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
伙计们齐用力啊!嗨呀嗨呀嗨!
拉起咱们的夯哟!嗨呀嗨呀嗨!
这边鼓,那边锣,我们沙工治黄河!嗨哟嗨呀嗨!
苍凉雄壮的号子声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从七八个挽着裤腿,穿着土布褂子用力拉夯的老年汉子口中飘出,在汤汤奔流的黄河水面上起落飘浮,传向远处,传向历史深处。那声音与波涛共振碰撞,水花飞溅。
因为参与河南著名作家中牟采风活动,在中牟县雁鸣湖镇太平庄村黄河滩头,我有幸目睹了几位年过七旬的农民汉子——黄河打硪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表演的黄河打硪。七八十斤重的石硪被绷直的绳子拉起来,再落下砸进沙土里,土面就凹下一点,由点到面,就这样黄河的大堤一点一点加固起来。彼时,天空高远,冷峭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呼呼吹来,冷冽寒凉,让人心境空旷悲壮,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而阵阵颤抖。仿佛那石硪砸的不是沙土,而是砸在我柔软的心上。
黄河起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支脉卡日曲,自西向东流经9省,支流众多,流域面积大于100平方公里的支流共220条,组成黄河丰富庞大的水系,哺育喂養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治黄始终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坚固大堤,就是筑牢生命线,打硪是沿黄人民治理黄河的一个缩影。打硪号子是在劳作中为了提神助力随口喊出的,号声、硪声混成一片,场面极为壮观。像人的一生一样,几多风雨,几多拼搏,崎岖坎坷,黄河始终滚滚向前。
漫长岁月里,黄河一次次冲越大堤,在千里中原大地奔涌泛滥,两千多年来,下游决口一千多次,大改道26次。奔腾的浪涛冲越大堤,拍打大地,肆虐横行,吞噬村庄城镇,湖泊池塘,淹没庄田沃野。河水归位之后,挟裹的泥沙沉积下来,形成千里黄泛区。养分被冲走的黄泛区长草长树就是不长庄稼,只生长荒凉。38年前,我在老家南阳县茶庵乡上初二,听说为开发建设黄泛区,政府从全省各地招集一批人去黄泛区工作。父亲当时在南阳县物资局工作,他毅然报名,要带着我们一家六口去黄泛区工作生活,后由于其他原因,未能成行。
17岁那年,在萧瑟秋风里,胸怀壮志,我离开家乡南阳盆地,肩背手拎,拿着行李,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奔赴号称八百里秦川的陕西省关中盆地杨陵镇西北林学院求学。杨陵镇归属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丘陵地势起落,沟壑纵深,气候干旱,植被稀少,裸露的黄土,如老人的肌肉,纤厘呈现。在黄土地上行走,总是心怀虔敬,每一步都挂筋牵魂。
渭河在杨陵土地上流过。匆忙的河水冲刷着高原,挟着泥沙泡沫奔流,浇灌着干渴的土地。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同学们结伴成群,去渭河边上游玩。在秋阳朗照里,渭河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沿岸生机勃勃,俊秀的芦苇形成十几里茂密的青纱帐,绵延铺展,望不到边。长在水中的芦苇被水流冲刷得踉踉跄跄,起伏跌宕。白茫茫的芦花抒情般举于头顶,随风飒飒飞扬,壮阔苍茫,仿佛有百万雄兵布阵于芦苇丛中,只等号令一出,万箭齐发。浊黄的河水泛着浪花,挟带着树枝秸杆,匆匆奔走。脱掉鞋袜,跳进水里,踩着润滑的河泥,追逐嬉闹,水花溅湿衣裤,干后是点点黄色泥斑。放飞心情,放飞青春,心情逐浪高,哗哗的流水驭着理想的风帆,直挂云帆济苍海。年轻的豪情与渭河的亲密融入血液中,从此就厚重率直,一直未改。流水匆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时提醒青春少年要抓紧时光读书学习,报效祖国。
渭河迤逦奔向东方,在西安市高陵区与泾河相交,流入黄河。泾渭分明,一半是清澈见底的泾河水,一半是浑浊不堪的渭河水,清浊交汇的分界线绵延数公里,蔚为壮观。宽容是母亲河的性格,黄河以它的宽厚包容了多少纠缠纷争。
坚强、隐忍、宽厚、执著是黄河的性格。她从不畏惧强权,历经重重险阻,千难万险,始终向前,奔流不息。2011年9月,我有幸来到三门峡参观黄河,站在大坝下,看着巨大的水柱从几十米高的筒孔里纵身跃出,在半空扭动巨龙一般的腰身,再轰然跌入河道里,腾起滔天巨浪,溅出大雨般的水花,心灵震撼不已。跌入河中的水争先恐后,你推我搡,没有私毫懈怠,滚滚向前。洪流中,一块耸立的巨石瞬间被淹没,但马上就推开水流,急遽地昂然挺起头颅,露出身躯,挺立于急急的水流中。这顽强不摧的石柱,就是耳熟能详的中流砥柱。淹没一千次,一万次,只要身躯不垮,就再站起来,决不屈服!黄河精神,就是执著不懈,就是虽九死而未悔!千百年来,它引发华夏儿女的共鸣,矢志不渝;引发心灵无与伦比的震撼,蓬勃向上;引导炎黄子孙前赴后继,甘洒热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2012年7月,在兰州,我有幸再一次零距离接近黄河。黄昏里,我与西北沙漠研究所的黄新宇师兄乘着羊皮笺在黄河上游览。夕阳把余辉洒在河面上,一排排波浪如身披霞光的鱼群,昂首,从远方扑来,马上被后一波压下。伸手捧起河水,仿佛捧着粘稠淡黄的奶汁。细细观看,还有细微的尘土颗粒。此刻,捧着土腥味的河水,仿佛是把自己的心浸入黄河。抚摸着黄河浑厚柔软的腰身,我的心急速跳动,疼痛不已。身为治沙研究员的师兄黄新宇已在沙漠上奔走了20年,他和他团队的同事们日复一日,把青春和生命投入到治理黄河水土流失的工作中。他介绍,每年黄河流失的泥沙多达十多亿吨。听罢,我们默然不语,只闻轰轰的涛声响过。多少年了,孕育中华文明,养育中华民族的河水仍然在流失着财富。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黄河的乳汁哺育着万千儿女,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疼痛。“自从在黄河中洗过脸/从此/黄皮肤的脸色就再也不会改变。”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千年黄河在奔流,千年的风沙迷住了母亲的眼,奔走的黄河在流泪。在宁夏沙坡头,站立在高高的沙丘上,透过沙棒葱绿的枝柯,我看见黄河拐了个弯,无怨无悔,又一次从容地向远方走去。
逐水而居
水是生命之源,是生命的构成,没有水,再宽广的土地也是荒滩沙漠,世界万物不复存在。
幼时乡村池塘遍布,沟渠相连,清水盈盈。天光云影水里倒映,鹅鸭塘中漂浮觅食,杂树野草沟边生长,春来发芽,秋去叶落,不比江南,却也是北方司空见惯的旖旎景象。家门口百米处一条水沟,宽不过丈,沟中之水来源于村东边的白桐干渠。白桐干渠起源于鸭河口水库,七八十米宽,从北向南流,仿佛永远流不完。河中有水草,似柔弱飘带,被水流冲刷着缓缓摇摆动荡。冬天水小,清澈见底,夏季水位常常上涨,水流湍急,水大时接近堤岸。湍急的水流挟带漂浮着的树枝、菱角,大团小团的水草或者秸杆,间或有马铃薯叶或者瓜秧。
夏日午饭后,拎一个小板凳,拿上釣鱼竿去水沟钓鱼,以度过慵懒的午后时光。钓鱼对农家子弟来说,简单而蕴含着丰富的情趣。鱼竿用竹竿做成,鱼钩用缝衣针在火上烧红后弯成,线是母亲缝鞋底用的粗白绳子,一点儿也不透明,却不影响垂钓效果。鱼饵是乡村土里到处可见的蚯蚓,挂着蚯蚓的鱼钩向水中一扔,立马就有鱼儿上钩,钓出来活蹦乱跳,大多是一虎口长的白条鱼儿。农家少闲月,如果空闲时间充足,就去东边白桐干渠里钓鱼。从河里钓到的大多为鲫鱼,二三两重,沉甸肥实。把钓到的鱼刮去鳞片,清除内脏,放上盐渍个半小时,之后用铁丝穿成串,放于太阳下曝晒,干后挂于屋檐下做成一串串风干鱼。每年春节时取下来,温水浸泡,用棉籽油烹炸,香、韧、筋道,让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乡村贫穷的日子,因这美好的味道被打理得红红火火,洋溢欢乐。
夏季,白桐干渠偶尔消水,我们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背着书包,拎着鞋袜,趟河去上学。清澈的河水冲刷着肌肤,凉意丝丝。河底崎岖不平,遍布礓石和鹅卵石,不时还集有一片细沙堆成的小沙滩,双脚踏上,软软的,细细的,让人心生欢喜。有小鱼儿小虾在脚趾间游来游去。放学了,大家在堤岸下的草堆子里捉螃蟹,挥舞大钳张牙舞爪的螃蟹爬行再快,也是俘虏。时光漫漶而过,如今河改了面貌,堤岸硬化,变窄变浅,但它给瘦弱少年提供的欢乐和营养,仍缓缓地流淌于记忆里,40年来从未消失。
14岁那年,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南阳县一高(现南阳市五中)读书。南阳县一高位于白河南岸,是在河滩上新建的学校。地广人稀,学校南边、西边、东边是大片麦田,宽阔的校园里座落着三四幢小楼,显得突兀松散。学校北边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洋槐树林,洋槐树根系发达,扎入河滩里十几米,紧紧抱住沙丘,茂盛葱茏的枝叶编织成硕大的绿网,形成绵延十几公里的绿荫,蔚为壮观。洋槐林遏制风沙,同时秀美着人们的视野。每年春天,槐花盛开,一串串挂于枝头,汇成一片片水晶珍珠,堆成一场大雪。甜滋滋的槐香穿过枝叶,越过白河,在城市沿岸流动飘散,整个南阳城陷入一场甜美的风花雪月里。白河涨水时,咆哮的浪花裹着赭黄的泥沙,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在河道里汤汤奔流。丰沛的水量补给了城市,补给了乡野。那时候,白河南区域都吃白河水。村民们家家户户打有压水井,压杠一抬一压,清凉凉的水就流出来。我们学校用水泵把地下水抽到十几米高的水塔上,再通过水管送到食堂、办公楼或者宿舍楼,师生们吃喝涮洗全用白河水,清新醇正,甘甜可口。“白河水浇稻,稻子比雪白”这是当时的农谚。
高中读书那三年,冬天手脚冻烂,夏天蚊虫叮咬,闷热难耐,课业繁重,还常常吃不饱饭,真苦,真累。繁重的课余,我常常遁出校园,步入槐树林中漫步,放松紧张的精神。有时躺于沙丘上,仰望头顶细密枝柯里露出的蓝天白云,目光追逐急遽而逝的飞鸟;有时来到白河岸边,沿着崎岖不平的起伏沙丘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辗转。对未来的困惑,对迷茫前途的思考变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吼声,被风裹着,在秋日瘦削的河面上回荡,同飘扬的芦苇相呼应,萧瑟悲壮,逐渐消失于无声。人生最宝贵的三年青春时光漫长遥远,从怀抱壮志到失落迷茫,血性少年对理想的追逐,仿若雄鹰折翅于山谷。内心的苦闷,自尊的丧失,一次次奋起后的跌落,仿若头破血流,伤口却无人包扎。无数个北风劲吹寒意凛冽的黄昏,冰凉的河水,飞扬的芭茅,灰暗低沉的天空,映衬着我寂寞孤独的心境。三十年后,那种哀伤依然徘徊飘浮,无法落地,找不到栖身之处。
1989年秋天,我怀揣通知书,拎着行李,远离家乡,奔赴西北,来到八百里秦川腹地,富饶美丽的关中盆地杨陵镇,进入西北林学院生活学习。辽阔的大西北,纵模起伏的黄土塬,瓦蓝锃亮的天空,奔腾不息的渭河,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视野。粗犷豪迈、宽厚敦实的大西北,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绵绵不断地注入到我生命里,注入到青春期叭叭拔节的理想里,壮大筋骨,强壮体魄,丰沛理想,锤炼品行。大西北的经历养成我坚韧不拔、百折不挠、持之以恒的性格;养成我大风吹不倒、洪水淹不没、浪遏飞舟的品性;培育出我的豪情。渭河以其雄深博大,辽阔壮美滋润着杨陵这片黄土地,滋润着西北林学院,也擦拭了诚朴勇毅的青年瞭望远方的眼神,把理想的火焰点燃得格外明亮。
1991年春天,回到故乡,成为一名务林人,植树造林,绿化大地,心血雨滴般洒进脚下的土地。无数次,冒着刺骨的寒风,在旷野里测量、规划,也说不清多少回,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在山林里工作。“山上多栽树,相当修水库”。葱茏的树木涵养水源,把地下的水分吸收进入体内,再通过蒸腾作用,挥发空中,调节气候。一片片绿意盎然的森林挺立起来,高高托举着一座座碧波盈盈的水库。葱绿的树木美化自然,也滋润心灵。
转过身去,沿时光的隧道回到当时我办公的地方——七一路东头市林业局,米黄色的三层楼沉稳坚固。百米外经过“驯化”治理的白河温婉秀丽,舒缓的河流碧波荡漾,鹭鸟翱翔,锦鳞游泳,湿润的空气让城市生机勃勃。2008年7月,市林业局搬迁至滨河西路7号,崭新的办公楼面临白河。我们在楼前辟出四五亩地,种下松树、楸树、玉兰、五角枫、石榴,还有四时花开不断的月季。这些树木汲取白河丰沛的水量,旺盛生长,葳蕤繁茂。每每工作劳累之余,凭窗远眺,但见白河波光粼粼,绿树茂盛葱郁,诗情弥漫,疲劳顿逝,心都醉了。把奋斗的种子种下,开花结果,融入到生命的年轮里。
如今,每日里沿着白河行走,来到孔明路与医圣祠路交汇处东北角的大院内工作,内心庄重圣洁。孔明路以先贤诸葛亮命名,医圣祠路为纪念千古医圣张仲景而建。以高贵为核心,以贤达为主旨,以智慧为纽带,两条道路相交,高风与亮节汇聚,仁心与忧乐交织,仿佛大河静水流深,流淌源源不断的纯澈清泉。享用着博大白河的慷慨馈赠,无数次繁忙工作之余,抬头远望,迎着先贤们智慧仁慈的明亮眼神,满含信任期待的目光,顿感肩上责任重大,胸中立时蓄足精神。来吧,用盛满爱的心驱动血液的运转,用文化的滔滔江河,浇灌丰沃的土地,滋养文字的森林,哺育灵魂成长——我听见历史召唤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浩渺烟云,在大地上回荡。
土地的心跳
發芽的种子,是休眠生命复苏的音阶。一株冲破禁锢破土而出迎风生长的树苗,是大地的心跳。它是生命的延续和开启,是大地汩汩血脉滋养后的蓬勃喷涌。它是有温度的,浓郁、醇厚、饱满、热烈。对于土地,我们有着异常的热爱,超乎寻常的执着眷恋,这从我的姓氏就可窥测。“杜”姓来源于树木杜梨,是一种生长于荒瘠土地上的灌木,果小坚实,带有涩涩的甜味。
在豫西南乡下老家杜岗,我是属于门朝东一族。《宛东杜岗杜氏宗谱》载,宛东杜氏先祖于明末由陕西洪同县大槐树迁居南阳城西百里奚,与卧龙岗同属一道山脉,居数代。其后为生计原因,背井负笈,挑担远行,向南三十余里,找到与百里奚地脉相似的隆起岗丘定居,这就是杜岗。先祖放下行囊,掏出锅碗瓢盆,结庐起灶,安置下来。他们打制工具,开荒种地,披荆斩棘,在荒芜的大地上流血流汗,开垦出一块块新鲜的土地。在这冒着热乎乎气息的土地上,撒播种子,除草捉虫,春种秋收。那是多么肥沃的土地,一镢头一镢头地挖下去,紧密粘结的土地裂开了嘴巴,露出了丰腴如玉一般黑黜黜的良田,冒着热气,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丝丝光芒,一脚踏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滑腻如细密的棉油皂。先人们的汗水顺着脊梁流下去,汩汩不断,冲刷出一条条小渠,汇成小河,蜿蜒奔流。庄稼汲取着汗水,同时也饮下炽热的感情。扬起的镢头夹带起一粒粒土块,被高高举起又纷纷落下,扬场一般。那些高高扬起的土粒,仿佛大地呼出的一缕缕气息,打出的一声声喷嚏。就这样,先祖们一代代不懈努力,生存安居下来,繁衍生息。耕读传家,他们在土地上艰苦劳作,也把对美好的向往溶解于培育孩子学习,让他们有知识有能力走向远方。但那些读了书走向远方的子裔,不管拥有多丰富的知识,也不管做了多大的官,最终都会一个个走回老家,走回杜岗,选择一座房屋或小院,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他们如脚下无时无刻不踏着的大地,宽厚雄浑。杜氏先祖杜康发明了造酒,杜氏后裔饮酒,但不酗酒,他们知道酒是粮食的汗水,是土地的另一种血液,酒里面有土地的心跳,亲近酒就是亲近土地,但暴饮反而是对土地的亵渎和不敬。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家也分得了责任田,有自留地和大块田地。同时,在村后自留地之外,村里拿出大约两亩地,长约五百米宽约二十米,切割分成小块儿菜地,每家每户都种菜。因为父亲长期不在家,母亲又多病干不成活,姐姐哥哥上学,我家的菜地被我很好地开垦起来。每天放学回来,我就到菜地里劳动,用铁锹、铁耙把土地松开,晾晒,再种下一垄垄茄子、番茄、辣椒或者芹菜。那瘦弱的菜苗在起垄的黑土地里歪斜着,病秧秧地躺着,经清水一浇灌,立马睡醒般扑棱棱立起来,翠生生的,叶片瞬间变得板正油绿,清脆欲滴。
那个年代,每每放学之后,我都会背起筐子,手握镰刀,去庄稼地里割草。那些青草像麦苗一样伸着细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曳,摇动生命的活力。在刺啦刺啦的镰刀声里,青草随着白光闪动,倒卧在地,被我放进筐内,然后背着筐子回到家中。小鸡小鹅见了,飞奔过来,嘎嘎乱叫,叫声里有惊喜、争斗和抢夺。
抗旱保收也是夏秋季节的常事。我们在水沟里用铁锹挖出一块块土块,把土块一块儿一块儿堆在一起,用脚踏上去踩,垒成一堵泥墙,也就筑成了一座土坝。土坝堵住了水流,上游的水慢慢升高,一直升到可以进入地内,就沿着玉米地里的土沟欢快地向前奔去。因干旱而开裂的土地张开嘴巴,咕咚咕咚猛灌水,酣畅淋漓。地表上的土被慢慢浸灌,不一会儿变软。而这时候,那些垂着头有气无力的玉米们,猛地一下喝到水,瞬间就啪的一声伸开叶片,早憋足了劲儿,立马拔节。在夏季的夜晚,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背着铁锹,挽着裤腿浇地,我们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叭叭声,那是玉米拔节,那是土地在畅饮,那是庄稼最放肆酣畅的呻吟,生命的活力在夏季静谧的空气里飘荡。此时天空湛蓝深邃,星星闪烁着光芒,一切都仿佛透明的蓝,大地的辽阔雄壮与大自然的空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像绿色的浪潮在土地上汹涌,像心脏在一下一下跳跃。
晚些年,哥哥在田地里种下番茄,种下西瓜。年少的我们根本不懂得物候,没考虑到季节的影响,为了能多挣些钱,我们在秋天种番茄,番茄虽然开花、结果,但没有高温的催熟,没有阳光的照耀,只能像青石头一样挂着,迟迟不肯成熟。种下的西瓜,长到碗口大小就不长了,像惆怅的心病,贴在大地的胸口。切开最大的西瓜,里面发白,瓜瓤里夹着淡淡的红,仿佛伤口一般,一点儿也不甜。这一块儿庄稼地就这样被绿色的秧苗覆盖着,等待杀伤力极重的寒霜来收场。
有了土地,就有机会。在这块儿土地上,我们还栽种过大辣椒。那种辣椒个大产量高,圆圆胖胖的,很匀称,一毛钱一斤。辣椒生长快,每两三天摘一回,用蛇皮袋子装好捆住,弓着腰背到地头,再用架子车推到收辣椒的大车旁,卖给收辣椒的南方人。辣椒喜水,常常是头天大水浇灌,地还没晒干就要采摘,赤脚踩在稀软的泥巴上,如踩着泥鳅般光滑。炎热的天气里,时间一长,脚趾间就开始发痒、溃烂。我们深爱着的土地,又这样无情地惩治着我们。
南阳城郊菜农们种植大葱。农村人吃不饱肚子,舍不得拿出好地种大葱。哥哥另辟蹊径,把一亩地全种上大葱。炽热的太阳,丰沃的土地,充足的养分,大葱长得又高又大,卖葱成了我们的任务。暑假里,每天早上,我们老早就起床薅葱,然后捆成捆,装到架子车上,沿着乡村叫卖。很便宜,三分钱一斤,买的人却很少。盛夏酷暑,每天拉着车子走村串户到下午三四点,一车葱还剩大半,经高温蒸晒,本来油绿的葱萎蔫失水,病殃殃的。衣服被汗水濡湿了又蒸干,结上一层盐渍。人饥肠辘辘,吃大葱挡饥,辣得胃疼。乡村的道路上,留下了两个少年佝偻悲催的身影。酷热寂静的午后,那被汗水腌渍风干的衣服,一直悬挂在记忆的风里,不曾模糊。
在乡村,割麦是一年最大的收获季节,但我最害怕割麦。割麦季,早上三四点起床,迎着满天星斗,推上架子车去割麦。到地头弯下腰,手持镰刀,一垄一垄割,胳膊上、手背上都是麦芒扎的斑斑血痕。看着渐渐与家人拉开的距离,不得不忍着疲惫疼痛,朝前追。割完麦,顶着日头把麦子捆成麦个,再把一个个麦捆放到脊梁上,背到田地中间的架子车上,用绳捆紧,拉回村子边上的打谷场上。低头拉车,像牛一样,脚印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艰辛的剪影。把一捆一捆麦个围成圆圈,垛成一个小山。全部麦子收完后,择一个晴天,打麦扬场,把干净麦粒运回家,这才麦罢。三夏大忙麦收,这一过程持续二十多天,最是煎熬。
除了在土地上种植小麦、高粱,还有芝麻、棉花、大豆、绿豆。相比之下,大豆、芝麻属于省事的植物,种绿豆比较费事。待绿豆成熟的季节,我们?上筐子,到地里把成熟发黄的绿豆荚子摘下来,装进袋子,回家后放在场地里。经太阳晒干后,用棍子狠劲拍打,豆粒儿从裂开的豆荚里掉落蹦下。摘棉花,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棉花在秋天成熟,大地里一片片白茫茫的棉花朵。天热时摘棉花叶子会沾在花上,棉花需在早晚天气不热的时候摘。摘下洁白的棉花朵,做成棉布衣服、棉被,就把大地的温暖披在了心上,把大地的心跳搂在了怀里。
故乡遍布树木,它们浓郁葱茏,生机勃勃,护卫着村庄,一个村庄就像躺在大树怀里的婴儿。这些树木是大地之子,它们刚硬耿直,从土地里长出,站立在屋前屋后、沟渠河畔,用自己的刚强捍卫着土地安危,保护着村庄安全,用绿叶奉献出绿意,奉献出爱。每一枚果实都是擂响的鼓槌,每一枚叶子都是扬起的手掌。它们高举生命的旌旗,在流动的时光里,以汹涌澎湃的激情,以沉着坚韧的冷静,表达对土地的敬重和热爱。
在苍凉的人世,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一棵走动的树。我们从大地上汲取营养,在风雨里锤炼,壮大自己,忠于职守,守护国家和社会,守护家庭,成为对家国有用的树木。而一棵树木,唯有扎根大地,与大地共呼吸同命运,满怀敬意,蓬勃向上,才能奏响生活的弦音,吟诵出生命的高远绝唱。
生命的绿意
我办公室内,瓦灰色陶瓷盆里长着两株小树,高者粗若擀面杖,矮者粗如大拇指,并排而生。蓬勃枝叶洋溢着旺盛活力,汩汩汁液在树干内奔腾流动,肥厚的叶片绿油油的,瀑布一般泼洒开来。窗外的小南风徐徐吹来,随着枝柯摇摆,叶片颤动,丝丝光亮在叶面上跳跃,仿佛优美的旋律在房间回响。繁忙的工作里,与亲人般相生相伴的小树为伍,满含青春激情的内心充实恬淡,有时浪花涌起,有时沉醉静谥。
树木同人一样,一生都要经历风霜雨雪,饱尝生命的严寒酷暑,但从不怨天尤人,埋怨命运的不公,而是抗压负重,积极向上。十年前,我搬新家,朋友送了棵平安树,放于阳台上慢慢生长,后来,根部又长出一棵小苗,一大一小的兄弟树在阳台上汲取阳光,过着清贫的生活。前年五月,两株小树从我家移到我新单位办公室窗外的露天大阳台上,以细密的枝叶来遮挡夏日猛烈阳光的照射。经历一个夏天和秋天太阳曝晒,树体迅猛生长。隔窗相望,心有默契。辦公累了,抬眼看看青葱的小树生机昂然,顿觉内心欢喜充实。树木一定在隔窗打量着飘着墨香的办公室,看着忙碌公务的我,接打电话,翻阅文件,时时沉思,在纸上耕耘,浇灌梦想,“相看两不厌,日日长相守”。
冬日一次大意,差点酿成大祸。去外地出差,一周后归来,树叶被冻得残淡萎缩,失去绿意。那一刻我后悔至极,急忙将其搬入屋内,尽管室内温暖,依然回天无力,树叶不再碧绿。整个冬天,心境如枯黄叶子,萧瑟悲凉,为自己的疏忽内疚,为壮美生命遭受屠戮悲伤。找来修枝剪,截去冻死的树枝,以期冀萌芽。枝柯剪后,剩下的光溜溜树体,像两个叹号,静静地立于室内一隅,如我沉寂的心影。
阴冷的日子,一寸一寸被东风慢慢吹走。春天来了,户外的树木陆续吐出了嫩芽,日渐浓郁,室内的小树仍然不见动静,毫无生命复苏的迹象。也许是寒冬已掠走了它们的生命,也许是委屈太重,像斗气的孩子,迟迟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等,一等再等!在漫长的等待里,心里依然抱着的希望被苦涩反复浸润,泛着疼痛。春天就在这苦痛的等待中,在尘世喧嚣沸腾的繁华里,走过了大半。
忽一日,几粒嫩芽爆出树干。最先从小树的上部钻出,墨绿色的嫩芽米粒一般,芽尖小巧奇特,状如蟹眼,顶尖弧形,泛着亮光。啊,树没有死,活着,发芽了!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喜,也按压不住涌动的诗情:“假如忍受不了冬天的磨难/就见不到苦苦等待心仪的春天/ 从身体内涌出的叶片/是苏醒的呐喊”。这孤单瘦弱的树木,吐出的不仅仅是绿意,更是生命的倔强,嘹亮的号角。慢慢旋起的绿色音符,在室内飞翔,浪花般生动温润。
只要生命不死,就会绿意葱茏。沙棒,这奇特的木本,是我见过的最顽强植物。三十年前,我在腾格里沙漠实习。漫天黄沙一望无边,沙丘起伏绵延叠加,满目苍凉。空气干烈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没有坚强的心理,在这样环境里呆不下去。我们背着工具,沿着沙地垂头丧气走下去。在一座沙丘上,发现了一丛葳蕤茂盛的沙棒,树干丛生,枝柯细若藤条,细碎的叶片油光发亮,令人心神一振。在高温的炙烤里,荒芜的沙漠把绿色生命的顽强锻打得铁骨铮铮,豪气四溢。坚韧的气息在广袤的天地蔓延,如汩汩雪水悄悄渗透,隐入辽阔的图腾之中。
那时,在杨陵镇生活求学,杨陵镇当时隶属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是关中盆地一块富饶之地,如今成为杨凌国家农业高效示范园区。关中盆地属于黄土高原,为我国四大高原之一,地势起起伏伏,绵延的山卯丘陵把大地装扮成焦躁的黄皮肤。这里气候干燥,降水稀少,植物稀缺。起伏高隆的土塬上,时时生长着三两株稀疏瘦弱的树木,头顶蓝天,根扎大地,潇洒脱俗,惊天动地,展示着生命的无奈、决绝、果断和勇敢。渭水灌溉区域,绿色的庄稼托出一片片翠绿生机,绿得苍劲有力。周末,我们结伴去渭河游玩。在渭北高原,渭河匆匆奔流,不舍昼夜。奔涌的河水挟裹松散的泥沙顺流而下,把河水染成赭黄,稠如汤汁。沿河滩涂,丛生着一望无际的芦苇,碧绿青葱,生机勃勃,像极了穿着绿军装的年少的我,活力充沛而胸宽若天,尽情书写少年的浪漫豪迈,期盼用绿意铺展未来。
西北多风,冷峭犀利。风一起,地面的黄土被揉碎旋起,漫天飘洒,整个世界混混沌沌,仿佛一个巨大的圆球,被风推着,搓来揉去,滚滚而去。冬天的夜晚,渭北高原漫天彻地刮着白毛风,扑在人们的脸上头上,衣领上眉毛上会结出白色冷冰冰的晶体。这时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冷冽的风早已刮得人皮肤生冷,再加上饥饿,食不果腹,能量不够,从心里到体外俱是寒凉冰冷。人们躲藏进窑洞,点燃秸杆草根,生出热量驱除寒冷。烟雾蒸腾里,袅袅烟雾带着烧糊的麦秸杆味飞出屋外,在大西北浩瀚苍凉的夜空里氤氲飘荡。从高原上流下来的渭河水,裹着大地的伤感,挟着营养,焦黄粘稠,哗哗向东流去,仿佛虚弱疲惫的产妇,拖着蹒跚的步履,磕磕绊绊。冷冽苦痛,这方山川大地承受磨难,山是黄的,地是黄的,河流是黄的。树!树!这苍茫单调的土地,对树木的渴望,对绿色的呼唤,格外迫切,与日俱增。种子要冲破阻碍,破土而出,小草要挺起腰身,甚至要推起巨石,树木要站立起来,顶天立地,都要付出超乎寻常的艰辛,历经磨难。
绿叶,也是生命的担当。有一个悲壮凄美的故事:一位身患重病的美丽少女绝望地蜷缩在病房的床上,心怀悲伤,她感到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姑娘时常望着窗外树上的叶子发呆,把叶片看作生命,她感觉叶子掉尽之日,就是自己生命消逝之时。少女的故事被画家知道了,为了拯救这个花朵般的生命,画家画了一枚叶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挂在了树上。一天又一天,树叶抗过了寒冬,姑娘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终于悟出了人生的意义,顽强地活了下来,而画家却因淋雨得了重感冒而死。一个灵魂用生命挽救了另一个生命,这多像壮美的芳草,岁岁枯岁岁荣。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奉献。
“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这大气激昂的歌曲,写树木也是写生命,写像树木一样的人。我在林业部门工作二十多年,深有感触。为了大地的生态环境优化和经济发展,务林人攀爬于荒山秃岭,工作于荒漠戈壁,如果没有一颗赤诚之心,不怀忠贞之义,是不可能做到甘于寂寞、勇于担当的。夏天顶着烈日酷暑挥洒汗水,冬日迎着寒风踩着冰雪,穿行于山峰沟壑,跋涉于河谷岗丘。测绘丈量,设计绘制,栽植苗木,如抚养孩子一样,培育树木成长。一天天一年年,苗木不断成长,树干粗壮,枝叶茂盛,形成绿色的汪洋,在大地上起伏,波涛壮观。伏牛山黄石庵自然保护区,是南水北调的核心水源地,为了保护好19.3万亩山林,一代又一代务林人长年隐于深山,献了青春献子孙,过着艰难的生活,在清贫里坚守忠诚。树木涌动激情的翠绿叶片,就是务林人无私奉献的青春。树木不断长高长粗,人却一天天苍老,直至秋风吹落。
早些日子回到老家,秋色斑斓,天空高远,丰收之后的大地空旷辽阔。村头,两株高大白杨树耸入云天,粗褐的树皮皴裂纵横,铁打一般,树叶墨绿,不见一丝枯黄。那是我12岁时植下的小树,三十年风雨,丝丝缕缕吸入体内,三十载岁月,被枝叶一一爱怜抚摸。如今,它们成为村庄的标识,不断抚慰我伤痕累累的人生,输送源源不断的营养,让我在苍凉人世奔波忙碌里惦念不已。
过去,寸木不长的荒山秃岭,如今成为碧波万顷的壮丽山河。林茂粮丰,生态一步步优化,枯竭的山泉又汩汩奔涌,浪花飞溅;断流的河水又激流奔腾,卷雪飞云。林海响涛,百鸟啁啾,禽飞兽走,山川大地共同奏响自然与生命的绚丽壮歌,这是梦想的奔腾,理想的激扬。张开双臂,像鸟一样在绿色荡漾的大地上空展翅飞翔,是梦想,更是洋溢不尽的诗意挥洒,是生命豪迈激昂的腾飞!
在苍凉人世里行走,人就是一棵树,扎根大地,汲取营养,挺直腰杆,抗击风霜雨雪,丰硕的树冠蓄满绿意,氤氲诗意,飞扬梦想,书写出生命的壮美。
替树木行走人间
两株大杨树华盖相交,叶片们轻轻摩擦抚慰,如闺中密友喁喁交谈。双臂伸开,把身子贴上去。抱着粗壮的树身,皴裂的树皮坚硬粗糙,如铁器的棱角,硌手,但真切深沉,像初恋少女依偎着粗犷刚健的男友,心里满是踏实愉悦。把脸靠到树上,大树特有的气息瞬间通过鼻孔进入到五脏六腑,绷紧的神经、压抑的心情,甚至惊悸的皮肤变得松驰熨贴。长舒一口气,审视树木粗糙的皮肤,枯黄发白带着黑褐色,纵横纹理长短不一,翘起的棱角掖着风雨的痕迹,像锈迹斑斑卷起的铁皮,甚至用手一抹就悠然脱落。视线沿着树干一寸一寸攀升,高大树干上疤痕累累,有的地方折断后留下的枝桠痕迹,如河蚌内陷的大嘴,没有很好地愈合。再往上树杈分开,由碗口粗细到手指一般,螺旋状上升舒展。越向上树皮越嫩,白皙细腻。手掌般的树叶被柔韧的叶柄系于枝上,扩展成繁茂葱茏的树冠。
一群麻雀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忽然哄的一声,齐刷刷飞向东边,在高远的天空划个圈,又扑愣愣飞到树上。树冠如滚开的锅,再次咕嘟咕嘟沸腾着叫声。从远处飞来两只喜鹊,吓得落在树冠上的麻雀一哄而散。赶走了麻雀,喜鹊从一根树枝蹦到另一根树枝,骄傲地逡巡踱步,似乎是检查鸟巢周围的安全。它俩叫着跳着,确认平安无事之后,跃到巢里,相互交颈,亲昵地轻啄羽毛,像一对干活回来的农民夫妻,彼此拍打身上的灰尘。
起风了,乡村的风不讲理由,说来就来。千军万马布阵的风,掠过池塘,翻过院墙屋顶,踩着庄稼的头颅肩膀,扑向大树,狠劲摇晃。大树被摇动,毫不畏惧,也不生气,稳稳地站着,分叉以下几乎感受不到动静,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乐于晚辈小孩子们爬到肩上,骑到脖子里,扯着头发淘气地嬉戏打闹。风摇动树冠,树冠温和地顺着风的意思,东南西北随便摇,万千油绿的树叶泛着墨绿的光芒,挥动手掌,哗哗拍起来,像泉水汇成江河,卷起浪花,溅成涛声。呼啸声如倾盆大雨,唰唰而下,雄壮激越。
站于树下,嗅着林涛声带来的村庄气息,带来的大地味道,带着骄阳的热烈,弥漫着月光的温柔,让人凝神聚气,如痴如醉。多少往事在涛声里起伏,沉下又浮上来。
那年我十一歲,在乡村已经是一个务农干农活的好苗子,白天去上学,放学干农活。挑水、挖地、割麦、刨树根,喂猪放羊赶鸭子,样样不落后。村子北边队里给我家分了二分菜地,我用耙子、铁锨把土地深翻,种上辣椒、蕃茄、茄子、韭菜、豆角、丝瓜。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端着脸盆,给菜浇水,补充水分。人勤地不懒,把土地伺候好,施足肥,蔬菜长得特别鲜嫩。为了增加土地面积,我用铁锨在地头泥沟里挖出泥土,一锹一锹堆在一起,硬是增加了五六平米菜地。
在农村,家畜基本都放养,猪、羊常常跑出村庄,把菜地啃得一塌糊涂。在一个草木未发的初春清晨,我早早起来,在紧邻村庄的河堤东边一块杨树地里,用镰刀削出一捆杨树条,绳索捆紧,背回菜地,插进地头泥土里,围成密密的棚栏,阻挡禽畜。杨树条插进湿润泥土,竟萌发新芽,鲜嫩的叶片在枝条上逐步长出,活成了一株株小树。后来我到西北上林业大学,才知道这是一种树木繁育方式,林业界有很多物种就是这样繁殖的。赤脚在树下的土地里劳作,松软湿润的泥土垫在脚下,舒爽踏实,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小树,骄傲而自信,干多重的活,都没感觉到累。
上完小学、初中和高中,我的生命在成长,离故乡越来越远。小树长势越来越好,树干越来越粗。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牵挂却越来越深。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地头,用手握一握摸一摸小树,凝神看一看长势。看它们阔大的叶片在静静的时光里扩展,把大地的滋养化为生命的图腾。树木同人一样,在苍凉尘世里艰难生活,要经历病痛和灭顶之灾。有几次,树上生了虫,树叶被啃光,光秃秃的;有几次,牧羊人爬到树上,把叶片茂密的枝桠拉断,扯下来用树叶喂羊;还有人把苞谷秆堆在树下,一把火烧得树干焦黑。有几年,杨树价格上涨,不止一次有盗木贼在周遭凯觎。大杨树经历的苦难实在不比人少。
离开故乡那一年我17岁,那时的杨树已经长到碗口粗,树皮纹理细腻,泛着生命的青涩。怀揣通知书奔赴西北,心境高远豪迈,未来在我眼前,像小树头顶的蓝天,洒满阳光,空旷辽阔圣洁,庄重美好。
西北高原广袤辽阔,气候干冽,人烟稀少,植被稀疏,生存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但依然生长着稀疏顽强的树木。我们训练、学习、野营、工作,绿军装同树木的绿叶一样铺展生命的宽度,同大自然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用汗水浇灌灵魂的干渴,回旋着命运不屈的歌声,那片星光耀眼的高原是梦想出发和栖息的高地,有多少战友终生挚守于此,夜以继日地研究。他们真的做到了成为一棵树,根扎大地,鞠躬尽瘁,把绿意融入天空。
三十多年来,我辗转多个地方,为生活奔波劳碌,经历和见识过无数次风雨。风暴袭来时,惊慌失措过;寒潮来临时,忧虑恐惧过;也曾被现实的铁锤砸伤,被生活的利刃斫砍。无数个夜晚,也曾嗅着刺鼻的白毛风在崎岖的道路上徘徊。但作为农家子弟,一想到那些树,它们的坚定自若,它们的刚强镇定,它们的坚韧不拔,内心就充满力量,总是在泪雨滂沱后,再度挺起胸膛,迈出人生坚定的脚步。
斗转星移,百川东流,时光飞逝,三十多年光景一晃而过。扎根于故乡的杨树长成三十多米高的大树,伫立村头,成为村庄的风景和标识。它们是村庄的经历者,见证着白云苍狗世事沧桑,当初看着我手握铁锹汗洒衣背辛勤劳作的乡亲们一个个不堪疾病苦难,相继辞别人世而去。曾经如健壮大树给我遮风挡雨,在大杨树下指导我种好土地的父亲也在去年冬天一个格外寒冷的日子凋落下人生的最后一枚叶片。那天是农历2023年11月22日,滴水成冰,呼啸的北风如出笼的猛兽在我们村庄里奔腾,撕扯着我的衣襟,一遍遍摇晃着村庄的树木。父亲挺胸抬头的人生教诲永远融于我的血液,钢钉一样嵌入我的灵魂。
什么都看过,什么也不说。大杨树把沧桑世事化成繁茂枝叶伸展进蓝天,把大地厚爱深藏于心,把隐忍、坚韧、顽强、质朴、厚道融入到年轮里,经风雨沐霜雪,顽强坚韧地生活着。我把对它的记忆思念和眷恋牵挂藏于内心,化作人生的绿叶,为社会吐出灵魂的氧。我将枝繁叶茂,替树木行走于苍凉人世。
千秋丰山不老柏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滔滔清水从河南淅川丹江口水库提起的大闸门里奔出,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激情四射,欢欣鼓舞,歌唱着,低吟着,打闹着,浩浩汤汤向北奔去。澄碧的渠水在千里沃野上似一条透明的碧蓝玛瑙项链,紧紧挂于大地母亲的胸前。晶莹的渠水清澈透明,仿佛高尚的灵魂,纯洁的理想,神圣的情感。
在南阳城北十公里处丰山下,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与白河相遇。丰山是南阳九架孤山之一。九架孤山在历史上极其有名,分别为独山、遮山、隐山、羊山、磨山、紫山、丰山、蒲山、塔子山。位置不同,人文因素文化氛围相差极大,风格迥异。丰山因地处九架孤山中部,濒临白河,地段尤为重要。丰山的大名源于《山海经》。实际上丰山附近有蒲山、独山,但《山海经》仅提及丰山,南边4公里处海拔370米的独山,紧邻的比丰山大25倍的蒲山都未写,可见丰山名气之大。南阳县志将丰山列为南阳名景之一。古代文人墨客对丰山多有题咏,李白游览南阳时,曾作《游南阳清冷泉》诗:惜彼落日暮,爱此寒泉清。西辉逐流水,荡漾游子情。空歌望云月,曲尽长松声。幸逢孟轲赏,不愧微子魂。754年,唐朝进士乔谭在《霜钟赋》(也是唯一一篇专写丰山霜钟的古文)中把丰山想象为“丰山之峰,巉岩积翠之石,森爽凌寒之松,上无鸟飞,下无人踪”。清代桐城派名家沈彤认为丰山“此奥区神皋,信非人所可至也”。
丰山东麓原有摩崖石刻“清泠泉”三字。清泠泉水流在丰山脚下,成为白河回漩处一个深潭。在清泠泉石窟上面,摩崖石刻很多,大都为明清人所题。丰山之巅庙内茂林修竹,山下小径蜿蜒盘升。山东面半腰有石窟造像、摩崖石刻。1980年,丰山发现一巨大溶洞,长约70米,宽数百米,石乳、石柱、石笋、石帽,比比皆是,奇石怪岩,姿态各异。北风乍起,风吹溶洞,发出轰鸣之声,便是古代相传“丰山霜钟”、“霜钟自鸣”。《山海经》中说:丰山“有九种焉,是知霜鸣”。郭璞注:“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
这座屹立于历史深处的山,脚下紧临白河。白河是2.66万平方公里南阳盆地中的第一大河,它源出伏牛山,在山谷沟壑中蜿蜒奔涌,自鸭河口水库以下到襄阳与南阳盆地的第二大河唐河汇流。白河一直穿行在丘陵、平原之间,两岸偶有山,但紧邻白河的,唯有丰山。山水相伴,山守望着水,水滋润着山,从而就有了万物生机勃发,就有了生命轮序更迭,有了世世代代的恩怨情仇相牵。
有山就有树,山上一株千年古柏树孤独地长于山坡上,瘦骨嶙峋,傲然耸立,颇有仙风道骨。据测定,树龄达1300余年,树干粗壮,须三人合抱;树皮褐色,仿佛铁铸一般;树皮开裂,斑驳交错,漫溢沧桑。粗壮的枝干两向开裂,一西一东,如老龙戏水,又似腾云驾雾。千百年来,古柏站立著,站于丰山之上,站于历史的高处,观岁月风云流转,急速的时光风一般从身旁快速奔过来,掀动树枝摇摆。它伸开庞大的根须,在大地深处爬行,寻找水分营养,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活下去。天气晴朗的时候,古柏安静地打坐,看云卷云舒,看草长莺飞,鸥鸟翔集,观白河流淌,白帆樯影载春夏秋冬。乌云低垂,阴雨连绵的时候,黝黑的树干牢固地托着硕大的树冠,正襟危坐,如超然世外的老翁独钓江水,怡然自乐。在河边氤氲四溢的水汽里,丰山古柏自在地呼风唤雨,吞云吐雾。冬天,从西北、东北爬越大平原过来的陡峭寒风拎着刀子,剔骨割肤。为了抵御风寒,古柏叶片油绿绿涂了一层蜡,铠甲一般厚实,饱满油亮。这株老树,就是南阳历史上著名的丰山龟柏。
树是人类的保姆,是人类的庇护者。古语:山上多栽树,就是修水库。树木通过自身的吸附功能,保存水分,再通过蒸腾作用,把水分散发于空气中,让一方土地气候湿润,形成小气候,灵秀润泽。古柏立于山间,守护着自己的疆域,因了它的庇护周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一片祥和。
如何让古树真正活起来、壮起来,又成为大家面临的新的课题。中线工程局商同林业部门对古柏进行复壮,深挖清除树根基周围10多平方米的施工石块,进行深耕虚土,增施有机肥,定期浇水。修砌护堤,保持水土不流失,同时在周围30平方米内修建栅栏,保护树干。这些措施让古柏得到了最好的休养环境,树体开始康复起来。充足的营养,良好的环境,生机在树干内升腾。许多嫩枝再也憋不住了,压抑不住生命的激情,掩饰不住奔涌的喜悦,它们向往外部美好的世界。终于有一天,众多枝柯从树干上不同部位钻出,像一群孩子,呼呼啦啦跑出来,手拉手,唱着歌,跳着舞,迎风沐雨,迎着朝阳雨露茁壮成长。
一株老树,一个古老的生命焕发出青春的活力,如一首大气磅礴的诗,抒发意境深远的中原大地的文明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