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玲玲
那天的天空很蓝,空气很闷热,我背着行囊走在寂静的时光弄堂里,看着手里迷宫一样的地图,终于还是迷了路。
有雪白的鸽子从我的头顶飞过,顽皮地抓了抓我的头发。我抬起头瞪了它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二楼半圆的玻璃花房里被无数鲜花、盆栽簇拥着的你。你眼角像珍珠一样晶莹闪耀的液体,顺着阳台上娇艳柔软的玫瑰花瓣轻轻滴至我的嘴角。我舔了舔,是薄荷的味道,清冽而冰凉。
你看起来很年轻,皮肤很白,逆着光看,和你的眼泪一样几近透明。头发有一点自来卷,是好看的栗子色,被微风轻轻吹起。而你的眼睛,该怎么去形容你的眼睛呢?是纯净的琥珀色,看起来会说话,像小鹿一样湿漉漉、亮闪闪,却又带着迷惘和深邃。
在那一刻,我便自作主张想称呼你“鹿比先生”了——小鹿一样惹人怜惜,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我想起好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句子:“在坚定的决心下冰封了的两潭哀伤。”
我也不知道自己盯着你看了多久。直到你也对上我的眼睛,我却突然眼前一黑。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月光穿透窗户洒在浅棕色的木质地板上,清冷又温润。
我循着食物的香味来到厨房,看见你穿着浅绿色的格子围裙在忙活。你放下手中的盘子,朝我微微一笑,说:“你醒了啊,下午的时候你中暑晕倒了,现在感觉好点了吗?”你的声音软糯而不腻,像是一团轻柔的棉花。你递给我一只透明玻璃口杯,里面有少许浅绿色的液体,你说喝下去会感觉好一点。
我接过杯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指,在炎热的夏季里,它们有着不合时宜的冰冷。液体很清凉,微甜中有着淡淡的薄荷味儿,就像是,就像是你的眼泪。我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你。
你没有说话,拉着我在饭厅坐下。你有些局促地说你不太会做饭,也从来没有别人吃过。
你做的意大利面放了我不爱吃的胡萝卜,我刚一皱眉头,你便善解人意地端过盘子,为我细细挑出。我拿起雕刻着花纹的银色叉子,吃了一口。
面条很烂,番茄很酸,可是,我很喜欢。
比起高档饭店大厨的手艺,我更喜欢你这样带着满满心意烹饪出来的料理。就像外婆为我做的饭一样,有着温暖的味道。
在我还没有来到时光弄堂的时候,确切地说,是306天又20个小时以前。
那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是邻居王奶奶。她的眼睛有些红,她说 :“你外婆……出事了。一大早,她叫我陪她去隔壁街上给你买蛋糕,说是你的生日,她说你最爱吃草莓。谁知回来的路上,一辆运货卡车倒车的时候……都怪我,要不是我那会非要凑热闹,也不会……”
“王奶奶,我外婆现在……”
“在医院,你……”
我顾不得太多,一心只想马上见到外婆。我不停地奔跑着,脑袋像是快要在空气中燃烧,一片灼热。
等我终于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是冰冷、毫无知觉的了,但她的臉上还挂着慈祥的笑容。
此时阳光已经散去,窗外开始刮风,天气变得阴沉。我的母亲,正坐在医院安静的走廊上。我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她了,她的身边是一个高大斯文的中年男子。母亲看起来很憔悴,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朴素的打扮,穿一件素色长风衣,头发有些凌乱,没有化妆,脚上穿着一双室内拖鞋。
男人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了句什么。男人转身看到了我,对我点点头,向电梯走去。
母亲顺着男人的目光终于看见我。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仿佛不认识我。
我去隔壁街取回了外婆订的草莓蛋糕。彩色的蜡烛上燃起暖暖的火光,我坐在老旧的沙发上,将蛋糕分成三份,一份放在自己面前,一份给小狗小乖,另一份放在对面。外婆说喜欢吃草莓的孩子都是善良可爱的。其实我知道,外婆只是想找个理由夸我罢了。
我又去煮了一碗鸡蛋面,外婆说过生日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一定不能少了长寿面。我唱了生日歌,大口大口地吃面,视线一点点模糊。面真的很咸,我从没有吃过这样咸的鸡蛋面。
半夜的时候,气温很低,哗啦啦下起了大雨。我从床上坐起,跑去了医院。我无比想念外婆,每次打雷下雨我都会嚷嚷着和外婆一起睡,然后听外婆讲她小时候的故事。但是,以后再也不能了。
我坐在墙角,听着雨声,慢慢睡着。
醒来却是在病床上。
护士小姐拉开窗帘,阳光倾泻了一地的温柔。
“你醒了啊,你睡了两天,那天你淋雨发烧加上伤心过度,体力不支昏倒了。桌子上有退烧药,你记得按时吃。还有,你爸爸来过,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你已经十八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卡上有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后每个月月初我会打钱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公司还有事情,我先走了。外婆的事不要太伤心,你好好休养。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回家后,我将小狗小乖送给了邻居王奶奶。收拾好行李,我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曾经带给我希望和温暖的地方。
从那天起,我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带给我归属感,再也没有我的家。
和鹿比先生相处的时间越久,越能发现他的独特。他很爱花,从广为人知的玫瑰、百合、满天星,到少见的金花茶、曼珠沙华,无论什么品种,他都一样爱。
鹿比先生每天早晨七点给我做早餐,但在那更早的六点,他在喂养他的花。
鹿比先生住在二楼,一楼是他的花店。其实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花店。因为我从没见过鹿比先生将花卖给任何一个人,客人出再高的价钱,鹿比先生也不同意。他只用花来交换,有时候换来一个小物件,有时候换来一件心事。
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作为我在这里陪伴他的谢礼。他说有人的眼睛里能够开出花来,他的花只给这样的人。
一开始我是不信的,然而他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双眼闪闪发亮,这和以前外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是一样的,于是我深信不疑。
为此他心情很是愉悦,又给我做了意大利面作为宵夜。当然,再也没有讨厌的胡萝卜。
鹿比先生的花开得越来越好。更神奇的是,它们从来都不会凋谢。无论什么季节,都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花。
这天,店里来了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鹿比先生仔细地观察了老人的眼睛,转身走进后花园,不一会儿搬出一盆梅花。花盆是老旧的青灰色,像是老人花白的发丝,和红艳的梅花形成强有力的冲击。但不知道为何,再看一眼,竟是如此和谐。
老人用瘦而枯槁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正的手帕,递给鹿比先生,然后颤抖地接过梅花离开。
我拿起手帕,展开,边缘处早已泛黄,正中央绣着一枝梅花和一个“梅”字。
“所以,刚才那个老爷爷眼里开出的是梅花?”我将自己的疑问写在纸上。
“是。”
“可是,为什么这个季节会有梅花?”我指了指下面那句话,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鹿比先生以沉默代替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盒子被门外面洒进来的第一缕晨曦环绕,琉璃般的光彩有些不真实。
一转眼,我在弄堂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从春末到秋初,让我想起喜欢的歌手唱的:“你是春天的花,开在秋天落英缤纷的季节里……”
我每天只待在鹿比先生的家里和店里。
鹿比先生送花,我便自告奋勇为客人端来一杯花茶。渐渐地,我泡的花茶也开始像鹿比先生的花一样受欢迎了。客人说不仅好喝,喝了以后精神也变得好起来。
隔壁的小哲弟弟喜欢喝清新的茉莉花茶,5号房的陈阿姨喜欢喝浓郁的玫瑰花茶,住巷尾的杨叔叔喜欢喝淡淡的菊花茶,每天傍晚都要散步的林爷爷林奶奶喜欢喝有着青草香的星辰花茶。
鹿比先生则偏爱薄荷茶。他说薄荷是唇形科植物,听起来多么像嘴唇,而薄荷的味道像是一股清凉的小溪,是用来纪念自己的眼泪的。
我有些奇怪,但没放在心上,依旧很用心地去泡每一杯茶。
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鹿比先生却病了,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他经常看错客人眼里开出的花,甚至傍晚,夜的帷幕还没有完全拉开,鹿比先生就因为看不清楚路而摔倒。
他的身体愈渐消瘦,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似乎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倒下。他的体力开始不足以维持日常生活,只能躺在床上。
我开始学习做饭,每一餐都喂到鹿比先生的嘴边。他的眸子已然失去往日的清亮,不再像是我最初见到的那样犹如小鹿般,慢慢变成深灰色,像是被无数灰尘遮挡住。
我很害怕,倘若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而我又不会说话,我们是不是再也无法交流了。我每天陪在鹿比先生身边,他说话,我听着,或者我做事,他看着。我们就这样寂静而有默契地度过一整天。
这天清晨,我走向后花园,像往常一样去给花浇水,卻发现一夜之间,所有的花都枯萎了。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鹿比先生。他没有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带着无限缱绻温柔地对我说:“可惜我再也没有眼泪了。”
这天晚上,鹿比先生说要带我去顶楼看星空。这是我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知道鹿比先生家还有一个小小的顶楼。
我们坐在顶楼老旧的双人沙发里,沙发很软,上面的毛毯很暖,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
隔着衣服,鹿比先生身上的温度慢慢传过来。我靠在鹿比先生肩头,看着远处的夜空,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外婆在顶楼乘凉的某个夏夜,我也是这样静静地靠在外婆的肩膀上。那时候外婆刚洗过澡,水滴还留在她已经发皱的皮肤上,是一样的清冷的感觉。
我们看着星空,弄堂里的音像书店传出那支永远青春不老的乐队的歌:
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
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
以为快乐会永久
像不变星空 陪着我
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只剩毛毯上残留的体温。我好像在睡梦中喊了“鹿比先生”。那四个字由肺部出发,流走到胸腔产生共鸣,又跌进干冷寂寥的空气中。
鹿比先生,纸上的字迹渐渐要散去,无论我怎么重复地描,过一会还是会消失不见。
他们说时光弄堂里住的都是岁月的影子,是虚幻的自己,信纸上的内容渐渐消失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穿白色的衣服,让我想起你也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也不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一开始还偷看我写的信,说我连最基本的人称都分不清。可我想,鹿比先生,你是那么善良宽容的人,你一定不会介意的,对吗?
鹿比先生,此时已经是深秋了,透过那扇带栏杆的窗户,我勉强能够看见满地的梧桐叶。那是一种深得像是要融入那片土壤的黄,无精打采,像颓败的木偶。风渐渐大了起来,淡蓝色的软布窗帘被吹飞了,我却执意不肯关窗。他们无可奈何,只好过来给我加衣服。我就这么双手托腮看着落叶,直到天渐渐暗了下来,直到叶子融入土壤,直到夜色变成隆重的黑。
我仍旧不愿关窗。
因为在这样的夜色里,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仿佛你还在我身边。
你曾告诉我,哪怕有一天你会失去光明,也还是会热爱黑夜,因为那天你看着满天的星星对我说:
“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我只看见你。”
而我现在正在想你,你,看见了吗?
春夏之交,阳光明媚,温度刚刚好。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波子汽水味的夏天、绿荫场上的白衬衫,还有第一缕阳光升起照耀在玻璃窗上,鲜花也映照在玻璃窗上,看起来像极了森林里小鹿清澈纯净的眼睛,好像不会说话,却又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他能够读懂人的心吗?人的心里会开出一朵花吗?
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戴着耳机听歌,漫无目的地散步,有时会路过一个看起来很有故事感的老巷,有时会遇见盛开的鲜艳的花……我在心里想着,这些曲曲折折的巷子,会不会都通往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方,然后我就想到了时光弄堂,想到了像小鹿一样的鹿比先生,于是写下了这样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