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二十九）

靳国君

小园外，有小溪潺潺。柳下风来，花随四季。晨鸟翩跹飞鸣，暮鼓悠远。缘溪行，菱叶荷花，村树林烟，也有钓鱼好去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身边天地，四时之景，可观可赏。

陆游常到小园劳作和休憩，席地而坐，别样闲适，身心愉悦。他沿小径，从邻父学春耕，乘微雨锄瓜，写《小园》，写田家：

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剌新秧漫漫平，

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历尽危机歇尽狂，残年惟有付耕桑，

麦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平日，远近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见话桑麻，乡情温馨。偶有新闻，三五传开，却也多了话题。这几年，有临安火灾灾民沿路乞讨，乡人怜悯，无不施以饭食。每问大火，灾民流泪，不堪回问。有两女十六七岁，面有菜色，愿做佣，沿途无留，抹泪无声远走，南去。月余，有人来寻，言系火中从青楼逃出，乡民摇头，皆曰不知。

临安三场大火

陆游每想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堂堂大宋行在，四年三场大火，忧中添灾。

三月刚过，昆山年轻诗人刘过来访，是慕名而来。刘过，字改之。古来之习，名与字，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寓意存焉。刘过，名过，字改之，过而能改之意。自号龙洲。

陆游曾听友人说起刘过，知他少怀大志，读书论兵，好言古今治乱盛衰之变，感慨国事，诗词多悲壮之音。四次应举不中，无意返乡，游学四方，结交有识之士，博学多闻，贫无所依。他告陆游，他是火后来绍兴，避灾访友。只因久读陆游诗词，仰慕之至，特来就教。他小陆游三十岁，属晚辈。

寒暄过后，陆游焚香，读其诗稿，读到精彩处“欲穷人间三千界，须上高峰三百盘”，颔首而吟，赏其诗才。两人深论诗词，颇同调。

陆游言，他曾精读王安石七言律诗，又喜读梅圣俞，陆游说：“圣俞以诗闻，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嘉祐五年（1060年），京师大疫，停市，行者不得往来。然，问其疾者竟不绝于路……”

刘过沉思，感而言曰：“每读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梅圣俞墓志铭》，辄有新悟，其晚年诗，涵演深远，超越西昆体……”

陆游厚待，具酒作食。陆游笑对刘过，说道：“君乃圣贤，有（刘）过，则改之。”

刘过笑答：“改之，不留过。”两人幽默，会意而笑。

随之，陆游问临安大火。刘过一一说来。其身经三次大火，至今提起，心有余悸，语音犹颤。

他说，头场大火，是三月二十三日，御史台杨浩家，风天失火。初起，浓烟滚滚，哭喊声、惊叫声，响彻坊巷。顷刻，火龙飞窜，烈焰张天。继而火球横飞，“噗噗”声绵亘城内外十余里。接着是火爆巨响，如串雷不断，震撼全城。残碎房屋、檩子椽子、砖头瓦砾，飞出火头……人们纷纷逃命，跌跌撞撞，乱作一团。大火延及御史台、司农寺、军器监、太史局、法务库等，逼近皇城。火烧四天四夜，祸甚酷烈，城中庐舍九毁其七，六万户十八万余人受灾，有人烧于烈火中，惨不可睹……人受惊吓，或瘫痪在地，或嚎哭不止，或夜不能眠，或惊梦狂奔，或见火而惧，或神乱而疯。惨矣，痛矣，悲矣。

说至此，两人无言。刘过掩泪，陆游蹙额。

片刻，陆游问道：“防火司何在？”

刘过说，火初，防火楼报警，防火司疾临，其铁锚、大索、火叉诸般器具皆无用。

陆游问道：“后事如何？”

刘过说道：“百官就舟而居，灾民露宿街头，光宗下罪己诏，拨银十六万缗、粮六万五千石赈济。追责，先定杨浩连降两级，保留待遇，削职为民。”

“啊？”陆游惊讶。

刘过说道：“是处理失之于轻，朝中哗然。后削职为民，刺配万安军。两子宴客，责重，削职为民，刺配千里外。”

刘过又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次年六月，又着了第二场大火，后又着了第三场大火……”

陆游问道：“火因可明？”

刘过愁苦，凄然答道：“不清。人说失火，或说疯人玩火，皆查无实据。城中多流言……有‘大师云‘天谴之灾，光宗修太庙……”

陆游说道：“有闻。天谴之说，神鬼之道，谬哉！”

刘过说道：“火灾古来既有，乃人之过，其怨天乎？灭火不及，其怨地乎？人也，策也，制也，能也，器也。”

陆游说道：“救火司，大宋首设，策也。救小火可也，救大火束手无策，力不及也。而乡镇村庄，只能自救。”

刘过说道：“ 临安多水，有钱塘江，有西湖，惜之无救火之重器！ ”

陆游说道：“然也。乡间无器，自救不及，小火也成大灾，偶有所闻。”

刘过面视陆游，片刻，长叹一声，说道：“陆公有所不知，辛公稼轩（辛弃疾号），上饶带湖之居，几年前毁于一场大火，所幸家人无伤，迁入铅山瓢泉别业。尤袤公，无锡束带河旁梁溪水畔读书楼毁于火灾，三万卷藏书、全部专著、诗作手稿，顿失于大火中，尤公大病不起！其专著、诗稿，绝余世，不可复得！已流入市的《遂出堂书目》，幸存。”

陆游惊闻，欸呀一声，颓坐，连呼“吾不知也，吾不知也！ 稼轩有失，幸也书在。尤公手稿，乃金玉，毁于火中，绝于世，国之不幸也，呜呼哀哉，已矣哉！”

刘过说道：“《遂出堂书目》，乃版本目录学之祖，创设目类，慧心独创，得以存世，不幸中之万幸！”

陆游叹息连连，说道：“祝融无情，祸害斯民。江山代有智者出，制重器，救民于水火，往后可无火灾乎？”

刘过言：“怕是祝融不閑。”

陆游挽留刘过，长夜漫话。三日后，刘过拜别。此一见，陆游与刘过结忘年交谊。刘过写诗《放翁坐上》，写词《水龙吟：寄陆放翁》，收入《龙洲道人诗集》。

陆游修书辛弃疾、尤袤，慰藉。几月后，惊闻尤袤病逝，陆游惋叹。当晚，痛思尤袤耿直忠国，写书知会刘过。

尤袤调入朝廷时，曾对孝宗言道：“臣老矣，无所补报，拾遗补阙，知而谏言。”毎遇大事，必畅言己见，孝宗皆纳之。

光宗即位后，他任礼部尚书、侍读，屡谏用人“去邪佞，护善类”，凡有不该提擢者或不该谪迁者，他必实言，甚而率众臣上疏。至宁宗时，曾令宁宗雷霆震怒，当廷怒撕其奏折，掷于地，众目睽睽。尤袤百官前受辱，不惊，不卑，神色如常。几年国事多舛，尤袤积忧成疾，请致仕，宁宗挽留，不准。后病笃，转正奉大夫，致仕，完身而退，回无锡梁溪河畔乡居。孝宗早曾言“尤袤才识，近世罕有。”

陆游信中感言：“孝宗识人，尤袤识君。”信末言：“尤袤无过，改之可为之诗乎？”语带幽默。刘过读时，感陆游与尤袤知己之交，赋诗记之。

尤袤官德、学品、诗文众人仰慕，其唯一存世之作《遂出堂书目》，收入《四库全书》。

二十一、高龄入朝

陆游友人颇多。远方之友，诗书往返，近处时有会面。素心相交，无贵贱贫富之别。这次归乡，心自安然，未料十年后，七十八岁，竟又应命入朝。

情义无价

居家，远近辄有求诗者。一僧人，远从蜀地来，求诗，住三日。陆游忆蜀地岁月，交谈如故旧，写长句见赠。别时，陆游相送，笑语：“万里得诗长揖去，他年挈笠再来不？”僧人笑答：“他年挈笠我复来，万里得诗何乐哉！”

刚送走僧人，一书画商贾来访，乃山阴集古斋主人王之野。

茶后，王之野问道：“陆公，可赏画观石否？”

陆游笑答：“然也，兴致由之。” 陆游焚香。

王之野笑曰：“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陆游拱手笑应：“令我消暑也。”

王之野知室内一应书画皆不俗，自有来历。先观壁间所挂鹊、猿和山水画轴。远观气韵，近看题款、钤印，叹赏连连，言道：“骨法用笔，笔墨灵动，意象悠远，飘逸山林之气。”

陆游应道：“晨夕相对，品评鉴赏，气韵盈怀。”

王之野手指壁上道：“题款见书法，钤印有精功。”

陆游含笑，言曰：“好眼力。皆是好友唐希雅、易元吉、廉宣仲、张季长、张仲钦、王仲信的精心之作，诗心、文胆、画骨。诸公人品、学品、才品、画品遐迩称道。”

王之野连连颔首，说道：“久闻诸公大名。”

王之野手指石门山水图，说道：“王仲信所画，气象浩然。”

陆游说道“王仲信，博闻多识，善画名世。”

王之野赞曰：“石门山，我曾去。两峰壁立如门，高数十丈。洞东高崖，瀑布飞卷七百尺，风散而为雨，晴日化而为青虹。仲信神笔，摄人心魄。”

陆游道“此乃二十多年前见赠。惜之，人已去世。”

王之野念陆游题款“王郎书逼杨风子，画亦平陵蜀两孙。岂是天公憎绝艺，一生憔悴向衡门。”

又说道：“王仲信不慕富贵。”

陆游沉思道：“其父，奇才，过目成诵，藏书甚丰。父死，秦熺恃秦桧气焰，欲夺其家藏书，许以官职，命郡吏督办。王仲信号涕拒之曰，‘愿守此书一死，不换官也！那郡吏以祸福诱胁之，仲信皆不听。秦熺不能夺，乃止。”

王之野曰：“骨气！”

两人无语，静默。

陆游叹惋：“我有怀念之诗：二十余年别石门，灯前感旧欲消魂。”

王之野走回书案边，端详青釉琮式瓶中插花，杜鹃独秀，花苞欲放。又俯身背手，细看案几上三块砚石。

他指一块说：“此乃极品，乃宋坑紫端石砚。草书用之，涩不拒笔，滑不留墨。”

陸游意爽，笑曰：“慧眼， 慧眼！乃吾初为吏，任宁德主簿时，好友张仲钦、朱孝闻别时赠送，至今四十年矣！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