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杰,何魁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珠宝学院,北京 100083
中国传统造物思想是先民在与自然的对抗中不断发展继承的宝贵遗产,对中国美学思想以及造物设计的发展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在诸多事物上都可以看到其影响,如建筑、金工首饰、文房用品等方面。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当代设计学发展不再是一味的模仿西方设计思维,而是走出了属于中国的设计方向。
中国首饰的发展拥有悠久的历史,从原始社会一直延续至今,历史上也出现过诸多设计制作精美并扬名中外的首饰作品。中国设计也不断在国内外市场上崭露头角,如何用更好的设计打动消费者,促进珠宝产业的增长是当下珠宝设计师和从业者需要考虑的[1]。尽管中国的珠宝首饰发展历史源远流长,但随着珠宝首饰行业的不断发展以及消费者审美思想的转变,诸多问题也不断出现,如行业增速下滑、产品同质化问题突出、品牌战、渠道战、价格战盛行,以及直播电商冲击等。“文质彬彬”思想是形容君子修养的,但作为传统美学思想的体现,可以视为“美善结合”的一种表述。不仅指出美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更是把其与时代以及社会联系在一起,“彬彬”即是个人造物活动的人性化和现实化[2]。文质论于当代首饰设计的运用和启发是当代首饰设计师所需要重视的。
《论语·雍也》:“子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孔子看来“文”是人文教化、言辞艺术、外在礼节,是君子的表征,“质”则是一个人固有的、内在的道德品质,如仁义礼智信,也就是以仁义为中心的道德修养。“野”指粗鄙,缺少适当的文饰和修养,是质的专横与自闭。“史”就是华丽的虚饰,不切实际。故“文”胜“质”和“质”胜“文”都是偏离的,孔子主张要文质彬彬,让“文”与“质”相得益彰,既要有文化修养,又要贴近生活,二者任何一方太过突出就会破坏平衡,只有相互配合,秉持中庸之道的适度原则,才能够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3]。“文”的思想其实在礼乐文化中就有所体现,古人曾通过各种造物活动来彰显礼乐文化的重要性,《左传》:“器以藏礼”体现了中国古代的这一特色,古代器物无不体现着当时社会的精神文化和礼乐制度。在进行礼乐仪式时,器往往作为这种制度的外在表现形式出现在诸多场合,即器为“文”礼为“质”。《卫灵公》篇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在儒家思想中“质”的表达是通过“文”来实现的。因此“文”与“质”的关系实际就是孔子用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去看待何为君子修养的一种关系[4]。
我国设计学起步较晚,但悠久的历史遗留下的传统文化以及哲学思想为设计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土壤。无论是“天时地气材美工巧”还是“制器尚象”又或者“天人合一”都是古人在进行造物活动中总结的宝贵经验和哲学思想,在当代设计中依然有着深刻的指导意义。
“文质彬彬”的设计思想即体现为事物内外的辩证统一。人们在进行造物活动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器物的外在形式美,也就是器物的“文”,同时也是受所处政治经济和生活环境的影响,这些影响在器物上的体现就是器物的“质”[5]。这一设计思想很好的体现了中国古代中庸之道的思想核心和美学境界。“文质彬彬”在当代首饰设计中的应用多体现在首饰的纹饰、材料、装饰、外观和功能与内涵、思想等的和谐统一,同时也是对人类在首饰设计活动中关于根本需要和终极目标的思考,通过对“文”与“质”的思考嫁接到首饰设计中,并由此规范指导人们的首饰设计加工的造物活动。
摈弃“文胜质”与“质胜文”两种片面倾向,做到“文”与“质”的辩证统一,即是孔子所提倡的“文质彬彬”,体现在造物设计中展现的是种和合之美。首饰设计中的“文质兼备”可以理解为“文”是在首饰上的外形与风格设计,还从材质与工艺的角度赋予首饰审美追求,“质”即是通过政治、经济、生活以及宗教等方面给予首饰特定的涵义。
“文”与“质”的思想在首饰设计上是一种“和合之美”的体现,这与《周易》的“道器合一”造物思想以及《考工记》中“天时地气材美工巧”的造物法则有相通之处,二者相互印证。“道器合一”强调物质形态的重要性,同时也重视设计符合和体现自然发展规律,“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则是从自然和人为的角度出发诠释了造物活动所需要考虑的因素以及一种辩证统一的思想。通过对“文质”与“道器”关系的探究以及“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因素的分析,从中发现传统造物设计蕴含着先民深刻的哲学智慧,也加深了对“文质彬彬”造物思想在现代设计中运用的理解。
“道器”出自《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也将器与道分为物质与精神,二者也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强调在造物过程中要同时满足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要使得造物的功能性和审美性统一起来,这种“道器合一”的思想与儒家的“文质彬彬”一脉相承。二者思想都可以在礼乐文化中得到印证,这尤其体现在祭祀之礼中,各种礼器的规格、形式、纹饰都有对应的等级区分,它们形成的这种礼乐制度捍卫者的地位,维护者社会稳定。在这种情况下,礼器的功能性和社会性实现了“器”与“道”、“文”与“质”的交融统一[6]。从“文质彬彬”中“文”与“质”之间关系的比对分析,映射到首饰当中不仅符合传统文化中的中庸之道,也契合了古代传统首饰以及造物思想的设计原则。
《考工记》中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是全文的核心造物思想。在进行造物活动时,优先考虑这四点要素,实现人与自然的结合[7]。这种“合以求良”的造物思想与“文质彬彬”的观点不谋而合,强调顺应自然,其核心是和合,即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共处相辅相成的关系,通过把握和利用自然规律,在进行造物活动时将“天时、地气、材美、工巧”结合在一起[8]。体现在器物上是“文”与“质”的辩证统一即“彬彬”,是极具中国民族性的一种造物思想(图1)。
图1 首饰中的“文质彬彬”设计原则(笔者绘)Fig.1 Jewelry in the "civilized" design principles(drawn by the author)
所谓“天时”是指顺应天时,《考工记认为》:天有时以生,有时以杀;草木有时以生,有时以死,石有时以泐,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此天时也—天有生杀予夺,草木有生死枯荣,石头会碎裂,水会冻冰也会润泽万物,事物的自然规律和时代赋予的特性这些都是天时。在当前设计观点下,我们意识到天地间的万象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变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设计者视角下进行设计,都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因此,外界因素对于造物的影响至关重要。设计和造物应当从整个自然与时代的系统中出发,融入“文”与“质”在“天时”中的精髓(图2)。
图2 天时(笔者绘)Fig.2 Timeless (drawn by the author)
充分考虑外界因素对造物的影响,强调一切事物要从整个自然与时代的系统中出发进行设计,即“文”与“质”在“天时”中的体现。以玉石为例,它在普通匠人手中可能只是普通的材料,而在大师眼里则可能成为艺术品(图3)。真正的“文质彬彬”首饰的诞生,需要考虑到所有适宜的因素和条件的聚集,这其中就包括对“天时”的把握和理解。设计者要善于把握时代特征和自然规律,将这些元素融入设计过程,使得首饰更符合整体和谐的原则。这一设计理念旨在通过综合考虑天时因素,使得设计在具体时空背景下能够更富有灵性和深度。
图3 杨树明作品―《风雪夜归人》[9]Fig.3 Yang Shuming Work --Wind and Snow
“地气”是指不同地域、文化、气候、温度的差异,二者都是客观条件。《考工记》举例说:橘窬淮而北为枳,瞿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橘生淮北则为枳。另外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郑国的刀,宋国的斧,鲁国的弯刀,吴越的宝剑,换了一个地方就铸造不出来,这也是地气有差别导致的。综合考虑地域文化与不同环境对造物的影响是“地气”的设计理念,也是“文质”思想于“地气”中的体现。
古代先民们在进行造物活动时都会先观察季节气候的变化再进行造物构思。比如,在提到弓箭的制作过程时,其曰:“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典体,冰析爵”。也就是在制作弓时,工匠在第一年冬季制作弓的主干,第二年春季制作配件,夏季设计弓弦,秋季组装弓箭,于冬季校正弓箭整体,最后在第三年春季配上弓弦,在弓箭的整体制作过程中,工匠充分考虑和利用了天时地气的转换,从而制作出优美精良的弓箭[10](图4)。
图4 地气Fig.4 character of the earth (i.e. its surroundings)
藏族首饰的设计风格通常受到藏族当地文化和传统的影响。这些饰品常常采用线条简单而富有装饰性的设计,反映了自然元素、藏族服饰和民间传说。天珠作为藏族首饰的代表更是备受追捧,带有独特的宗教和神秘属性。藏族首饰在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中,为适应漂泊不定的居住习惯,人们逐渐形成了这种把“财富穿在身上”的习惯。对藏民来说,首饰担当的角色是多元的,首先是佩戴装饰的饰品,然后是财富积累的手段是财富的象征[11]。藏传佛教对藏族首饰的影响的非常深远的,在首饰造型和装饰纹样上均有体现,可以说藏族首饰是围绕着藏传佛教而诞生的,这是藏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藏民追求幸福平安的朴素世界观的体现。这种在当地文化与环境影响下创作出来的首饰即是“地气”与“文质”思想的结合(图5)。
图5 藏饰—天珠[1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工作队藏,塔什库尔干县吉尔赞喀勒墓地出土Fig.5 Tibetan jewelry - dzi beadsCollected by the Xinjiang Work team of the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unearthed from Tashkurgan County Gilzankal cemetery
藏族首饰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天珠,作为藏族七宝之首,它承载了藏族文化,是他们民族特性的自我延伸,是“地气”对首饰影响的典型代表。在藏族社会中,天珠因其悠久神秘的起源、难以复制的工艺以及神秘的象征意义而成为最为贵重的珠饰之一[13]。如今,它已经发展到了“一珠一价”的程度,作为本身材质仅是玛瑙的首饰而言,天珠在珠宝市场上颇具传奇色彩。
在“文质彬彬”中,“材美”具有重要的意义。造物活动在进行时需要有坚实的材料支撑和精湛的工艺技术,二者的有机结合是取得成功的关键。这一法则同样适用于首饰设计,其中的“材美”最初体现在材质的珍贵与美丽,这也是古代首饰能够成为皇室贵族佩戴的重要原因之一。当代首饰的“材美”同样不局限于材质的珍贵,只要能表达设计师观念的材质如皮革、塑料、木头、粘土等都被用作首饰。材料的质地、色彩、触感、形状等都是材质美的体现,在进行首饰设计时需要充分考虑并加以体现(图6)。
图6 材美[14]Fig.6 Material Beauty
狭义的“工巧”是指工艺的巧妙,包括俏色、镂空、微雕等,而广义的“工巧”包含了寓意、搭配、工艺等。从开始的技艺精湛到现在则是指工艺之精巧,构思之巧妙,搭配之协调。随着工业时代的崛起和先进机械技术的不断进步,当代珠宝首饰设计对工艺的重视日益突显,但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如何展现首饰的艺术性,体现设计师理念的创作形式逐渐盛行,即构思之巧妙。通过不同材质和工艺的结合体现不同的寓意即搭配之协调。“材美”和“工巧”作为造物活动的考虑因素,涉及了自然材料和人工两方面,但都是人的主观因素影响。
程学林的《白富美―福至平安》(图7)同样是以蝙蝠为主要元素,结合当下语境,赋予材质传统与现代设计意象的结合。首饰材质为白贝母、翡翠、金属,形制为平安扣、蝙蝠,两两结合即是“白富美”这一充满现代气息的祝福语,这种搭配和寓意的巧妙就是“工巧”的体现。首饰的“材美”与“工巧”在这件作品上都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图7 程学林作品《白富美―福至平安》[15]Fig.7 Cheng Xuelin's work "White Fortune - Blessed to be Peaceful"
“文质彬彬”中的“文”前文提到是物质外在的体现,在这里也可以理解为“材美”和“工巧”的一种体现。而“天时”与“地气”在四因素中具有基础和根本的地位,造物活动与自然关系是一种辩证统一的关系,只有尊崇自然规律,才能进行好的设计,也意指人造物和设计必须符合自然规律。首饰的发展随着时代而变化,有着一定的随机性,遵循其规律寻找符合当下“天时”与“地气”的首饰设计才是当代首饰设计的机缘,也就是首饰设计中的“质”。
总之,“天时”、“地气”、“材美”、“工巧”不是简单的造物经验,其中蕴含着古人深刻的哲学观,是建立在阴阳五行观念之上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器物上的体现[16]。工巧,不仅仅是指创作者对首饰制作工艺的全面掌握,更多的是其对作品造型、色彩、装饰等的全面考量,能以适合、适度的原则最大限度地呈现首饰艺术的美感。结合“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回归传统的造物思想和艺术审美上,文质论的运用和《考工记》造物法则的当代再诠释是当下首饰设计师需要重视的,只有考虑全面,充分融合四要素,“文”与“质”相互支撑,才能使得当代首饰设计真正崛起[17]。
文质论下的首饰设计是在继承中国传统美学的基础上进行创作,将其运用在造物设计当中使作品体现出中国独有的“天人合一”“和合之美”的审美理念,是独具民族性的首饰设计方法。“文质彬彬”思想要求我们把“文”与“质”相结合,有选择的把不同方面的因素、条件等辩证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设计理念使得首饰能达到理性与感性、形式与内容、思想与行为的统一[18]。这不仅仅是对设计师创作的要求,也是对作品综合性的考量。
纵观当代珠宝首饰市场,真正留存下来且经久不衰的作品往往都是带有自身独特设计理念的。陈世英的《悟禅知翠》(图8)利用“蝉”与“禅”同音,无声的倾述着五千年的中华文化故事,竹叶上的纹样,参照商代铜器上的“蝉纹”雕刻而成,蜿蜒有致,互相连接扩展。任进的《敦煌飞天》(图)系列同样把传统文化的精髓搬进了首饰当中,当舒展的蝶翅与敦煌石窟的“飞天”形象相结合,首饰便具有了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体现在设计师巧妙地将文化、历史、艺术、自然等元素巧妙地融入首饰设计中,使得作品不仅仅是一种装饰,更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和传承。
图8 陈世英作品―《悟禅知翠》胸针[19]Fig.8 Chen Shi-ying's work- "Enlightenment Zen Knowing Jade"Brooch
图9 任进作品―《敦煌飞天-胸针》[[2200]]Fig.9 Ren Jin's Works- Dunhuang Flying Sky - Brooch
儒家文质论中蕴含的造物设计思想对于当今首饰设计具有现实意义,孔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提出了以“礼”为治国规范,以“仁”为思想核心基础的理念,为当时的政治思想内容奠定了基础,即现代意义上的秩序与制度。这其中蕴含的美学思想不仅表现为“质中有文、文中有质”,还强调了“文以显质、因质显文”,相较于春秋时代主张的“美善同义”更为先进[21]。文质彬彬所提倡的中和之美,即“尽善”亦“尽美”的辨证美学思想,注重内在品质与外在形式的统一,对当代首饰设计具有深远的启示。
孔子的文质论深刻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造物观,成为造物实践活动的思想准则之一。在消费主义思想泛滥,首饰设计的内容和形式脱离实际的当下,文质论思想下的首饰设计理念对于“庸俗、空洞、浅薄”的首饰设计乱象具有“正本清源”的现实意义,推动首饰设计向更为合理化和规范化的方向发展。
孔子的文质论为首饰的文化映射和情感表达提供了有益的设计指导。首饰作品成为设计师与观众情感共鸣的桥梁。在观赏首饰时,不再仅仅关注其材质、工艺和纹饰,而是深入分析其“文”的表现,理解其内涵的“质”。文质论要求设计师从传统文化中挖掘符合现代首饰设计的思想,使其成为理论指导,做到古为今用,使传统美学与当代首饰设计相结合,推动首饰设计逐步实现合理化和规范化。
在“文质彬彬”的理念指导下,设计师更注重首饰的内在品质,追求在材料、工艺与内在思想之间达到平衡,创造出更受欢迎且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作品。这样的设计思想赋予首饰作品更具深度和内涵,引起人们对首饰的共鸣,同时也有助于首饰在市场的大环境下真正留存下来。
总的来说,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和人文内涵富含深刻的哲理,对当代生产活动产生深远影响。在深入理解和领悟传统造物思想的基础上,对当代设计学理论的发展和教学提供了重要启示。这一过程从“道器合一”到“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再到现代主义所提倡的“形式与功能统一”一脉相承,皆以“文质彬彬”为中心表现其设计思想。对于现代首饰的发展与展望而言,“文质彬彬”的造物理念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首饰在内容与形式之间进行辩证统一,体现了适度的设计理念,规范了人们的造物活动。正是“文质彬彬”为当代首饰设计的本土化发展提供了清晰的思路,为国内首饰设计的民族化铺就了一条充满前景的道路。这种深刻的理念不仅指导着首饰设计者,也在更大范围内影响着整个设计思维,为寻求创新与传统融合的中国设计理念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