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寂寂

2024-03-08 22:21吴其华
滇池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街

吴其华 安徽潜山人,深山水电站技术员,业余写作,小说《海,三角梅以及写诗的舒婷》被改编成电影。

头一回这样大张旗鼓地带一群朋友来到我的故乡老街。街上依然有一些老而旧的木楼,只是传说中的青石板早已经不见。若是朋友们带着来老街茶馆喝盖碗茶的念头,那想必也会扫兴。因为街上的茶馆连我也不知晓开在哪儿了。何况吾乡平原畈区并不产茶。为怕朋友们过于失望,我还是让家人在前一周就去乡村收购了几大捆甘蔗。这是我能想到的在这个季节里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的确,从前的老街上有着各种时令新鲜作物。盛产花生与甘蔗的那个村庄叫马套。菱角出自一个叫菱湖的村子,莲藕和小而清甜的荸荠,只要有农田的人家都会种上一些。人们随手拿一条网去到一条叫作长河的河,便会收获回来清亮的鱼虾。不时有农人从河塘沟渠中捕捉到野生的泥鳅黄鳝……这所有的风物最后都集中到了我们的老街。

我倒并不奢望从前的场景再现。朋友们都在传统纸媒任职,这个行业曾经的繁华绚烂一如我故乡老街的从前,想来他们也是会体恤我故乡这寥落的老街。而今这些老而旧的木楼里居住的大多是老人了,年轻的人谁愿意停留在旧时光里呢。老街上有一爿卖农具与篾器的老店。午后的阳光中,这些在都市中难得一见的锄头钯梳、摇窠柴篓摆在店堂门口,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好像从记事起就本能地远离着这些物件,从来就不想与这样的店铺发生关联。

我记得这家店不远处有新华书店,每一个店员的样貌我都还有印象。少年时哪怕不买书,也会三天两头跑进店堂,沿着玻璃柜台,一眼不够一眼地看着那些书的封面。曾买过一本澳门作家的小说,很多年后,我再次在旧书网上找到了这个早已绝版的集子,一时间跌入到旧日光影中无法自拔。书店边上有邮政局,我们老街上穿着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姓陈,从前的人特别爱写信,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信件都经过他的手。邮政局对面是派出所。老街上人多,故事也多。我记得派出所处理过轰动三街六巷的风流事件。小小的我挤在一群大人中间,拼命想要看看那个传说中的事件主角。我终于看到了她。我看到她满头蓬乱的卷发,眼中闪着奇特的光芒,光洁的脸上带着红润,在周遭的嘈杂中,她微微翘起的唇角似笑非笑。事件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活,清晨她把摊子摆出来,和四面八方的客人讨价还价,天黑了收进家。偶尔歇一天,那是去进货了。她的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长大,念书,工作,男孩女孩都长得齐整而清亮。她的男人一年中也会回几次老街,那必有一场再一次轰动三街六巷的争架。——据说在外乡,吃了很多年牢饭,回到老街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她要钱。

是的,三条街六条巷子,我们的老街还和从前一样千回百转,可每一条街巷都是冷清。我在往下街转弯时遇到了我家的邻居满花姑姑,她的丈夫是老街上的裁缝,在下街转角处有他们家开的裁缝店。她认出了我,问我做么事。我说带外地的朋友们来街上看看。她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看头。的确,我们老街上的人,从来不觉得我们的老街有什么看头。裁缝店隔壁,我的一位本家伯伯在里面寫对联。他已经八十好几,身形板正,气度儒雅,不大像小地方的人。当然,他早已不认得我了。可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摆在地上晾的对联: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合春;一城花雨山河壮,满苑春风天地晖……小时候最爱读这位伯伯写的对联,那一对对的句子越读越有兴味,常常在他的摊子前帮着牵纸,直到天黑,脚趾头在潮气深重的布鞋里冻得发疼,才恋恋不舍回家。

按照朋友们做的功课,来到老街一定要去茶馆里喝茶。好在茶馆真的找到了一家,只是来喝茶的全是街上闲散的老人。我们站在一旁讪讪,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从前的茶馆不是这样。老街被长河环抱,河面并不算太宽,有舟楫从容往来,载着河对岸山城的居民往这老街上来做买卖。这些人群中,又是以男性居多,他们大多推独轮车,满满一车硬实的柴火,是山间的松木,截成规整的长度。这是老街居民所喜欢的燃料,烟少,清洁,耐烧。男人们身量都健壮,他们往左右两边一扭一扭地磨着屁股,把这样一车柴火从船上推下来,再推上坡,推过上街头,走到繁华的中街,再到下街,一车柴火就卖完了。男人们肩上轻松了,得在老街有名的茶馆里坐上半天,听听八方四面的新鲜事,一筒烟抽没了,一壶茶也泡淡了,才想起家中交待的,需买办回哪些物什。

茶馆还有一群客人来自河上游的县城。他们的特产是一种家织的老布,老街上人买来做床单,或贴身穿着的衣服,越洗越白,软和,养皮肤。来老街上卖老布的大多是妇人,用卖布的钱,换回所需的用品,比如盐,肥皂,好看的手帕,头油面油花露水等。她们在老街交易结束,满心愉悦,用些微的零钱,换盏热茶,只为润一润因为讨价还价而干燥的唇舌。

从前的茶馆大多开在临河的街上,开设赌局。通常是牌九,骰子在蓝边碗中央,叮当当响一串回旋的余音,押注,开牌,赢者欢呼,输者懊恼。我有一个本家叔叔,曾在茶馆里一下午输掉了一年的余粮。

写对联的,做裁缝的,编篾箩的,修钟表的,还有扎灵屋轿马的……他们都把摊子摆在同一条街上。我们的老街有一门特别好,那就是瞧得上所有的营生,不鄙薄每一个靠劳动谋生的人。但我们老街上的人,去到别的乡镇,会被格外提防,精明,会算计,是贴在老街人身上的标签。或许这标签是对的。比如很小时候的我自己,并不见得多爱做生意,可也会在腊月里,将一块写有“存车一毛”的硬纸板拿在手上,一见到骑自行车或推独轮车的乡民,就把纸板高高扬起,将乡民们的车头扶往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或者六月天,去冰棒厂批一些绿豆或香蕉棒冰,沿街叫卖。我们早早就被周边的环境教育,一个有手有脚眼睛不瞎的人,要学会做事情,家务事也好,农业活也好,或者学手艺,做买卖,总之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当然,能读出书肯定还是最好的出路。可也并没有多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风气,老街上的人做官的少,发大财的也不多,大都是小门小户的安稳日子。

走到下街我家的祖宅时,若不是看门牌号码,我真的不敢与祖宅相认。我敲了敲门,很快三叔出来了。他笑着唤我的小名,立挺的脊背让他看上去还年轻,其实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现在只有三叔住在老街的祖宅里。他拆掉了从前的两层木楼,两间店堂也被他改造成房间与客厅。我记得从前有一个四方亮堂的天井。雨天,天井上的瓦檐会滴下清脆的雨滴。有长而方的厅堂,有堆满稻谷的粮仓,常常有硕大的老鼠从仓门口滚落下来。宽大的灶间,一堆一堆硬实的柴火码满了柴房,牲畜也有自己专门的住所。厨房往外开了后门,一口月牙塘就在屋后。现在,三叔把从前的一切全都改变了。

装修一新的房子与老街格格不入,在外地的朋友们面前,我感到有些难为情。要知道,我们的老街,正是以那些旧的木楼,做为当下的卖点之一来做旅游营销。残存的楼板里,哪怕还有一丝丝影迹,都能被打造出一个又一个适合游客来听的故事。可现在,我家在老街上的祖宅,和千百户民房一样,大门是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的不锈钢,窗子是不怕风吹雨淋的铝合金,地板铺了结实的瓷砖。显然,这已经不像一个有故事的房子了。原本我想站在祖宅前,跟朋友们说一说我的祖父,那个很会写剧本的白发老头,在我出生时用《诗经》里一个华美的词,取给我做了名字,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愧对这个名字。我还有一个姑奶奶,100年前,她很年轻,会念书,却并不安分,被学校开除。后来嫁给了一个同样不安分的年轻人。100年后,我在县城的县志中看到了他们的名字,那个我应该称作姑爹爹的人,带着我的姑奶奶在这条老街上,做了一些在当时看来不正确的事,33岁时就成为了烈士。他们在长长的乱世中,总是有一些故事的。

可我都没有说起。我甚至不好意思拍一张自家祖宅的相片。那些残破的旧木楼只适合客人参观,三叔住起来肯定是不方便的。三叔很多年都是靠饲养鸬鹚捕鱼为业。我小的时候,看到三叔在天井的地方开辟出了一间鹰房。我们这儿管鸬鹚叫鱼鹰。三叔在鹰房里用条凳和木板搭了一个窄窄的床,一年中有很多的夜晚,他都是和他的鱼鹰睡在一起。走到古镇,下街,往西,腥味越来越浓,呶,邻居们努努嘴,那就是放鱼鹰的长个子家。三叔是整条街上身量最高的人。

我的放鱼鹰的高个子三叔,日日挑着那担窄长的渔船,船沿上站着几只伸着长颈子的鱼鹰,腥味一阵一阵冲进左邻右舍。雨雪天,三叔也是要挑着渔船出门的。他高挑的身材穿着长长的雨衣,比街上哪个男人都看着顺眼。走在风里雪里雨里的三叔,患有慢性咽炎,终年不绝的咳嗽声,听得出他在压抑着。三个一天天长大的女儿让他除了拼命捕鱼卖鱼回来糊口,从不敢停下渔船懈怠一天。尽管三叔家的女儿们像花骨朵一样越开越艳,可祖母因为三婶没有生下男孩儿,一天比一天看她不顺眼。三婶的脾气越来越怪,在刚满60岁时骤然离世。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远嫁他乡多年未遇的大堂妹。她还是小时候那副厚道温朴不争不辩的样子。我一见到她,脑中顿时就现出祖母对她嫌厌的表情。这样一个美而从来不自知的女子,谁能知晓她是在白眼中长大?我用硬得生疼的喉咙喊她的小名,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比我只小一个月的大堂妹走上前来抱着我,一声连一声地喊我姐姐。我俩在三婶的灵堂前抱头痛哭出声。我们由着这个机会,一齐哭她并没有享过几天福的母亲,又哭她孤单的父亲。或者也哭自己在一个大家族中所受的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

从下街那条不长的巷弄出去,穿过一片新开发的小区,就到了上街。新开发的这个小区从前是老街上的粮站。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和大哥都在粮站做临时工。是的,臨时工。我的父亲,叔叔们,他们全都在老街上各个单位做临时工。我还记得卖稻谷的季节,父亲和哥哥们面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他们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但稻谷收进粮库之后,他们就又失业了。粮站站长是父亲很要好的同学,失业的父亲去帮他家喂猪。算盘打得很好的父亲喂猪同样是一把好手,粮站站长对他赞许有加。站长在少年时的我眼里是最大的官。我常常出入他们家在街上像花园一样的房子。那房子前院里有葡萄架,后院里有成片的果树。小山子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小我一岁。梨子成熟的季节,总会起风,我和小山子摇树,捡风吹落的梨子。吃完梨子,我们就去房间躲猫猫。最好躲的那间屋子里有大大的瓮子,里面随意放着各种我在家里根本吃不到的零食糕点。那时的我渐知人世,隐隐懂得阶层的分别。小山子的爸爸在粮站,妈妈在供销社,他的家总是很热闹,一群人来了,带着乡下新鲜的米面花生之类的物产,有的人留下来,在他家拆洗被子,除尘,给花草修枝剪叶之类。有的人走了,带着寒缩的笑容,卑怯的身影很快消失。

这卑怯的身影中也有我的母亲。在他们家宽大的厨房,热爱厨艺的母亲才会舒展。小山子玩累了,最喜欢趴在锅台边。母亲将鸡蛋与韭菜还有新磨的小麦粉搅成糊糊,锅中浅浅的香油淋一圈,再将糊糊倒进去,用锅铲急急将糊糊摊开,香气很快弥漫。小山子吞着口水,两只小小的手捧着,伸向母亲。也有落雪的冬天,母亲烧一个栎炭的火炉给我们,把老的扁豆种子藏在火炉里,听它嘭地炸一声响,炭灰四起,继而是急迫的香气,我们都把嘴巴吃得黑黑,彼此相望放肆大笑。后来我们上学,学校就在我家边上,放学他就跟在我身后来了。母亲拿鸡蛋与腌过的雪里蕻炒饭,他能吃很大的一碗。吃完他也不回家,钻进装谷子的麻袋里,模仿各类动物的叫声,在麻袋里打滚,直到我和哥哥们都与他笑闹成一团才罢休。

再后来我们都慢慢大了,我在外乡,他在老街,彼此少有交流。他结婚很早,他新婚的妻子和他都被父亲安排在粮站上班,很快他们有了儿子。然而时代的列车跑得那样迅急,轰轰烈烈就开进了新世纪,他和妻子下岗。父母亲退休。夫妻俩开了一间店铺,卖烟酒杂货,油盐米面。我是在一个有着阳光的好天气里,听到小山子猝死在睡梦中的消息,那一刹那间我停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任泪水汹涌不知所措。

从前我们念书的学校,大门开在离老街最近的村庄口头。我出生之前,父亲和母亲就从老街上的宅子里离开,带着哥哥们下放到了这个村庄。学校离我的家很近,我可以在学校打预备铃声时走出家门。小学时掌管着班上的门钥匙,当过很多年的学习委员,代表学校去参加县里的比赛,得过一些奖。瘦小的我站在主席台前,装腔作势地用分不清平舌音与翘舌音的普通话在大会上发言。后来,我的侄女儿考进北京大学念书,我们老街上的人全都这样说:那个女伢会念书,像她的姑姑。其实我早早中断学业,为了生计天涯孤旅,那短暂而快乐的读书时光,大约也算生命中光亮的一段吧。

父亲从来不支持我们兄妹四人读书。他咆哮着,用亲身经历为我们洗脑,他这么受苦,这么不堪,都是因为我的祖父读了些破书。我们兄妹四人在墙角站成一排,低头不语。他让脑子最灵活的大哥学了开车的手艺,并给他买了一辆农用汽车,早早就为他娶亲婚配。二哥的身体最蛮,十二岁就被他送到外乡去学烧窑。小哥因为中考成绩太好了,不得已让他读了下去。

而作为他最小的女儿,父亲则希望我能在老街上谋求生计。一位年轻时髦的理发师傅心疼我也喜欢我,意欲收我为徒。我不情不愿地在她店里呆了一些日子。我想学的是裁缝,可缝纫机太贵了,父亲的钱要留着为哥哥们盖房子。理发店对门是我的同学家,他放假回来,拿着一只笛子坐在我面前吹啊吹。他的母亲在理发店门口摆着一个卖毛线的摊子,我眼见她带着凌厉的神色,一把夺过他儿子手上的笛子,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到了屋里。我并没有多喜欢他,但我小小的心内还是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理发店在老街的中心。边上有照相馆,照相师傅喜欢端着机子站在街中心取景,镜头前总有穿着踩脚裤和蝙蝠衫的女孩子,飞扬着长长的黑发。不远处有卖磁带的店,音箱里齐秦在唱歌,唱大约在冬季,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不时有穿宽脚喇叭裤戴墨镜的青年,骑着摩托车当街呼啸而过。他们都在这老街上土生土长,家境优越,父母都有很好的单位,都是商品粮的户口,他们只要随随便便念念书,念到十六七岁念倦了,都可以进到粮站米厂供销社或者县城的工商局水利局公安局这些地方上班。

理发店来来往往的客人中,有一个大我几岁的男孩子,每个星期天都要过来一次。他把头发留得很长,笑着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对我说:“来,让你学手,不要怕?”他是我小哥的同学,念初中的时候,常在我家进进出出。他的父亲在县城上班,常常带回来成套的復习资料,可惜他并不爱读书,那些资料,都送给我的小哥做了。我的小哥以全校前几名的成绩考进了县城最好的高中,这一定有他的功劳。现在,他坐在我面前,撩着他的头发,说:“剪吧,剪坏了也不要紧。”我学着师傅的样子,给他披上围布,拿起喷壶,将他的头发打湿。我的手在抖,拿着理发剪在他的头上怎么比划也不对。我委曲,难堪,无地自容。

在理发店的每一天,都有一种无望的悲哀笼罩着我。后来,我明白,这叫不甘。是的,我不甘心在老街上做一个手艺人或者生意人。尽管我看到老街上每一个手艺人或生意人都过得很安逸,可我不愿意。我能想象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把手艺学成,开一爿自己的店,和另一个与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成家,两个人开店,或许能在老街上盘下一家属于自己的门面。清晨打开店铺,夜里数一数日中所得……我不想这样。我总感觉生活还可以有另一种形态,我想试一试。终于在一个春天,我鼓起勇气向老街上一个同学的母亲借了一笔盘缠,离开了家乡。

不知什么时候起,老街上再也难得一见从前那些花容月貌的人了。光阴在无知无觉间,把我们那风华绝代的老街,一点一滴侵蚀,任她凋零,没落,直到荒寂。我在离开老街的日子里,在异乡的路上,那样努力,辛苦,用尽聪明才智,耗光所有热情,就是为了有一天,我回到老街的怀抱时,不再无地自容。可现在的老街,像一个神情涣散的老人,茫然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她,却忘记了我的姓名。

供销社,采供站,总店,米厂,粮站,食品厂,猪行,电影院……老街因为是三个县城的交界处,如一个小型的码头,让周边各县的百姓来此周转。曾经多少繁华与富足,满满当当地涌进来。因为人总是多,街中心的路总是坑坑洼洼。住户大多世代经商,做生意,赚的是毫厘,谁会去自己掏钱填那些坑呢。天晴了,花花绿绿的摊子摆到了旋窝窝里,坑啊洼的里面又都全填满了脚。现在,政府早就把路面修造工整,然而,街面上空空荡荡。

我站在当年学理发的店铺门口,那个曾经留着长发让我学手的少年,多像一个幻梦。他的妻子,辗转找到我,要我小哥的电话,希望他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借些钱。我总算有了机会,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走进了他家的院子。这一个已经荒败的院子,少年时的我,无数次想走进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可从来都是远远地不敢近前。院子里阳光大好,桔子树上挂满了橙黄硕大的果儿,枇杷树上一树碎密的花,隐约听到蜜蜂嗡嗡的声音。我从不知道冬天也有这么多的蜜蜂。我站在院子门口,给他的妻子留下了一个信封。我没有见他。我害怕他和我当年一样,委曲,难堪,无地自容。

老街给了我无尽的温情与体恤,也给过我卑怯与忧伤,即便是冷眼,也并没有让我走向灰暗。相反,我很早就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中,懂得了人生中的世相百味。这份懂得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激励着我往光暖处不停努力奔跑。我带着朋友们慢慢穿巷而过,老街上人影稀疏,回声寂寂,一个个幻梦从脑海中荡进来,又荡出去。

老的店铺,旧的单位,老街那些壮美的男男女女,像过时的书页一样,被无情地翻了过去。老街坦然地承受着这一切,她晓得她的子孙们,正在以新的时序,新的面貌和心境,在老街以外阔广无边的土地上,开枝散叶,繁衍生息,代代无穷已。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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