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
小孩子似乎是无法拒绝氢气球的,在我眼里,那是用美梦填充起来的彩色云朵。
幼时生活的小城里,氢气球总是悄悄地出现在每一个有稚嫩童声的角落。而我的童年里,氢气球也是必不可少的。
幼儿园放学时,妈妈总会安静地站在园门口等我。那么多的家长,每一位都很努力地向前挤,她却不争不抢,很“佛系”地站在人群的最后等着我,局外人一样。很多年以后,我和妈妈聊起这些事,妈妈会不好意思地称呼自己“重度社恐患者”,我们哈哈一笑,权当作有趣的回忆。
但是,小时候的我可不那么善解人意。当妈妈终于牵到了我,我有些不开心,但也只能被迫跟着她走。但当我们路过售卖氢气球的自行车时,我怎么也走不动道了。
三轮车上系着好大一束拖着长长尾巴的氢气球,像车尾长出一棵五彩斑斓的向四周盛放的花树,引来好多小朋友。
我用力拉着妈妈的手凑过去,选来选去不知道是要小鸟造型,还是要小猫造型,于是仗着自己有“理”,想让妈妈买两只给我赔礼道歉。妈妈拍拍我的脑袋,不像是要妥协的样子。我耍赖不走,妈妈伸手牵出一只氢气球系在我手腕上,付了钱就走。我跺跺脚,只能瘪着嘴巴跟上,抬头看到明黄色的小鸟,被一根细细绳子拉着轻飘飘飞在天上。我气呼呼地冲妈妈大声嚷,“等我长大了,要买好多好多的氢气球,系在手腕上让它们拉着我飞起来!离你远远的!”
妈妈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却被我的样子逗笑了,转过身忽然把我举得高高的,问我:“是这样飞起来吗?”
在幼儿园的我因为太挑食,长得又瘦又小,妈妈举起我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可是我真的很生气——我这么严肃地在发脾气,居然还被妈妈笑话。于是,我故意乱蹬腿,把妈妈的裙子踢脏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长大,进到兵荒马乱的青春期,整个人就像一株浑身是刺的仙人掌,热衷于与亲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争吵。越是亲密,越是随意发泄,且从不心怀歉意。
情绪最不稳定时,大概是高中考试压力大的时段。对未来的迷茫让我一次又一次自我怀疑,在钻牛角尖儿的过程里丢掉了与困难和解、发现生活中的美好的能力。
于是,我在一个又一个起不来床的清晨,冲温柔唤醒我的妈妈大吼大叫,又在一次又一次解不出题的烦闷里,嚷着让已经很克制的妈妈再安静一点,好像潜意识里把最亲的人的迁就视作理所当然。
虽然十六七岁的我在事后幡然醒悟,但事已至此,纵然我十分后悔,我仍不肯撇下面子主动去向妈妈道歉。记忆里,我只在某次月考后,别扭地邀请正在洗碗的妈妈一起去散步。
那时,关上水龙头后,妈妈猛地回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玻璃洒在她微棕的长发上。我逆着光看不清妈妈的脸,下意识眯起眼睛时,听见妈妈答应我的声音。那声音雀跃极了,于是我想象到妈妈脸上的表情,她一定开心得像个得到了意料之外礼物的小姑娘。
事实上,这天风很大,实在不是个散步的好时间。我们肩并着肩在小区里走,两个人像刚认识不久一样,紧张地搜罗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冷场,却又老是在下一句话里,习惯性地冒出带着些火药味儿的语气。
最后我们妥协似的都沉默了下来。
妈妈忽然悄悄挽住我的胳膊,试探一样。我心里一下子就暖和起来,却别扭地装作没在意。
在最后一抹夕阳掉下去的时候,我们慢悠悠走到小区门口。那里不知道在搞什么活动,化了亮晶晶眼影的小朋友们在新搭起来的舞台上唱歌跳舞。戴着小熊头套的工作人员忽然牵出一大束氢气球向周边的群众分发。当我茫然地收到一只粉色的小猪气球时,妈妈惊喜地一边对工作人员表示感谢,一边坚持像小时候一样把小猪气球系在我的手腕上。
冬天太冷,妈妈的手冻得不太灵活。我看着妈妈认真的面容,心下一片温暖。忽地,粉色小猪不小心被松开,我们惊呼一声,它便连带着我那极不成熟的少女心性,被忽然吹过来的风刮走了。
终于到了十八岁读大学的时刻。选择外省城市的时候有多坚决,想家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第一个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因为对生活里的各种事情都不太适应,在深夜里久久没有睡意的我只想发信息跟妈妈诉苦。我像不确定似的把一条消息编辑“斟酌”了很多遍,才别别扭扭地发过去,末了,可怜兮兮地服软道:“我真的好想家。”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妈妈一看到我,眼眶就红了,却始终不说想我,只说一些絮絮的——诸如“多穿点衣服”“早睡一点”“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我们都是不擅长表达的人,只能在早课打响的铃声里挂断了电话。
大一很是忙碌,周末妈妈再打来视频电话时,总像是担心我接不到似的,仍选在清晨。我迷迷糊糊地接通,听出妈妈的声音有些疲惫,带着着了凉的鼻音,但却还是透露着难得的高兴——我的坏情绪总是影响着她。我难过的时候,妈妈大概也没有好受过。
“闺女,现在有时间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呢。”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妈妈赶了半宿的路。一周的劳累和路程的遥远,没有让她停下想见我的脚步,经过漫长的车程,又几经辗转,妈妈最终在清晨六点抵达,只为了和她在远方的、心情不好的女儿一起度过一个短短的双休。
我抓起背包跑出宿舍,在冬日清冷的校園里狂奔。寒风吹走了我发红眼眶里掉落的泪,我一边在心里埋怨妈妈不好好休息,却要来这样远的地方,一边在无人的校园里又哭又笑。
出校门前,我不愿妈妈见到我狼狈的样子,匆忙擦了擦眼泪。就这一会工夫,一位卖氢气球的老爷爷骑着三轮车慢悠悠地从街前驶过。那么多的氢气球被稳稳当当绑在三轮车上,像一大捧繁盛的花,或是即将飞上天空的明亮的云。
我喘着气,在淡淡白雾中,看老爷爷和那五彩斑斓的氢气球在灰色的街道上展开一片艳丽的风景。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儿时与妈妈怄气时说的“要买许多氢气球”的话。
我有些恍惚,没头没脑地暗暗感叹道:“就算是老爷爷车上有这样多的氢气球,也没有办法拉起一个人飞到天上去啊。”
老爷爷骑远了。我收回视线,街的对面,妈妈站在那里,像小时候接我从幼儿园回家一样,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向我招手。
那一刻,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氢气球是不会拽着我飞起来的,但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