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猫守窟

华永宽

莽蛤山是南疆边陲的一座大山，绵延起伏，无边无际，其间不时有野兽出没。如果没有向导，或者没有导航设备，在这里很容易迷路，所以很少有人来。可是这一天，却有三个人急匆匆穿行在大山里。

说是三人，实际上是四个人，第四个人昏迷不醒。他们已经在山里转悠快两天了，如果再摸不出去就会饿死。当然，他们有手机，可是早就没电了，即使有电也不敢开，他们都是身负命案的亡命之徒，怕手机开了被警察定位到他们所处的位置。

半个月前，这四个人持枪抢劫了边境城市的一家银行，在抢到巨额钞票的同时，他们杀死了两名反抗的保安。

之后他们驾车逃离，因为慌不择路，汽车撞上一辆急速转弯的大卡车，那个开车的同伙被撞得昏迷不醒。

他们当然不是善类，受伤的同伙本可以往山洼里一扔了之，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一是怕被警察和警犬发现后顺藤摸瓜，暴露行踪；更重要的是，这三个人没人敢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要知道他们虽来自四面八方，却是义结金兰的“生死兄弟”，向天发了毒誓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除了这个原因，他们更怕一旦有人提议扔了同伙，其他人就会起戒心，为了自保先下手为强。在渺无人烟的南疆大山深处，一旦黑吃黑，结果谁都走不出去。所以尽管带着受伤同伙极大地增加了逃命的难度，他们却必须这样做，并暗地里相互提防。

如果受伤的同伙断了气，那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扔了包袱。可是这个人尽管伤势严重，却一直有气。

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吃的，再尽快偷渡到邻国，不然警察很快就会追过来。

半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极度惊恐中度过，饥饿和恐惧已使他们到了崩溃的边缘。

也不知道转了多久，天色昏暗下来，筋疲力尽的三人眼前突然一亮，一座小木屋炊烟袅袅，木屋里还有人居住！

有救了！三人狂喜之下，还是谨慎地安排两个人背着受伤的同伙躲在树后，只让一人上前敲门，这样做是为了能进能退，相互照应。

门被敲开，出来了一个弯腰驼背的瘦高老头，一脸风霜，眼神里流露出悲苦。

敲门人放了心，回头叫藏在树后的人出来，相当客气地请老头收留他们一夜，并煮点儿东西给他们吃。

他们自称是贩卖山货的邻国人，经常往来于两个国家。不过这一次行程不顺，其中一个同伴不小心受了伤，现在又迷了路，如果老人家识得路的话，还请带他们穿过大山，回到对面的国家，一定会重重报答。

这处边境的居民特色是两个国家的人杂居，住在邻国的汉族人很多。

大爷听了点点头，慢吞吞地说：“我当了半辈子的猎人，当然识得路了，不过，我……”

三人忙一起說：“大爷，我们会给钱的，您放心好了。”他们一边说一边互瞟一眼，彼此眼里全是一个意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头和我们没两样，死到临头了还要钱。只要一带我们穿过国境线就干掉他。

其中一人随口说：“大爷，您这口音听上去有些熟……”

老头说：“是吗？我年轻时走南闯北，经常往来两国做点儿小生意，所以口音也有点儿杂了。”

老头很快煮好了饭，菜里还煮了一些干肉。

三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当第一口热茶热饭下肚时他们都要哭了，这半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捕，他们一直只能找一点儿生冷的东西塞塞牙缝，这是何苦啊？但是一想到穷日子的煎熬，那也不是人受的罪，辛苦一时，换来大半辈子的快活，值了。

此时，怪事发生了——在三人吃饭时，老头盛了一点汤去喂躺在地上的伤者。

团伙的老大说：“不用喂他，没事的，明天您带我们到那边就有好医生了。”

老头说：“我前半生是个猎人，杀生太多，所以发了誓，以后要信菩萨，多做善事，赎我的罪过。你们看他瘦得皮包骨了，受伤以来他什么都没吃吧？我不能看着他挨饿。”

那三人没法，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就由着他喂。可那人根本张不开嘴，老头掰开他的嘴和牙齿，灌下的热汤都流到外面了。老头轻声说：“吃吧，张开嘴吃点儿吧。”

说来也怪，那人似乎有了知觉，眼皮动了动，老头再喂给他的热汤基本都喂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人喝了半碗热汤，原本死灰般的脸色隐隐现出一丝红晕。

那三人看着这一幕，心里都在叫苦。

他们一直盼着那人早点死，卸掉这个包袱，以后也少了一个人分赃。可看这个样子，只怕他还能挺过去，活下来！

天色已晚，大家就地睡觉，老头睡在最里面，三个大汉睡在外边。

那三个人原本还有些防范意识，甚至说好轮流值班看着老头，可是还没到下半夜，三人已是鼾声大作。一旦警惕放松，睡意就如同潮水一样袭来。

在三个人睡成死猪的时候，受伤的那个人依旧昏昏沉沉，没有任何反上应。

不知过了多久，老大一个激灵醒过来，木屋里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他本能地觉得不妙，急忙掏出打火机照亮，发现老头竟然不见了！连同不见的还有那个昏迷的同伙！

他立即摇醒另外两个人，三个人一起跑出屋，决定分头去找。想那老头瘦弱不堪的模样，打起来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怕分散力量，至于受伤的那人为何也不见了，暂时还不知道。

三人刚分头找了不久，其中一人大声怪叫起来，另外两个人立即跑过来，果然找着了老头，还有受伤的那个人。

老头背着第四人正在往山下跑。

三个人没有动粗，一是因为明天还要老头带路，表面的和气能维持住最好；二来，老头身上背着一个人，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实在怪异。

老大上前说道：“大爷，好好的您背着他要去哪呀？他是我们的好弟兄，他丢了您说我们急不急？”

老头说：“我夜里醒来，发现他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怕他出危险，就想带着他下山找医生。见你们怪累的，我也就没叫你们。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三人放下了心，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哪用得着您这么辛苦，明天您带我们走出这里，就可以到医院给他治疗了。大爷，走，咱回去。”

其中一人抢着背过受伤的人，另外两人簇拥着老头往回走。三人相信老头的举动没有恶意，如果他是想报警，干吗要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看来这老头的信仰太虔诚了，不忍看着别人有危险。这是好事。

这一折腾天就亮了，老头给他们做了早饭，依旧喂了受伤的那人半碗热米汤。然后老头说要出去小解。

他一动身，一个人立刻跟了上去，说也要小解。

于是老头在前，一个大汉在后，出门向后走了没几步，大汉发现老头有些异常——他的步伐慢下来，并且迈步的幅度加大、腿也抬得很高。

大汉觉得反常，急忙跟上去，突然，他觉得脚脖子一紧，随即一股大力袭来，他哪里挣脱得了，“呼”的一声被腾空吊起。

原来是一根强行弯下的竹子失去了束缚，巨大的弹性把这大汉一下子吊了起来。老头之所以改变步幅、高抬腿，是为了躲过机关。

大汉狂吼起来，刚叫了一声，老头手一扳，显然又释放了一个机关，一根大木飞出来，“咚”的一声正中大汉胸膛，大汉顿时口吐鲜血，头耷拉下去，既不叫喊也不动了。

小木屋里的另外两个人已经听到了那人的叫声，一起冲了出来，他们发现老头在前面跑，同伙被高高倒吊着，口鼻流血，一动不动。两人大怒，一起狂追起来。

追着追着，其中的老大脚步慢下来，他是故意放慢速度的，在整个计划中，他负责策划，心眼最多，出力最多，所以其他三人心甘情愿拜他为老大。

老大怕老头还有机关，因为老头先前说过，他是个老猎人，老猎人是成了精的山里人，自己再年轻力壮也不是老猎人的对手。

老头当然跑不过年轻人，眨眼间就伸手可及了。就在这时，老头奋力一跳，后面追赶他的人来不及反应，脚下突然失去支撑，惨叫一声直跌下去，下面是个陷阱。

后面跟着的老大在紧急关头刹住了脚。他战战兢兢地伸头一看，这陷阱肚子大，口小，足有两米多深，一个人是绝爬不上来的。

他心说好险，第二句心里话是：也好，那些钱都是我自己的了。

他自然不会去救同伙，只对老头喝道：“站住！”

老头理都不理，还在奔跑，他埋下的机关已经连续制住两人，第三人想必不敢再追。老头跑着，忽然身后一声枪响，他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似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中枪了。

老大没有追老头，他有枪。

老大跑过去，把老头提溜回小木屋，面色铁青，喝问老头：“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

老头脸色苍白，大腿还在流着血。

老大没有帮他包扎，反正他也不指望老头帮他带路了。

老头冷笑着说：“为什么要对你们下手？因为你们是杀人犯。”

老大吃惊不小，继续问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昨夜为什么不去报警，而是背着我们的兄弟下山？”

老头不吱声，老大又问，老头还是不吱声。老大不耐烦了，他急着跑路。于是他举起枪说：“好吧，我也不想知道了。”说着就要扣动扳机。

“啪”，枪响了，老头浑身一震，却发现自己没事，中枪的是老大，他的右胳膊软垂下去，手里的枪掉在地上。老头一把抢过他的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是谁开的枪？

老大满眼惊异地倒下，痛苦地呻吟着。他倒下后，老头才看到他身后坐着一个人，双手举着一把枪。

是那个一直受伤昏迷的人。

老头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老头，彼此的眼神都无比复杂。

老头转脸朝向老大，老大疼得直哆嗦，瞪眼看着那人，满脸不解。

老头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昨夜我偷偷下山，当然是为了去报警。但因为他受了伤，我想带他下山治病。又怕警察来时他会成为你們的人质，所以怎么可能把他留给你们。你看，一个父亲原本很果断，可当发现儿子有危险时一下子就失去了主意，险些丢了老命。”

老大傻了，问道：“你你你……你是谁的父亲？”

那受伤的人接过话茬：“他是我父亲。我的老家就在这附近。”

老大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难怪我总觉得这老头的口音有点儿熟，原来是这样。”

老头朝向受伤的人：“听说你犯下大罪后，我的魂都吓没了，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你，带你去自首。十天过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们，却得知了一个信息，警察判断你们有可能越过莽蛤山偷渡出境，于是我决定，在边境附近住过的猎人小屋里等你们，万一能撞上你们呢？毕竟从前我带你在这里住过，你知道从这里偷越国境最方便。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用了一招‘痴猫守窟。”

就听那人说：“幸亏我及时醒过来。爸，杀那两个人时我没动手，带我去自首吧。爸，我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