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凝视每一棵树

二月五日的湖湘大地，多地同时下了一场冻雨。单位大院的树，低枝结满亮晶晶的冰挂，高枝却因难以承重都齐唰唰地斷了。过去枝繁叶茂的遮挡，意外地抹开了一片头顶的亮光。我牵挂起家乡洞庭湖畔那所教会学校旧址的树，不知是否扛住了这场冻雨？

那个旧址是“歧园”的原型地，曾经由学校的创办人海牧师栽种下一千多棵树，有樟树、银杏、梧桐、丹桂、栎木等品种，蔚为壮观。“一棵树的叶冠连着另一棵树，挤挤挨挨，耳鬓厮磨，在园里行走，可以不用雨伞”，“只是摸一摸斑驳的树干，仿佛它们能说话”。一百多年下来， “独独留下的树，是人活过的证明”，但今日的景象是，经历了占地、拆迁、移动、毁坏等，虽还剩不少树，实则已失去多半，唯有“历史像一棵棵根深叶茂的树长在这里，但能说全它故事的人，很难再找到几个了”。

确定的是，我以真诚和准确在虚构的“歧园”进行非虚构的表达，其目的是展开一个极具地方性和空间性的开拓叙事，并借此折射、勾连进而融汇当代生活。我在每一次去往教会学校的时候，都会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认真凝视每一棵树，它们各不相同，又似乎是同一棵树。我所不知道的那段历史，树会告诉我。

在歧园，已经流逝的时光其实从未成为过去，它所潜藏的中外教育交流历史，即使记忆斑驳，如同“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柏树，被夏天一个炸雷劈开，剩下一截两米多高的枝干，像块黑黢黢的墨炭”，它在被遗忘的角落也并没有消亡。

准确是比真诚更难达到的，这是我在写作中的难度所在。梳理那段历史的过程中，仿佛“所有的树都在摇摆，山也跟着晃动”，我们知道树比人活得更久，这不只是空间意义上的存在，更多是时间意义上的延续。我把对存在与延续的关联交由国外寻根而来的海瑞思、本地年轻人，由这些青年一代去探寻“过去”。我借由他们而对这个在时间流转中共存的世界有更深的体悟，并抵达真相，或是抵达一种虚构。其实，青年一代也是园中之树，那是时间里人所能拥有并创造生活的希望所在。

2024年2月6日

长沙月亮岛

沈念，湖南华容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文学》主编。著有作品《大湖消息》《八分之一冰山》等。历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