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海客
从曹植的《洛神赋》到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古人留下的文字与图像,总给我们以无限遐想空间。“洛神”的历史原型—甄夫人,她的遭遇同样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这位“惠而有色,姿貌绝伦”的美人,先是被许给袁绍的次子袁熙,在袁氏落败后,她又被曹丕迎娶为妻。再嫁后的甄夫人,风评依旧极佳,且颇受婆婆喜爱。但就是这样一位人人称颂的贤妻,却在她的丈夫曹丕称帝以后、自己距离皇后之位也只有一步之遥时,突然被赐死,给后人留下了无尽叹惋与好奇。
許是念及冤死的母亲,魏明帝曹叡在其父曹丕驾崩后,并没有为他送葬。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群臣无奈,只好对外宣称:“明帝将送葬,曹真、陈群、王朗等以暑热固谏,乃止。”这场闹剧虽然暂时被蒙上了一层遮羞布,但到了曹魏末年,曹叡的“不孝”行径竟再度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传言说:曹叡逼杀了自己的嫡母郭后(即郭女王)。南朝宋史学家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援引鱼豢《魏略》、习凿齿《汉晋春秋》,便持这种观点。
其实,不论是捕风捉影,抑或确有其事,这些说法的立论前提都离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曹叡的生母—甄夫人。因她不同寻常的死亡,留给后人无限遐想。曹丕为何要赐死甄后?这应当是厘清这些纷扰的关键性问题。
一、因爱登后:“躺赢”的郭女王
坊间传闻,甄夫人与曹植似有难以言明的关系。在一些好事者看来,曹植《洛神赋》中的神女“洛神”,正是以甄夫人为原型的。后人的无端臆想,显然只能提供一条错误方向。《三国志》中的甄夫人非但没有红杏出墙,反而有两个备受时人称颂的优点:其一是“孝”,其二曰“贤”。“孝妇”出自卞夫人之口,可以说是婆婆对儿媳妇的高度肯定。
至于“贤”,也有不少事迹能证明。如,甄夫人在成为曹丕的妻子后,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下劝说曹丕多纳妾;当自己的竞争对手—任氏将被曹丕遣走时,甄氏还多次为她求情,俨然一副“上惧有见私之讥,下受专宠之罪”的大妇形象。在封建社会,如此大度的作为足以令甄夫人贤名远播,以致她所在的家族—中山无极甄氏,都成了香饽饽。曹操、曹叡为自己夭折的爱子(曹冲)、爱女(曹淑)配冥婚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甄氏。
蹊跷的地方就在这里。据《三国志》卷五《后妃传》记载:“黄初元年十月,帝践阼。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这段记载有两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曹丕称帝后,并没有立妻子甄夫人为皇后,甄后之名系曹叡践祚后追封(文昭甄皇后)。其次,一向以贤德著称的甄夫人,竟成了一个“妒妇”;而曹丕也仅仅是因为几句怨言,便命人赐死自己宠了多年的发妻。何其荒谬?
联想到郭太后被逼杀的传言,史家司马光干脆在《资治通鉴》写道:“及(曹丕)即位,安平郭贵嫔有宠,甄夫人留邺不得见,失意,有怨言。郭贵嫔谮之,帝大怒。六月丁卯,遣使赐夫人死。”大抵是曹丕的表现太过突兀,司马光联想到甄郭二人之间的矛盾,令这桩宫闱谜案有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在现代流行的逻辑推理中,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的嫌疑就最大。司马光“超前”的想象力,与此不谋而合。按照他的逻辑,曹丕之所以会赐死甄夫人,就是因为郭贵嫔的谗言。故甄氏死后,郭贵嫔也顺利上位,于黄初三年(222)被封为后,成了曹魏政权第一位皇后。为此,曹丕还得罪了一众大臣。中郎栈潜上疏曰:
在昔帝王之治天下,不惟外辅,亦有内助,治乱所由,盛衰从之。故西陵配黄,英娥降妫,并以贤明,流芳上世。桀奔南巢,祸阶末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虔奉宗庙,阴教聿修。《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由内及外,先王之令典也。《春秋》书宗人衅夏云,无以妾为夫人之礼。齐桓誓命于葵丘,亦曰“无以妾为妻”。今后宫嬖宠,常亚乘舆。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也。
栈潜的分量并不高,但他在《谏立郭后疏》中的这番话,却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正如他开头所说,王后的位置很重要,帝王治理天下,需要一个优秀的贤内助。选择了对的人,就会像黄帝、虞舜那样流芳百世,反之则如夏桀、商纣王这般,国破人亡。那么,哪种人才是对的人呢?栈潜代表大家给出了答案:“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非世家女不得居后位,是时人的共识。如今,曹丕反其道而行之,要立孤女出身的郭女王为后,自然有不少人感到忧心。东晋时期的史学家孙盛,还将此事视作曹魏政权短祚的一个原因:“魏自武王,暨于烈祖,三后之升,起自幽贱,本既卑矣,何以长世?”
孙盛的看法虽然失之偏颇,但也抓住了一个重点:曹氏三祖在选择皇后的人选时,都倾向于出身不好的女子,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曹丕的举动,或许能解答这个问题。若是如栈潜所说,郭氏是“因爱登后”,那么曹丕赐死甄夫人,倒还能解释为“宠妾灭妻”,这也是司马光的观点。但问题是,就在郭氏被立为皇后的前五天,曹丕专门下达了一份耐人寻味的诏书—《禁妇人与政诏》。
二、《甲午诏书》:魏文帝的革新
这份诏书见于《三国志》卷二《文帝纪》,又称《甲午诏书》。标题《禁妇人与政诏》系严可均辑《全三国文》时所拟。文帝诏曰:
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
日人下仓涉认为,从曹丕本纪的叙述看,《甲午诏书》的发布与其后的立郭后之举应该是相配套的政治行动。二者之间,到底有哪种逻辑关系呢?不妨先看下曹丕颁布《甲午诏书》的用意。
在这份简单利落的诏书中,曹丕开宗明义地指出,妇人干政实为祸乱之根源。不用他过多强调,群臣也能立即明白,这说的是两汉四百年来太后干政的现象。从西汉初年临朝称制的吕后,到汉武帝初期的太皇太后窦氏,无不威凌皇权、盖压朝堂。及至东汉,皇帝屡屡早夭,太后的政治地位愈发突出,窦、邓、阎、梁、何……历任太后接连秉政,一个又一个外戚家族走上台前。
東汉末年,大将军何进干政的例子近在眼前。他与宦官之间的斗争,不仅加剧了朝堂上的矛盾,还间接掀起了乱世序幕。对此,曹丕不可能不警醒。在传统的政治体制中,外戚是皇帝侧近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权力的正当性来自皇帝本人。他们与皇帝有血缘关系,且是异姓,无法名正言顺地篡夺皇权,故而颇受皇帝信重。于是,外戚得以走出内廷,堂而皇之地站在外朝大殿上,与衮衮诸公共议天下大事。若皇帝年幼,外戚便有辅政之责,得以进一步地干预朝政。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曹丕这道诏书主要针对的就是对汉代以来太后临朝与外戚秉政的现象。“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太后无法临朝,权力受到极大限制;“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外戚干政也不再合法;否则,便是有违祖制,天下将共诛之。
要之,曹丕通过下达诏令,赋予其法令意义,使其成为一项“永为后式”的革新制度。《甲午诏书》的颁布,正是曹丕对两汉旧制的革新,通过新诏书的颁布,达到限制外戚权力的政治目的。值得注意的是,曹丕同时还要求:外戚“不得横受茅土之爵”,这令人想到陈群的发言:“陛下以圣德应运受命,创业革制,当永为后式。案典籍之文,无妇人分土命爵之制。在礼典,妇因夫爵。秦违古法,汉氏因之,非先王之令典也。”
黄初中,曹丕心血来潮,打算追封卞太后的父母。他的心腹陈群站出来反对,理由很耐人寻味。曹丕之所以追封卞太后的父母,是想要抬高其地位,以体现出其母的尊贵。但陈群却指出,“妇因夫爵”,即卞太后的尊贵应该依托于先王曹操,而不是用授爵于外戚、尊崇后族的方式。自古以来,“无妇人分土命爵之制”,秦时已违,汉承秦制,亦违背了这个道理。曹丕既然要革新汉家旧制,自然不能给外戚封爵。外戚没了爵位,他们行使自身权力的正当性又会被进一步削弱。
是以,曹丕给出了肯定答复:“此议是也,其勿施行。以作著诏下藏之台阁,永为后式。”
抑制、打压外戚,防止他们干政,这不仅是曹丕的主张,亦是以陈群为代表的汉魏儒学士人的想法。学者徐冲指出,这与东汉中后期以来儒学士人对于“汉代式”外戚权力的否定无疑是一脉相承的。不仅如此,以往多由外戚充任的内廷官,在曹魏一朝,也逐渐被儒学士人所把持,“是时,散骑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有个叫孟康的人,因为是郭女王亲戚的缘故,也被拜为散常骑侍,结果却遭到众人排挤,“于时皆共轻之,号为阿九”。
在此情形之下,甄夫人与郭女王的优劣势一目了然。
三、自好立贱:甄夫人输在哪
如前所述,郭女王封后与曹丕颁布《甲午诏书》是配套的政治行为。足见郭女王之所以能笑到最后,并非是“因爱登后”,而是出于曹丕对现实政治环境的考量。郭女王出身卑微,栈潜上疏反对时,直言曹丕此举“使贱人暴贵”。但他却忽略了,卞夫人也是倡家女出身。更加巧合的是,曹叡的两位皇后—毛皇后与郭皇后出身也都不高。
曹操、曹丕、曹叡,连续三代人,在立后时都倾向于家世不好的女子。曹叡的元配夫人虞氏在被废之前,还口出怨言道:“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虞氏与孙盛都认为曹氏祖孙“立贱”是导致亡国的原因之一,只是他们没注意到,恰恰是因为这几位皇后的出身卑微,才有效遏制了外戚干政的现象。终曹魏一朝,不见太后临朝,亦没有外戚秉政。
曹丕立郭女王为后,当然是因为喜欢并欣赏她的能力,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郭氏本一孤女,背后没有宗族势力。反观颇有贤名的甄氏,却出生在“世吏两千石”的无极甄氏。
尽管汉魏易鼎之际,甄氏一门不显;可前者之鉴(比如何进,在短时间内就从屠夫成了大将军)近在眼前,令曹丕不得不加以防范。
《三国志》卷三《明帝纪》注引《魏末传》记载:“帝常从文帝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
曹丕射鹿,“去母留子”,与他杀甄氏而立曹叡颇为相似。“鹿”字,古有王权隐喻之意。“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此开启了秦末群雄“逐鹿中原”这段历史。曹丕射杀母鹿而留鹿子,明帝悲恸不已,其泣非为母鹿,实为生母甄夫人也。
也许,如司马光所猜测的那样,甄夫人与郭女王的确有过矛盾。二人一个是旧宠,一个是新欢,即便甄夫人再大度,郭女王再懂分寸,她们也容易被裹挟前行。且二人就算有矛盾,那也再正常不过。但并不排除一种可能,曹丕欲逼杀甄氏,总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纵使郭女王不愿,甄夫人也容得下她,她们也终将成为敌人,进而被曹丕的“偏心”一锤定音。一人香消玉殒,一人荣升皇后。
在滚滚的历史洪流面前,无人能独善其身。曹丕欲改革旧制,遏制外戚势力,这是“永为后式”的大计。后宫中的两位女子,又岂能改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