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哆哩
我大抵是这片土地上最不起眼的一棵野草。
春风如期而至时,我得以睁眼看看这世界。原来天比想象中更蓝,湖水比想象中更清透,身边的树高大粗壮,伸展的枝叶仿佛直通高空的云梯。
我羡慕沿岸奔腾流转的小溪,它可以肆意流动,生命没有固定的终点;羡慕种子四散的蒲公英,风一吹,每一根冠毛就有随機的旅行去处;羡慕摇曳多姿的野花,它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清新迷人。
如果我是一株野花……
花的一生是怎样的呢?
从生根、抽叶、长苗、成株到开花,那些为破土而出蓄力的日子里,我在大地中沉潜,等土壤松软,等阳光从其间隙中钻进来。
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朵花。
茫然中,还未等到我的蜕变,一位少年意外地闯入我的世界。少年背着画板走进这山谷采风时,我刚从迷蒙的梦中醒来。他朝着我的方向支起画架,举起画笔比量着与景物间的距离。
我惊愕又羞怯地抖抖身子,不敢相信我是他笔下的景物之一。只见他勾勾涂涂,皱起眉,最终不满意地将画作扯下,团成纸团扔远。很不巧,刚好砸在我的头上。
风将纸张的褶皱抚平。果然,他画的是我身后的那片森林,并不是我。他的创作看起来极不顺利,愣愣地从正午坐到日落,他没有再动笔。
这样反复几次,他从靠在树干前观察、躺在草地上望天到慢慢地捡起画笔,再到开始完整地画完一幅作品时,已是初夏。
那时,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发生一些变化,我的身子变得肿胀,枝干上开始冒出尖儿。少年的眉也逐渐舒展,他作画时不再停顿,常常落笔生辉,一气呵成。
终于,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身上花苞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我开出了花。
“红刺玫?”少年是第一个叫出我名字的人,他的鼻尖凑近我的枝叶,我的身体仿佛也被这鼻息抽走了一部分,花瓣开得更红艳了。
这一次,少年掏出画笔郑重地蹲在我身前,开始描摹我的样子,他时而掐住、摆正我的根茎,时而拨弄花瓣间饱满的露水,此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绽放是何样子,作为他画作的第一个观众,我格外期待他的作品。
“真好,真好!”画作完成,他畅快地躺在草地上伸展四肢,笑容比阳光灿烂。风吹动画纸,我得以看到彩铅勾勒出的绚丽的自己,嗅到花蕊发出的清幽香气,自豪地发现自己毫不逊色于曾令我艳羡的野花。
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此前我见过的困顿、颓丧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为他感到喜悦。某日,他捧着一张鲜红的纸跑回山谷,顺着草地的坡度坐着滑了下去,又像以往一样靠在树干前,大喊着:“我的那幅《山谷里的红刺玫》获奖了!”
后来,他将我移走盆植,把我视为“幸运物”一般地摆在家里昂贵且款式复杂的花架上。
他的画作又获得了零星奖项,却越来越为那些命题式的竞赛和逐渐枯竭的灵感而困扰;我虽然如愿离开了山谷,却被困在了更小的容器和看不到天空的温室里。
他似乎与从前山谷中那个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少年不太一样了,他将自己封闭在方形穹顶下,偏执地琢磨起各类竞赛的规则,双目通红,屡次下笔屡次停滞,将那些未竟的画作团成纸团扔远,不巧,刚好又砸在我的头上。
风将褶皱的纸张抚平,画纸上遍布歪歪扭扭的线条,我看不到他坐在山谷里每日沉淀下来捕捉大自然信号的初心,我看到的满是急功近利。
初秋的某个夜晚,他端起栽植我的花盆,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那时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曾于山谷彼此陪伴的默默无闻的日子。
我的花瓣开始渗水,逐渐干枯,变得摇摇欲坠,我想回到那片草地上,但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在寒冷的山谷中挺立,他问我:“你在哭吗?”
终于,我的花落了,枝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带刺的枝干,模样还不如最开始时那强劲的“野草”。
少年用臂弯夹住花盆,手里拿着曾被他郑重裱起来的那幅《山谷里的红刺玫》,带我回到了山谷里。他把我从花盆里那一小块泥土中拉出来,将我埋在了最初相遇的地方,又把那幅画撕碎,铺在了我的身旁。
我又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令我觉得安心而熟悉,我听到少年哼唱起一首歌:“去走上一座山吧,走在夕阳下,路过一朵白花,先别去打扰她,她也和你一样在,等着一个人,轻轻把她摘下,给她一个家。”
真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我绽放的那晚。那时的我们都是最好的自己,也有最值得期待的未来,但人间一趟,我发现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些被羡慕、迷惘与困扰填满的日子,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懂得。
“就忘了那座山吧,留在夕阳下,忘了那朵白花,她可曾枯萎啊,也许她已等到了她在等的人,抖落一身露水,跟他回了家……”他接着唱道。
希望他已真正懂得。
今年夏夜,我在毛不易的北京场演唱会上,被一首名为《旅行家说》的歌曲深深吸引。实话说,在演唱会前,我并没有听过这一首。淡蓝色的射灯扫过观众席,歌词在舞台屏上一字一句缓缓展示,这首歌的歌词很美,有关旅人与旅途中遇到的白花和小船。我想象着少年与花之间会产生什么交集、会发生什么、少年与花经受怎样的苦恼而同样成长的经历。
于是,我开始着笔这篇小小的故事。山谷里的少年与花,又何尝不是青春路上曾迷茫困顿的你我,我们都是这样在童年的“山谷”中长大的,一点点地学会自我认同。从不起眼的、自卑的模样到逐渐学会自洽,找到自己所向往的目标与方向,并不忘初心地为之努力。即便翻过那座山,最终发现山后已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但翻山越岭、不断插旗的过程中,有时候会忽略自己身上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目标不是终点,但永远要有目标。希望你们也会真正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