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敖天
2024年1月,马奥尼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这个春节,约瑟夫·马奥尼又包了西红柿牛肉馅饺子,这是他在哈尔滨学的。他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美籍教授。他说,自己“是上海人,又是东北人”。
“上海是一座开放的大城市,我喜欢上海的一点,就是相当一部分居住在上海的人,都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我也算是一个‘新上海人。”馬奥尼笑着说,“我对东北也有很深的感情。我第一次来中国就是到东北。我爱东北人、东北菜和东北式的幽默。这或许是因为我来自阿拉巴马州,家乡人和东北人的性格很像。”
在来中国之前,马奥尼的履历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他曾经在金融界工作,后进入政府参与制定公共卫生政策,之后又踏进学术界,研究马克思主义。而在他看来,这几十年的每个转折,最终把他引向一条通往中国的道路。
马奥尼笑着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外人眼里,我的人生似乎经历了不少令人意外的转折,但对我来讲,这些转折又理所当然。如果你想要找到一项愿意学习并为之奋斗的事业,你就必须通过一个充满挑战的迷宫。”
马奥尼在阿拉巴马州的农村长大。那时,美国学校里霸凌现象司空见惯。“这让我特别讨厌校园恶霸,讨厌那些做坏事的人。我也非常热衷于帮助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试图了解社会不公的根源。上大学后,我曾前往中美洲和美国的一些贫困地区做研究。但那时,我还不清楚如何从社会正义的角度理解贫困问题。”
大学毕业后,马奥尼先在当地银行工作。“我很快就发现那是一个非常腐败的系统。当时有很多银行经常通过合法投资的方式,把一些巨富来路不明的资金‘洗白。我不想与他们为伍。”与此同时,在银行工作也让马奥尼看到美国社会巨大的贫富差距。他开始思考怎样才能为普通人做些事情。很快,他辞职回到大学学习国际卫生学,毕业后进入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工作。
这段经历让马奥尼对美国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观察。“我之所以离开银行业,是因为我想做一些好事。我一开始负责跟生活于工业污染地区的居民们沟通,了解他们的健康状况。但我很快发现,当我试图帮助那些受苦的人时,依然无能为力,因为政府部门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情。我们的拨款由国会决定。这意味着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照顾国会议员的利益,而不是为普通人服务。”
马奥尼举了一个例子:他所在的部门曾在调研中发现,当时的医院每年都会进行大量不必要的背部手术,这些手术不但浪费了政府的医疗补贴,也对患者的健康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于是,他所在的小组发表了一篇论文,揭露这个现象,试图推动政府对此问题的监管。
出乎马奥尼意料的是,这篇论文很快就被迫撤稿了。“有一个很有影响的国会议员利用权力向我们施压,威胁将我所在部门的拨款‘归零。这名议员本身就是外科医生,并与美国外科医生协会关系密切。压力之下,我们不得不公开撤稿,而这些外科医生可以继续靠病人和政府提供的亿万美元,维持他们奢侈的生活方式。”
这一事件让马奥尼对美国现实深感失望:“那时的我已经不太相信宗教了,但我不得不说,这帮人的伎俩简直就是魔鬼的行为:他们做着伤害病人健康的手术,然后把公共资金送到有钱有势的人手上。这是一种系统性的腐败,我不想与这帮人有任何瓜葛。”
1998年,马奥尼在辽宁大学与学生合影。
马奥尼又一次辞职,回到学校攻读博士学位。“但在读博之前,我希望能在国外工作一年,获得更多的国际经验。”就在这时,一位曾在中国工作的朋友联系了马奥尼,问他有没有兴趣到中国沈阳工作一段时间。正处于“事业空窗期”的马奥尼果断接受邀请。他与中国的缘分,就此开始。
1998年,马奥尼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
在马奥尼眼中,当时的沈阳正处于艰难时期:“我刚到中国时,沈阳的经济并不好,还面临着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除了在辽宁大学教授英语和美国历史外,马奥尼也为沈阳市环保局提供建议。他还利用假期前往北京、广州等多个城市旅行。
尽管那时的沈阳城市发展面临诸多挑战,马奥尼却敏锐地察觉到,当时的沈阳政府正在努力解决问题:“从社会治理的角度讲,那时中国人已经弄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们知道如何把事情做成。”但中国人究竟弄明白了什么?那时的马奥尼很难系统地描述出来。他决定将中国作为自己的博士研究方向,以解答自己心中的“中国成功之谜”。
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马奥尼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唯物辩证法。这让他豁然开朗:“我之前的许多经历,瞬间有了一个解释。与此同时,我也逐渐发现,中国人社会治理上的成功,正是因为中国人在实践中运用了唯物辩证法。”
2023年,马奥尼在深圳参加国际会议。
马奥尼说:“自工业化进程开始以来,西方变得极为富有和强大,这也让许多西方人走入了历史终结论的怪圈,误以为自己已经掌握‘真正的科学‘真正的逻辑和‘真正的政治。而中国则在科学分析手段和辩证法之间架起了桥梁。这让中国人在拥有强大的分析能力的同时,保持对矛盾的正确认识以及自我批判的能力。”
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马奥尼曾多次来华进行田野调查,与农民、工人和企业家等不同社会群体进行深度交流。
他说:“虽然中国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存在着许多差异,但是,他们对‘发展是持有共识的。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相信,自己个人的发展与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发展是息息相关的,而之后10多年里中国的发展与中国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第一个田野调查对象是一个山西农村的五口之家。当时,这家的女主人和家中长子外出打工,另外两个孩子也在外读书,家中只剩男主人。马奥尼说:“我和男主人在炕上聊了超过两个小时。我最初的计划是,把他作为中国农民的‘代表进行采访,并为此准备许多有关农村生活的问题。聊到一半,男主人下炕为我煮茶。他边烧水边顺口问我:‘我觉得你们美国人也想做点好事,为什么你们不愿帮助巴勒斯坦人呢?”
这个问题让马奥尼吃了一惊:“这位住在山西农村的农民,也在关注和思考着地球另一边发生的事情。我顿时意识到之前准备的那些问题有多愚蠢。与其问一堆强加于他的问题,我更应当去听他聊一些他真正感兴趣、真正思考过的话题。在之后的调研过程中,我放弃了之前准备的所有问题,改为请受访对象畅所欲言,我也因此得到许多从未预料到的答案。”
在中国从事研究多年后,马奥尼说,自己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决不能低估中国人民,尤其是中国农民的智慧。很多中外学者在与中国老百姓沟通时,都爱带着‘预设答案去问问题。但事实上,中国老百姓对社会的认识往往比许多象牙塔里的学者更复杂、更真实。这种来自人民的智慧,也正是中国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
获得博士学位后,马奥尼先后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和大峡谷州立大学任教,并多次来华访学。2010年,他来到上海,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政治哲学与思想史专业教授,2020年起又兼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研究院资深研究员。
对马克思主义的长期研究和对中国现实的深入了解,让马奥尼对中国式现代化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在一次座谈会上表示,中国式现代化以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高质量发展、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等为本质要求,从根本上区别于以“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伪民主”等为主要特征的西方现代化道路。
马奥尼为学生开设了“马克思主义”“西方政治哲学史”等英文课程。他发现,学生们对他用英语讲的马克思主义很感兴趣。他笑着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2010年刚来华东师范大学时,很多学生只是因为学校要求才来上我的课。今天学生选我课的原因一般有两种,一是我讲课‘很好玩。现在的学生都喜欢寓教于乐,教授上课时都需要有点‘戏剧性才能抓住学生。二是因为与2010年相比,如今对马克思主义感兴趣的学生越来越多。”
马奥尼觉得,当代中国青年正在用马克思的理论观察生活:“今天的中国青年是在全球化的商品经济中长大的一代,他们亲身体验了商品经济带来的社会和心理影响。”
他说,当代大学生对自己的劳动权益也有着更清晰的认识:“有些人认为中国大学生被惯坏了,因为他们没有吃过苦。我不这么认为。我的许多学生只是不喜欢‘我成天加班却让老板成为亿万富翁而已。”
马奥尼曾在中美两国大学工作。他认为,中国学生没必要“浪漫化地”看待美国大学:“我的女儿现在就在中国上大学。她也研究过美国大学,但我和她都不觉得美国大学能为她提供更好的资源。”马奥尼说,美国大学正处于长期的衰落阶段,大学学费越来越高,学位的价值却在降低。大学教学人员与行政人员的工资差距拉大,这也严重影响教学质量。即使是排名靠前的大学,带给学生的价值也在下降。
多年来,马奥尼一直关注着中国的民主制度建设。他认为,两会体现了中国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两会代表委员十分多元,囊括了中国来自不同群体、不同领域的人士,并为他们提供了分享其智慧的窗口。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研究中国民主决策的过程,并曾旁听上海市政协举行的会议。与西方议员不同,两会的代表委员并不是政客,而是关注国家社会发展的公民。通过两会,他们有机会直接参与到法律与政策制定的过程中。”马奥尼表示,作为中国特色的民主制度实践,两会代表委员在共识基础上进行建设性讨论,这样的场景在陷入政治撕裂的美国国会难以看到。
在中国多年,马奥尼也一直在思考中国道路、中国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他在不久前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在社会进步过程中,一些古老的价值观可以超越历史。在中国,“和谐”“大同”等价值观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概念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在良政善治理念的推动下,“传统的中华文明和文化价值观也在与时俱进”。
2023年,马奥尼在乌克兰进行田野研究期间,手持乌语版《资本论》第一卷。
他认为,中国传统思想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长期以来的一个特征就是取各家之长,在变革中适应。“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既强调‘小康等儒家概念,又推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家原则,甚至也对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敞开大门。”
去年,马奥尼去欧洲多国进行了一个半月的考察。回到上海后,他在文章中充满感慨地写道:“没有中国,就没有共同发展的机遇,没有强大的贸易伙伴,没有抵御气候变化和未来流行病的堡垒,面对美国霸权就没有喘息之机,在遭到外来军事政治干预,主权不断受到威胁时,国家安全就无从谈起。”
他说,很多欧洲人问 ,“我们在中国有未来吗?”这个问题在全球南方国家已经有了答案:没有中国与各国的携手并进就没有未来。“美美与共”就是“中国成功之谜”的谜底。
约瑟夫 ·格雷戈里 ·馬奥尼
1970年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1994年担任美国公共卫生官员。1998年赴辽宁大学任教,2003年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获博士学位。2010年赴华东师范大学任教,并任政治学研究国际中心执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