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孙桂兰

2024-03-08 02:47杨芳兰
滇池 2024年3期
关键词:县城母亲

杨芳兰

爷爷下葬第二天,母亲照例给我们全家做好丰盛的晚餐。大家吃饱喝足后,又是母亲一个人在收捡桌上的残羹剩饭。抹饭桌时,母亲说,明天我要出去打工一段时间,以后你们自己做饭吃!说完这句话,她并没有马上去厨房洗碗,而是站在饭桌边,等待谁能回应她的话语。

我敢保证,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这么大嗓门地讲话。但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没空搭理她。父亲在打电话给他的饲料供应商。哥哥和嫂嫂在手机上忙着工作上的信息回复。两个侄儿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在手机上玩游戏,金币刚好输光,正在花钱购买金币,偏偏网络不好,卡顿一会,偶然听到的。

突然间,大侄儿用玩具车砸向小侄儿的脑袋,小侄儿就地一滚,哇哇大哭。我的嫂嫂眼睛一瞪,站起来,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大声对着我的母亲呵斥说,闲着没事也不帮忙看一下。说完抱起小侄儿夺门而去。

哥哥见势不妙,立马放下手机,打算跟着出去。父親眼睛一瞪,没出息的!哥哥半起的身子重新坐在沙发上,眼神却离不开嫂嫂消失的大门。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命令她,不知道追去看看?母亲捏着抹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没有追出去,而是把抹布扔向餐桌,径直走向她的卧室,“嘭”一声关了门。

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八岁,嫁到熬村三十六年,再也没有出过熬村。就算哥哥贷款上大学那会,父母也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外出打工挣钱,而是在家养了两头母猪,三头母牛,几十只跑山鸡,以此换取哥哥的学杂费用。哥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久便结婚成家生下一双可爱的儿子。我呢,初中毕业后,考不上高中,马上外出打工。由于年龄偏小,又没有文凭,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我就不停地跳槽。两年下来,赚到的钱大部分上缴铁道部。后来,我干脆待在家里,跟父亲在自留山搞个跑山鸡养殖场。因为有着国家政策的扶持,父亲又掌握着一套独特的跑山鸡养殖技巧,出栏的跑山鸡肉质细嫩,价格实惠,在县城农贸市场供不应求。这样说吧,开办养殖场八年来,我们家修建一栋四层楼的小洋房,购买一辆越野车,一辆小货车。就目前的生活状况,我们还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丰衣足食绝对没问题。

马上就要奔向小康生活,母亲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

在没有弄清楚母亲为什么出去打工之前,还是有必要说一说我们这个叫熬村的村庄和我的远房叔妈。“熬”在我们侗语里就是远在天边的意思,熬村,就是远在天边的村子。熬村到底有多远?在未通公路前,人们养大一头猪赶到县城集市出售,得走两天两夜的山路。村里最老的人都说不清熬村有多少年历史,只是根据村口那棵十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古枫树推算,应该在一千年以上。

自古以来,熬村的姑娘小伙,可以自由恋爱,但不能自由结婚。他们信奉的是娘亲舅大,姑妈的女儿长大必还舅家门。叔妈是熬村人,父亲是民办教师,叔妈有机会上过初中,算是熬村同龄女孩子当中文化最高的人。在十八岁那年,跟退伍回来的叔叔自由恋爱半年后,她母亲却接下舅舅家傻儿子的定情物。就在舅舅家挑着一公一母两只鸭子来迎娶她那天,她跑到古枫树下喝了一瓶敌敌畏。幸亏她买到的是一瓶假农药,浓度较低,用几盆肥皂水灌肠洗胃,昏迷三天三夜后才活过来。叔妈是熬村第一个用生命抗议包办婚姻的女子,当时惊动到县公安局和妇联。又因为敌敌畏是假农药,还惊动了县工商局。后来几个单位到熬村现场办公,召集附近村庄的寨佬一起,决定对“姑妈女儿还舅亲”的陋习进行废除,才成全了叔叔和叔妈的婚姻。我的叔妈,一个柔弱的女子,不但给熬村的婚姻自由开了先河,还是熬村第一个响应独生子女政策的家庭。当时叔叔和叔妈就一个女儿,他们却跑到乡里领取独生子女证。叔妈说,好崽不要多,一个就够。确实,叔妈的女儿,我的堂姐,长大后不但聪明伶俐,能歌善舞,还考上大学。毕业后,她不是按部就班找一份工作,而是贷款开了一家手机连锁超市。十年的打拼,堂姐成为县里数一数二的大老板。堂姐要把叔叔和叔妈接进县城享福,可是两人都说,现在村里有超市,有国电,有自来水,还有医疗诊所,跟县城没什么区别。再说了,熬村空气新鲜,又没有汽车噪音,想她了,随时去县城看她。堂姐说不过二老,只好在熬村盖了一栋小洋楼,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又在县城幸福小区给二老买了一套小户型商品房,供他们进城小住。可以说,我的叔叔和叔妈是熬村过得最滋润的人。

八十年代末,父亲去湖南修铁路时,在工地上认识我的母亲。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在工地上帮工友煮饭。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当时是被我父亲的歌喉迷了心窍。父亲个头不高,但风趣幽默,还会用牛腿琴自弹自唱许多让人着迷的侗族大歌。父亲还告诉她,他的家乡山清水秀,五谷丰登,西瓜遍野。在工地转移到新的地方时,年少无知的母亲竟然跟着父亲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辗转两趟中巴车后,到了我们县城。下车时,母亲以为已经到家,没想到父亲却带她到旁边的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父亲到百货小店买来两根绳索,一根扁担,把母亲和他的行李挑在了肩上。两人步行两天一夜才抵达熬村。

我的母亲,是废除“姑妈女儿还舅亲”后第一个嫁到熬村的汉族女子。面对山那边还是山的莽莽群山,母亲哭饱哭累了,抹干眼泪说,好吧,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刚到熬村的母亲,不懂熬村的语言,只有叔妈经常来我们家串门。两人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叔妈佩服母亲敢于远嫁的勇气,母亲佩服叔妈敢于跟陋习作斗争的能力。

按照熬村的规矩,老人下葬第二天,孝子贤孙都要到坟地烧纸培土,又叫复山。那天的儿媳妇要带着一个有盖的竹编饭篓,里面装上糯米饭和腌鱼在坟前跪拜。直到坟堆爬出一只虫子,儿媳就用树叶轻轻捧起虫子,把它装进饭篓,盖上盖子,一路小跑往家赶。路途既不能跟人说话,也不能应答路上跟你打招呼的人。回到家里,儿媳妇将竹饭篓放在神龛上,烧香祭拜,磕头作揖三次以后,才算把老祖宗的魂灵接回家中,以此保佑儿孙兴旺发达。

当时我问父亲,为什么接祖宗的魂灵回家,不是由传递香火的你或者孙子来迎接,而要一个外姓媳妇带回家?父亲回答我,爷爷生前都是你妈伺候着,死后到了那边,仍然需要吃喝拉撒,这种事情当然由你妈来完成。

我和哥哥三个大男人,两个侄儿和嫂子,爬了坡,又给爷爷的坟堆上了几块土坯,感觉浑身无力。回到家,就清一色坐在沙发上等母亲给我们做饭吃。

吃完饭,就发生开头那一幕。

母亲说完要出去打工那句话,进卧室后就再没出来,我们也没有谁主动去厨房帮母亲收拾剩下的残局,而是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正午,我睁开眼睛,就听到父亲在厨房大吼大叫。原来是厨房门昨天没关,残羹剩饭在垃圾桶没及时倒掉,邻居家的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仔扒得满地都是,还有无数鸡粪在灶台上。揭开电饭煲,里面没有热乎的早饭。想倒一杯热水喝,茶壶又空空的。父亲简直气疯了,看我蓬头垢面到来,又一脚把餐桌踢了个底朝天。

我赶紧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的电话是关机状态。又赶紧打电话问哥哥,母亲有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了省城?哥哥说没有。我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只在床头柜看到母亲的手机。我又跑到村后的菜园查看,还是找不到母亲的身影。

夜晚,当父亲提着一只双脚被黄鼠狼咬伤的跑山鸡回家敷药时,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禁不住问父亲,我妈不会真去打工了吧?父亲扬扬手里的跑山鸡说,你妈就像这只受伤的鸡,跑不脱的。我又问,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父亲说,别大惊小怪,三天之内不回家,我拿脑袋给你当凳子坐!父亲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母亲就是他手中的那只断脚的鸡。

就这一点,母亲确实被父亲拿捏得死死的。在我们熬村,所有嫁进来的女子都自然被村里人隐去姓名,跟着夫家不断有新的名字出现。我爷爷叫张文广,母亲走进我家那天就叫张文广儿媳。父亲叫张天才,母亲的名字又叫张天才婆娘。后来生下我哥哥叫张启航,母亲又叫张启航妈。再生下我,母亲又叫张启程妈。嫁进熬村的女子,不管她如何孝敬公婆,公婆去世后,墓碑依然不能刻上儿媳的姓名。就算女人本人去世,墓碑也只能刻上某氏某婆之坟墓。千百年来,熬村一直保持这种习俗,不管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媳妇,还是当地娶到的女人,几乎对自己被隐去姓名一事从未提起。

就在母亲生下我那年,奶奶脑梗瘫痪在床。父亲像村里男人一样,只负责干田间地头的农活,我们全家的吃喝拉撒全靠母亲一人操劳。奶奶病倒就是八年,母亲就伺候了八年。奶奶去世后,父亲还是按照熬村的规矩,没有在奶奶的墓碑刻上母亲的姓名。母亲看见后质问父亲,她全心全意伺候着奶奶,为什么儿媳的名字不能刻上墓碑?父亲说,一个外来人,跟墓主没有任何血亲关系,刻上去没什么意义。再说了,万一哪天离了婚,难得上坟去铲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流了眼泪,还跟父亲顶了嘴。母亲说,没有我,哪来你两个儿子?需要我端茶送水,揩屎接尿的时候,你说我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现在不要人了,我就是一个外人。父亲也发了火,大声吼道,实在不甘心,你就去把墓碑抠出来,抬到县城刻一个名字吧。

母亲当然没力气抠墓碑,更没能力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姓名,只是跑到奶奶的坟墓前哭了一顿,然后到县城车站门口徘徊了一天,第二天又灰溜溜转回家里来。那时候我哥哥十一岁,我八岁。

事后,我听父亲经常在村里人面前炫耀说,女人就是一头拉磨的驴,只要前面有一根胡萝卜,她就会一直往前走,不会走丢的。当然,我和我哥就是那两根胡萝卜,父亲知道母亲离不开她的孩子。

就在接爷爷魂灵回家那天,我看见母亲跪在墓碑前,抓到一只虫儿放进竹篓后,一直盯着爷爷的墓碑看,在确认没有自己姓名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说,自始至终我不是你们张家的人。说完,提起竹饭篓一路小跑回了屋。吃饭时,父亲呵斥母亲,你有哪样伤心的,墓碑就巴掌大一块,孝子贤孙又多,哪有地方排下你的名字?母亲说,孙子玄孙的名字都能排下,唯独多我一个人?父亲说,你这是蛮不讲理,你看熬村有哪家的墓碑刻上儿媳的姓名?母亲不再说话,但两颗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这下好了,母亲说走就走,一点没有给我们缓和的时间。从没下过厨房的父亲,煮饭炒菜的事情自然落在我头上。我希望母亲真像父亲说的那样,不出三天就回家。可是,四天过去,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显然,到了第五天,父亲说话已经没了底气,整天沉默不语。

第十天早上,就在我手忙脚乱地学着炒菜时,从榕城小住回来的叔妈走进我家,刚到堂屋,就大声地喊,启程,你妈在幸福小区当保姆呢!

看见我妈了?

看见了,就在我们幸福小区,下楼买菜时看到她推着一个老奶奶散步,我们还聊了半小时。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他满脸不屑地说,以为是坐办公室吹空调呢,原来是去帮人端屎端尿。

很快,在叔妈的广播下,整个熬村人都知道母亲去县城当保姆的事情。父亲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走到哪儿,人家都是老板老板地叫。作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养鸡场老板,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去伺候别人呢?他怕从鸡场往返熬村吃饭时,遇见有人问起母亲的工作,干脆把厨具搬到了养鸡场,吃喝拉撒睡全在养鸡场。

幸亏,在办理爷爷丧事时,就把母亲养的四头肥猪杀来招待客亲。要不,我一个人除了煮饭、炒菜,还要去地里割菜、煮潲、喂猪,家里鸡场两头跑,不把我累晕才怪。父亲这人吧,自己不会做饭,对于饭菜还特别挑剔。经常性地,父亲端起夹生的米饭吼我,多加一瓢水要你命呀。等下次我加水多了一些,父亲又会大声吼我,你是喂养刚出蛋壳的鸡吗?被他吼了九次后,我干脆把他饭碗抢过来,甩他一句,爱吃不吃!

从那以后,父亲终于默默低头,不再挑三拣四。他常常在我叔妈面前说他是胳膊,我是大腿,胳膊一辈子也拧不过大腿。就这点,他看问题倒是挺透彻的。我才不像我妈,被他数落一顿还给他添饭、盛酒、洗衣服。我的杀手锏就是把他晾在一边,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看他还有什么威风。父亲也不傻,看我在扫地,他会主动帮忙收拾碗筷。他一边洗碗一边问,你妈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你跟她同床共枕三十多年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父亲狠狠瞪我一眼,但不敢骂我。

小时候,我是得到父爱最多的孩子。这样说吧,哥哥手里有的,只要我一个眼神,父亲就会从他手里抢来给我。母亲常常说,都是你亲生的,怎么就那么偏心呢?父亲一把将我抱在怀中说,大的就应该让着小的。因为父亲什么都惯着我,包括写作业。父亲的理念是,一匹茅草自然有一滴露水,小孩子就应该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为了我写作业的事情,母亲经常跟父亲发生争吵。那时候,我感觉世界上最爱我的就是父亲。长大成人后,哥哥因为听从母亲的教导,学习努力,事业有成,包括婚姻大事都不用父母操心。而我就像父亲骂我的那样,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样,又硬又臭。

母亲到县城打工后,来熬村拿过一次棉衣。那天父亲在养鸡场卖鸡,我骑三轮车回家拉鸡笼。刚到家门口,就听母亲在院子里跟叔妈说话。

叔妈说,你真要参加护工专业培训?

是啊,有了护工证,工钱就能翻倍。

不考虑别的工作?

快六十的人,还能干什么,超市站柜台都需要四十岁以下的。

护工可是伺候人的活路。

伺候别人有工资拿,伺候他们俩爷崽,一分钱得不到。

还差多少学费呢?

四百块。

据我叔妈讲,母亲培训一个月得到护工证后,就去县城最大的老来乐康养院做了专职护工。叔妈隔三差五会去县城小住一段,去一次总要看我母亲一回。有次小住回来,又给我带来母亲买给我的炒米、血灌肠和糯米圆子。我一边吃着糯米圆子一边问,我们又不缺她这点工资钱,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外出打工呢?叔妈望着一群关在围栏里的小鸡,神色凝重地说,你妈不想像这群小鸡一样,长大后任人宰割。我理解不了叔妈这句话的意思,就把原话转给父亲。父亲说,你妈毛干翅膀硬,想飞。

国庆节头天,我们卖了今年第三批跑山鸡后,父亲打电话叫哥哥长假期间回县城看一下母亲。哥哥说,长假要回欢欢外婆家。欢欢是我大侄儿,外婆家在四川彭州。挂掉电话,父亲说我哥哥得了媳妇忘了娘,没有人情味。

我就不明白,全县修了组组通水泥路,熬村到县城就一个小时车程,踩几脚油门就到,父亲都不愿驾车前往,还好意思骂哥哥。不过好几次,我看见父亲望着母亲给他织的毛衣发呆,之前挂在窗户边,后来一直放在枕头边,他不会是睹物思人吧。夜晚,父亲又披着那件毛衣,坐在鸡舍前,孤独地望着县城方向的天空发呆,直到天快放亮,他才进屋揭开我的被子吼我,快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算在县城待一辈子。

其实我送跑山鸡去县城批发的时候,去康养院看过母亲,还给她带了手机过去,但她就是不愿意接我们的电话。我说老妈,跟我回家吧,家里活路都做不完,你还有心思来外面帮别人做活路。她说要叫她回家也是她男人的事情,不管我的事,我只好悻悻而歸。

如今父亲叫我去看母亲,我也不好反抗。草草煮了早饭,随便扒拉两口就出发。后备箱装着两只白条鸡和一包洗净的野生天麻。父亲再三嘱咐,不要跟那个人说是我叫你带的,她经常头痛失眠,吃跑山鸡炖天麻容易入睡。

来到康养院,一个偌大的休闲广场出现在眼前。穿过广场,是老人们居住的四栋老年公寓和一栋康复大楼。一栋和二栋是供一个人居住的单人公寓,大部分是家庭条件优渥的自费老人。三栋和四栋一间能住二到四人,大部分是各乡镇集中到这里养老的五保户。公寓后面有一个大型休闲花园,栽有许多绿植和花草。在绿植中间,又恰到好处地安装着许多靠椅,供老人们坐着晒太阳。

远远地,我看见母亲和一个肥胖的老婆婆并排坐着。或许是老婆婆流了鼻涕,母亲正躬着身子,给她耐心地擦拭。不得不承认,这是母亲长期照顾我瘫痪的奶奶练就的手法,娴熟、老练。就在我准备喊出一声“妈”时,靠椅上的老人突然抡起双手,揪住我母亲的头发一阵撕扯。我赶紧扔下手中的白条鸡将老人的双手握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老婆婆的手解开来。母亲抚摸着被老婆婆撕扯成鸡窝一样的头发,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扬手就想给老婆婆一巴掌,母亲连忙抓住我的手说,她脑瓜不灵便,不要跟她计较。我缓缓放下手,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都怪我无能,过完年我就满三十岁了,连女朋友影子都没看到。我曾经建议父亲把卖鸡的钱交给我管理,这样我就可以自由支配,多给母亲一些钱。父亲的条件却非常明朗,等你讨到婆娘,我会把存折和养鸡场交到你手上,随你们年轻人怎么搞。我也想讨一个婆娘,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还要有一个女孩共同来完成。屈指算来,我们熬村二十八岁以上的单身男人就有三十九个。熬村没有女孩吗?有,但熬村的女孩都选择远嫁,一些不想远嫁的,要找县城有房有车,年龄相仿,还要长得帅的。就我这一米六的身高,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县城又没房的男人,哪个愿意嫁给我?对于接过父亲手里财政大权的想法早就灰飞湮灭。父亲掌握着家里的钱财,还从爷爷那里学到一套管教女人的方法。爷爷说,不管什么时候,绝对不能把钱交到女人手中。这种大权在握的胜利感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成为父亲跟我炫耀的资本。父亲说,你看,钱在我手中,我就拥有话语权,你妈大气都不敢出。

跟母亲一起将老婆婆安顿好,母亲带我到她的宿舍时,我好想抱抱母亲,让她在我怀里哭一场,让她的委屈减轻一点,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将白条鸡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白条鸡说,谢谢你,儿子,康养院食堂管一日三餐,不用带这些过来的。母亲突然的客套让我有些伤心,到县城这段时间,好像跟我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跟母亲聊天得知,她在康养院护理着两个老人,一个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照看一栋公寓这个吴婆婆,另一个是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照看二栋公寓那个王奶奶。母亲还说,在康养院打工比做家务强,这里有工资拿,中午还有午休。

我知道,母亲在家里,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分钟,更别说睡过午觉。每天给我们做的饭菜,吃进去拉出来又看不见了。今天洗过的衣服,明天穿过又被弄脏,后天还得洗。母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体现不出经济价值的家务劳动,谁也没看到她的劳动果实。

看着母亲叠得像豆腐块的被子,铁丝上晾着的一排棉大衣,还有洗脸间整齐的嗽口杯和洗脸巾,我感觉母亲短时间是不会回熬村了。母亲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喝下,却没有给我倒。之前在家,母亲不管是喝水还是吃什么,总是先递给我一份。现在突然想到,从小到大,我竟然从没帮母亲倒过一杯热水,添过一碗米饭,洗过一次碗筷,扫过一回地下。我一个长期待在母亲身边的孩子都是这样,更别说我那个长期在外上学,一毕业就分配在省城工作的哥哥。

妈,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终于开了口。

这儿挺好的。

你倒是清闲,可我们要做饭、洗衣,还要喂养几千羽跑山鸡!我突然提高嗓门,满是责怪和埋怨的意思。母亲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将我带来的白条鸡重新打包好,递给我说,带回去吧,我要午休了。

母亲的眼里没有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走错门的陌生人。要是以前,她一定要唠叨我穿少了,头发已经长过后颈窝,该去理发店剪一下了。我摸了摸我的后颈窝,头发差不多可以捆成马尾辫。可是,母亲多一句话都不说。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我说,村里人以为我爸做错了什么,你才跑出来打工。母亲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爸一辈子都不会有错。

我搞不明白父亲有什么错,他不偷不抢,也没有跟其他女人勾三搭四,而是把整个心思用在养鸡场。就问母亲,家里有吃有喝,为什么要跑出来打工?母亲抬眼望向我,轻叹一声,我开心好了吧。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状态,让我无法再跟她继续聊下去,抬脚就跑出宿舍。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你就留在康养院一辈子吧,吃得动不得时别指望我!我奔跑着,并没有感觉这样大声跟母亲嚎叫有什么不妥。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这样跟我母亲说话的,她从来不会还嘴,也不会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们全家老小。

寒风呼呼地刮着,我穿过休闲花园。启程,启程,你的白条鸡还没带。母亲在身后追着叫我。我听到她啪嗒、啪嗒穿着拖鞋的追赶声,但我懒得回头,我不想理她。母亲已经追不上我了,我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急匆匆往地下车库一路小跑。

启程,我这里没有锅灶炖,会臭掉的。母亲实在太着急了,她追到车子后面竟然摔了一跤。我回头拉起她,给她拍掉身上的灰,但不说话。母亲没什么大碍,执意要等我离开再走。当我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里隐约传来一阵无形的疼痛,禁不住打开窗户说,妈,什么时候回家跟我说一声,我叫爸爸来接你。母亲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我只看到她蓬松的有些泛白的头发在风中翻飞。

离开康养院,去饲料厂订购饲料,又到开发区跟制衣厂签订跑山鸡预购合同,回到养鸡场已是夜间十一点五十分,饭桌上还是早上吃剩的冷饭冷菜和凌乱的碗碟。我几乎是哭着对父亲说,我和妈不在家,你也該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呀。

父亲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眼睛微闭,一言不发。这不像我的父亲,以前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热饭热菜进肚子,父亲准会大吼大叫,摔坏碗碟的。自从母亲外出打工,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我少了指责,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额外增加几百块零花钱。

上次看望母亲后,我开着货车去批发市场送跑山鸡,又去康养院看过她一次。那天气温突变,天空飘着毛毛飞雪。因为没打雨伞,康养院大门口步行到母亲的宿舍区要五分钟路程,我的头发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母亲当时正在卫生间洗衣,因为宿舍没有洗衣机,她只能用手搓。母亲一边搓衣一边哼唱:

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回到娘家是客人,

转到婆家是外人……

我无法理解母亲放着家里全自动洗衣机不用,跑来这鬼地方打工的做法,但听到她婉转忧郁的歌声,我还是觉得母亲有些可怜。确实,自从她嫁到熬村,外婆家已经回不去,而我们张家,她好像也融不进来。

在我来看母亲之前,哥哥出差路过县城,来康养院看过一次母亲。据哥哥说,他送了一千块私房钱给母亲,母亲不肯收下。父亲到县城参加全县致富能手表彰大会,领了一个特等奖,有奖杯还有奖金,但没有去康养院看母亲。

回到熬村,有人问我,你妈老都老了,为什么还要送她出去打工?我说我们不想送她出去打工,是她在熬村住腻了,想出去散散心。人们并不相信我说的答案,但他们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就勉强相信了我。倒是叔妈跟我讲,趁你妈还在县城打工,多去看看她吧。

我其实挺喜欢叔妈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熬村人,知道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在能吃能睡能跑的年纪,就好好享受生活。堂姐不但给叔妈和叔叔报名跟团去全国各地旅游,还带着两位老人游遍亚洲和欧洲。据我叔妈讲,世界上的交通工具,她只差火箭飞船没坐过。母亲以前也经常在我们父子面前说,你叔妈游了大半个地球,我天天从灶门前跑到灶背后,这辈子死了都不值。我很惭愧,我没有能力带母亲出国旅游,但从县城坐高铁去北京看一眼天安门,去上海外滩坐一趟游轮还是有实力的。去年,养鸡场刨除成本,净赚二十九万八。当时我提出带二老去上海旅游一趟的想法,母亲满口答应,结果父亲说,你讨婆娘需要钱,等你成家立业再去。父亲就是这样,一直在给母亲画饼,给我画饼。

一天早上,父亲上山喂鸡,不大一会就兴高采烈地跑下山来对我说,启程,你叔妈打电话讲你妈辞工了,赶快去接她回家。我心里喜滋滋的,还逗父亲说,是你的婆娘,难道不应该你去接回来吗?父亲瞪我一眼说,没老没少的,难道不想你妈回家?我当然想我母亲回家。至少,一日三餐不用我做,衣服裤子不用我洗,我想睡到日头偏西,打游戏到天亮都行。

我驱着越野车来到康养院,几乎是跑步奔到母亲的宿舍。她的衣物已经打包整齐,正坐在床上,好像在等着我。看到我,母亲满是疑惑的表情,你爸没来?我说,爸叫我来接你。母亲盯着七八包行李看了一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阴沉着脸,打开行李包,又把衣物一件件取出来说,你走吧,我没有辞工。我没料到母亲会以这种理由来搪塞我,我只好呆呆地望着她重新铺床,晾衣服,放洗漱用品。

矫情,你就继续矫情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怒气冲冲地一个人驾车回了家。回到家,父亲看我一个人,问你妈呢。我说你不亲自去接,我妈不回来。父亲先是一愣,而后咬牙切齿地说,她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想八抬花轿去接。

在以后的日子,每一次去县城批发跑山鸡,我还是要去康养院看一眼母亲。

吴婆婆已经康复出院了,母亲只护理王奶奶一个人。母亲说她不打算再接新的雇主,如果哪天王奶奶也康复出院,她就辞工。我去看母亲时,王奶奶已经能独立行走,还能唱几句革命歌曲,母亲说王奶奶也会很快康复。这个让人振奋的消息,让我迫不及待想告诉父亲。我立刻拨打父亲的电话,父亲在那头得意地说,我早就说过,一只跑山鸡是飞不上天的。我一时语塞,迅速挂断了电话,生怕母亲听到。面对母亲,我转了个话题:

妈,你拼命赚钱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有个活法吧。

你想买什么跟我爸说一声就行了,他又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种。

自己赚到的钱花起来才开心。

母亲说完,从枕头下摸出一沓百元钞票,底气十足地说,一万元以内,最想要什么,妈给你买。这么多?我惊奇地问。你爸能做到的,我同样能做到。母亲说完,高兴得像捡到钱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跟我回家。我说完,母亲立刻收住笑容,慢吞吞地把钱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其实,我早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到养鸡场玩游戏,只是不忍心花掉母亲赚来的辛苦钱。母亲不再问我要什么,晾好衣服,她又从裤兜取出四百块钱说,上次去护理培训班学习,借你叔妈四百块钱,还她几次都不肯收下,你一定要替我还给她。我说叔妈这人真傻,人家借钱怕不还,她是还钱不想要,我丢到她家就跑,她一定追不过我。母亲被我的话逗乐了,咯吱咯吱地笑。

时间过得真快,春暖花开时节,我又去看母亲,恰好看到王奶奶康复出院。王奶奶的家属很高兴,送给母亲一个大红包。我帮她打开一看,六仟捌佰捌拾元。母亲留下捌拾元,将陆仟捌佰元退给王奶奶的家人说,只要我身体健康,以后还有挣钱机会。话里的意思,母亲好像还要继续打工的意思。我说妈,你不是说好,等王奶奶出院就辞工?我妈说,已经写好申请,明早交给办公室。这下我高兴坏了,我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回到熬村,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脸上的皱纹立马舒展开来。晚上喂鸡时,他还唱起了熬村山歌:自从那日两离分,好久没听你声音。郁郁闷闷过日子,忧忧愁愁度光阴。想妹想得入梦去,做梦都是同良行……

匆匆扒拉几口晚饭,父亲就叫我一个人上山喂鸡,他回家打扫卫生,顺便把灰尘扑扑的越野车洗了。父亲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扫屋子,清洗车辆,不应该是我这颗又硬又臭的茅坑石头该干的活吗?

早上起来,我发现父亲把屋子清洗得一尘不染,他在电饭煲炖了一只母鸡加天麻后,我们一路放着轻快的音乐往康养院赶。

母亲宿舍的门虚掩着,我赶紧推门进去,叫了一声妈。里面有个肥胖的女人正在铺床,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怔怔地望着我。我说对不起,我妈之前就住的这间屋子。肥胖女人告诉我,你妈昨晚就走了,不知道是去广州还是福州,反正有个州字。

父亲和我无力地坐回车内,他抽出一根烟点上。父亲不会抽烟,母亲打工这段时间,他竟然学会抽烟,还有了烟瘾。我只好拉开车门,跑到康养院二楼人事部,问一个叫张文广儿媳的人去了哪儿?人事部的人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我又问,张天才婆娘呢?没有。张启航妈呢?人事部的人开始烦躁起来,你脑子有毛病?哪有这种名字的人。

对呀,这些都是我们全家人的名字加上母亲的称谓而已,根本不是母亲的真实姓名。母亲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来到车前,打算问父亲。父亲坐在驾驶座位,我只好坐上副驾驶。此时,父亲按着免提正在打电话,那边传来母亲慷概激昂的倾诉:当初不顾父母反对嫁到山旮旯,满以为你会对我好,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没想到起床晚点被你爸骂不像话,东西买贵一点又被你妈说是败家货,饭菜上桌慢一些你就说我是懒婆娘。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妈卧床八年,一天喂饭三次,擦洗两次,是哪个来完成?你爹老年痴呆引起大小便失禁,换下的衣裤是哪个来清洗?你每天吃的饭菜是怎么熟的?你穿的干净衣服是怎么放进衣柜的?启航的学校大门朝東还是西?启程右眼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启航妈,回来慢慢说好吗?父亲着急了,打断母亲的话。

记住,从今以后,我不是张文广儿媳,不是张天才婆娘,不是张启航妈,更不是张启程的妈,我姓孙,名桂兰,请叫我孙——桂——兰!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父亲再次拨打过去,语音提示已关机。父亲说,回家吧,或许你妈气消自然回来了。

我们灰溜溜地回到熬村,在家里整整等了三年,还是没有等到母亲任何消息。

第四年清明节那天,哥哥嫂嫂也赶回熬村扫墓。哥哥建议去派出所报案,毕竟母亲失踪已经四年。我建议再去问问隔壁叔妈,有没有收到关于我妈的消息,因为叔妈之前一直说没有收到。嫂嫂建议在抖音平台发布寻人启事,那里人多浏览量大,更容易找到母亲。只有躺在沙发望着天花板的父亲一言不发,好像我们讨论的话题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就在我们把目光全部游移到父亲脸上时,他眼睛咕噜一转,突然一跃而起,奔向院子,发动越野车,向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当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时,熬村的男女老少都看见这一幕:父亲的车背后,还有两辆缓缓行驶的皮卡车跟着。大家一拥而上看个究竟,原来一辆车装着爷爷的墓碑,一辆装着奶奶的墓碑。与之前不同的是,爷爷和奶奶的墓碑上,同时多了一个金灿灿的名字——孝媳:孙桂兰。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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