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平台上推荐的“高薪”工作

刘亚 梁爽

2023年12月的北京，气温早已降至零下，天黑得愈发早了。赶在下午5点日落之前，北京市通州區劳务市场迎来最后一波招工。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大声说着日结工的招聘需求。寒冷的天气挡不住务工人群的热情，大家纷纷围住“工头”报名。

这样的情形在年近50岁的李齐富和张文娟夫妇身上已上演了无数遍，但最近他们决定放弃了，因为这些招工条件大多限制年龄在35岁以下，临时工已不再适合他们。

找不到工作，意味着在北京每多待一天，就要多花一天40元的房租，即便早餐是开水冲麦片，午餐是10元钱的盒饭，晚餐在出租屋里做青菜煮面，对夫妇俩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目前他们暂时住在劳务市场附近的一处出租屋里，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没有窗户，没有洗漱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两张小桌子。《方圆》记者跟随他们进入房间后，空间已很局促，只能坐在床沿和夫妇俩说话。

他们告诉《方圆》记者，之所以“滞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此前在一家快递公司工作的工资尚未结清，这一直是他们的心病。

直播间里直聘快递员

李齐富夫妇年近50岁，此前一直在山西老家打工。做过停车场管理员、餐厅服务员，也算在各种行业里摸爬滚打过，虽然挣得不多，但足以撑起在老家过生活。

随着儿女长大在外工作，两人的生活也变得有些枯燥。2023年5月的一天，李齐富在刷直播时，看到一名男主播正滔滔不绝介绍一些大型快递公司招聘快递装卸和分拣员。

“快递公司直聘、包吃包住、高薪、月结工资”，这些字眼很快吸引住了这辈子从未外出务工的李齐富。通过直播间里展示的电话号码，李齐富加上了主播微信，对方很快给他发来了一家快递公司的招聘简介。

尽管对出门打工还有一些不确定感，但对方一直很热情地告诉他：“来吧，我们这包吃包住，工资也比你在老家多多了。”于是，李齐富和张文娟当即买了火车票。绿皮车晃晃悠悠到了终点站，一位男子接到了他们，并把他们安顿在了公司的集体宿舍里。

从2023年5月到7月，他们按照所谓的“老板”王大林的安排，从事快递分拣工作，按照“两班倒”的排班，每天工作时长达12小时。但3个月里，他们各自只拿到了2000多元的工资，与最初招聘者承诺的薪水相差甚远，其余的工资就一直拖欠着。

2023年7月13日，两人因迟迟拿不到工资被迫辞职后，多次向快递公司讨要工资，但公司称工资已经给了王大林，而这个王大林到底属于哪家公司，甚至人在何处他们都不清楚。李齐富和张文娟找不到负责招聘自己的“老板”，也拿不到工资，再后来甚至无法联系到他了。于是，李齐富拨打了12345热线并向当地劳动监察大队反映了相关情况。

北京市通州区检察院检察官来到李齐富和张文娟的出租屋内了解他们的情况。（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滞留”在北京，夫妇俩不得不面对入不敷出的现实，将日常吃住的花销降到最低。为此，他们听了其他工友的建议，从此前公司提供的宿舍搬到了通州临时工机会最丰富的劳务市场。零件厂、物流厂、餐饮店，夫妇俩轮番干起了临时工。有一次，李齐富在物流公司搬运重货时，不小心脚被砸伤，也没去医院看，只在出租屋里躺了一星期，又继续去干活了。

夫妇俩不是没有想过维权，他们去附近的律师事务所打听，发现写一纸诉状至少要500元，这对他们来说太贵了。于是，走投无路的他们借着回老家看望年迈父母的机会，找熟人写好了申诉材料，又一次回到北京。

检察机关破解讨薪僵局

李齐富夫妇遇到的情况并非个案。“基于我院研发的民事支持起诉大数据模型，结合与区人力社保局的‘一案四函线索移送机制，我们发现快递工作人员这一群体遭遇的欠薪问题较为突出。”承办该案的北京市通州区检察院检察官孙亚丽告诉《方圆》记者，“劳有所得是民生大事，我们结合通州区物流行业分布较为集中、快递行业涉及的劳务市场需求大的特点，对此领域的欠薪问题持续关注。之后在检察院控申窗口部门移送的线索中发现了李齐富夫妇追索劳动报酬的申诉材料，结合申诉内容，我们与劳动监察大队开展协作，共同调查核实，确定了李齐富、张文娟二人的案件线索情况属实，决定受理此案。”

孙亚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齐富夫妇俩的情形。“夫妇俩是很纯朴的人，他们找到检察院时，因为缺乏专业的维权知识，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精力，在北京的生活也举步维艰。”孙亚丽说，通州区检察院民事检察部确定受理此案后，经多方调查发现，李齐富和张文娟在直播平台上看到的招聘信息系快递公司外包的第三方劳务公司发布，并非宣传中所称的“快递公司直聘”。李齐富和张文娟曾与劳务公司招聘负责人签订过用工协议，但以“代为保管”的名义被收走。二人给检察机关提供的只有向王大林催要工资的少量聊天记录和零星的工作打卡记录等。从现有证据来看，根本无法确认劳务关系和用工薪资。讨薪支持起诉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办理此案的北京市通州区检察院检察官正在研究案情。（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证据太少，如何确认两名快递员的劳务关系和被拖欠薪酬的数量呢？

“二人在直播平台应聘，但直播平台的招聘信息并非快递公司发布，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实际与哪家劳务公司签订的用工协议，也未能保留书面合同，向检察机关提供的仅仅是其工友类似的劳务合同和一张微信小程序用工打卡截图，而当时负责招聘他们、发放工资的王大林等人也不知所踪。”孙亚丽说，“尽管如此，我们在办案中发现了快递公司用工小程序打卡的证据突破口，要求快递公司核实二人的用工时长、身份情况，从而为调解工作找到了方向。”

几经转折，孙亚丽找到了快递公司的人事负责人，结合《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條例》向其释法说理，建议该公司先从内部用工打卡小程序上核实李齐富夫妇的身份信息及具体工作时长，结合同类型用工协议查清薪资数额；融情于法，督促该公司清偿二人工资，后续再依法向相关外包公司或责任人追偿等。

终于，检察机关督促快递公司人事负责人于2023年9月5日向张文娟、李齐富支付工资尾款。至此，从决定受理此案起不到10天时间，李齐富和张文娟顺利拿回被拖欠工资并与用工方达成和解。此案以诉前调解的方式结案，既减少了当事人诉累，又促进矛盾化解在初期，实现了案结事了人和的办案效果。

新业态劳动者权益保护之困

“在办理此案的过程中，我们还结合我院民事支持起诉大数据模型进行同类型案件线索筛查，发现有类似线索。于是进一步与快递公司沟通，不仅督促快递公司支付了另一名快递工作人员被拖欠的工资，还要求其进一步排查被欠薪快递员的人数和薪酬发放情况，并完善公司用工外包机制，严格对外包公司的资质筛查，规范用工行为，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引发矛盾，影响企业的市场口碑、社会形象。”孙亚丽介绍说。

另外，在调查此案的过程中，检察官关注到部分短视频平台上存在“黑职介”利用直播形式发布虚假招聘信息的情况，并发现涉案劳务公司位于河北省廊坊市，其劳务外包行为管理不够规范，相关管理人员拖欠多名快递工作人员薪水。在搜集和整理相关信息后，检察官向本院行政检察部移送线索，建议与行政机关深化合作，打击“黑职介”违法活动，并加强对直播平台的新型用工招聘形式的关注和管理。随后，向河北省属地检察机关移送民事检察线索，建议对涉案劳务公司开展调查，督促其规范用工行为，强化对招聘人员的监管，强化京津冀协同治理、共同预防和化解欠薪矛盾。

“因网络直播应聘的方式属于新业态用工形式，在劳动者权益保护方面存在着一定的监管难度和短板，需要相关职能部门联动配合、多措并举，共同化解矛盾、推动问题解决。”孙亚丽告诉《方圆》记者。

通州区检察院副检察长李峥说，相较于传统行业，新业态行业在就业形式、雇主关系、工作时间、工作内容等方面更加灵活，业务需求的变化可能导致劳动者就业的稳定性较低。此外，新业态行业的快速发展中，部分企业为追求快速扩张，可能忽视对劳动者权益的保障，导致劳动者权益受到侵害的风险增加。目前由于相应的法律法规和制度保障还不够健全，在规范和推动新业态健康发展上，理念方法要时时更新，相关部门要在协同履职中凝聚强大合力。

针对网络直播招聘等新业态用工形式，劳动者权益保护主要面临用工双方的权利义务关系不明确；用工合同签订不规范；工资支付保障不充分；多数劳动者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导致社会保险缴纳不全面；存在虚假招聘信息，直播过程监管难度大等问题。争议点主要集中在是否存在劳动关系或劳务关系、工资支付标准及方式、加班工资及休息休假等福利待遇问题、工伤认定及赔偿等问题。

据李峥介绍，在保护新业态劳动者权益方面，通州区检察院坚持“治已病”与“治未病”并重，通过“线上加线下”双渠道加强法律宣传和普法教育，送法进社区、进乡村，将普法工作常态化开展，帮助劳动者提升法律意识和维权能力。

自从被拖欠工资的事情发生后，李齐富就把手机中的短视频平台删除了，“我再也不会看这些东西了”。（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2023年6月，通州区检察院与通州区人力社保局通过联合会签《关于建立通州区根治欠薪协作机制的意见》，建立起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检察监督和劳动监察协作机制。另外，该院还积极探索建立起“支持起诉+N”多元工作模式，对内实现民事检察与刑事检察、行政检察、司法救助等融合履职，对外与通州区法院建立农民工讨薪办案“绿色通道”，与通州区司法局、人力社保局等联动开展矛盾调处、法律援助等工作，为劳动者提供更加全面的法律保障；另外，针对新业态用工形式的特点，以科技赋能“护薪维权”，充分发挥大数据模型的效能，拓展案件线索来源，锁定重点关注领域，提升办案质效。

“针对快递行业劳务外包不规范、欠薪问题频发的情况，我们从个案办理延伸至类案治理，选择‘双十一快递需求量暴增的关键节点，联合劳动监察大队与快递公司、劳务外包公司等开展座谈，督促快递公司加强对劳务外包公司的资质审核和日常管理，助力维护北京城市副中心劳务市场稳定有序。”孙亚丽最后说道。（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