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海客
2023年4月29日,河南安阳曹操高陵遗址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
自2008年12月考古工作者正式发掘曹操高陵开始,外界有关墓主人身份的争论,便从未停止过。但墓中出土的带有“魏武王常所用”字样的石牌、石枕,加之文献记载、墓地位置、墓葬形制、人骨鉴定等多方面因素,已足以将线索指向生前未曾称帝的魏王曹操。
安阳西高穴村大墓共发现两个墓室。被断定为曹操墓的是二号墓(M2),而用于陪葬的一号墓(M1),则被考古工作者推断为曹操长子曹昂的衣冠冢。尤值一提的是,M1与M2中发现了两把相同的铁刀,可能是赫赫有名的百辟刀。历史上,百辟刀铸成后,当时的顶级文学家—曹植與王粲,加上曹操本人,都曾撰文记述。
曹操在生前大力宣扬百辟刀,甚至在死后也将其带入墓中,足见百辟刀的存在是特殊的。甚至可以说,它在某个特定时期发挥出了作为兵刃以外的作用。这并非是孤立事件。汉末三国时代流传甚广的许多铸兵传说,虽然其中一部分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它们与天命、王权的紧密关联,却很难让人不产生遐想。
扬武御凶:永荷天禄百辟刀
百辟刀,通俗地说,就是百炼而成的宝刀,它代表着汉末三国时代铸兵工艺的巅峰水准。只可惜,这种宝刀并不能量产。曹操《百辟刀令》说:“往岁作百辟刀五枚,适成,先以一与五官将,其余四,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将以次与之。”以曹魏坐拥中原所拥有的庞大资源,在花费三年多的时间后,也才打造出五把百辟刀。因此,除曹操之外,只有寥寥几人获得了这把神兵利器。
曹植《宝刀赋》序云:“建安中,家父魏王乃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以龙、虎、熊、马、雀为识。太子得一,余及余弟饶阳侯各得一焉。其余二枚,家王自仗之。”两则材料互相印证,可知百辟刀共五把,其中曹丕、曹植、曹林(饶阳侯)各得一把,曹操自己留下了两把。曹丕、曹植系王后卞氏所出,可谓“根正苗红”;而曹林则因年幼,令曹操舐犊情深。甚至在临终前,他还将曹林的乳名“季豹”挂在嘴边(参见陆机《吊魏武帝文》)。
据M1中出土的铁刀,考古工作者推测,曹操将其中一把百辟刀留给了早已殒命的长子曹昂,作为其衣冠冢中的随葬品。这是曹操对长子的肯定。因为百辟刀承载的意义,不仅仅只是一把兵刃这么简单。这一点,王粲与曹植的文章已有揭示。不过,也许是奉命而作,王粲的《刀铭》略显收束,反而是曹植的《宝刀赋》,虽不乏对父亲的歌功颂德,却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有皇汉之明后,思明达而玄通。飞文藻以博致,扬武备以御凶。乃炽火炎炉,融铁挺英。乌获奋椎,欧冶是营。扇景风以激气,飞光鉴于天庭。爰告祠于太乙,乃感梦而通灵。然后砺以五方之石,凿以中黄之壤。规圆景以定环,摅神功以造像。垂华纷之葳蕤,流翠采之滉瀁。故其利陆断犀革,水断龙角。轻击浮截,刃不纤削。踰南越之巨阙,超西楚之太阿。实真人之攸御,永天禄而是荷。
首句开门见山,言曹操是大汉魏王,为国家思虑甚远,遂招揽各方人才,兴办武备,以制止暴乱。这里点明曹操铸百辟刀的目的是“扬武备以御凶”。其后文字,描述神兵的铸造过程,“乃炽火炎炉,融铁挺英”,又援引典故与神话,“天庭”“太乙”“感梦”“通灵”,以夸张手法诉说宝刀的不同寻常。因此,集各种材料铸成的宝刀,最终能引发异象。这般造就的神兵,无比锋利,能轻易斩断犀牛皮与蛟龙角,甚至超过了传说中的名剑巨阙与太阿。真人曹操得了这样的宝刀,自然就“永天禄而是荷”,地位永固,能更好地承担起他作为大汉魏王的责任。
单纯看曹植这篇赋,不外乎是子对父的夸耀溢美之词;但考虑到这篇文章出现的时间节点,就大有文章可作。按张可礼《三曹年谱》,曹操《百辟刀令》、曹植《宝刀赋》、王粲《刀铭》这三篇赞刀的文章均作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即曹操称王当年。(学者冯渝杰认为不准确,但承认这三篇文章与曹操称王存在着某种关联。他引用高德耀的论述说:“这三部作品的创作都是与曹操权力的增长和他在216年被任命为魏王有关的一个事件;同时,事实上,制作和赠送宝刀亦皆为象征曹操统治权的修辞行为。”)
曹操进魏王前后,命人铸造百辟刀,并吩咐当时的“顶流”曹植、王粲等人撰写文章,为百辟刀的出现而造势,这显然是有意推动“天命加身”的舆论。百辟刀不仅仅是一把神兵利器,它还成为了曹操“扬武备以御凶”的凭证,是曹操能正当行使其执法权、生杀权的一种象征。而这些权力,最终都会指向曹操的新身份—魏王。在《古今刀剑录》中,也有一条类似记载:
魏武帝曹操,以建安二十年,于幽谷得一剑,长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铭曰孟德王常服之。
再看曹植的《宝刀赋》,文章中出现的神话因素、夸张修辞,并不完全是大吹法螺,而是曹植对“汉高帝刘邦执三尺剑斩蛇”这一传说故事的效仿,旨在配合曹操的政治行为,为其得王位这一事实再加上一层“天命”的渲染。那么,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三尺安邦:政治道具斩蛇剑
似乎每个时代都有独属于它的开国神话。追溯前史,在其恢弘大气的叙事之下,往往伴随着早已注定的天命与祥瑞。黄帝大战蚩尤,以应龙、女魃对战风伯、雨师;简狄洗浴,见玄鸟之卵,吞之而孕,诞下了生而能言的商人先祖—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自此流传于后世……无数神话降临在开国皇帝或始祖身上,向世人一遍又一遍地证明:君权实乃天授,故皇帝以天子自居,代天摄政,教化万民。
今本《史记》所见汉朝的开国神话,最广为流传的就是刘邦斩白蛇起义。据说刘邦为赤帝之子转世,以三尺之剑斩杀白蛇,打响了反抗暴秦的第一枪。以火克金,尽管“五德说”在西汉末年方才流行,即这个故事可能经过汉代史家的加工,但刘邦斩蛇所用的“三尺剑”却不止一次地出现。
刘邦云:“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岂非天命乎?”旧朝覆灭,新朝崛起,三尺剑由此成为王朝兴替、权力交接的象征。而它的实物象征—斩蛇剑,也登堂入室,列为新旧政权交替的重要政治道具。王子今指出,东汉的斩蛇剑与传国玺地位相等。东汉皇帝的继位礼仪也体现出这一点。案《续汉书·礼仪志下》: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奏可。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太尉升自阼阶,当柩御坐北面稽首,读策毕,以传国玉玺绶东面跪授皇太子,即皇帝位。中黄门掌兵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或大赦天下。
传国玺、斩蛇剑、随侯珠都是汉朝的传国之宝。斩蛇剑可追溯到汉代的开国神话,刘邦执此神兵排除险阻,制止暴乱,建立大汉王朝,进而赋予了三尺剑荡平天下、扫清宇内的功能。至此,三尺剑亦成为武装建国的象征。后世帝王如汉光武帝刘秀、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朱元璋等……每一个能平僭乱、定四海的开国皇帝,都将三尺劍作为自己煌煌武功的有力凭证。
值得一提的是光武帝刘秀。时入西汉末年,身为长沙定王刘发后裔的刘秀,与西汉后期的几位皇帝的血缘关系疏远。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消弭这种劣势,光武帝将目光对准了斩蛇剑。刘晨亮指出,刘秀“将刘邦的斩蛇剑导入东汉柩前即位礼,一定程度上凸显了光武帝‘中兴’汉室的形象与东汉王朝的‘中兴’属性,增强了东汉王朝的正统性”。所以,东汉才会将斩蛇剑也作为一种传国之宝,这就进一步渲染了神兵的“政治道具”属性。
至汉末三国,在东汉谶纬的余音笼罩下,祥瑞依然是各路军阀不遗余力的宣传方式。相应地,不少军阀会通过神兵作文章,他们或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如董卓;或以此寻求传说中的“天命”,如袁绍。《古今刀剑录》载:
董卓少时耕野,得一刀,无文字,四面隐起作山云文,削玉如泥。及卓贵,示五官郎将蔡邕,邕曰:“此项羽之刀也。”
袁绍在黎阳,梦神授一宝刀,及觉,果在卧所,铭曰“思召”。绍解之曰:“思召,绍字也。”
言至于此,曹植所云“扬武备以御凶”也有了更恰当的解释。虽然在名义上,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但他扫灭中原群雄、一统北方的功绩却作不了假。《三国志》卷六、七、八所载诸多“驱除人物”,如袁绍、袁术、刘表、吕布、张绣、张鲁等人,都是曹操在创业过程中击败的军阀,是其煊赫武功的重要点缀。在进魏王前后,曹操以武力平定北方的功绩化作了他铸造百辟刀的“养料”。而铸造完成的百辟刀,则终究成为彰显他个人权威、巩固王位的政治道具。
移风易俗:变革中的剑与刀
在曹操这位“先驱者”之后,魏、蜀、吴三国的开国皇帝也不约而同地铸造起神兵,用以昭示天命,宣扬王权。
建安二十四年二月壬午,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剑,长四尺二寸,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淬以清漳,厉以礛诸,光似流星,名曰“飞景”。……丕造百辟宝刀。(曹丕《建安诸序》)
蜀主刘备,以章武元年,岁次辛丑,采金牛山铁,铸八剑,各长三尺六寸。一备自服 ,一与太子禅,一与梁王理,一与鲁王永,一与诸葛亮,一与关羽,一与张飞,一与赵云。并是亮书。(陶弘景《古今刀剑录》)
吴大帝有宝刀三、宝剑六。宝剑六:一曰白虹,二曰紫电,曰辟邪,曰流星,曰青冥,曰百里。宝刀三:一曰百炼,二曰青犊,三曰漏。(崔豹《古今注》)
三国以降,皇帝、军阀铸兵的神话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仅《古今刀剑录》所见,还有蜀后主刘禅、吴少帝孙亮、晋武帝司马炎、宋武帝刘裕、梁武帝萧衍、前赵刘渊、后赵石勒、成汉李雄、北魏拓跋珪、前秦符坚、后燕慕容垂、西秦乞伏国仁、南凉秃发乌孤、夏州赫连勃勃……魏晋南北朝时期几乎每一个政权,都有类似事迹出现。
需要注意的是,《古今刀剑录》错误颇多,并不能完全当作信史。陶弘景搜求、整理的这些有关皇帝铸兵的记载,许是稗官野史,许是道听途说,不过,这种消息的出现,恰恰反映出社会对“铸兵神话”的认知。在斩蛇神话流传甚广的同时,世人逐渐默认了一个事实:神兵不仅承载着天命,也是王权的重要凭证。而反过来说,若皇帝失去神兵,也往往暗示着其天命与王权的失落。如:
齐王芳以正始六年铸一剑,常服之,无故自失,但有空匣如故。后有禅代之事,兆始于此。寻为司马氏所废。
言至于此,还有一个问题尚待解决。汉代流行的是斩蛇剑,为什么曹操没有铸剑而选择铸造刀呢?
两汉时,文人士大夫爱剑,宫廷宴会也时常出现剑舞,因而在这一时期,原本作为兵刃的剑,在大多时候都只是贵族们的装饰品,亦如用于皇帝即位礼仪中的斩蛇剑。徐州狮子山楚王墓中出土的玉具剑,也能说明这一点。东汉末年,战乱频繁,环首刀逐渐成为士卒们的常用武器。这就意味着,乱世之下的刀,正是武人的标志。
如果刘邦是以三尺剑来平定天下的,那么崛起于行伍间的曹操,则一刀一刀砍出了前路。在汉末尚武风气的影响下,曹操选择用更符合当下局势的神兵—百辟刀来扫荡天下,亦在情理之中。
曹操铸刀的用意,还有进一步的解释。神剑之所以成为王权与天命的象征,是因为汉代的开国神话,换言之,神剑与汉室的联系也十分紧密。魏欲代汉,既要效仿汉代流传下来的故事、神话,也得有意识地削弱仅存不多的汉室余威,抑制“宣汉”情结的流行。曹操称王,要打破刘邦“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铁律,无疑将遭遇非常大的阻力。但愈是如此,曹操就越要强势地迈出这一步。舍神剑而铸宝刀,便是曹操消解汉室余威的一种手段。
曹操称王后,大局已定,刀与剑的界限不再那么严格,所以曹丕才会在称帝的前一年(219)铸造百辟剑。话虽如此,因为禅让制的权力运作方式,代表汉朝的几个重要道具,如斩蛇剑、随侯珠等依然流传下来。至西晋代魏,这些政治道具也顺理成章到了司马氏手中。据《晋书·张华传》记载:“(惠帝元康五年)武库火,华惧因此变作,列兵固守,然后救之,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时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随着斩蛇剑的离去,汉代的开国神话就此完结。十六国南北朝时,皇帝、军阀在铸兵时不再将剑作为首选;且因为乱世之下武人群体的兴起,这一时期的铸刀神话反而占据了主流,成为其王权霸业的一个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