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卓
唐朝是一个多重文化交融共存的时代,也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文化大繁荣阶段,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思想的相互融合,使我国的文化发展在唐朝时期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大唐如此丰富的文化土壤,孕育了一大批优秀的文人学子,初唐四杰、吴中四士、大小李杜等,都在我国的文化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一笔,可以说唐朝的每一位优秀的诗人都堪称大唐文化的缩影。
诗仙李白便是拥有着明月般的才情以及浪漫飘逸的创作风格的大诗人,他的诸多奇文佳作造就了盛唐文化的璀璨。那么,是什么样的思想和经历才造就了李白复杂的人生和激昂澎湃的诗风呢?本文就以《蜀道难》为例,借其多篇作品,初步探讨一下其作品中复杂的思想情感。
李白在《蜀道难》中所体现出来的情感是复杂多面的,主要有他对人世坎坷的悲叹,对国运疏落的担忧,对远方友人的惦念,以及对壮美山河的赞叹等。通过多方资料的查阅及历史文化的研究,笔者认为,可以从道家境界、儒家精神、佛教思想三个方面进行初步探究,进而深入体会李白作品中的思想内涵。
一、崇尚自然、乐安天命的道家境界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蜀道难》中充满奇幻色彩的自然景物呈现出恢宏大气的山川壮美之感,反复诵读,让人不寒而栗,足以证明蜀道之难、蜀道之险。我国道家思想发展历史源远流长,主张乐生、重生,崇尚自然,以自然为美。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而诗人对自然的崇尚更是为后人所钦佩的,这便看出诗人与道家思想的渊源是密不可分的。
诗人一生与道家思想结下不解之缘,更是深受其思想影响。巴蜀地区是道教的发源地,传说李白很小的时候便跟随父母来到这里,少年时期就到戴天山拜访过当地著名道士,青年时期又在江陵认识了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后来又与道士元丹丘等人相识,成为莫逆之交,在他的《将进酒》中便可略知一二;同时,李白还探访过紫阳真人,并与其一同在嵩山隐居、学道、求仙。天宝元年(742),也正是因为持盈法师、元丹丘、吴筠等道界友人的推荐,李白才“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并有机会被玄宗召入京城。即便政治上受到打击,其也是先请盖寰道士为其造真箓,后请如贵道士授道箓于济南紫极宮,正式加入道士籍,直到晚年,才在严酷的社会现实下对道教所宣扬的宗旨大失所望。
纵观李白的一生,道家思想对李白的影响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一是对“此岸世界”的追求。所谓此岸世界,即理想的现实世界,就是建立一个公正和平,没有天灾人祸,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终其天年的理想中的现实王国。二是对“彼岸世界”的追求。所谓彼岸世界,就是神仙世界。道家鼓励人们在现实世界乐安天岁,而最高人生理想则是进入神仙世界,长生不死。李白对道教这一宗旨十分欣赏,特别是在政治失意之后,更加笃信道教,在他的众多作品中,谈到渴望得道成仙的就有一百篇之多。
以我们较为熟悉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诗人运用丰富奇特的想象和大胆夸张的手法,组成了一幅亦虚亦实、亦幻亦真的梦游图,绮丽雄壮,感怀激烈,意境开阔,想象的场景大开大合。其实,这正是诗人心中向往和追求的神仙境界,也正是诗人将道家思想融入作品中的典型体现。其实,当诗人把内心的矛盾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时,我们所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诗人所描绘的神仙境界,更多的是透过文字和情境,看到詩人的内心。
又比如诗人的另一篇作品《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诗人于阳春烟景之时,桃花芳园之中,感叹万物逆旅,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却又“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很明显,诗人的情志不在聚会宴饮之上,而是借感慨天地广大,进而苦叹人生短暂,欢乐甚少,并告诫亲朋好友,要爱自然、爱生活,于天地之间寻得欢乐,手持金觞美酒,畅享人生百年,其实这正是诗人崇尚自然、豁达舒朗、俯仰古今的广阔胸襟的展示。
南怀瑾先生曾说,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中“浮生”的观念与名词是由道家而来,和“劳生”是同样的意思,就是一生辛苦劳累、漂泊不定。《庄子·大宗师》写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为什么会觉得生命是劳苦的呢?不管贫富,天天努力争取,忙碌的对象,最终不能真正地占有。所以,物质世界的东西,必定不是我之所有,只是我暂时之所属。
通过对诗人这两篇文章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诗人在《蜀道难》中对壮美山河的热爱其实就是对自然的崇尚,无论是让你畏惧的,还是让你陶醉的,人们都无法去改变自然,那么我们就要崇敬自然、融入自然、追随自然,就是对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的追求,就是对天命常乐的渴望,也就是诗人在“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中所追求的精神永恒。
其实,不仅仅是李白,东坡居士也说过,“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赤壁赋》)。崇尚自然,乐安天命,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主张。这就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当时道士吴筠能够在玄宗面前推荐李白,而且李白又与司马承祯、元丹丘等当时著名的道友相交甚密。
二、积极入世、治国安邦的儒家精神
李白当年应召入长安,再加上当他把《蜀道难》投献给贺知章时,很得贺知章的赏识,可以说是豪情满怀,意气风发。虽然诗人是借蜀道悲壮之景,抒忧国忧民之情,借蜀道之艰难喻仕途之坎坷、人世之艰辛,但是难掩诗人得荐的喜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所以,此时的李白志向远大,信心十足,也渴望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正如行走在艰难的蜀道上一样,不畏曲折,辅佐君王,历尽千辛万苦,正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正统思想。由于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李白开始了为理想而奋斗一生的征程,以“济苍生,安社稷”为己任,希望登上政治舞台,希望能够实现他年轻时的“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的远大志向。这是典型的儒家思想,也是很多文人志士都渴望实现的,正如杜甫所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诗人一生以大鹏自喻,当年出蜀时便写下了著名的《大鹏赋》,以“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的大鹏自喻,来表现自己远大的志向;即便理想受到挫折,他仍然高唱“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直到临终时,他还是自比大鹏,“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临路歌》),充分显示诗人高傲的性格与宏大的气魄。
所以,李白始终相信自己的才能有施展的机会,但因多种原因他被拒绝于科举仕途之外,为此他曾多次干谒权贵,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奔波着,便有了这篇《蜀道难》。他说“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与韩荆州书》)总之,他以儒家积极入世的心态,千方百计地要为那个时代贡献自己的一切。
但是,当我们细读《蜀道难》时,还会发现一个问题,诗人既然志向远大,豪情万丈,积极入世,又为什么在《蜀道难》中写下,“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让读者望而却步,甚至根本看不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魄和胆量呢?当然,李白浪漫超脱,不执着世情,我们可以借助文本,理解他的一切夸张和想象,如《行路难三首》其一:“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冰塞黄河,雪满太行,宝剑在手,却是内心茫然。他的仕途之路受到打击,从磷案,流放夜郎,赐金还乡,移居东鲁,人生梦想,破碎难成,但李白仍然希望能够有机会像古代先贤一样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因此,诗人在最后说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诗人怀才不遇之际,在他从政的锐气受到挫折时,在他积极入世的迫切心情与不能入世的现实形成强烈矛盾冲突中,他心绪烦乱,苦闷彷徨,但他建功立业的精神并未一蹶不振,并未就此颓唐丧志,而是踩于绊脚石之上,对困难极端蔑视,迎之而前,急流勇进。虽屡遭挫折,尝尽失败之痛,他却意志弥坚。所以,当我们看李白的《将进酒》时,就更能感受到诗人复杂的人生情感。诗人一面说人生悲不尽,一面又说人生须尽欢,一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一面又说“但愿长醉不复醒”,说要“会饮三百”,要“斗酒十千”,看似如此洒脱豁达,可是内心的寂寞又有谁人能懂?
李白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在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相互汇聚和影响下逐渐前行,他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却缺乏儒家那种求实精神,把踏入仕途看得轻而易举,一蹴而就。虽有道家思想的支撑,他却始终难以摆脱功名的牵绊。加之他本人涉世不深,不了解仕途上错综复杂、幽深微妙的关系,又总是以文人的眼光观察政治、人情、世态,难免脱离实际。所以,在他追求理想的途中,他经常遇到挫折,于是在个人作品中就会自然有所显露。好在他性格坚强,乐观豪迈,常以月为伴,以酒为友,融于自然,纵于山水,在浪漫的想象空间里陶醉着自我,解脱一切苦闷彷徨。
三、了身皆空、自我解脱的佛教思想
其实,诗人李白的一生除了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影响之外,佛教思想也融入了诗人复杂的思想之中。李白在唐朝崇佛的社会风气感染下,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结交僧人,学习佛道禅理;中年时期,由于济世之举受到重挫,便逐漸从玩味佛道禅理中获得超然世外的脱俗情趣;到了晚年,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济世理想已无法实现时,开始对道家思想有所质疑,对儒家入世精神也已灰心,就把美好的希望寄托于来世,从而进一步投进了佛教的怀抱。李白经过与僧友反复研讨,对佛门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他认为,世上一切事物空幻不实,就好像水中月影,“非有非无,了不可执”。为此,他希望自己能在禅境中度过千年,来观照大千世界的“空”与“无”。比如,“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桃李园序》),“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将进酒》),“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蜀道难》)这些诗句都暗含了诗人“世空无,不可执”的观点。
我们比较熟悉的《听蜀僧濬弹琴》写道:“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诗人描写濬僧弹琴的技艺高超,如松涛拂过,如流水洗心,自然陶醉,回味无穷,琴声与心境相融,让人仿若置身于天地空无之中,而不求任何,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佛系”。诗人在《鲁郡叶和尚赞》中说:“了身皆空,观月在水。如薪传火,朗彻生死。如云开天,廓然万里。寂灭为乐,江海而闲。”可见,诗人信奉佛教主要是想从佛教的教理中求得对黑暗现实的解脱,以及精神上的寄托。
纵观诗人一生,各种情感和各类思想相互融合,甚至有时候还相互矛盾,诗人既信道教,又奉佛教,忽而对两教热烈追求,忽而又持怀疑否定态度,但儒家思想始终贯穿其作品中,无论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还是“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都是诗人“忠孝仁礼”的表现,也是诗人心中理想实现的美好画面。而佛道思想,正是诗人有利于实现从政理想,有利于解脱人生痛苦,有利于追求精神自由的一种工具,那么此时诗人的复杂思想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上海大学教授董乃斌说:“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夏夜的星空一样,有这么多灿烂的明星,这么多明星簇拥着一个明月,那个明月就是李白。”掩卷而思,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复杂的个体,我们需要用李白的乐观豁达来慰藉我们浮躁的心,也需要用李白的逐梦精神来激励我们前行。皎洁的明月照亮了大唐的文化,穿越历史千年,也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心。新的时代,新的征程,愿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有明月相随,以梦为马,砥砺前行。无论一生有多少牵绊,愿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