃这船简陋粗糙吗?唔,它的确是一艘很老的船了,远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工作了。而那时的我,才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呢。
这艘船就停泊在我遥远的青年时代,停泊在海洋科学家们模糊的、对陆地的乡愁里。那时,我站在它的甲板上,而它则沐浴在荣光中。
“东方红”号,这是它的名字。还有一个光荣的称谓:中国第一艘海洋实习调查船。
我们所熟悉的船通常都是游轮或者货轮,甚至是保家卫国的军舰。客轮有一股喜迎贵客临门的热情劲儿。货轮朴实而稳重,横在海面上,只干活、不吭声。军舰则威武而庞大,洁白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映着或墨蓝或湛蓝的海面,表情严肃而沉寂。
可是东方红号,不属于它们中任何一种,它是为了科学考察而诞生的。它的甲板上闪烁着理性之光,桅杆上的旗子飘舞着科教兴国之梦。
1965 年1 月20 日下水交付使用,1996 年1月21 日退役——它服役了整整30 年。
这艘船被寄予了厚望,“东方红”几个字采用了毛主席的笔迹。
这个茶缸,就是东方红号第一次远洋调查时发的。那是1981 年6 月,我带着一群搞科学调查的学生登上了那艘船。
船上的139 个人,除了45 个船员外,剩下的都是精挑细选。他们中有刚刚出国学成归来,结婚不久就登船的科学家,也有学习海洋调查专业,刚开始实习的大学生,也有像我这样带队的老师。
我们抬头走路,低头看地,可却需要仰头看船。
那是一艘洁白的船,它莹白如玉,周身散着光芒。八十多米长,将近15 米宽,吃水线有4.40米,总排水量两千多吨,那是当时用于海洋科考的最大吨位的船了。
怎么,你问我为什么把这么遥远的事情记得这样清楚吗?
如果你也曾登上过那艘船,在那里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如果你也有记挂的人,再也不曾踏下过那里的舷梯;如果你也像那几十个学生一样,曾用那些渴盼、雀跃、温润的眼睛,望着浮云与乌云……你也会像我一样,始终走不出那艘船的背影。
二
那是4 月的一天,东方红号行驶到太平洋,风是突然变化的。风是浪的煽动者,原本的浪是一小峰、一小峰,如同抽纸巾盒里抽出一半的纸,然而风的加入,让浪不甘于此。浪开始沸腾、摇晃,它再也不是刚抽出一半的纸巾了,而是墙,一整面浑浊的、光滑的墙,一排一排砸过来。然后白色的泡沫腾地在船底炸开,袭击了甲板和船上作业的人。墙碎成千万片水花子弹,密集地向我们弹射。
船就像个失控的过山车,忽上忽下,摇晃得快散架。
那天的风高达八级,海水全部变成墨色的,人像一面面破旗,甲板上根本没法站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吹跑。但是大家还得回收沉在海里的设备,虽然有雨披,可天跟漏了一样,雨披跟纸差不多。
闪电劈头盖脸,它一亮,身边便多出一个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绝望地大睁着,闪电一暗,又把尖叫的欲望独吞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喊:“纪老师晕倒了,他心脏病犯了!”
船医说:“必须赶紧靠岸就医,否则纪老师可能熬不下去了!”
船拼命掉转,方向是上海。
这种时候,应该是下锚,而不是迎头顶上。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停船、停船、停船……”
更多的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在这样的天气里,做任何决定都是要赌上性命的。浪与风合伙,与人一起抢夺着船。
闪电啪啪地打着天空,所有人都等待着,等待救赎,或者那致命的一击,头发像被人拔起一样竖立着。
船似在断崖上,一上,要后翻,一下,即倒塌。哗地跌落下去,侧倾了。
天漏了,闪电划破的。
借助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看到了表上的倾斜度:43 度。
这艘船最大倾斜角度是45 度,我很清楚。
船、要、翻、了……
我们活下来完全是侥幸,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破口大骂的船长,和窝在角落里呜呜哭的水手。
暴风雨突然就把我们吐了出来,天空明净澄澈,海面一览无余、波光粼粼,海鸥自由翻飞,周围平静得仿佛一匹绸缎。
如果不是甲板上的狼藉,刚才的一切仿佛做梦。
船去上海太远,只能在吴淞口靠岸,将纪老师火速送往医院,但他还是没能熬过去。一船的人都失了活力,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海的面目,就仿佛一个每天相伴的温柔老人,突然变成了持刀相向的敌人,都吓蒙了。
回到青岛的码头时,我想洗把脸上岸,发现发根全白了。
我跟着去卸船上的实验器材,并没回家。突然有人喊我,让我赶紧回家去,说:“你老婆怀孕了,快回家看看去吧。”
那个孩子,就是你。
也就在那一年,我开始染白头发了。谁又能说,这两样不都是大海的馈赠呢?
那个茶缸的故事就是这样。
现在你还会笑话它又土又旧,还掉了搪瓷吗?每当我用它喝水,那缸中的水仿佛就成了海水。我要把茶缸端得很稳,才能不让那小小的杯中激起波浪。
我总觉得,即使是只画在那茶缸上的“东方红”号,也是不能翻的啊。
三
南极内陆上,有一处最高点,叫作冰穹A,被称为“不可接近之极”。那里被2450 米的冰体覆盖,好像头上戴了一顶大帽子,所以被称为“冰盖”。冰穹A 是南极内陆冰盖距海岸线最遥远的一个冰穹,也是南极内陆冰盖海拔最高的地区,我们中国人决定登顶那里。
队长李院生精挑细选了一支十几人的队伍,这些人都一人能担多责,更重要的是果敢。
一路上要经过许多冰裂隙——它们是南极最可怕的东西,远比高寒、缺氧可怕得多。冰山冻结在海湾里,等待着夏季气温增高,海冰在潮汐的拉拢下,开始逃逸,挣扎的痕迹形成了冰裂隙。它们是隐形、无声的嘴,向自然倾诉着对自由的渴望,然而对于冰上行走的人来说,却是吃人的深渊。倘若真的发生意外,救援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每年都有跌落冰裂隙身亡的南极科学家,但所幸我国没有出现一例。这就多亏了果敢这一种品质,有时车拉着装备会往冰裂隙下陷,必须猛踩油门冲出去,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出发之前,大家来到中山站好好睡了一觉。各国南极科考站都是集装箱屋子,这种集装箱是各国南极站的统一款式,因为密闭性好、保暖性强而颇受欢迎。中山站装饰着枣红色和姜黄色相间的条纹,房屋下有许多一米多高的支柱,这种设计是为了防止积雪把门掩住,这使得房子远远看上去像方形八爪鱼被冻在冰上,却随时准备迈着腿逃跑。
内陆队向冰穹A 挺进着。一路上,先是一小支探路队前行。他们骑着雪地摩托,带着汽油钻,沿途在冰上打孔,1.5 米长的钻头打下去,还不到底。如果冰厚达到了要求,探路队员就沿途插下彩旗,那些旗子,就成了南极的“灯塔”。旗子被风打得噼噼啪啪停不下来,彩旗遥遥相连,如路灯盏盏通明,人们的目光也在上边流连不散,知道有旗子的地方就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