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斑马线

2024-03-23 10:09:25张涯舞
鸭绿江 2024年2期
关键词:锦瑟

发现之时,你冲出家门。所有人迎面而来,你做出避让,也难免肩头发生剐擦。就像刚才那位女子,你们的右肩撞在一起,脚步带动体重,力量透过轻柔的布料,你这边是棉,她那边是麻,然后传导到皮肤、肌肉,神经传导到中枢再回馈,你感到一阵酸麻。她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并在你想象中回头,看着你,低声骂了句:精神病。

你继续在人流中穿行。人行横道信号灯上面的小绿人越走越快,在它变成红色定格下来之前,你从第一条斑马线上一跃而过。你的双脚离地,在空中缓慢大踏步交替。在飞跃中间隔离带前,你想此时应该有滑板。于是你下蹲踩板,右手凭空往后下方一抓,抓住了腾空而起的滑板。滑板上应该有涂鸦,各种色彩的冲撞。然后你跃过隔离带,落到另一侧马路上,所有的车在你右边刹停。

你飞速越过时,看到了隔离带暗红色地砖的菱形花纹,在想斑马是黑底白条纹还是白底黑条纹。或许最早应该是一匹白马,被狮子追杀,在草丛中穿行。那些草有一寸宽,弯弯曲曲从地面往天空生长,被冲撞后反抽在冲撞者的皮肤上。皮肤的角质层破碎,毛细血管渗出,把草吸附。白马逃脱了狮子的利爪和犬齿,低头吃草,看见身上的附着物,就像迷彩服,是很好的伪装,便没有用舌头去清理。紧接着是旱季,在北纬1度的烈日下,白色的肌肤被晒成黑色,那些被草遮挡的地方,肌肤还是白色。天长日久,白马就变成了斑马。

这是三天后,你在医院,一边给锦瑟削苹果,一边说的故事。锦瑟就是你飞跃隔离带最后2米时一辆刹停的电瓶车上的姑娘,然后被身后没有刹住的出租车撞飞。出租车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冲过来,司机看到前面突然亮起的刹车灯,一脚踩下刹车踏板,但汽车继续滑行,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1.5吨的势能和没有刹住的动能传导到电瓶车的尾部,把它掀起,上面的乘客也被掀起。她的双手被从车把上强行拉开,在空中变换成向前抓取的姿势。然后所有的慢镜头结束,穿白衣的女子在空中扑到始作俑者身上,两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拍在斑马线前方5米处。

你躺在柏油地面上,透过行道树的枝丫,看到一幅巨大女明星的脸,眼睛正好被掌形树叶遮挡,只露出鲜血一般的嘴唇。女孩的一缕长发也许被风吹动,正在撩你的脖子。你抬起右手,把长发拂开。女孩在啜泣,你只好把手放到她的头上,就像恋人般轻轻抚摸。要不是突然传来的救护车的呜哇声,你想就这样躺着也挺好。

你和锦瑟被一辆救护车拉进医院,你住13床,她住16床,你们中间隔了一堵墙。15厘米厚的砖,两边分别附着灰浆和涂料,灰浆和涂料厚度不到1厘米,也就是说,你们隔了不到20厘米。夜里,止痛药的药效失去后,你醒来,你的手指轻轻落在墙壁上,你在想,是敲一段摩尔斯密码,还是一段布鲁斯节奏。

一个星期后,一辆出租车又把你们拉回小区。你背上和屁股上的大面积擦伤已经结痂,肌肉间的瘀血也在机化吸收,时不时一阵钻心地痒。锦瑟的右小腿里面被植入一块钢板,她只能拄着双拐。没有电梯,你只能半蹲在她身前说,我背你上去。她双手勒住你的脖子,你双手往后,托住她的大腿。你干吗,她双手用力,你感到一阵窒息,只好抬起右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别闹。

事后,你问锦瑟,是不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了你。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就这样写的,当时王二把陈清扬扛在肩上,走在天上,走在寂静里。陈清扬一直在挣扎,王二只好对着她穿着筒裙的屁股来了一巴掌。那一瞬间,陈清扬感到火辣辣地痛,感到羞耻,感到小鸟依人,然后就爱上了那浑蛋。

锦瑟翻了个白眼儿。你分析原因,首先锦瑟那天没有穿筒裙,而是一条灰色的宽松抓绒家居裤,手感就不好,毛茸茸的。其次是背,不是扛,后者有一种强迫意味,更显得暧昧。你想象在亚热带的丛林里,锦瑟包裹在筒裙里的腰肢,长发垂下来,随着你的步伐摇曳,随着风。

其实那天你背着锦瑟进入客厅,看到立在屋子中间的画板时,这个画面就出现在你的脑海里,要早于你们的对话。

除了画板,客厅中还有不少画作。锦瑟是名插画师,骨折的是腿,出租车撞到电瓶车时她的头猛地向后一仰,医生说有可能出现挥鞭样损伤,她说着话会突然停下来,眼睛望向窗户,发一阵愣,但毕竟不影响画画,所以也耽误不了工作。但她住在六楼,架着双拐上下楼很不方便,需要人帮忙买菜取快递扔垃圾。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刚住院时同事来看望过一次,后来就微信问候了,你便主动说每天过来照顾她。虽然你是这场车祸的主要因素,但毕竟出租车也超速了,具体责任划分和赔偿还需要些时间,总之锦瑟没有怪罪你。她说在飞出去的时候抓住了你,落地时正好拿你垫了一下,所以也就才断条腿。那你必须感谢我一下。锦瑟又翻了個白眼儿,可惜没把你压死。

锦瑟租的房子、你租的房子,和你上班的地方,大致是一个直角三角形。以前早晨起来,你走那条斜线,以后你要先走一条短直线到锦瑟家楼下,然后买好早餐上楼,再走一条稍微长一点的直线去公司,勾股定理或者毕达哥拉斯三角,还是哥斯拉?你正在做心理建设,锦瑟单脚跳过来,递给你一把钥匙,在我好之前,你就睡沙发吧。

后来,锦瑟问过你,为什么要闯红灯,而且还驾着滑板从中间隔离带飞过去。

滑板?

是啊,还是某联名限量版,不过你在空中抓板的动作还真酷。

你再一次陷入迷惑,就像那天,你为什么会急匆匆冲出家门,在人群中穿行,踏着滑板?你不记得自己何时学会了这种技能。某又是谁?

躺在沙发上,你突然觉得这屋子有种熟悉感。墙上挂的画,至少有1.6米×1.6米,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人背影,她对着的窗台站着另一个女人,双手举起,放在窗玻璃上。她的面目不清,整幅画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这幅画大概是后面挂上去的,原来墙上是另一幅画。你站起来,灯光骤然出现,短暂的一瞬失明,轻轻把画框掀起,没错,墙上有一块更白的矩形区域,应该是原来挂画的地方,躲在现在这幅画的阴影中。画遮挡住的墙壁,太阳晒不到,因此要白一点,你又想起自己给锦瑟讲的斑马来源,难道墙壁也会被晒黑?

路过的车灯透过窗帘,把枝形吊灯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脚步匆忙。你站在窗前,看高架桥上一盏盏亮起的刹车灯蜿蜒到远方,远方夕阳像烧得通红的煤球。空气在颤抖,就像此时头顶的枝形吊灯,一只飞虫撞到蛛网上,震动涟漪般传导,最终到达黑暗中的捕食者那里。13亿光年之外,两个黑洞融合,产生的引力波就像涟漪。引力在宇宙真空中的传导,就像声音在空气中传导,模拟下来就像唧唧声。

“唧唧……唧唧……”你的手机闹钟,声音就是模拟鸟叫,所以每个早晨,你就像在林中醒来。坐在马桶上,你前方1米的墙,有四种颜色的砖,墨绿色、蓝色、赭红色、乳白色,你试图寻找墙砖拼贴的规律。四种颜色的墙有一种复古的美感,但你还是觉得应该有一幅画。你站起来,贴近墙壁,果然在四块墙砖的接缝处看到一个洞,一根钉子深入灰浆水泥造成的创伤。曾经有一根钉子深入墙壁,承担了大概一幅25厘米×35厘米木制画框的重量。那大致是一幅版画,版号是13/30。你喜欢版画,也许那预示你被复制的生活。那么这幅画画的又是什么?

锦瑟每天睡得很早。晚安,然后你听到卧室的门砰的一声,锦瑟的声音被砸断,你的心一阵紧缩。还不想睡,关了客厅的灯,手机屏幕映亮你惨白的脸。你又站到窗前。一瞬间,你有点恍惚,你的面前没有玻璃的阻挡,你就站在高楼顶上的边缘。你的脚下,午夜的城市灯火依然璀璨。记得有一次在飞机上,俯瞰6000米下的城市,中心区就像燃烧的煤块,灼热而明亮,周围的楼盘就像延伸的火焰,偶尔闪烁的火星,便是更郊区的房屋。飞机正在降落,你旁边的女孩儿把头靠在你的肩上,你们会在一个小时后回到城市中的一个角落。而现在,你站的地方,距离这片依旧喧嚣的地面不过150米。那些道路上仍然在行驶的车辆,汇成一条闪耀着波光的河流。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多车,以及车上的人。

现在是东八区时间23时59分,再过一分钟便是零点。一切归零。数字0,介于正数和负数之间,据说是古印度人发明的,也许跟宗教有关吧,是虚无,是深渊,也是无边的黑暗。

黑暗是光明的对立。宇宙据说在不停膨胀,那些星星正在飞速远去。那些星光,也许再也不能到达我们的眼角膜。整个宇宙,就像凌晨的城市,正在逐渐冷却。所以黑暗便是永恒。

黑暗的还有煤炭,但会燃烧,会发出热量和光芒。人们就像煤炭,组成人类身体的元素和煤炭一样,被投入城市的巨大熔炉,然后燃烧殆尽。

经常在梦中,你会坠落。从你站立的高楼到地面,150米,体重70千克,砸在地面,会产生1071焦耳的能量,不够烧开一壶水,但足够让你的身体突然绽放成一朵红色的丑陋花朵,完成一次个体的二维化。你也不想再去计算需要多少时间,据说高空坠落的前几秒,人就会晕厥,不会有什么痛苦,最多有点失重感。

你又开始做那个梦。在梦中你闻到水的味道。很大的一片水,无边无际的水。

那是远处蓝色的水,叹息着冲上岸,又变成白色。你掬到手里,水又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到你掌中的纹路,像水系,像树的枝丫,像火烧过的兽骨。

人永远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

就像此时,你站在海边,海水的泡沫欢腾着从你脚上退去。

你在沙滩上寻找那种贝壳。背部椭圆形,肚子是平的,中间有条锯齿样的裂缝。贝壳有着红色或黄色的花纹,紫色的也有。

她也在和你一起拾捡贝壳。海风中她回过头,长发遮住她的面容,你看不清。醒来时,你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被子滑落到地上。你盯着眼前和远处的黑暗,发现天花板上那团黑暗似乎有了改变。前几天是一个椭圆,就像一个面团,这天,面团上长出些凸起。那些凸起就像触角,越来越长,伸向你,试探,又缩回去,再次试探。你用意识把它揉成一团,然后切下一块,再揉成团,然后拉长、对折,再次拉长,再对折,这样最后把黑暗拉成细丝,扔进滚水汆一下,放进碗中,浇上盖头。

客厅最左边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带着汽车尾气和烟尘的空气从那个直径不到两厘米的不规则圆形破洞中呼啸而入。破洞周围有蛛网般的裂纹,就像突如其来的闪电,被烈火焚燒的龟板兽骨,都有一种预言的魔力。你和锦瑟探讨了数十种可能,诸如枪击,或者一颗小陨石的坠落,但客厅中没有弹头,更没有陨石。你倾向于楼上住户的坠物,被风带离了方向。而锦瑟确定是一只迷途的鸟,在水波一般的杂乱光线和呼啸而过的汽车多普勒效应中被绕昏了,看到屋中的餐桌,误以为到家了,然后一头扎在透明的玻璃上。那么这鸟儿要飞得多快,才能这般决绝?说到鸟儿,你还想起一只巨大的铁鸟,以诡异的姿势扎进亚热带的丛林。许多事情,真相反而成了奢望。

城市中有许多鸟。在预留的空调管道中筑巢,从那个小洞飞进飞出,就像在白浪滔天的悬崖之上。厕所吊顶的排气管里,曾经也传来鸟叫。仔细听,有两只。一只终于回来,带着食物,还有一束鲜花。另一只在埋怨,为什么这么晚,担心死了。看到花,又说,买什么花,浪费钱,说完把花插进花瓶,轻轻嗅过去。

锦瑟也有一只花瓶,酒喝完了,瓶子比较别致,舍不得丢掉,就洗净晾干,用丙烯涂上抽象的色块,配上玫瑰。现在花朵已经枯萎,那些曾经的心动变得皱巴巴的。

你说城市中有哪些鸟?

麻雀、伯劳、乌鸫,还有过冬的燕子。

当第一场雨有了春天的味道,燕子就会离开。

你不喜欢燕子,不喜欢那预计中的离去。

你们吃完早餐,阳光斜射进来。锦瑟用筷子敲击盘子:小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树上的水果,是最好的干粮。

你接着另一首歌: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

可这卑微的浪漫也往往实现不了,城市中有太多的车,大巴、中巴、小巴、出租车、网约车、黑车、轿车、SUV,发出巨大轰鸣的跑车、老头乐、摩托车、电瓶车、滑板车,全部挤在路上,单车的轻盈就像小鸟,最容易受到伤害。

更多的时候,你们只能站在窗前,看着烧红煤球般的落日,空气中也有矿物质燃烧的味道,落日中那么多的车子,那么多人在路上。

他们一定着急回家

或者

着急离开家吧。

寒冷一段段从窗户的破洞进入,同时进入的还有水汽。你只能睡到床上。床有1.8米宽,你们各自睡到一边,侧卧着各自面对眼前的虚空,中间的距离足够一个人四仰八叉躺着。

锦瑟喜欢裹被子,你时不时会被冻醒。醒来时发现被子被裹走,又滑落到地上。城市的夜不会一片漆黑,薄雾一般的微光在室内流淌,从锦瑟的头发流下,颈、肩、肩胛骨、背、腰、臀、腿。她蜷缩着,好像要回到母体之内,似乎在颤抖。你从后面去贴合,去溫暖她,就像母体把她包裹。但横亘在你们之间的,还有其他,它足够坚硬,足够顽固。你们因为这十几厘米不能完全契合。你必须把它埋入她的身体。

锦瑟叹了口气,平躺过来。她的眼睛一直睁开,越过你的头顶,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卧室的吊灯也是枝形,不过比客厅的少了两根枝条。这样外面的车驶过,车灯射入,墙上奔跑的就不是蜘蛛,而是一只水蚤样的昆虫,细长的腿飘浮在黑暗之上。

卧室这一边也是高架桥,房子就建在两座高架桥之间。桥梁就像两条腿。腿和道路都预示着远方,预示着出走。远方的震动涟漪一般通过道路传导过来,传到两条路中间相当于小腹的房子。此外,腿还可以张开,还可以盘绕。体内的振动也如涟漪一波波荡漾开。

床有1.8米宽,长度是2米。白色的床单就像画布,你们的身体是笔。你们热衷于书写数字,55、11、69……或者大写英文字母,W、M、N、Z、H、Q……或者汉字。汉字和数字的组合,锦瑟是大,你是1,然后你们组合成一个木字。

锦瑟说起徐冰的行为艺术:地上堆满各种文字的书籍,两头发情的猪被赶进来,公猪骑到母猪背上,猪的身上也有文字。猪的交媾中,地上的书籍被践踏,变得破损、污秽。

我们也是行为艺术。

反正有大把的时间。反正不能去看夕阳。暮色越来越黏稠,伪装成鸟儿的蝙蝠,有着轻盈的身体,却又长着一张猥琐的老鼠脸。它张开翅膀,在夜色的浓汤中滑行。

你在客厅支起另一个画架,把画布绷好。锦瑟不愿意坐在那儿当模特。你已经那么熟悉我,每一寸肌肤,肌肤下的淡青色静脉,搏动的动脉,骨骼肌的收缩,36.5摄氏度的体温,会升高半摄氏度,胸前的皮肤会突然涌出红晕。

你又想起你们摆出的字:木。是不是所有的情侣,最后都会木然?

你想起你们去蹦极,粗大的绳子,你们抱在一起,站在悬崖边缘。锦瑟往后坠落,你跟着她一起坠落,耳边呼啸而过的竟然是潮水。你们坠落到底,又弹起,又坠落,又弹起,幅度一次一次减小。最终,你们就悬挂在那儿,轻轻摆动。锦瑟抱紧你,轻轻啜泣。她的头发散开了,垂在空中,你想去抚摸安慰,却发现怎么也不顺手。她喃喃地说:如果最后的时刻能这样。

你用力抱紧她,想要把她陷入体内。

你想起一种说法,我们的世界,从广义相对论到量子力学都不好解释,但如果用电子游戏来参照,一切都说通了。但游戏可以重来,这是最大的不同。

你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不是纯白色,那是死亡经过烈火才会变成的白色,而现在的白色,骨髓里富含造血干细胞,表面附着血管和神经的骨骼,一种还在生命历程前1/4的颜色,然后是器官,心脏泵血,肺一张一合,肝脏分泌胆汁,胃肠蠕动,子宫、卵巢、阴道,也许数年之后,会有新的生命从这里探出头来,胸腹膜、肌肉、皮下脂肪、真皮、表皮,颜料覆盖颜料,就像冬天的雪,一层层覆盖世界。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四声杜鹃的叫声,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你想这是最后的春天。

闭上眼睛,你再次进入那个梦。一眼望去,黄色的沙土和砾石,太阳数十亿年来,每天早晨睁眼,晚上闭眼,似乎也倦怠了,垂着眼皮谁也不看,偶尔刮起的风也是黄色的,把天空也染成黄色。

据说走上三天,会有一片绿洲。

太阳就在头顶,你的影子在后面,似乎也感到干渴和饥饿,跟不上你的步伐,只能拽着你。

傍晚时你在一个沙丘后发现一条干河道,除了砾石和沙子,什么都没有。水从河床上经过,也许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水从冰山上流下来,多条细小的支流,汇成主干,然后流淌,最终在沙漠的某处,进入地下。如果从高处,水系就像一棵树,那些支流就像伸展的枝丫。不过大树的根埋在地里,这大地不提供水分,而是把水吸干。

太阳就在一瞬间闭上眼睛,黑暗四面八方涌来,又像从天而降。持续了大半天的灼热在一瞬间退却,就像潮水。你在河床的细沙中刨了个浅坑,自己躺进去,又用两边堆起的沙子把自己掩埋。夜空中的星星也像一把撒上去的沙子。有流星划过,它们只是宇宙中的沙子。那些大的砾石会突破大气层,然后一头扎进地球的沙子里,据说沙漠里那些黑色的石头有可能就是陨石。沙子吸收的热量此时慢慢渗出,你感到温暖的困意,就像寒冬里坐在火炉边,身上盖着棉被。

最后一滴水,落入你的喉咙,就像落在龟裂的大地,连刺的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太阳明晃晃地瞪着你,期待你一头栽在地上,好把你慢慢烤干,以便多年以后,被后世的考古学家当作文物。你的影子在后面,它的手使劲拖住你的手,它的脚似乎长在了砾石和沙土之中,那里面似乎有根系般顽强。

你的眼中升腾起烟雾,那是黄色的风,还是一阵骤雨,屋顶上那些沸腾的水珠。

你站直身体。埋住你脚的沙子,就像海水一样退去。

潮水的声音,风的声音,还有叽叽叽的声音,分不清是闹钟还是鸟叫。你什么都可以不用做,只需要醒来,然后会被带到卫生间,洗漱,坐在马桶上,看墙上的画。画中是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马上,垂着头,走入寂静的小镇。斜阳,斜坡顶房子前的大面积阴影,门前趴着的狗。你就像这条狗,可以在阴影中趴一天。而周边事物都在运行。人们走来走去,离开家或者回家,道路上车来车往,高速列车从站台驶出,飞机离开地面,轮船驶向深海,暮色慢慢降落。地面上的灯光越来越远,很多地方陷入浓重的黑暗,乡村的点点灯光就像萤火虫,而人类聚集的城市就像过曝的底片。卫星排成一列又一列,上下并行,月亮在38万公里外撕扯海洋。所有的行星以椭圆形轨道围绕恒星,彗星从奥尔特云回归,把惊惧的身影投向还在拥吻的恋人双眼。恒星内部的2个氘原子核相互吸引碰撞,聚变成氦。它还要燃烧50亿年,然后会膨胀,吞噬记录这些文字的星球,然后逐渐缩小,变成一颗暗淡而紧密的白矮星。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猎户座悬臂边缘的荒凉之地,无人观看。

其实你顾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回家。阴暗的楼道,冰冷的灰尘气息,屋里空无一人。

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是不是到了最后,连星空都会冷却?

你想起锦瑟给你说的梦,在梦里,她站在悬崖边缘,一直在等待。看到你后,她往后倒下。你越来越远,在空中,她感到自己的眼泪比她坠落得更快。

锦瑟站在墙上的画里,双手抬起,放到面前并不存在的镜子上,又从镜子里的负像凝视自己。每一寸肌肤的温度都是记忆。现在你凝视这幅画,那些颜料,一丝丝一缕缕,飞升到空中,聚集成小点,又聚集成条状,一条条回到铅管里。先是皮肤,露出肌肉、内脏,胃肠不再蠕动,肺叶不再张合,心脏也停止跳动,然后是骨骼,慢慢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就像被烈焰焚烧,最后大厦崩塌,变成一堆灰白色。

锦瑟的气息还停留在十分钟前,玄关那里挂车钥匙的钩子上空着,钩子还是只咧着嘴笑的小老虎,锦瑟的属相。她应该骑车离去。你去追她,走或者跑肯定追不到。你拿起滑板,那是给她的生日礼物。你们看电影,白日梦想家,沃尔特·米蒂踩着滑板,从弯曲的山道一路滑行,只听得到风声,其实听到风声也是挺美的。她渴望也拥有一块滑板。不过买来后,只在楼下一小块空地滑行过20米。

你在街头人群中穿行。迎面而来的只有风,所有涌动的人头都成为海浪般的背景。

你必须在潮水之前赶到,在它们把海滩上你们写下的誓言抹去之前。锦瑟会从绳子的底端一跃而起,在空中飞升,张开双臂,重新站立在悬崖边,等待你的拥抱。

在过街指示灯的绿色小人站定变红前,你腾空而起,在空中飞跃道路这一边的斑马线,飞跃道路隔离带暗红色菱形拼贴的地砖,地砖的缝隙中有干涸的暗红色液体。那个小人突然站住,变成红色,身体也越来越大。你的余光瞥见了锦瑟,她还在5米之外,目视前方,要过1/4秒才能看到你。

你继续飞跃。

作者简介>>>>

张涯舞,中短篇小说散见于《特区文学》《西藏文学》《当代小说》《作家天地》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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