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立
这片大地终于静了下来,尽管战争留下的创伤和阵痛还没有消失。在没有战火的年代,人们的笑容是多么的甜美,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风吹云移,花开花落,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所有的生命,都在舒心地笑着,新的生活伴随着新中国的诞生,真的来临了。
但是,人们不会忘记过去的苦难,不会忘记毛主席带领我们走过的万水千山!在我们生长的大地上,厚厚的泥土掩埋着千万革命烈士的身躯,先烈们的血都已经变成一粒一粒的“雨花石”,筑成了共和国坚硬的地基。
村庄的灯火亮了很久了,归子已经走到了村口,即将叩开那熟悉的门,在那扇门的后面,一张沧桑的脸,努力地用苍老的脸挤着幸福的笑容,来迎接那个好久未归的儿子。这样的场面好久没有见到了,这是那个时代的经典画面,朴实的唯美。无法刻画的人的面部表情和心理,像是不朽的浮雕。
是的,像是不朽的浮雕。雕塑的产生和发展本来就是与人类的生产活动紧密相关的,在人类还处于旧石器时代时,就出现了原始石雕、骨雕等。雕塑是一种相对永久性的艺术,古代许多事物经过历史长河的冲刷已荡然无存,历代的雕塑遗产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人类形象的历史。
正因为如此,每一城市,都有不同特征的雕塑,屹立在半空中。它们虽然永远是那张面孔,不变的微笑,复杂的神情,但是它们的生命却是不朽的。
新中国成立了。共和国的缔造者们和全国各族人民群众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了,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为了纪念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在首都北京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英雄纪念碑位于天安门广场,它寄托着一个民族的哀思。
就是这座位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中心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让我们的雕塑宗师刘开渠也成为全国人民心中的一位“英雄”。或者说,是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成就了这位人民艺术家,使他成为雕塑界无可争议的一代宗师。
人民英雄纪念碑总高37.94米,碑座分两层,四周环绕汉白玉栏杆,四面均有台阶。下层座为海棠形,东西宽50.44米,南北长61.54米;上层座呈方形,台座上是大小两层须弥座,下层须弥座束腰部四面镶嵌着8块巨大的汉白玉浮雕,分别以“虎门销烟”“金田起义”“武昌起义”“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南昌起义”“抗日游击战争”“胜利渡长江”为主题,在“胜利渡长江”的浮雕两侧,另有两幅以“支援前线”“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为题的装饰浮雕。浮雕高2米,总长40.68米,雕刻着170多个人物,生动而概括地表现出我国近百年来人民革命的伟大史实。创作人民英雄纪念碑主体浮雕是刘开渠先生主要的成就,他的代表作品还有我们熟悉的《抗日阵亡将士王铭章纪念碑》《无名英雄纪念碑》等。
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造过程中,刘开渠先生开创了一个雕塑的新时代。在他的领导下,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石工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培训,因为这些不为人知的石工长期从事中国民间雕刻,传统雕刻技艺很高,但对西方雕刻技术并不了解,也没有形成比较统一的风格。所以刘开渠先生拿出自己的人像雕塑作品,让石匠们练习,由于浮雕所采用的汉白玉开采于北京房山,完整的大料不容易取得,为确保石料不被损毁,石匠们在练习人像雕塑的基础上,再进行纪念碑人物试刻。经过一年多的练习,石匠们熟悉了从粗刻到细雕的方法,有力地保证了纪念碑浮雕石刻的完成,他们也在实践中从民间石雕艺人成长为新中国第一代兼通东西方雕刻技术的优秀雕塑家。
作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的创作者,刘开渠让人民英雄的革命精神光照千秋的同时,也把自己交给了历史……
第一章 走出家门
童年是人生最宝贵的一笔财富,童年的苦难更是难得的“磨刀石”。童年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它都会成为生命中最诱人的磁场。刘开渠的童年虽然充满了艰辛,可他的艺术才华似乎与生俱来,家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滋生着活跃着美术的基因。
刘开渠出生在闻名中外的国画之乡萧县。这是一块历史悠久的土地,文化底蕴十分深厚。萧县春秋时期为萧国地,秦置萧县。自古有“文献之邦”的美誉,风骚人物代不绝书。闵子骞、颛孙子张、颜子柳皆孔门高足,并称春秋三贤;“闵子骞鞭打芦花处”和“鞭打芦花车牛返村”至今仍诉说着中国传统的孝贤文化;三让徐州的贤人陶谦墓、南朝宋国开国皇帝刘裕故里、苏轼发现煤炭处等自然和人文景观众多,交相辉映。萧县今为文化部命名的“中国书画艺术之乡”,全县擅长丹青者2万余人,其中刘开渠、朱德群、王肇民、萧龙士、卓然、吴燃等为国内外著名的艺术大师。这是一块美丽的土地,且不说千年古刹天门寺、天一角地下溶洞,境内的皇藏峪自然保护区于1992年被国家林业部审定为国家级森林公园,总面积3.07万亩,核心保护区约7700亩,森林蓄积量1230立方米,森林覆盖率59%,系全省唯一保存较完好的成片暖温带落叶阔叶林群落,木本植物130余种,栖息58种鸟类和多种野生动物。2000年被国家文物保护委员会授予“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称号……
刘开渠出生的村子叫刘窑,现在划归淮北市管辖了。刘窑属于淮北的历史不足20年,而它属于萧县的历史长达2000多年。萧县人民一直把刘开渠说成是自己的儿子,不仅是历史的成因,也确实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
刘窑是个背山面水的村庄,整个村庄看起来很美,树林环绕着农家,房屋虽然低矮破旧,依然与山水呈现出一幅谐和的画面。刘开渠曾回忆说,他们村有的房子建在山坡上,也有的人家沿河而住。当夏天水涨的时候,有些房子被水淹了,不少帆船从这里经过。村后的山坡上,有一块颇平的大石头,这是村子里人们休息和闲谈的地方。尤其在夏季天热的傍晚,老人们去那儿乘凉,小孩子也跟着去。有的人就躺在大石上睡着了。这座山从南而来,延伸到村外以北二里远的地方就消失了。过了大河,东北行6里处,山又从地下钻出来,以奇峻的势头分两支向北、向东伸展出去。站在山坡大石头上四处瞭望,只见群山环绕。尤其在傍晚,山势多姿多变,在紫橙色斜陽照耀下,十分好看。画家没有画过自己的村庄,却用文字描述过自己的村庄。虽然凋敝却很美丽。那多姿多变的山峦,那山脚下逶迤不息的河流,正是镂刻在雕塑家心中的图画。
刘开渠原名叫刘大田,也许是父辈经受太多的苦难,希望孩子把农田越做越大,发家致富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刘开渠童年的苦涩,可以说是上一辈的上一辈的事情了,那是关于刘开渠奶奶的故事。奶奶被村里人称为“王姑娘”,虽然“王姑娘”已经是老人了,但是年老的脸上还是能看到年轻时的美丽。年轻时,被大家称为“王姑娘”,到后来,人虽然老了,大家也一直没有改口。在人们的心中,她还是原来那样美丽吧,岁月虽然在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在人们的心中,永远不曾变的还是年轻时在心中烙下的印记。
“王姑娘”是刘开渠的奶奶,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感激的人,也是最知疼爱他的人。刘开渠离开家时,最不舍的还是奶奶,那份祖孙情已经超越了人世间的任何感情。
“王姑娘”也是不幸的。她17岁时,因为灾荒的原因,随着父亲逃荒要饭。那时,绝大部分农家难得温饱,讨饭哪能要饱肚子。为了生存,父亲逼不得已把“王姑娘”卖到了刘窑。这算是“王姑娘”的不幸,更不幸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可以做她爷爷的人。虽然“王姑娘”的丈夫对她很好,但是毕竟是半条腿伸到棺材里的人了,就算是再疼爱,这份疼爱还能维持多久?命运总是折磨着人,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
“王姑娘”的丈夫告诉她,买她是为了给他传宗接代。在那个封建与礼教束缚的年代,在那个贫困与战乱的社会,“王姑娘”不敢奢想出嫁,能被一个老人买下,似乎已经是幸运。一切她都做不了主,只能暗自流泪,任凭命运的摆布。“王姑娘”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这算是老天给她最大的安慰了。她算是完成了人生重要的一步,但是迎接她的生活是苦之又苦。
老来得子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老人给他取名兆宽,兆示着吉多路宽,将来前途无量。这也是做娘的希望。谁知,在兆宽3岁时,老人撒手人寰了!沉重的担子便落在了“王姑娘”的身上,“夫死从子”,“王姑娘”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忍受着来自人群中的白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默默地经营这个单亲家庭。自己的不容易,早已经化成对儿子的爱,她想把儿子失去的父爱都补偿给他。也许是这种从心底出发的溺爱,使得刘兆宽永远像个孩子一样,长大了也无法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常常是把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和村里的人一样称母亲为“王姑娘”。
“王姑娘”的良苦用心都被儿子糟蹋了,虽然她对儿子是溺爱,但是对他的教育还是严谨的。刘兆宽不仅不听,而且游手好闲。后来,刘兆宽到了娶亲的年龄时,“王姑娘”便开始着急地给他物色媳妇,她希望儿媳妇能改变儿子,虽然她不期望儿子成大器,但是至少能担起这个家。然而儿媳妇胡氏进门并没有改变刘兆宽。“王姑娘”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依然运交华盖。
胡氏嫁到刘家,就像进了笼子,没有温暖,得不到体谅。丈夫刘兆宽,虽然长得高大魁梧,粗壮有力,但是不务农活,喜欢放鹰,整天在外混。进了家门就惹气。他能说会道,村里有争执的事,他往往去说和。而对自己家的事却不闻不问,且常常惹是生非。祖上留下来的二三十亩地,他不会耕种,有时还要典当出去……
胡氏的命运比婆婆还要差,丈夫刘兆宽对她不仅缺少疼爱,还经常吵闹不休,刘兆宽甚至对她是连打带骂。一个连母亲都不会去尊重和保护的男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妻子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呢?“王姑娘”的心更凉了,善良的她,心疼自己的儿媳妇,但是却又束手无策,家里唯一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都要靠着他,虽然有很多不满,也只能得过且过,除了包容还是包容。
“王姑娘”的心终于在儿媳妇身上放弃了,她的愿望却又寄托在了孙子身上,她在无奈之中,希望儿媳妇早点给她生个孙子,也许孙子的出生,会促使儿子刘兆宽改邪归正。
一切的念想都是这么的美好,可是老天还是没有眷顾她,她像是被生活玩弄的泥人,已经面目全非,这个家早已经不是家了。
孙子的出生,也并没有改变儿子,“王姑娘”又一次地失望,对她来说,已经经不起这种折腾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苦涩的泪水也只好往肚子里咽。
“王姑娘”的孙子,也就是刘开渠。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注定了他少年的不幸。父亲游手好闲,母亲是个弱势女子,母亲比父亲大5岁,父亲不仅不疼爱母亲,甚至对他和弟弟都不正眼相看。
后来,刘兆宽听算命先生说大儿子开渠是个克星。自那以后,刘兆宽对开渠更是白眼相看,时而还有些嫌弃。不知道是命运给这家人开玩笑,还是把人的命不当一回事,三代人的生活都在辛酸中度过。“王姑娘”有一个不尊敬自己的儿子,胡氏有一个不怜惜自己的丈夫,刘开渠有一个不疼爱自己的父亲,而这些关系的纽带所牵系的都是刘兆宽。“王姑娘”对儿子的希望没有那么热切了,她是失望,而且是失望到了伤心的地步。胡氏对自己的命运更是觉得苦,连儿子都生了,丈夫还是个不顾家的男人,虽然胡氏为这个家操了很多心,但是丈夫依然对她非常冷漠,打骂依然是家常便饭。在一次挨打之后,胡氏昏了头,把刘开渠丢到了雪地里。
这被山东作家纪宇写进了《青铜与白石》的书中,有一段写得很动人——
忽然,他听到了妈妈的哭声。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妈妈从来没有唱过好听的摇篮曲,她那痛苦的哀泣,就是孩子的催眠歌。
但是,这次不同了。迷糊中,他好像掉进了冰水里,感到彻骨钻心地冷。浑身上下,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
好痛啊,好冷啊,他冻醒了。
这是在哪里?被子呢?床铺呢?妈妈呢?虽然妈妈整天在哭泣,可她的胸怀毕竟还是温暖的呀,怎么突然都没有了?只有沉沉黑夜,凛凛寒风,飘飘白雪。
原来,刘开渠被赤裸地扔在门口过道的雪地里。糊涂的女人,愚昧的母亲呵,在要丈夫还是要儿子的抉择中,她仍然倾向前者,她要无情地冻死自己亲生的儿子!
风呼雪卷,寒风刺骨,大田扯开嗓门向着这个不公平的世间发出愤怒的吼声!
如果是個有理智的少年,他会控诉,他会质问,太残忍了,太冷酷了!
大人不和,婴童何罪?为什么要憋死妹妹,为什么要冰死我?为什么?为什么?
被遗弃的刘开渠,发出了内心的追问。问他的母亲,可他的母亲又去问谁呢?
这就是刘开渠童年的一幕。他没有记住妈妈的吻,他记住的是这冰天雪地里的冷酷,是被遗弃的哀号,是母亲满脸的泪水!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开渠理解了母亲,他知道母亲过的是泪水洗面的日子!
纪宇先生说过,一个不为丈夫所爱的可怜的女人,一个嫌弃自己妻子的粗暴的丈夫,一个善良软弱無可奈何的婆婆,他们所组成的家庭,必然是一个冰窟。自然界的冰雪,夏天就会融化,可这样的家庭,四季严寒。
在这样四季严寒的家庭里,他们都有自己的痛楚,都有难免的情感发泄。
难怪刘开渠童年就得了终生不去的头疼病;难怪刘开渠性格内向,寡言少语;难怪刘开渠好强、倔强、坚韧,经得起风吹雨打……
刘开渠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时,总是难免流露着苦涩和无奈。他没有温暖的吻,只有伤心的泪。刘开渠每次说到自己童年的回忆时,都是欲说还休。他对自己童年家庭生活的回忆,总是以“不幸”一语带过。
刘开渠夫人程丽娜老人在晚年的回忆中说:“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无忧无虑的,阳光灿烂。而开渠的童年是灰色而暗淡的。”其实,在刘开渠童年的记忆里,并非都是阴天。他也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令他回味不忘的美好片断。
在村庄后的山坡上,有块大石头,一到夏天的晚上,他就到这里乘凉。听听那些来自自然中的风声,轻轻地掠过额前的头发,那种来自纯天然的感觉,最能扣发人心灵的最低处。有时他会站在石块上,努力地把脑袋伸向前,把脚丫跷得很高很高,看看远处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不一样的风景,那里的人是不是比他过得更开心,是不是外面的世界是充满幸福的。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的渴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总是充满诱惑的。因为那里,始终是他的脚步未涉足的地方。
在小村的前面有一条河流,安静的水面,总会投映出千千万万的世界,而这个人是在时时刻刻变换的,就像天上云飘过,在一片天空幻化成兔儿。而在河流的岸上有帆船,有芦花,有飞鸟,有行船的号子。这些都让他陶醉,他同小伙伴去游泳,去抓鱼,到芦丛中去找鸟蛋。有时,他的思想又随帆船远去,这水面把一条船推向哪里?在那个地方是不是如梨花园里那样美丽?
刘开渠时常久久地望着那远方的山峰,那长流的大河,大山的背后有些什么?大河从何处流来,又流向何方?
他是多么想知道外面的天地,那些纯白的云到底要去哪里?日落的地方是不是会燃烧出一片赤红的火焰?那火焰是不是如希望一样,时而从心中冲向眼睛?
即使是对游手好闲的父亲,刘开渠也有佩服他的地方,比如说他的父亲有一种癖好,整天玩鹰,一种能抓兔子的鹰。他父亲玩的鹰若死了,他便上山去再抓一只来。每次他都能抓到或大或小的鹰。刘开渠很奇怪,那老鹰是飞在天上的,他为什么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捉到呢?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刘开渠不顾父亲的冷淡甚至呵斥,硬是跟在他背后上山。刘开渠发现了父亲捕鹰的秘密,原来他在山坡上搭了一个小棚子,在棚子外平铺了一张线网,网的三个角钉在地上,另一头由他用长绳牵着。在网前地上,放一只小鸡作诱饵。鹰从空中猛扑下来,待到将要捕及诱饵,他准时拉绳,网便立起,迎头把鹰盖在网里面。刘开渠说:“看着鹰在网下挣扎,再看我父亲得意的神情,我觉得他这一手真了不起。”
刘开渠从小就喜欢美的东西,天上的飞鸟,河中的鸭子,空中飞翔的老鹰……他喜欢在山坡上画,喜欢在河岸上画。他把自然的美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那一幅幅自然的风景都死死地刻在他的心中。而且他从小就喜欢和泥,捏小猫小狗,他捏什么都惟妙惟肖,那时虽然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他却有着天生的艺术细胞,眼睛看到的东西,用自己的手法能描绘出来。但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很高。即使他知道,那些泥人不会陪他很久,也许会在某一天醒来时,泥人已经变成泥土,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去创造“生命”。其实刘开渠也想过要给奶奶捏个泥像供着。他院中的石臼、石磴上都留过他和泥、打坯、晾晒作品的痕迹。泥猫、泥狗、泥人,成了他童年最亲密的小伙伴。他还常常为村里的老人画灶爷、门神……
这些,成了刘开渠幼小失去温暖的心灵里美好的记忆。他从小就喜欢美的色彩和形体,喜欢蓝天白云,喜欢绿树红花,喜欢大山大河,他想画它们,没有纸和笔,他便用手划天,用棍棒划地,把美好的东西,画在心中。心与自然相结合,留住最美的瞬间,也用自己的方式,纪念那些欢笑和幸福。
刘开渠10岁那年,应该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说是转折点,倒不如说他幸运,老天没有眷顾他的奶奶,没有眷顾他的母亲,却怜惜了他。
命运总是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时候,给我们一堵墙,在我们努力地去面对,去跨越这堵墙的时候,墙会变成一条路。而这条路,虽然荆棘铺满整条路,但是只要我们有恒心,把那些流下的血汗,都葬在土地里,那么光芒就在我们仰头时。
10岁的刘开渠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但是最让他头疼的是村里墙上的几个简单的大字,他却只能跟着大人念出拼音,可以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来,但是除了这个字,他几乎不识多少字。对于10岁的孩子,没有进去学堂的,那是大有人在,可是刘开渠却不想成为一个文盲。他对知识的渴望,他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已经满满地溢在眼眶。也许是老天真的知道他的梦想,远房的伯父刘兆年,说要为他代交学费,让他陪同两个儿子到王寨附近新成立的程庄小学读书。刘开渠听到这个消息,久违的心像一缕光一样照射在黑屋子里,他看到了希望。那还稚嫩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是多么的美丽。
可是在最初的时候,他住校,家里送粮、付菜金。不久,父亲不大乐意供给他了,刘开渠只得走读。一天早晚来回两次,都要走20里路,有时又要冒雨顶风,踏雪驱冰。这长长的路通向学校,也通向家,但他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到底在哪儿。严寒风霜他都早已不在乎,逃避只是对自己的惩罚和对未来的不负责,他知道,一旦他放弃,畏惧这20里的路,畏惧这严寒,那么下一次的机会又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会叩响他的门。刘开渠不给自己任何一个逃避的理由,他只会告诉自己,要永远走下去。
除了努力学好课本上的内容,借书阅读也是他的乐趣,他喜欢《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他对书前的人物绣像特别感兴趣,这成了他临摩的范本。他开始懂得什么叫文学,什么叫美术。
刘开渠这个名字就是学堂里一位教国文的老师帮他改的。
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大田。”
“刘大田,哦……田大了就需要开……”老师知道刘开渠是“开”字辈的,他在教室里踱了几步说,“刘大田是连根倒的名字,有点俗,我给你改个名吧。田大了需要灌溉,浇灌就要开渠,你就叫刘开渠吧,好不好呀?”
他接受了这个名字,并常常在心里叨念着老师的话:灌溉,开渠;开渠,灌溉……
刘开渠这个名字伴随了他一生,以至现在人们提到刘开渠,都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激动的话语从口中说出:“哦!刘开渠,就是那个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雕刻者。”
在刘开渠小时读书的程庄小学,门口有一棵大树,冠盖擎天,老根外露,从四面伸向大地。根深叶茂,这参天的大树,树枝延伸到很远很远,相比根部也会延伸到很远很远,不知道在那个未知的地方会不会看到刘开渠的那个梦。
第二章 师恩如山
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人的最初抉择也许就是以后人生的起始。有人选择逃避,一开始就无法面对这个世界,但是有人却早已站在外边的世界,等着那维艰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前。
1918年,刘开渠的堂兄弟考上了萧县高等小学,而刘开渠也要离开这个生活14年的地方,山水虽未变,少年却已经长大,懵懂的心也开始清晰。他对未来的渴望和求知的欲望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沉淀升华了。
岱河的北面,二里地处的瓦子口,山又从地下冒了出来,向北、向东北延伸。沿着这山势的走向,30里路之外,便是萧县县城了。虽只30里地,但是走出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不知道是人们认为那路程遥远,还是没有勇气去接受大山外的繁华,他们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刘开渠要去县城了,他比任何人都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梦想迈出一大步。他兴奋,他激动,难以平静的心始终快节奏地跳着。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是坎坷还是平坦,但是无论怎样,没有不能走的路,没有不能到的地方,只有畏惧的人。而刘开渠早已把外在因素导致的原因,都丢在了风里。
萧县当时隶属江苏省徐州府,名列徐州八县之首,是个文化之乡,素有重教慕学之风。刘开渠考入的萧县高等小学,历史悠久,它是在光绪年间兴办的龙城书院(萧县城又叫龙城)的基础上发展的。1902年改为书院小学堂;辛亥革命后,改为萧县高等小学。它的校址,就是现在萧县实验小学的后院。这里挺立的一座石碑和深入地下的古井,还积淀著历史的风云。
刘开渠1918年入学该校,是第八届学生。而在校史上,刘开渠的名字是排在第二位。而在这一届学生的名单上,有很多是日后被我们所熟悉的人,有历任南京师范大学和南京艺术学院党委书记的纵翰民,有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徐文雅,有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的王青芳,有美籍物理学博士陈文澜,更值得一提的就是刘开渠了。
刘开渠进入高等小学,好奇的心萌发了对知识的渴望,对不懂的事情求懂的心。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使他的眼睛一亮,从未涉及的领域,一下开阔了他的视野,他的心从懵懂到深刻了解,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关于知识的书籍,认真地阅读。而刘开渠的功课很好,他知道这一切都来之不易,要想更好地发展,只有用成绩来证明。他没有让自己失望,他也不许让自己失望,恒定的心早已经制定了规章,一步一步地前进。
王子云是从上海美专毕业的,来这里担任美术老师,他也就是后来成为西安美术学院著名教授的王子云先生。王子云发现了刘开渠对美术的热爱,和独到的见解。他眼睛一亮,一个刚刚从乡下升上来的孩子,那艺术的天分藏都藏不住,小荷才露尖尖角,王子云先生便决定重点栽培刘开渠。
王子云先生注重挖掘刘开渠的艺术天性,如果说艺术是辉煌的殿堂,他只是教会他认路的方法,让艺术之子自己知道“回家”的路。王子云高尚的师德、诲人不倦的态度以及他那慈父般的热情是令刘开渠终生难以忘怀的。中国画是用毛笔、墨在宣纸、绢帛上作画的,它讲究笔墨,着眼于用笔墨造型。在表现方法上,中国画采用一种散点透视的方法。在画面的构成上,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交相辉映,形成独特的形式美与内容美。王子云虽然是从启蒙开始,但已经从大处着眼,不仅教他作画的技法,也给他讲了许多基础绘画以外的理论知识。刘开渠曾回忆说:“王子云先生教我们图画。我看见他什么都能画,给人家画像,寥寥几笔就勾画出来,而且很像。我很羡慕,自己也拿起笔来,学着他的样子画,可是我画什么却不像什么。我很想像他一样,会写会画,因此我特别爱上他的美术课。课外我常到他的住屋,看他作画,他也很耐心地给我讲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我下决心,一定要学会画画。在图画课上我用心画,课下也常常画。这样,我的图画成绩就逐渐成了全班最好的一个。”
是的,刘开渠进步很快,他不仅是班里画得最好的一个,他的作业也常常成为全年级同学临摩的范本。
徐文雅是刘开渠的同班同学,一次徐文雅请刘开渠帮忙画一幅画,然后在画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老师。这幅画也被老师选中,贴在墙上展览。刘开渠对美术的热爱已经超出了常人,无论是自己作画,还是帮助别人,他都会用心,哪怕这幅画是帮同学忙,他还是会一丝不苟。虽然那幅画签的是同学的名字,但是作品能展示,他就心满意足了,说明他又一次得到老师肯定。
刘开渠家里除了他这个已经上萧县高等小学的学生,便无人识字,既然没有人认识字,家里更是不会收藏书籍。而刘开渠在未上学之前对风景的热爱,和自己拿着竹棍在土地上刻画,有时还会用手指指向蓝天,在半空中画出那瞬间即逝的美景,刘开渠对美术的兴趣正是从好奇开始,一点一点地深入。从羡慕小学美术老师的美术技能开始,逐步培养起对美术的爱好。想学美术而后能够走上美术专业的道路,正是他从小立志的结果。当时反帝反封建的潮流,也冲击到了这个小县城。尤其是“五四运动”这一年,他们小学的师生也常上街游行,到商店查抄日货。这些爱国活动促使刘开渠眼界开阔,他想继续学,想知道更多的事情。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贫穷和苦难反而成了激励英才奋斗的原动力。
刘开渠要是千里马,那么王子云就是伯乐了。1920年刘开渠高小毕业了。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有了出路,他没有钱,不能升学,必须回家。不能升学,使他非常难过,他尤其是不愿回到那个父母不和以及整天哭闹的家。他心中早已经萌生了往高处走的念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自己的学业就要从此停止了吗?他看着蓝天,白色的云飘过头顶,他努力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任他怎么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很大,眼泪还是会掉下来。
在刘开渠为难的时候,他的老师王子云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把苦闷中的刘开渠一下推到兴奋状态。王子云老师告诉他,北京新成立了美术学校,招收高小毕业生,劝他去投考,并托人为他申请了“萧县学生留外贷金”,作为学习的生活费。刘开渠连忙赶回老家,小心地向父亲诉说着,话语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但是却又害怕父亲不答应,声音也有些胆怯。父亲——听可以去京城,认为这是光宗耀祖有脸面的事情,并且不用家里供给生活费,只出一点盘缠就行。虽然祖上留下的三四十亩地已被他典当得差不多了。父亲还是典了二亩地凑足了路费。刘开渠的心终于踏实了。
未来的路已经踏上了,他知道无论多么艰辛,无论有多少困难,他都会挺下去。从进入学堂,他离家渐渐地远了,可是离他的梦想却又近了一步。很多东西都已经成为过去,他在萧县高等小学遇到王子云老师,真是他的幸运,这学校还是学校,只不过又换了一波陌生的学子;老师还是老师,只不过头上的青发又白了许多;亭子中的石碑和古井还在那里,只不过多了沧桑,在古井旁打水、洗刷笔墨,以及在这碑旁、井边,向王子云先生问学的刘开渠也离开了。
风景不变,人却在变,河水依然流淌恋着岸边的景色,坐在岸上的面孔却不见了,大山还在那里,依然守护这村庄,却少了一个好学的“爱美”少年。
“走向世界从这里出发”,这是萧县高等小学教学楼上树立的一块鲜艳夺目的招牌,这几个字规整地写在上面,而刘开渠也验证了这句话,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能力都是无穷尽的,一个人创造的价值也是不可估量的,无论这个人身在多么小的村庄,过着多么落魄的生活,他在未来某一天也许就是我们的骄傲。
刘开渠的努力,证实了走向世界从这里出发,他也曾努力,他也曾奋斗,他也曾在这里孜孜不倦,在这里任何一处都能看到少年的脸上,努力奋斗的字样,他从没有忘记,要走出去,就要努力。
很多刘开渠的同学,也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这句话早已经把目标传达给学子,希望他们可以努力前进,走向世界。他的同班同学陈文澜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他的好朋友、校友,现任法兰西学院艺术院士的朱德群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他的老师王子云也是從这里走向世界的。
“田大需要浇灌,就开个渠吧。”王子云先生是向这渠里注水的第一人。刘开渠在给92岁的王子云老师的《从长安到雅典》巨著写的序言中说:“子云先生是我读小学时的美术课的启蒙老师,20世纪30年代又同时学习于巴黎……”
王子云先生把刘开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孩子带进了艺术的殿堂。即使成为雕塑大师,刘开渠也没有“忘本”,他先在湖南的一次全国美术会议上,大谈自己的老师王子云先生,“西安美术学院的王子云教授是我的恩师,是我艺术的指路人,我永远忘不了这位恩师。”说到这里,台下掌声雷动,为王子云先生喝彩,更为这位功成名就而不忘老师的人喝彩。
学生不忘老师,老师也不忘学生。在1990年春,身在西安的王子云先生已经94岁了,当他提到刘开渠时很激动地说:“刘开渠好学,有个性,成绩大,要说青出于蓝,这全是他艰苦奋斗的结果。”那时王子云先生还拿出自己的著作,签上名字,赠给筹建中的刘开渠艺术馆。学生不忘老师,老师看重学生,这可谓当代两位艺术大家的一段佳话了。
从山村走向学校,走出了那依山傍水的家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到了京城。王子云先生为刘开渠申请了两年的“萧县学生留外贷金”;并把他托付给本家一个在北京法政大学学法律的弟弟王子石,让弟弟在路上照顾刘开渠。
刘开渠怀着对奶奶的无限留恋,怀着童年的好奇,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怀着老师对他的期望,在火车的长鸣声中上路了。火车把他带走了,他知道,他的家已经在很远很远之外了,而他的梦越来越近了。虽然不知道那个梦要用多少时间来实现,但是他会努力用一生的时间来实现自己最初的梦。那一年刘开渠16岁。
京城和县城相比,当然差别很大,一切对于刘开渠来说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后来刘开渠曾对夫人程丽娜说过:“初次到北京,仰望高大的前门箭楼,头上的帽子几乎掉了下来!”他真的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新鲜得让他眼花缭乱。
夜虽深了,但是刘开渠却睡不着,他从床上走到床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打开窗户,伸出头,用手指着那颗最亮最近的星星说,这颗星是奶奶。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疼我,爱我,那颗星是父亲,那颗星是母亲,最后他找了一颗有些黯淡的星星说,那颗是他自己。他还没有发光,不敢奢望把最亮的那颗留给自己。梦想的开始源于那颗星,他想到的,就是名副其实地成为北京一颗闪亮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刘开渠踏着快节奏的步伐,带着激动的心来到位于前京畿大道的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等待他的,却是一盆冷水。
考试已过,他来晚了。
听到这句话,刘开渠当时就愣在了那里,心忽然间像掉入了冰里,一阵凉,它听到那颗心坠下来时破开冰时的心碎声,他想哭,眼睛却变得坚强,他不想把眼泪洒在梦想开始的门口。
北京的繁华,车来车往,快速地驶过,没有人会留意这个16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痛,没有人看到他的眼泪,没有人知道他的梦就此碎了。十字街头的路口,他从开始走,跟着自己的心走,没想到最后,却是一堵墙。
16岁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他的心再坚强,也有些崩溃了。他想回家,可是回家的路到底在哪里?他只带了来的盘缠,并没有带足回家的盘缠,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他看着家的方向,突然想起王子云老师临别时的教诲:“此去京城不会一帆风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定地走下去。”眼泪没有流下来,比眼泪还沉默的是他的那颗心。
站在北京的大街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虽说路到山前自然直,但是在这陌生的地方,这路也就变成了墙,他想要跨过去。
刘开渠抬起头,然后转身又去了学校,一再申述自己求学的心切,和别无出路的困境。学校答应他还可以参加一次补考,总算有了办法,总算有了一条路,虽然不知道这条路会不会通向成功,但是一旦有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30多人的补考,只录取7名,刘开渠名列第四。
终于可以成为学校的一员了,终于可以在北京生存了,他的心却也静了,一切都来之不易,只有尝过苦,才知道幸福是多么可贵,此刻的刘开渠就是幸福的。
这个学校是1918年创办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1919年开始招收第一届学生,刘开渠是次年招的第二届学生。开创之初,美校是中专性质,招收的是高小毕业有艺术天分和爱好的学生入学,年纪都在15岁左右。刘开渠同班同学大多数都是在京的官宦和书香人家的子弟,有的同学穿得很漂亮,吃得好,逢年逢假便回家。外地来的也有一两个,也是富家子弟。刘开渠是同学中最寒酸的一个了。他不仅衣着破旧,且一身土气,他讲话别的同学听不懂,别的同学讲话他也很难听懂,加上资金匮乏,生活是极度困难。平时他很少出门,就是星期天到外边参观,他也得赶回学校吃饭,或在沿街的小摊上,买几个烧饼充饥,从未下过饭馆。有一次他进西单一家叫“四如春”的江苏馆子,吃了4个包子,觉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件事给他留下很深的记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他重返北京时,还去西单寻找过这家小饭馆呢!
从生活上说,他不如同学们,在绘画上,有不少同学也比他知道得多。有的同学在家里早已专门从师学过。有一位陕西的同学,學四王已很有功夫,大家都很佩服他。就是没有专门从师学过的同学,由于家庭富有,见多识广,也比他显得有学问。面对着这种种己不如人的情况,刘开渠总想赶上别人。所以,他除了在课堂上向老师认真学,还在课外时间,尤其是晚上或星期天,主动找老师“开小灶”,或者请学业优异的同学帮助他。刘开渠思想上的进步与开放,推开了师生之间和同学之间交流和沟通的“壁垒”,他成为学校最勤奋的学生。他不仅向同学学绘画,还请一位曾经在教会学校上过学的同学教他英文。凡是不懂的、不会的,他都找同学,一遍一遍地问,互帮互学,能者为师。同学也不会的,就直面老师,刘开渠的勤奋精神和谦虚学风,赢得了同学们的赞誉和尊重,也赢得了老师们的青睐。
学校的教员都是北京当时著名的画家。教素描的,是以画《长恨歌》出名的留学英国的李毅士;教油画的,是留学法国的吴法鼎;教花鸟的,是著名画家王梦白;教山水的,是湖南籍的著名画家萧谦中;还有留学日本,教花卉、山水和博物的陈师曾,他们都非常有创新意识。这些一流大家都对刘开渠的成长和成才有过直接的教诲,有的教授还在生活上对刘开渠有过接济。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开始属中学性质,刘开渠入学不久,学校由中学改为美术专门学校,分3个系:中国画系,西洋画系,图案系。后又改称艺术专门学校,添了音乐系、戏剧系。美术学校毕业后,刘开渠继续升到专门学校,共学了7年。在7年过程中,不少的名画家和著名文学家如齐白石、郁达夫诸位先生都受聘到学校教过学。开始的校长是画家郑锦先生,最后的校长是画家林风眠先生。著名诗人闻一多先生也曾一度担任教务长并讲授艺术理论。
让刘开渠引以为骄傲的是,齐白石先生授过他的课。白石老人祖籍砀山,自古萧砀是一家,作为后生,他为白石老人的成就感到自豪,更为先生自学成才的精神所感动。齐白石出身贫寒,做过农活,跟随叔祖父学过木匠,后又改学雕花木工。就是这样一位民间画工,自觉习古人真迹,摹《芥子园画传》并据以作雕花新样。靠着勤奋和努力,终于成了诗、书、印、画全人神品的千古伟人。刘开渠之所以能成为学校最为刻苦的学生,这与他自觉地学习白石先生的优秀品质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启蒙老师王子云和刘开渠情同父子的话,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这些教授同样师恩如山,刘开渠正是踩着大山的脊梁,一步步登上艺术之巅的。
第三章 “五四”洗礼
西方思想在甲午战争之后大量传入中国并影响年轻学子,这种影响随着《新青年》等刊物的发展以及白话文运动的推展,自由、反抗传统权威等思想,影响了学生以及一般民众。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科学、人权、自由等大旗,从思想、文化领域激发和影响了中国青年的爱国热情,从根本上为“五四运动”的出现奠定了思想基础和智力来源。刘开渠走进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时侯,适逢中国的教育制度学习西方及日本学制而改革。尤其是北京大学,在校长蔡元培的领导下,引进了开放的学风,提出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办学方针,李大钊、陈独秀、章士钊、胡适、刘师培、鲁迅、钱玄同、刘半农等被聘请于北大任教,同时培养学生独立自主开放进步的思想和精神,这种思想和精神也影响了北京其他学校的学风,成为“五四运动”的重要动力。
刘开渠是新文化运动热情的参与者。其中与郁达夫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郁达夫是刘开渠的文学老师,他在《雕塑家刘开渠》一文中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述——
我同刘开渠认识,是在十三四年前头,大约总当民国十一二年的中间。那时候,我初从日本回来,办杂志也办不好,军阀专政,社会黑暗到了百分之百,到处碰壁的结果,自然只好到北京去教书。
在我兼课的学校之中,有一个是京畿道的美术专门学校。这学校仿佛是刚在换校长闹风潮的大难之余,所以上课的时候,学生并不多,而教室里也穷得连煤炉子都生不起。同事中间,有一位法国画家,一位齐老先生,是很负盛名的。此外则已故的陈晓江氏、教美术史的邓叔存以及教日文的钱稻孙氏,比较得和我熟识,往来得也密一点。我们在平时往来的谈话中间,有一次忽而谈到了学生们的勤惰,而刘开渠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种种情节却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我因为是风潮之后,新进去教书的人,所以当时还不能指出哪一个是刘开渠来。
过得不久,有一位云南的女学生以及一位四川的青年,同一位身体长得很高,满头长发,脸骨很曲折有点像北方人似的青年来访问我了,介绍之下,我才晓得这一位像北方人似的青年就是刘开渠。他说话呐呐不大畅达,面上常漾着苦闷的表情,而从他的衣衫褴褛,面色青黄上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精神来。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只记得他说的话一共还不上10句。
后来熟了,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我私自猜度猜度他的个性,估量估量他的体格,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若教他提锥运凿,大刀阔斧的运用起他的全身体力和脑力来,成就一定还要比捏了彩笔、在画布上涂涂,来得更大。我的这一种茫然的预感,现在却终于成了事实了……
郁达夫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猛将,大约在刘开渠走进国立北京美术学校不久,郁达夫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郁达夫是1922年3月自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归国后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兼教的。郁达夫的一生,胡愈之先生曾作这样的评价:“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夏衍先生也曾说:“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
《沉沦》中的主人公实际上就是郁达夫自己,“他”是一个日本留学生,因为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反抗封建专制,曾被学校开除,因而为社会所不容。他以青年人所特有的热情渴望着、追求着真挚的友谊和纯洁爱情,但受到“弱国子民”的身份的拖累,这种热情受到侮辱和嘲弄,在异国他乡备感孤独和空虚,成了“忧郁症”患者。他不甘沉沦,但又不可自拔地沉沦下去,后来在绝望中投海自杀。他在异国的遭遇,与祖国民族的命运密切相联,因而主人公在自杀前,悲愤地疾呼:“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刘开渠在读小说《沉沦》时,被作品强烈的主观色彩、伤感的抒情倾向和绮丽的语言特色所打动,更被作家敢于写“我”的勇气而折服。郭沫若就说过:“他那大胆的自我曝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才子们震惊得至于发狂了。”刘开渠能从《沉沦》中吸取积极的一面,是因为他同样有一种开放的文化心态。因此,当郁达夫成为刘开渠的老师以后,尤其是刘开渠因为勤奋引起郁达夫注意以后,他便自觉和老师接触多了起来。郁达夫直面人生的勇气和吸收、借鉴西方文化的艺术观念,更对刘开渠有着直接影响。
就在《沉沦》发表的前后,1921年的暑假,刘开渠回过一次家,这是他到北京后第一次回家,也是最后一次回家。这次回到家,刘开渠的父母已经分了家,母亲带着祖母和弟弟过日子,而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母亲当然无比伤心。从此他对这个家就更无好感,再也没回去过。
由于对封建家庭的厌恶和憎恨,由于自己的贫困,刘开渠渐渐感到造成这困境的根源是那个旧社会。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反对旧文化、主张新文化,主张民主和科学的新思想。《沉沦》中主人公“他”的呼喊“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已经变成了他内心的呼喊!刘开渠更不会沉沦,他说,他特别喜欢郭沫若的新诗《女神》,他要学习《女神》的反抗精神,强烈地希望冲破封建藩篱,彻底地破坏和扫荡旧世界。闻一多在美专担任过教育长,闻先生著名的诗《红烛》刘开渠能背诵下来: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吧!烧吧!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刘开渠除了欣赏郭沫若、闻一多的新诗外,便欣赏郁达夫的小说。当然,他更喜欢鲁迅先生的作品。鲁迅在《晨报》副刊连载的《阿Q正传》,他一天都不漏地阅读。鲁迅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时,刘开渠每课必听。在鲁迅和郁达夫的影响下,刘开渠曾发表过《生的折磨》《星期日》《长城上》等小说,后来又写了短篇小說《惨白的湖光》《荷花池头》等,刘开渠的小说基本取材于自己少年时代的感受,虽然也有虚构,但他描写的是生活中的“我”或者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
刘开渠不仅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也积极地参加学生运动。学校成立学生自治会,他被推选为理事,学生自治会的宣言,就是刘开渠亲自起草的。每次学生游行他也都热情参加。1925年,孙中山先生逝世,在中央公园(后改为中山公园)开追悼会,刘开渠画了一幅孙中山先生像,挂在社稷坛石牌坊上。送葬时,千万人沿着东西长安街随行,这也是一次反对北洋军阀、反对封建、主张民主的群众空前大示威。刘开渠画的那幅巨大的孙中山油画像,是倾注了他全部革命热情的,给游行队伍很大鼓舞。
1926年3月18日,中共北方区委组织北京总工会、学生联合会等60多个团体和80多所学校共约5000多人,在天安门前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国民大会”,抗议日本军舰侵入大沽口、炮轰国民军,声讨英美日等八国无理通牒中国的罪行。大会决定:通电全国一致反对八国通牒,驱逐八国公使,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撤退外国军舰,电请国民军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战。会后,群众结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那次闻名全国的爱国行动,刘开渠作为美专学生自治会的负责人,他不仅参与了美专学生游行队伍的组织工作,还负责到北大联络请愿队伍。他和同学们列队来到段政府国务院门前时,遭到埋伏的军警排枪射击和大刀砍杀,当场打死47人,伤200多人。这就是震惊历史的“三一八惨案”。
鲁迅称这一天是“国民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的学生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刘和珍也惨遭杀害。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道: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刘开渠不仅参加了那次“请愿”活动,他也目睹了惨案发生的全过程。更令他悲愤的是,他们美专学生自治会主席姚宗贤也不幸遇难。姚宗贤在“五四运动”中就是云南学生爱国会的领导成员之一,他积极参加了抵制日货、罢课等一系列活动,参与创办了《云南学生爱国会周刊》,及时介绍北京和全国各地学生爱国运动情况。1922年秋,姚宗贤考入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他和刘开渠一样,在北京艺专主修西洋画和外国文学。刘开渠对姚宗贤比较佩服,一是他的艺术造诣较深,二是他很有组织才能。但是刘开渠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同窗学友已经是共产党员,姚宗贤不仅担任艺专学生自治会主席,还担任中共艺专支部书记。姚宗贤被反动军警杀害了,他是“三一八惨案”中遇难的七个共产党员之一。
死难者的鲜血擦亮了刘开渠和同学们的眼睛,也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和革命斗志。是的,许多青年都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惨案发生第二天,刘开渠便和同学们抬着校友姚宗贤的遗体,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师生为纪念在惨案中牺牲的本校学生刘和珍与杨德群,走上了街头;清华大学学生为在惨案中牺牲的校友韦杰三走上了街头;汇文中学师生为在惨案中“为国死义”的唐耀昆、谢戡走上了街头……学生游行队伍汇成了革命洪流,他们沿途高喊口号,反对段祺瑞。刘开渠的斗争精神在美专同学中起到了很好的模范作用。
1927年春,国内的革命形势继续高涨。北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进抵长江流域,北洋军阀的统治已摇摇欲坠。可是,在北京的奉系军阀张作霖,却加紧实行白色恐怖,到处搜捕革命者,疯狂进行迫害。他们先是杀害了《京报》主笔邵飘萍、《社会日报》主编林白水,接着就把屠刀指向了李大钊。1927年4月6日,也就是清明节那天,李大钊等一批共产党人被捕,同时被捕的就有美专学生谭祖尧。
谭祖尧是重庆江津人,1922年秋,考入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他和刘开渠是一个系的同学,也是要好的朋友。谭祖尧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在李大钊处做秘书工作。刘开渠的思想受这位学友的影响很大,谭祖尧经常在西洋画系和其他进步学生中,传播进步思想,谈论反对军阀、推翻旧社会的问题。其中,谭祖尧和刘开渠、赵其文、丁月秋、李琬玉等成了要好的朋友。谭祖尧同李大钊一起被捕。4月28日上午,也同李大钊一起,在北京京师第一监狱被军阀张作霖处以绞刑。
谭祖尧被绞死后,就是刘开渠和李琬玉、丁月秋去给他收的尸,然后把他送到四川义地(在宣武门外牛街南的一个胡同背后)掩埋。几十年后,刘开渠回忆那段腥风血雨时说:“我还记得,在埋葬时,不知按照什么习惯,我还先穿了一下他的寿衣,然后再给他穿上。他脖子上那道深深的绳勒的伤痕,至今还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五四”掀起的运动,一直在蓬勃地向前发展。那时除因一些共同的主张,如反帝、反封建、反对军阀的各种游行示威外,各校又常因本校自身的问题引起学潮。1923年夏,北京美专的校长郑锦先生趁着暑假把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员陈师曾、吴法鼎、李毅士等5人辞退了。为什么?学校并未告知。开学后,学生要求请回这几位教授,但校长不同意,学生就举行罢课。这几个老师不仅课教得好,师德也很高尚。刘开渠积极参与了“请愿”和罢课活动。校方“劝告”无效,于是开除了15个带头罢课的活跃分子,他们都是学生自治会的骨干。其中就有刘开渠。但是刘开渠他们并没有被“开除”吓倒,同学们封了校长室,不让校长办公。坚持斗争,逼迫校长收回成命。校方态度顽固,非但不接受学生们的要求,接着又开除了30个同学。这样一来,学生和校方矛盾进一步激化,刘开渠带人占领了校长室和教务处,并且强行关闭了学校大门。学生们分班把守,以至軍阀政府教育部三次任命新校长,都未能走进学校大门。直到1925年,林风眠先生从法国回来任校长,取消了开除45名学生的决定,旷日持久的学潮才算平息下来。
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后来由中学性质改为美术专门学校,名列北京八大名校之中。学校由从法国留学归来的林风眠任校长。林风眠是20世纪的杰出艺术家、美术教育家。擅长描写仕女人物、京剧人物、渔村风情和女性人体。他成熟早,艺术探索期长,对艺术专心的程度高。在致力于中西融合的画家中,他付出的劳动最大,成就最突出。他的《渔村暴风雨之后》曾在巴黎乃至全世界产生过强烈反响。他画的是暴风雨后,渔家妇女在海边等待归舟的情景:人们面向大海站立,外表的平静正掩盖着内心的不安和紧张。视觉效果的戏剧性,对平凡劳动者命运的深切关心,是这件作品的特色。作为学生,刘开渠有幸鉴赏过这幅伟大的作品,沉重而凝实的黯然色调和画中女子在海边翘首天际的情态及整个作品的笔触、气韵和神采,让刘开渠和他的同学们感叹不已!林风眠十分注重人体艺术的描写,他画的裸女极具艺术价值。
当时,“裸体画”在北京和许多城市是禁止展出的,刘开渠虽然还是一个学生,他却敢于公开亮出自己的肝胆,像校长那样表明自己的艺术见地。早在1924年8月4日,他曾就裸体画问题在《晨报》副刊发表文章,开宗明义:“在这个大宇之内,要比较美的时候,人体怎么样也得算第一。但是人体美在中国不为一般人欣赏,简直被侮辱了,这和人体美的本身虽然没有多大关系,但有美而不知赏的人,的确再可惜也没有了。”文章针对山西省警察厅明令禁止裸体画展,睿智地指出:“中国人不了解裸体画,是显然的,但是怎么样才能使一般人认识,了解人体美呢?这个责任是现在的艺术家不能不负的。然而就以往观察,说明人体美的文字,实在少得太可怜了。一般人之反对裸体画,固由以前的遗毒,但是现在一般研究艺术的人们不去把人体美详详细细地用文字先说明给一般人,实在也是一个大原因。所以嗣后我们不必怪一般人鄙视裸体画。我们只能说一般研究艺术的人没有尽他们说明的责任。”刘开渠还把裸体画和白话文推广作了比较,他说:“白话文在以前差不多是人人反对的,但现在官厅都用起白话文来了。裸体画正似此一般。我们只要尽力地去说明,宣传,不怕一般人不欢迎,到了某个时期,恐怕还要向艺术家去求呢。”这段文字是再明白不过地表明,刘开渠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热血青年!
那时刘开渠还陆续写了一些文艺理论和美术评论文章,如《艺术上的批评》《现在的国画》《敦煌石室的壁画》《严沧浪的艺术论》《石涛的画论》《画家的革命与作风》《评画与看画》等约20多篇,一部分登在北京《晨报》,一部分发表在《现代评论》。这些评论贯穿一个主要思想,就是主张改革,主张创新。刘开渠在《现在的国画》中痛心疾首地指出:“国画在过去的历史上,是如何的伟大、美满、丰富、有深刻的意味!足使我们夸耀于世界各民族之前。到了现在,你看吧,那又是如何的衰败、贫弱、肤浅、兴趣索然哟!”他在当时写的文章中说,为了挽救中国画的衰落,“第一须破历来以‘临摹’为法的一道”,而“开发以表现作家自己的独有作风。”并且主张:“借题材兴起自己的热情,出之以表现自己,是艺术的正轨,是大作品产生的根源。”在当时的中国山水画界里,谁的画若是稍越古人法度、笔墨,有所更新,就被认为不合传统的坏画。“齐白石是个木匠,不懂画,不会画”,这是当时一个著名画家给他的评语。为什么不可以越古人一步?刘开渠大声疾呼“我想不通”!在一次中国画课上,他画了一张不是仿效古人的山水,教课老师随后就在上边批了“不伦不类”四个字。刘开渠反驳道:“如果必须是古人的这一伦、那一类,还能有什么创新进步呢?”同时,他提出美术作品应该“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才是无穷地丰富,只有自然能创造伟大的艺术家”。他的真知灼见应该说是新文化运动的成果。
刘开渠说:“我在北京这7年间,学画、搞文艺和参加学运,成了我生活中的三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学运和文艺使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充实,不像先前那么孤寂和凄清,而创作的微薄稿资,使我的贫困生活也有所改善。”
刘开渠京城上学的第三年,“留外贷金”就没有了,生活的来源要靠他自己解决,生活艰苦至极。冬天没有棉鞋,他只得穿露脚指头的夹鞋,连走路都不敢抬脚。没有冬衣,一位好心的同学借给他旧羊皮袍御寒。他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个烧饼,有时又用烤红薯充饥,饥肠辘辘,吃上顿无下顿。老师看出他的窘境,常常留他吃饭,接济他。他半工半读,给人家刻蜡版,给小学代课。有时赶写文章,挣点稿费,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着过。
其间,他卖过画。那一天是他到颐和园里写生,他的写生画,被一个围观的外国人看好,打着手势要买他的画,画成便成交了。那是刘开渠卖的自己的第一张画,让他兴奋和开心的不是赚到钱,而是自己的作画水平已经开始有人欣赏了,他的努力被肯定,这是最让他兴奋的事情。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感觉到了阳光射在他的身上,也照在他的画上,虽然饥肠辘辘,他的心好暖,好暖……
刘开渠的勇敢进取,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的启迪。路是人走出来的,对于无路时,敢于迈步的人,敢于踩出第一个脚印的人,我们的目光应该是钟情的,是更加关注的,是厚爱的,是赞许和敬佩的。
如今,位于民族文化宫附近的当年美专的旧址,已被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学校还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增添了一些风霜,那嵌在房基的艺专校址的基石,还有那院中的古式建筑,教室门前高扬的松树,让人感到特别的温馨、亲切,特别的感动和振奋。当年刘开渠在这里度过了艰难的7个年头,饱经了风霜雨雪,备尝了艰辛。是这里给他注进了时代的血脉,增强了他奋进的勇气和拼搏的精神。平凡的旧物中,却也深藏了学子的身影,他们的笑,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坚信,这里见证着学生们的曾经。在这里,刘开渠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追求了梦想,升华了信仰。
“五四运动”是在新文化运动背景下所爆发的学生爱国主义运动,在中国的革命史上有着重大的意义。它是一次追求民主、追求真理的思想解放潮流,极大地推动了科学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奠定了基础。它又是一次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彻底的不妥协的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伟大斗争,唤醒了中华民族的觉醒,直接促进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在中国的开展,“五四运动”伟大的爱国精神直接影响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直接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刘开渠,也同时站在了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前沿,自觉和不自觉地经受了革命精神的洗礼……
第四章 钟情雕塑
有人说,是郁达夫把刘开渠引上雕塑之路的,这话并不为过。郁达夫是位平易近人的先生,对于学习勤奋、生活艰辛,又勇于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刘开渠,他早已放下老师的架子,把自己的学生当作朋友。“后来熟了,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我私自猜度猜度他的个性,估量估量他的体格,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若教他提锥运凿,大刀阔斧地运用起他的全身体力和脑力来,成就一定还要比捏了彩笔,在画布上涂涂,来得更大。”郁达夫对刘开渠显得特别亲近与器重,这已经表露在他的文字中。其实,郁达夫为刘开渠“相面”,认为他“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的观点,在他和刘开渠的交往中,不止一次当面说过。刘开渠后来的文章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真正让刘开渠对雕塑产生兴趣,或者说让刘开渠与雕塑结缘的,既偶然又颇有趣味。也许是注定,也许是巧合。当我们爱上或者被一件东西吸引时,在心中就会给它一个地位甚至一个可以容下它的王国。对于雕塑,刘开渠给予它的是一个王国,而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件又一件震撼心灵的国宝。
那天,刘开渠到宣武门内路西的小市去逛古玩市场。小地摊上,他发现了一组雕塑照片,气势雄伟,形象生动,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倾囊买下。回去后,他请教著名美术史家,北大的叶翰教授。叶翰告诉他,这是著名的大同云冈石窟佛像,并给他讲了中国雕塑的历史知识。于是,他知道了中国还有著名的大同石窟、龙门石窟、敦煌石窟。这都是震惊世界的民间雕塑,美术史上却很少有它们的地位。中国人只把它们当作宣传迷信的工具,把雕塑品当供养人,当陪葬俑,当墓道前的翁仲……刘开渠被大同石雕震惊了,他喜欢这厚重的体积、高大的身躯、堂正的气派。他又从西洋美术史教授邓以蛰先生那里,知道了希腊、罗马雕塑艺术的辉煌。那时北京出版的《美育》杂志的封面上,还印发了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的《青铜时代》。这些,一下子激起了他要学雕塑的愿望。刘开渠在艺专学的是油画,那大块头的笔触,那深厚的油彩,都與雕塑的斧砍刀凿的力度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我要是能学雕塑,该有多好啊!”他在懂得了雕塑的历史极其辉煌的成就后,才真正明白郁达夫的话。“说话呐呐不大畅达,面上常漾着苦闷的表情,而从他的衣衫褴褛,面色青黄上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精神来。”郁达夫简洁的几句话已经为我们“雕塑”了一个即将成为雕塑界的“思想者”。
刘开渠有了学习雕塑之梦。1925年6月9日,他在《晨报》副刊发表的《敦煌石室的壁画》中,清晰地披露了自己的心迹——
古物的可贵,在于能给我们以各方面的研究。我们借它不唯可以知道前代的文化如何,社会情形怎样,且它能启发我们的新的学术,新的创造,使我们的生活日趋于美善之中。如果我们不去,或不能去研究它,解释它,使它的精华应用到我们的学术上、生活上,那么就是我们周身皆古物,也是没有一点价值!所以我们对于古物要去细心地研究、阐发;只是守财奴一般地守着,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中国古代艺术存留到现在的,石刻最多,绘画次之。画品近年流于外国的颇不少。石刻因搬运不便,尚完全保存。但国人对此多漠不相关,恐不久即将损毁。我今年二月里到京北黄寺游览。该寺建筑宏壮,洵为可观。寺中有一高数丈之石塔,周身刻以班禅降生事迹,表现力量殊为不弱。唯所刻人物多损毁。后询之知者,知系外人因不得携走及摄影,遂怒而毁之。此种伟大之艺术品,任人如此摧残,何等可惜!
他在文章中写到:“6月2日我于中央公园图书展览会中见敦煌石室画像影片数十张。我虽未得细观,然已觉其伟大——颜色鲜明,决无俗气,用笔活泼而有力,人物表情尤到深处。在我所见之人物画中,从未有如此深刻而有意味者。有一幅系画太子出门遇见病乞丐之状。此种伟大之作品,经专家研究,发表出来,于现在艺术当裨益不少。我甚望藏此影片之胡石青君单独举行一敦煌石室画像影片展览会,以为有志于此者之研究。此在胡君不过举手之劳,在研究艺术及研究中国美术史者受益实非浅显。不知胡君以为何如?敦煌石室之刻像,画像颇丰富,伟大!但如无人去研究它,而与没有此伟大之艺术品又有何分。大同,龙门有古代雕刻,然试问与我国学术有何影响了此非雕像之不伟大,乃无人去研究之故也,倒是外人继续而来,细心探讨,得益不少,身为主人之我们能不汗流浃背乎?”
是的,刘开渠的“汗流浃背乎”,把他对钟情雕塑的感觉宣泄得淋漓尽致。然而,这只是刘开渠的一个梦想,要实现这个梦想,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1927年夏,刘开渠以优异成绩毕业。他在这里一共学了7年。校方打算聘他为助教,后因军阀张作霖认为艺专画裸体画,“有伤风化”,查封了学校,待聘的希望破灭了。脚下路又是一片迷茫,虽然说比当初来时,他学会了很多,懂得了很多,也好了许多,雏鹰的翅膀羽毛渐丰,但是新的梦想开始了,迷茫却如影而随。对雕塑的热爱,非但一直没有学到,而脚下的路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一切都成了黑色,他看不到一丝光,心中也纠结得痛。
正当刘开渠着急何去何从时,《现代评论》的女编辑、画家凌叔华为他送来了30元的稿费,并劝他随北京大学理学院的丁西林去上海、南京找工作。于是,刘开渠随张奚若、钱端生两位先生到了上海。
刘开渠在他的《告别北京南下谋生》一文中有段精彩的叙述,摘录如下——
我在上海正如我刚到北京一样,人生地不熟,住在《现代评论》的上海编辑部。编辑部的人都是白天不在,我也无处去。此时,音乐家萧友梅先生也住在那里,他曾是北京艺专音乐系主任,认识我,有时他就带我出去参观。大约住了10天,实在找不到工作。10月,张奚若、钱端升两位先生去南京,我也一道去了。
我到了南京,去找闻一多先生,他正在南京大学教学。他听了我的叙述后,很同情,不仅留我住下,而且介绍我到文学院当助教,但未成功。我不能老吃住在闻先生家,我又去找张奚若。他这时是大学院高等教育司司长,他介绍我给该院人事部门。这个部门大概觉得我是学画的,没有什么用处,就安排我在油印组,做些刻蜡版之类工作。我好像掉进了蜡版堆,每天刻写了又刻写,油印了又油印。我是一个学画的,总想画画。因此,我只好利用业余时间或是星期天,到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等处画风景。我记得这时我还写了《南京栖霞山的雕刻艺术》等文章,并且发表了。
这个时期,蔡元培先生主持大学院工作。大学院刚成立不久,工作人员也不多,办公处是一个四合院,大家进进出出,很容易碰面,也常遇见蔡先生。他总是很和善地同遇见的人谈话,没有任何架子。我在北京时,就知道蔡先生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在北京大学内还设立了“画法研究会”。听说许多科学家、哲学家、文学艺术家,都曾在早期受到他的帮助,得似学成。但我同蔡先生无亲无故,又不是他亲教过的学生,所以虽见面,也不敢贸然地去同他说话。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又碰见了蔡先生。我鼓起勇气,上前对他说:“蔡先生,我想去法国学雕塑。”他听了很高兴,并说,我们国家还没有派过人出国学雕塑。我请他下道命令,让江苏省派我出国(那时我的家乡萧县属江苏管辖)。他说:“命令不便下,但我记着这件事,等以后看机会。”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觉得事情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仍然天天刻蜡版。
这一年11月,林风眠先生也到了南京。蔡先生同他很熟悉,也很器重他,即在大学院建立了艺术教育委员会,并委任他担任主任委员。林先生同意把我调到艺术委员会工作。这样才结束了我刻蜡版的“生涯”。
藝术教育委员会成立,没有什么事做,就向蔡先生建议创办一个艺术学院。他很赞成这个意见,并说杭州风光很美,是个画画和培养艺术人才的好地方。于是林风眠便到杭州去,选定了背靠孤山,面伸到西湖里的一座犹太人建的“哈同花园”的房子做校舍。
1928年,杭州国立艺院正式成立,林风眠任校长,教务长是林文铮,教授有潘天寿、吴大羽等人,我是助教。有学生30多人。4月中旬举行开学典礼,蔡先生从南京到校参加开学仪式,并讲了话。这时,我又去找蔡先生,说自己还是想到法国去。蔡先生微微点头说:“我记得这件事,待有机会,就派你去。”约一个月后,我果然收到大学院的公函,以“驻外著作员”的名义,派我去法国,月薪80元。我接到公函,高兴极了,心想这下可真能去巴黎了,但冷静下来一想,没有路费怎么办?80元连买船票也不够。我又去南京找蔡先生。他说:“早给你准备好了,你先提前支半年的工资,接着再预支半年的工资,是一年的了。我还可以给你写封信给中法联谊会,转请法国轮船公司,票价可以打个折扣,这不就解决了。”我听了十分感激地说:“蔡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刘开渠这段文字,让笔者生出许多感慨,蔡元培不愧是伟大的教育家和伟大的革命家,他当时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部长,他的胸怀、他的修养、他的质朴、他的作风以及他对人才的关爱,都让人高山仰止。同时,让我们感动的还有林风眠、闻一多、凌叔华、丁西林、张奚若等一大串灿若星群的名字。当然,从这段文字中,我们更是熟悉了一颗心,一颗属于雕塑的炽热的心!
刘开渠绷了很久的神经终于可以缓下来了,他的梦终于要实现了,是自己的坚持,还是追求,无论是什么,最后,他想做的,他都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梦想变成现实。
直到几十年后,刘开渠依然以无限敬仰和感激的心情回忆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蔡先生。是蔡元培先生送我出国的,是蔡先生圆了我出国学雕塑的梦。”在刘开渠住的四合院内,廊下就有刘开渠亲自创作的蔡元培先生的塑像。刘开渠把他对蔡先生的敬仰和感恩之情都倾注在他的刻刀里了。
按照蔡元培先生的精心安排,1928年8月,24岁的刘开渠,坐邮轮离开上海去法国。浩瀚的海洋,映衬着蓝蓝的天,白云在海面缭绕,随着油轮飘动。这艘法国的邮船不大,乘客中中国人很多。刘开渠乘坐的是三等舱,两人一小间,双层床,有一个直径约30厘米不能打开的圆玻璃窗。船抵香港,停泊了两日,下了很多中国人。到新加坡又停了两日,这里是东南亚最大的海港,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中国乘客又大量下船。这时船上只剩下4个中国人了,刘开渠是其中一个。在船上,他结识了一个去法国留学的共产党人,他们很能谈得来,广泛的话题缓解了长途颠簸中的寂寞。从斯里兰卡的科伦坡出发,要6天的时间才能越过印度洋到吉布提。8月正是风浪最大的时节,风浪把船颠簸得吱吱发响,多数乘客晕得直呕吐,起不了床。吃惯了苦头的刘开渠并不晕船,浪静时他跑到甲板上,观看远处的鲸鱼喷水。走出国门,世界像大海一样辽阔。红海的水像是浅赭色的油一样在慢慢地浮动,而苏伊士运河的水却像他家门前的水一样清澈。船出塞得港,刘开渠和乘客一起群集在甲板上觀赏碧海,雪白的海浪花,在湛蓝的天空下波动,让人赏心悦目。
航行的途中,刘开渠每到一个港口,都要写信给蔡元培先生,以报平安。简短的文字说出去法国的激动和对蔡先生的感谢,对祖国的思念也悄悄印在纸张上,墨写的文字,略带着复杂的感情。这感情划过天空,飞落在中国的大地上。
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航行,刘开渠于法国的马赛港登陆,然后乘火车去巴黎,受到旅法画家李风白的热情接待。李风白是湖南人,曾师从名师何叔衡就读。“五四运动”时,他通过何老师而结识毛泽东,并成为《湘江评论》的义务报童。在毛泽东的组织下,他于1920年到法国巴黎勤工俭学。1924年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曾受到周恩来的教诲。李风白接待非常周到,他早已为刘开渠安排好住处,而且就在自己的住处附近。
在去住处的车上,刘开渠就请求李风白第二天带他去参观卢浮宫。李风白说从上海到法国,已经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一定要休息几天再去游览。可刘开渠已经迫不及待。他告诉李风白,在北京的时候,自己是个穷学生,没有条件到各地石窟去看看。对西洋的雕塑更不了解,也只是在国内很少的复制石膏像上见过。已经到了巴黎,到了塞纳河畔,到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大、最著名的博物馆面前,怎么能不一睹为快呢!李风白被开渠说服了。
刘开渠到巴黎的第二天,李风白便陪同刘开渠参观了闻名世界的卢浮宫。一连几天,刘开渠在卢浮宫流连忘返,他为《维纳斯》的残缺美惊叹,他面对《蒙娜丽莎》的笑容陶醉,他在《胜利女神》的石雕前沉思祖国的未来……
巴黎是刘开渠的梦幻世界。凯旋门上巴黎人民妇孺皆知的那块群像浮雕《马赛曲》,让刘开渠热血沸腾。他从这幅世界艺术的瑰宝中,看到了法国著名雕塑家弗朗索瓦·吕德的伟大与不朽,同时也悟出一个道理,爱国主义是各国人民共同的思想命题,同样永恒与不朽。《马赛曲》浮雕震撼着这位来自东方的游子,使他认识到伟大的雕塑作品是可以超越历史并成为历史的永恒。
刘开渠不懂法文,必须先学好法文,才能进入西方雕塑之门。李风白预先替他找好了一个补学法文的学校,但因生活费用昂贵,在那里学了几个月,刘开渠便去了里昂,一个人租住在一位法国老人家里,那位法国老人成了最好的“辅导老师”,不仅法文可以学得快一些,好一些,费用也省了许多。
1929年暑假前,刘开渠回到巴黎,顺利进入国立巴黎高等美术专门学校,专攻雕塑。这个学校是教授负责制,只要有教授同意,便可以入学。国立巴黎高等美术专门学校雕塑系共有4个工作室,男女学生分开,1个工作室招收女生,3个工作室招收男生。每室有一位教授主持。主持工作室的教授都是法国社会上有名的雕塑家,在近代美术馆中都有他们的作品,在巴黎的公园或广场,也有他们做的纪念碑。刘开渠在进校前,一边学法文,一边时常到美术馆和广场去看这些教授的作品。其中朴舍(JeanBoucher)的作品对刘开渠最具吸引力,尤其是朴舍做的雨果全身像,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和罗丹的《雨果》媲美。于是,刘开渠主动投到朴舍门下。刘开渠从国内带去一幅自己的油画和他平时画的一些素描画敬呈给朴舍教授审阅。朴舍一眼便看中了这个中国弟子,那个程序比国内考研简单得多得多。
刘开渠说:“朴舍教授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当时声望很高。他博古通今,可以将许多世界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即兴背诵,文艺学的知识也很广博。在雕塑艺术上,他反对学院派,主张自由创造,重视独创和天才的发挥。他在艺术手法上近似罗丹,但他不赞成在造像上缺手缺腿的裁减造型,不像罗丹那样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而更接近于现实主义。他的作品,以雨果像等为代表作。在巴黎凯旋门上的军事博物馆中,也有他的雕塑。他每逢周三和周六,上午9点至12点来校。来了之后,先看学生的习作,再看每人做的构图稿,即席授课。而后,他为下次的构图出题目,叫学生在下个周六带来做好的稿子给他看。除了在课堂上,平时是见不到教授的。班内由班长管理,班长由教授指定,负责反映学生的愿望和要求。”法国教授这种启发学生创造性的教学方法,实在值得中国教育界借鉴。
刘开渠在北京美专刻苦学习七八年,是学校的高才生,他的专业水平已经比较高,不仅每次构图都能得到朴舍教授的赞许,而且较快地掌握了雕塑的立体塑造技术。在朴舍教授工作室,他也是高才生。因此,教授把他留在了自己的工作室。入室弟子,这让刘开渠有了更好的学习机会。
教授常常先用泥做一个头像或人的全身像的小稿,让刘开渠照着小样加以放大,而后再由他审查和修饰细部。在中国古代,一般地说,雕像的人不学塑像,做塑像的人同时会画,但不学雕,古代石窟中的塑像及壁画,多是由一群塑像家共同完成的。巴黎美校的雕塑系,是两种都学,既学雕又学塑,每月前三周做模特,后一周临摹古代作品,学习塑造。另外还有石刻教室,有一位教授负责专门指导学生石刻。雕塑是立体的,刘开渠绘画功底深,这样由平面画到做立体的塑像就容易些。学校不像中国搞年级制,他们是新老同学在一起学习。如同中国乒乓球队,新兵老将“熔于一炉”,这对后学之人大有帮助。西方的教学方法是启发式的指导,让每个学生根据自己从对象上所感受到的去做。教授给学生讲历代美术风格变化,但决不教学生模仿前代风格(临摹却是中国美术教育的基础),所以学生都发挥自己的所长。
教授传授给他的不仅是雕塑的艺术,还有生命的艺术。“朴舍教授除了上课外,每天上午8点至12点,下午2点至6点在工作室,长年坚持不懈。他的勤奋是惊人的。他争分夺秒的苦干精神,使我深为感动。我平时是比较用功的,看到比我大得多的朴舍是那样不荒废一点时间,对我的教育非常大。”50年后,刘开渠回忆在巴黎的留学生活,依然怀念朴舍教授。
在巴黎,刘开渠根据照片,完成了马克思胸像。还为一位法国姑娘做了塑像。他还经常随朴舍参与社会活动,参加艺术家的聚会,他认识了文艺界的名流和一些雕塑家。经过努力的刘开渠已完全可以立足于巴黎这个世界艺术中心了。
在巴黎,让刘开渠喜出望外的是,他遇见了他的启蒙老师王子云,他也在巴黎留学。他们联络了吕斯百、常书鸿、曾竹韶、王临乙、郑可等20余人,组织了“中国留法艺术学会”。巴黎的6年,是刘开渠艺术生涯中最可宝贵的时期,巴黎是他雕塑的梦,巴黎是他梦的雕塑。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国内的不抵抗政策,让留学国外的学子受到了歧视。一天,朴舍邀请朋友在家里吃晚宴,朴舍说:“你们来我家,到门口敲门,我请你们进来。如果你们不请自入,那我肯定是要反抗的。人的交往如此,国的交往也如此。”
回国,与国家共命运。本来准备留在法国成就艺术事业的刘开渠,写信给蔡元培先生,蔡先生回信告诉他:“国内的雕塑事业需要人,你可以回来看看,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还是可以再回法国的。”祖国雕塑事业的召唤,蔡先生语重心长的劝慰,加上这时他又收到国立杭州艺术院院长林风眠寄给他的委托他为雕塑系主任的聘书,还有那一腔爱国热情,他要回国了。
归国前,刘开渠专程去了意大利,参观了那里的雕塑名作和美术馆。刘开渠来到佛罗伦萨,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立像,大卫在传说中是拯救危亡的勇士,成了保卫佛罗伦萨城市的象征,他在像前拍照留念。
米开朗基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绘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被认为是人类天才、智慧和勇气的结晶,他的光荣与成就属于全人类。他一生没有结婚,艺术是他的“爱人”,作品是他的“孩子”,他和他的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生命。刘开渠推崇米开朗基罗,他认定米开朗基罗那样的悲壮人生和艺术生涯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之路。他决心回国后,要用雕塑作为武器,激励国民之心,以唤起国人的觉醒。他要雕塑东方雄狮的形象,以振奋民族精神。他把个人的命运以及事业,融进了国家和人民的命运之中。
啊!眼前有“大卫”,耳边有“马赛曲”,刘开渠的心早已飞回隔着千山万水的祖国……
第五章 肝胆照人
1933年夏天,刘开渠回国了。他放弃了留在朴舍教授身边工作的优越条件,放弃了巴黎少女的热烈追求毅然回国,是为了雕塑民族之魂,也为了雕塑一个“我”。
风景依旧,船上的面孔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满腔热血依旧,学过多了很多的学问。云还在天上飘,蓝蓝的天空承载着白云,任由它在自己的身边飘来飘去。刘开渠没有想太多,只是看着跟着船走的云,静静地想着白色的云坠入海里的美。
船到上海,他下了船,急忙去看望已到中央研究院任职的蔡元培先生,恰巧鲁迅先生也在场。蔡先生高興地对他说:“你能为中国的雕塑事业回来,这是很好的。希望你能为中国的雕塑,开一条新路。”刘开渠兴奋地点了点头。
鲁迅先生也以期许的目光注视着刘开渠,幽默地说道:“中国过去的雕塑只做菩萨,现在该轮到做人了。”一句话,把蔡先生和刘开渠都逗笑了。
鲁迅先生说得对,在以往的中国雕塑是少之甚少,那时能看到雕塑的地方,也只是在庙宇里的菩萨。要为中国的雕塑闯一条新路,要塑人,要塑中华民族的英魂。能代表中国的是那些热血沸腾的中国人,他们的精神是震撼中国大地的。人生存的地方,人就是主导。如若,没有人创造这一切,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所以他要雕塑人物像,而蔡元培和鲁迅两位先生的话也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
刘开渠来到杭州,担负起国立杭州艺专雕塑系的教学工作。他考察了西湖边上的飞来峰,这个南方艺术石窟的宝库,给后人留下了330多尊造像。灵隐寺里大肚子弥勒佛,方面大耳,襟怀坦荡,慈善安详。正所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此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这是中国人民传统美学的典型表现。刘开渠徜徉于石窟的通道间,他又想到了法国的雕塑。迷信与宗教题材,在欧洲多是16世纪以前的作品。文艺复兴在思想文化领域领导的反封建文化运动,让以民众生活与作家的思想为构成作品的主要题材,占领了雕塑和艺术的主导地位。到了19世纪,雕刻已经完全脱离了宗教、贵族,面对着人类生活为表现的对象。罗丹以打破人为的束缚,恢复人的本性为理想,去表现人类蓬蓬勃勃的欲望,呼唤着解放与自由。而罗丹的学生布德尔更是法国现实主义雕塑的代表,他始终以一个劳动者的姿态,在艺术的征途上顽强地拼搏。他的艺术从未背弃过人民。他想到了卡尔波的《舞蹈》,一群赤裸的狂欢形象已经成了巴黎歌剧院的象征,这件艺术品在法国人民心中有着美好意义。吕德即使是一个富商的儿子,他也能创造出《马赛曲》这样的不朽。他想到,中国的雕塑依然停留在宗教领域,距离欧洲太遥远了。要实践鲁迅对他的忠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1933年底,刘开渠开始从事教学工作。由卓越的教育家蔡元培、林风眠先生创建的国立艺术院,当时已经更名“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惊讶地发现学生的基本练习都接近罗丹的泥塑手法,连如何堆大型,也是有些罗丹的影子。也就是说,学生都是在临摹。在随班观察几天之后,刘开渠真诚地对同学说:“基本练习的目的,是要通过实践达到逐步提高观察能力和塑造能力,这两者是互相促进,相辅相成的。要真正提高基本功,使之成为自己的本领,就必须加强自己的观察能力,对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加深理解,按照自己观察和感觉到的印象,去描写、塑造,逐步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他婉转地批评说:“临摹,达不到锻炼眼睛、增强感受力的目的,在技巧上也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甚至尖锐地指出,“师古”久之必“死古”,跳不出古人的圈子,会把许多新鲜的题材和内容也都套上古人的色彩和形式的桎梏。他在课堂上响亮地喊出一个口号,“培养具有我们时代特点的雕塑家!”虽然有的学生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刘开渠的艺术见解、教学观点乃至教学方法,都受到了林风眠校长的充分肯定。
在雕塑创作上,单有基本功是不够的。刘开渠劝他的学生读中外历史,多读诗,多听音乐,注意建筑艺术,以加深修养。他认为“雕塑在形式上接近绘画,但在艺术处理上,更接近诗的韵律,更接近音乐的谐和,更像建筑的大小体积、明暗安排”。艺术品的最根本来源是社会生活,是由社会影响而产生的思想感情和人的素质。刘开渠是教书,更是育人,他注重学生综合素质的提高和培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依然闪烁着真理的光芒。
刘开渠在开始教学的同时,在杭州西大街武林村弄堂租了一个小单元,在仅有两平方米半的天井上,加了个玻璃顶棚,作为工作室,雕塑工作就在这里迈出了第一步。
刘开渠住的地方离西湖不远,他到位于孤山的学校上课,或早晚到湖滨去散步,总爱在断桥上停留。他并非痴迷白娘子缠绵悲怆的爱情故事,他想到的却是明代画家李流芳《西湖卧游图题跋——断桥春望》,“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由此观之,断桥观瞻,可得湖山之神髓,岂独残雪!”是的,西湖太美了。他站在断桥上用心吟诵白居易的诗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句留是此湖。”一天清晨,他站在断桥上突然萌生一个浪漫的想法,若是在这桃红柳绿、苍松翠柏之间,立几座洁白的雕像,不更能显示出河山壮丽,人杰地灵吗!那桃红柳绿算是“淡抹”,大型雕塑算得上“浓妆”,这才称得上浓妆淡抹总相宜啊!他联想到巴黎塞纳河两岸宏伟的建筑和精美的雕塑,在西子湖畔做雕塑的欲望非常强烈……
但在当时,不独杭州,就连北京、南京这样的都市,也还没有用雕刻艺术装饰、美化园林风景区的习惯,社会更不把雕塑当作美的艺术来看。为了打破旧俗、开辟新路,刘开渠和雕塑系的同学一起在城里举行雕塑品展览,宣传雕塑艺术,希望引起社会的注意,想让人们知道,雕塑决不只是做泥菩萨,它主要的功能和文学、绘画一样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是提高人们的思想,陶冶人们情操的美的艺术。
在课堂上,刘开渠鼓励自己的学生努力学习雕塑。回到住处,就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塑造人像,周围一些普通人的雕像。其中有3个青年女像,2个男像,1个女裸体像。这些雕塑品的照片很快就被画报拿去发表了。他把对普通劳动者的热爱和对人民的热爱联系在一起,他把对祖国的热爱和民族雕塑事业的进步联系在一起,他的雕塑和他的教学一样,是开创性的。
杭州的西湖美景让刘开渠更加倾情自然,他对工作十分投入。在一次友人的聚会中,竟然遇到了他的老师和好友郁达夫。这让他兴奋不已,他们居住也相隔不远,两人交往便多了起来。一次,郁达夫要他为一位熟人的母亲做雕像。他愉快地答应了,认真自不必说。郁达夫还在雕像上写了铭文。铸铜后,那件作品却随死人埋进了坟墓。结果连个照片也没有留下。留下的,是一块空白和无限的遗憾。
好在郁达夫也为刘开渠塑造了雕像,他在《雕刻家刘开渠》的文章中叙述了他和刘开渠在杭州往来的情景:“他的苦闷的表情,高大的身体,和呐呐不大会说话的特征,还是和10年前初见面时一样,但经了一番巴黎的洗练,衣服的修饰,却完美成一个很有身份的绅士了;满头的长发上,不消说是加上了最摩登的保马特。自从這一次见面之后,我因为离群索居,枯守在杭州的缘故,空下来时常去找他;他也因为独身在工房里作工的孤独难耐,有时候也常常来看我。往来两年间的闲谈,使我晓得他跟法国的那位老大家详蒲奢JeanBoucher学习雕刻时的苦心孤诣,使我晓得了他对于中国一般艺术政治家的堕落现状所坚持的特立独行。”对于刘开渠的雕塑,郁达夫评价说:“他的雕刻,完全是他的整个人格的再现,力量是充足的,线条是遒劲的,表情是苦闷的。”“他的雕刻的遒劲,猛实,粗枝大叶的趣味”“可以看得出来疏疏落落的几笔之中,真孕育着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10多年不见,郁达夫对刘开渠的人和艺术,都做了极为中肯的评价。
“表情是苦闷的”不独刘开渠,还有整个中华民族。“九一八”事变后短短几年,东北三省已经完全被日本关东军占领。“淞沪抗战”的硝烟虽然散去,抗战英雄的壮举仍然是人们挂在嘴边的话题。雕塑应该关心民族的命运,雕刻民族的精神。
1934年,有人找到刘开渠,请他为淞沪抗日牺牲的第88师的英雄做个雕塑纪念碑。“淞沪抗战”发生在1932年1月28日。面对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突然袭击,第19路军不顾蒋介石“不予抵抗”的命令,在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指挥下奋起抗战。第19路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战役开始前,中央政府共拖欠第19路军8个月600余万的军饷。1月底的上海,天降大雪,第19路军几乎没有棉衣,将士身着单衣,短裤露膝,依然在冰天雪地里英勇杀敌。他们的抗战精神受到上海各界的积极响应和大力支持。第19路军多次打退敌人进攻,并取得“闸北大捷”。2月14日,日军又增调陆军第9师参战。同日,抗日名将张治中请缨出战,他亲任第5军军长,率所部第87、第88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上海,投入到“淞沪抗战”。是役,中国军队在人民支援下浴血奋战,连续击败日军进攻,使敌三易主将,数次增兵,死伤逾万。虽然南京国民政府后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淞沪停战协议》,但是第19路军和张治中将军率领的第5军的英勇抗战却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时,刘开渠正在法国。中国军民英勇抗敌的消息,曾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也坚定了他要回国的意愿。现在能为抗日牺牲的将士塑像,并有建造大型纪念碑的机会,可以说是他雕塑艺术上的一次伟大实践。这座纪念碑塑造了两位民族英雄的形象:一个普通的战士,一个指挥官,下有4块石刻浮雕的台座,以“纪念”“冲锋”“抵抗”“继续杀敌”组成连续抗战的画面,以展示中国人民的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这与主体人物雕塑相得益彰。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他又着意表现中国人民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以及人民哀悼为国牺牲者的生动情景。
两个头像塑完之后,刘开渠拍了照,把照片寄给巴黎的老师朴舍。老师给他回了热情洋溢的信,说这两个像塑得很好。老师还把照片拿给巴黎美院的同学看,给美术界的朋友看,还说要送到刊物上去发表。能得到老师的赞扬,刘开渠备受鼓舞。
这座塑像,没容最后完成,碑座上的4块浮雕还只堆了个大样,就被订货人抬走了。纪念碑被立在杭州西湖第六公园的岸边,社会影响很大。国立艺术院的教务长林文铮写文章赞扬了刘开渠的成功:“在中国近年各地所兴建的铜像之中,这是唯一比较有永久性的作品。”碑座上的4块浮雕虽然只堆了个大样,郁达夫已经赞不绝口:“新近,他为88师阵亡将士们造的纪念铜像铸成了,比起那些卖野人头的雕塑师的滑技来,相差得实在太远,远得几乎不能以言语来形容。一个是有良心的艺术品,一个是骗小孩子们的泥菩萨。这并非是我故意为他捧场的私心话,成绩都在那里,是大家日日看见的东西。铜像下的4块浮雕,又是何等富于实感的杰作!”
刘开渠这个名字和他的雕塑作品,被郁达夫宣传了出去,印到了报纸上,他和淞沪抗战纪念碑一起,走向了人民大众的心中。
后来,吴作人先生在《新民报》上发表文章说:“这是一座钢盔的曲线下,露着遮面的战士的头像,面部的热烈神情,战盔也表示着坚硬的钢质,这当然是技巧的成熟。”
刘开渠是用雕塑的形象来歌颂抗日英雄的第一人。著名的美学家王朝闻先生说过:“要写中国现代雕塑史,就从刘开渠先生写起。”这《淞沪抗战纪念碑》,即是开篇里的重重一笔。
刘开渠在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刊《神车》1935年第3卷第2期上,发表了一篇学术性的文章《漫谈新艺术的创造》,因为刘先生注解这篇文章是“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落成而作”,因此,文章已经超出学术范畴。它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刘开渠实在太重要了。主要部分摘录如下——
漫谈新艺术的创造
(第一、二部分略)
三
为何要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艺术品?因为艺术是文化之一部分,我们晓得,一个民族之是否伟大,就看他是否有文化,所谓文化者,就是凭人类头脑创造出的哲学、文学、艺术及科学。一个民族之能否永久保有他的自由,就看他的创造能力是否日渐强大,是否创造前进不息。
最足以表示出一个民族创造能力的大小者,莫过于艺术。
倘使我们不时时有新艺术出现,就是每个时代没有代表每个时代的艺术,就是表明我们没有进步。没有进步的人就是庸人,就是没有自动前进能力,没有创造能力的人。凡有创造能力的人均是伟大者,能制人者。凡没有创造能力的人,均是为吃饭而活,受制于他人。這一点在民族比较史上尤可见出。德人始终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因为德人是有创造能力,而且无时不在创造,前进的工作中。法人如此,英人亦如此。英法德各有其固有文化,因为各有其创造能力。他们谁也不能把谁灭亡,虽然他们三国之间,自从中世纪以来,隔不久总有一次战争。可是现在他们三个民族统治了世界上所有的其他民族。我们仔细地看,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或是在物质上,或是在精神上,总逃不出英、法、德的控制。
从整个文化上说,自数百年以来,中国人不但没有伟大的创造,就是一个小小的进步,也没有:忽而复古,忽而崇洋,再忽而复古。至于求得合乎我们自己生活方式的工作,再也没人想去努力,即使有一两人,社会上也要去阻止他,说他不伦不类,中国民族之弱,国家之受制于外人,实是必然趋势。
四
要产生新的艺术,就是说要产生能代表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近年来所造古式建筑,只算复古,与我们的时代精神没有关系)须要两方的努力,合作:社会及艺术家。
拜里苛莱斯Pericles要把雅典城造得比全希腊任何城市都要伟大,要使雅典永久为世界上最美之城市,他把雅典的建筑工程、雕刻工作完全交于那个伟大的雕刻家裴底亚斯。裴底亚斯在工作自由,经济充足之下,创造出那永与日月共光辉,人类共生存的巴特浓及其上的雕刻。倘使拜里苛莱斯及当时的社会不与裴底亚斯以物质上的助力,而得去发挥他理想中的新艺术,或者,倘使裴底亚斯不是一个真的雕刻家,不去创造真理,有真情的艺术,那么这个代表希腊文化,衷现拜里苛莱斯时代,而启发西洋文化的巴特浓及其雕刻,就不会产生出来。产生现代文明的文艺复兴时代。文人艺术家在世界上占了最高的地位:一个有政治势力的人,不足以表示其势力;一个有钱的人,不足以表示其富有,倘使没有几位著名的文人艺士常常地住在他们家中。这般哲人、艺人及文人得到了社会上的物质援助,得到了思想上、工作上的自由,于是他们不但创造出了代表那个时代的新文化,并且开辟了一条新路,从这条路产生了现代文明。
要使我们有代表我们的艺术,必须社会给艺术家以物质的助力,精神上、工作上的自由,而一般受社会助力的艺术家,应该用他全副的精神,坦白的感情,去时时刻刻的工作,去求实现他们理想中的美的世界,以便启发一般人,使一般人因新艺术而得到一个新的、更完善的生活方法,使国家民族能日趋光明!
(第五部分略)
六
从淞沪战役,我们将士杀身抗日的勇气,知道民族精神菏存在中国,知道中国人尚是可杀不可辱的,有血气的民族。世界上唯有可杀不可辱的民族,才能独立,自由,生存。上边已说过,自从中世纪到现在,英、法、德三国之间的战争,可说未曾中断过,彼此各有胜败。但谁也未能把谁灭亡,不但不如此,而三国的文化却一样的猛进。因为这三个民族都是可杀不可辱,都是民族意识最发达的。要想中国不亡,唯一的办法是发展国人的民族意识,激发人民宁死不屈的精神,宁战败,也不承认任何外人有侵占我们的权利。
为了纪念舍身卫国的伟大精神,为了激发国人的民族意识,我们淞沪抗日阵亡将士比为任何战事而死的人,都有更大的纪念意义。
这次所要纪念的,不是战事的经过情景,是从此战役所露出的民族精神。当我接受了88师纪念塔雕刻工作时,我日夜所想的,是怎样能表现出88师抗日阵亡将士的伟大精神,是怎样能藉他们舍身卫国的勇气,去具体的、直接的激发国人的民族精神。
要使纪念塔上的雕刻能充分地表现出诸阵亡将士的精神,要使纪念塔上的雕刻所表现的精神,能强大的感动民众,那非有一个纯粹艺术式的雕刻不可,就是非有一个富有生命的雕刻不可。
(第七、八部分略)
刘开渠的这篇文章不仅闪烁着智者思想的光芒,而且显示了勇者坚韧的力量。精诚感人,肝胆照人。今天读起来,对于文艺家来说,依然大有裨益!
第六章 侠骨柔情
在事业上,虽然谈不上一帆风顺,但是刘开渠的教学和创作,都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更可喜的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知音,他的精神不再孤独,刘开渠和程丽娜犹如一件双人雕塑,让人羡慕。
那是1935年的中秋,校园里的丹桂开花了。一天晚上,他接到邀请,到程丽娜家参加她举办的家庭舞会。程丽娜是艺专的才女,能写会画,歌舞俱佳,又是名门之后,她的父亲程锡培,是詹天佑的得意门生,当然也是铁路专家。刘开渠对程丽娜已有耳闻,她是杭州京剧名票,李可染曾为之操琴,且与李苦禅先生同台演出过。能接到“艺校之星”的邀请,刘开渠自然喜出望外。他忽然想起唐人曹松的几句诗来:“众木排疏影,寒流叠细纹。遥遥望丹桂,心绪更纷纷。”他为他自己的心绪感到莫名的冲动与不安。那次晚会,他老实得有些木讷。其他老师都很活跃,唯其木讷才引起了程丽娜的注意。她注意到他投向她的眼光有些羞怯,却隐含一丝温情;她注意到他高大的身躯,即使跳起舞来,也不失端庄;她还注意到他在她歌声中的陶醉,那份真诚是从心底泛出的。然而,他过于老实。她只是注意到他,并未往深里去想。
一天下午,杭州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刘开渠知道程丽娜在杭州弘道女中教美术课,便夹着一把红油伞,专程去接程丽娜。他去得太早,程丽娜在上课,他必须站在女中门外等。雪越下越大,简直有点冷酷无情了。可在刘开渠看来,“一片温柔零落,东风聊作知音”,他站在大雪中一动不动,就连夹着的那把大红伞也不曾打开。往往让人感动的,不是那些所谓浮华的东西,就算那些东西价值好比一个城池,但是对于爱情来说是一钱不值。刘开渠雕塑一般的站立,却深深打动了程丽娜,她眼前那纷纷扬扬的大雪,是刘开渠心融化的。她的确被他感动了。
“你也真傻,这么大的雪,还站在这里。”
“我来接你的。”他声音压得很低,似乎解释是多余的。
她赶快拂去他肩上的积雪,这才发现,他腋下夹着一把红纸伞:“你是,你是木头人吗?这伞怎不打开?”
刘开渠一脸认真:“这伞是给你用的。”
程丽娜心头一热,多么纯真而又朴实的书生气啊!漫天洁白,一把红伞,红伞下依偎着一对初恋的情人。
有人说天公作美,而刘开渠和程丽娜的媒人也就是那白色的雪和那把伞,如身在童话里的完美世界。白娘子和许仙雨伞做媒,而刘开渠和程丽娜也如许仙、白娘子一样,只不过是雨变成了雪,白天变成傍晚,不过伞是一样的伞。
程丽娜晚年回忆时说:“就从那天起,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他。”
刘开渠却诙谐地说:“我那样痴情,石头人也会动心的!”
程丽娜在她的回忆中说——
我和开渠最初接触阶段,相互都没话。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像个泥菩萨似的,干巴巴地对坐着,实在没趣。没话快离去吧,每次见面,我总希望他快离去。有一次,他无意中谈到文艺方面的话题,我平素不喜欢看理论方面的书籍,但喜欢听,他见我注意到他谈的内容,他很高兴且认真、细致地讲述。我也很注意,有时向他发问,不觉渐渐有了交流。我逐渐发现他有深厚的文艺理论修养,和他交往得益不少。他人品又好,且真心待我。从此,我俩的往来,渐渐敢于公开。
不过,我们真正确立关系,是在“八一三”之后。有一天,日本飞机来轰炸杭州,火车站被炸去了一半。晚上,有人敲门,一看,是开渠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原来,早上警报一响,他就赶忙从家里跑出来,他不放心我们,想过来看我们。谁知到半路上,就被截住了,一直到晚上警报解除了才得以过来。一看我们没事,他大松了一口气。我让他进来坐一坐,他说:“不了,我还得赶回家,明天再来吧。”说完就匆匆走了。等他走了,我才想起来他这一天都没有吃饭。而这么晚回去,也已经没有车了。步行回去,他的住处离我家有很远的路程,他又累又饿,如何承受得了。他的这片苦心和真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从此,我视他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1938年,刘开渠和程丽娜在汉口结婚,酒席订在一家德国饭店,并特地请郁达夫和王映霞夫妇做他们的证婚人。
那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日寇的铁蹄蹂躏着中华大地,战争的炮火打破了刘开渠和程丽娜宁静的生活。1937年11月4日,日本侵略军第10军在杭州湾的金山咀、金山卫一带登陆。登陆之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宁、沪、杭地区的人民在血泊中呻吟。1938年秋末,日军逼近杭州,“艺专”仓促撤离,师生们先是逃难到了浙中地区的诸暨,不料日军步步深入,战局的恶化比人们想象的要快,诸暨也不能久留了。校方根据教育部通知,又搬迁到湖南的沅陵。浙赣铁路遭到日军轰炸,交通运输已经中断。刘开渠、程丽娜和雕塑系、音乐系的部分学生不得不由富春江乘船溯流西上。虽然国难当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但是,劉开渠却镇定自若,在西行的船上,面对着富春江两岸的青山绿水,他依然带着学生坐在船尾,席地写生;程丽娜和音乐系的学生也时常站在船头,唱着心中的歌。他们的爱国热情和乐观精神,强烈地感染着船上的师生。
沅陵是湖南西陲的一个小城,素有“湘西门户”之称,自古为三苗栖息之区。抗战时,因为沅陵地处偏远,大批军政机关、学校工厂迁到沅陵。“杭州艺专”被安排到一座破旧的大宅院。刘开渠和程丽娜在汉口完婚后,很快就回到了沅陵。后来,学校在战事危急中又几经辗转,1938年迁至昆明,1940年迁至四川璧山,1942年迁至重庆。这后来的学校搬迁,刘开渠夫妇并未随行,因为徐悲鸿、熊佛西两位先生来信,介绍刘开渠赴成都为抗日名将王铭章塑像。
王铭章是川军的一位师长,早年参加保路运动和讨伐袁世凯战争,曾以其禀性刚毅、骁勇善战而享誉军旅。“七七事变”后,全国掀起抗日浪潮,当时任122师师长的王铭章请缨抗战,率部于1937年9月开赴前线作战。在“血战台儿庄”战役中,王铭章为第41军前方总指挥,率部坚守藤县,挫敌凶锋,阻敌锐进,为徐州一带中国军队的集结赢得了时间,也使日军第10师团受到较大损失,为以后的台儿庄大捷,创造了有利条件。在战斗关键时刻,王铭章亲临十字街口指挥作战,不幸身中数弹,壮烈殉国。徐州会战指挥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高度评价说:“若无藤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大捷?台儿庄之战果,实藤县先烈所造成也!”毛泽东和秦邦宪、吴玉章、董必武等中共领导人,也联名撰赠挽联:“奋战守孤城,视死如归,是革命军人本色;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增光。”
能为抗日阵亡的将领雕塑骑马像,刘开渠非常高兴,他说:“王铭章是抗日的志士,要在这个像上体现中国人民不畏强暴,英勇抗击侵略者的爱国主义精神,以激发群众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誓保疆土,把敌人赶出国门之外。”
这个像设计有3米多高,王铭章骑在马上,挥动右手,召唤军队向敌人冲去。在像座下面,左右两边各有一块浮雕。浮雕反映了王铭章等人同敌寇英勇战斗的情景。看到这座雕像,人们自然就会想起王铭章在战场上那啼血的呐喊:“弟兄们,为祖国拼尽最后一滴血!”
在成都从没有做过这么大的铜像,一切工作都要从头做起。程丽娜当时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她仍然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找一位熟人帮助订购了三吨铜。刘开渠自己跑到郊外的田地里,去找可以做泥塑的观音土,又一车一车地运回来。又找铁匠铺和木器作坊做塑像的骨架。白天四处奔波,筋疲力尽;晚上还要构思,捏草稿、画建筑图。一连忙了两个多月,才算有了点头绪。
那时物价飞涨,房主要加房租,石膏粉又涨了价,存在银行的承包费贬了值,刘开渠只得四处求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省吃俭用,把丽娜教学的薪金也全部填补上,到最后还不够,只好卖衣物救急。
在最困难的时候,9月初的一天晚上,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先生来到住处看望刘开渠,给了他巨大鼓舞。周副主席对刘开渠的情况非常熟悉,同他谈法国雕塑,谈蔡元培、鲁迅,谈林风眠、郁达夫。最后周副主席鼓励刘开渠说:“你不是为王铭章一个人在雕像,而是在为所有的抗日英雄雕像。”刘开渠很激动,他告诉周副主席,他敬佩共产党,他拥戴抗日统一战线政策,他很想去延安。周副主席非常体谅刘开渠,他说:“延安当然欢迎你去。不过,你的夫人刚分娩,王铭章雕像还没完成,一时还不能去。”周副主席希望刘开渠留在成都和文艺、美术界的人士一起,团结起来多为抗日做些工作。刘开渠虽然没能去延安,可他介绍他的学生王朝闻去了延安,作家萧军去延安也是由刘开渠家秘密出发的。
周副主席前来看望的第二天,刘开渠就请了当时在成都的文艺界一些名人,有赵其文、曹葆华、牧野、沙汀、何其芳、陈翔鹤,周文、萧军、李劫人等在一起聚会,让他们看他的雕塑手稿,并让他带去的学生,朗诵了艾青的《火把》《我爱这土地》等诗歌。尤其是《我爱这土地》,使晚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诗人的诗让文艺家们的眼里都饱含泪水,他们对祖国的土地同样爱得深沉。之后,刘开渠想了很多土办法,使雕塑有了突破性进展。
那个年代,成都一般的铸造厂都不敢承担翻铸铜像,一是没有经验,二是无利可图。刘开渠只好自己动手,他请了两位翻过砂的老师傅前来帮忙。可是他们只翻过铁,没有翻过铜。他们就先翻浮雕做试验。翻铸应该用铁砂箱,铁砂箱可以竖起来灌浇,使铜水能顺利地上升灌满阴砂模。可是刘开渠的经济条件已不允许先铸铁砂箱,只好用木制的砂箱代替。怕木砂箱承受不了铜水的热膨胀力而破裂,只好将砂箱平放着浇铸。这样,铜水平铺灌进阴模,虽然不能流满而剩有几处空隙,但是补充的办法总是有的,通过努力,浮雕翻铸成功。
轮到翻铸骑马像时,由于缺钱,不能添设备,困难就更大了。刘开渠在《我怎样做雕塑》中写道:“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院子里挖一个比骑马像稍大一点的长方形的坑,代替砂箱,然后用厚木板做两个大盖子,一作上砂盖,一个垫底,以便用大铁条连接起来,夹着中间的砂模。马的砂模,灌铜水的浇铸口,散热的出气口等都预先烘干,安装好。坑的两边各砌一大化铜炉,由16个人轮流拉风箱,吹风扇火。我以紫铜、铅、锡、铝为主,使像成后呈现青铜之色。”
“这段时间,日寇飞机经常白天来轰炸。有一次在成都投弹,一下子就死伤几百人,我们的院子里有3人蒙难,其中一个是我雇用的厨娘,一个是军队派来当模特的青年战士小惠。可是化铜必须是一气呵成,不能因为警报而中断,我们只能等到下午3点钟以后开火,到午夜时,炉火正旺,至黎明三四点多钟时灌铜。到时候了,两个炉中火红的铜水同时向砂模中灌進,周围的人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我的心情更紧张。铜水灌到接近马背时,由于压力增大,也由于一处砂模内未加铁丝网,铜水由该处冲破砂模,从出气口中猛喷出来。焰火冲向空中,将旁边的一棵大树的枝叶烧煳了一大半。铜水像雨点一样从空中向四面落下来,我和在场的工人身上的衣服都烧穿了许多小洞洞。这次事故使马身只铸成了一半,我们只好在这一半上,重新做砂模,接着翻制。经过多少昼夜的奋战,王铭章骑马像终于翻铸成功。”
王铭章骑马像是刘开渠和他的助手冒着生命危险雕塑成功的,他采用的办法近似原始,但是他创造了人类雕塑史上的一个奇迹!铜像塑成后,1939年立于成都少城公园。新中国成立后,改立于王铭章的家乡。
刘开渠在为王铭章塑骑马像时,他的好朋友、著名作家萧军也在成都,他们经常往来。萧军的爱人王德芬在《我和萧军五十年》一书中有一段回忆:
他和刘开渠最谈得来。刘先生身材高大,性格温和,敦厚善良,态度谦虚文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他的妻子程丽娜,高鼻大眼,端庄大方,爱好京剧,擅长老生。请我们看过她演出的《四郎探母》和《辕门斩子》,扮相很有气魄,嗓音高昂响亮。
刘先生有一间高大带天窗的雕塑室,他正在为抗日阵亡将领王铭章将军塑像。身穿戎装的王将军,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王朝闻是他的学生和助手。我和萧军常去看他塑像。我们也请他们夫妻来我家吃过韭黄猪肉馅蒸饺和小米粥。他们很爱吃我做的北方饭。
后来的1942年,刘开渠又从重庆赶到成都雕塑了《无名英雄像》。雕塑表现一个战士身背着斗笠,穿着短裤,打着裹腿,足蹬草鞋,端着枪,双眼怒视前方,冲向敌人。《无名英雄像》塑完后,铸成铜质,立在了成都东门外的广场上。他精于以非常准确的写实手法雕塑人物。为了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形象,每次创作之前,他都要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资料,一次又一次地走访知情人,反复揣摩,使塑造对象的音、容、笑、貌和神态、动作完全活在自己的脑海中,才动手塑造小样。为了塑造好“无名英雄”,他甚至自己穿着八路军的军装、裹着绑腿,端起枪来冲锋,让他的学生为他写生。《无名英雄像》受到广大群众和专家的高度赞扬。当年叶圣陶带着儿子叶至善亲自拜访了刘开渠,还专门为这座雕像写了倍加赞赏的文章。他說:“无名英雄是谁呢?他是大众凝结而成的人,他是代表大众精神的人……一个士兵的像,可以代表抗战大众。”
徐悲鸿看了这座雕像后说:“真好,真好!这可是伟大的作品!”
一个艺术家的侠骨柔情,强烈地感染着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有正气,一个军队要有士气,一个人要有骨气。这正气、士气和骨气都是民族精神的体现。在抗日战争年代,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凝聚着我们的民族精神,国民党军队中的抗日将领也凝聚着这种民族精神,刘开渠的身上同样辉映着这种民族精神。他的雕塑实际上也是他精神和气质的展现,刘开渠的智慧和勇敢让抗日英雄的浩然正气和英勇献身的精神,成为雕塑的灵魂,转化为永恒的震撼!
第七章 丰碑永远
刘开渠称得上伟大的现实主义雕塑家。他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用雕塑艺术反映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和愿景,是他一生的追求。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那一年,他多么希望饱经苦难的中国人民,能从此过上和平、宁静、幸福的生活。他把多年的生活积累和创作激情,都投入到《农工之家》的浮雕中。
那时候艺专还在重庆,刘开渠夫妇都在学校任教。许多师生都住在农民家里。刘开渠和农民朝夕相处,他常常想起奶奶、父亲和母亲。
他决定采取高低浮雕并用的形式,表现他们的生活,倾吐他们的愿望。浮雕正中是一个健康乐观的妇女,她含着笑在奶孩子,一个中年男人含笑望着她。左侧还坐着一个穿草鞋的老人,右侧是一个握着铁锤的木匠,一个纺纱的女工。背景则是打铁、拉锯的匠人和驱牛犁田的农夫。《农工之家》是一曲田园牧歌,又是一曲劳动者之歌,更是艺术家的理想之歌。它在题材上开了一代先河,不仅是刘开渠1945年前后最重要的创作成果,也是中国雕塑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珍品。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刘开渠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被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会议期间,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接见并宴请了刘开渠和梅兰芳、郑君里、孙维世等人。那是共和国总理的家宴,会见中周总理告诉大家,北京天安门广场要建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刘开渠更没有想到,后来建造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时,又是周总理亲自点将,把他从杭州调到北京,担任纪念碑的设计处处长和美术组组长。刘开渠时任杭州市副市长兼杭州美术学院院长。周总理对刘开渠新创作的雕塑作品也非常熟悉,比如孙中山铜像、鲁迅铜像、蔡元培铜像等等。
纪念碑建设委员会由17个单位组成,北京市市长彭真任主任。纪念碑的总体设计由清华大学的建筑设计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完成。参加人民英雄纪念碑创作的雕塑家,都是从全国调来的有名望和成就的雕塑家。除刘开渠外,还有滑田友、萧传玖、曾竹韶、傅天仇、张松鹤、王丙照、王临乙等。
刘开渠一到北京,就建议纪念碑的台座用浮雕的形式,认为这比勒石铭贞的教育效果更形象直观。他的意见得到相关领导和专家的一致认可,并专设一个委员会,在中国科学院现代史研究所所长范文澜领导下,研究浮雕画片所需的史料题材。最终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的100多年的历史中,选择出虎门销烟、金田起义、武昌起义、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南昌起义、抗日战争、胜利渡江等8个重大历史事件,准备做出10块大型的浮雕。
具体到每个历史时期,重点刻画什么人物,是毛主席亲自拍的板,不允许雕刻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人,画面上的人物只能是基层官兵。有人提议表现毛主席领导的秋收起义时,也被毛主席坚决地否定掉,他指示雕刻周恩来领导的“八一南昌起义”。
北京还是北京,历史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刘开渠也随着沧桑巨变在抒写历史。曾经懵懂的少年,阔别20多年,已经成长为大雕塑家。回忆总是拍打着人的面孔,刘开渠想起当初来到北京时的场景,天上的星星还是一眨一眨的,陌生的少年,变成了相熟的人。脸上的稚嫩早已经脱去,替代的是雕塑家的沧桑和他睿智的思想。
刘开渠除了负责整个设计工作外,还亲自创作了碑身正面的3块主体浮雕《胜利渡长江,解放全中国》《支援前线》和《欢迎解放军》。最大的一块汉白玉高2米,宽6.4米,要雕出24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刘开渠为了寻找感觉,他不辞劳苦,到参战部队参观、访问,到渡江战役实地写生,和支前模范一起座谈。为了找到红旗飘动的感觉,他请战士打着军旗反复冲锋,直至他找到满意的旗纹为止。《胜利渡长江,解放全中国》的浮雕,是10幅浮雕中最大的一幅。浮雕上,号兵吹起冲锋号;指挥员右手高举,连连向高空发射信号弹,已登上敌岸的战士,踏着反动派的旗帜,向国民党反动统治的老巢——南京城冲去。背后,数不清的战船正在波涛中前进。在这幅浮雕的两旁,是两块装饰性的浮雕。左边是渡江前夕,工人抬着担架、农民运送军粮、妇女送军鞋等热烈支援前线的场面;右边的一块表现全国各阶层人民举着红旗和鲜花,双手捧着水果,欢迎解放军、慰劳解放军的情景。
一位诗人在浮雕人物前浮想联翩:在这块主体浮雕上,有一个船娘的形象尤其生动感人。她沉着勇敢,双目流露出坚毅的光芒,在枪林弹雨中摇着橹,送解放军渡江。这是普通的农村妇女,淳朴如同土地,坚定好似山岗……哨音召唤了她,她亲了一下襁褓中的儿子,告别了公婆,扛起大橹奔向了江边。她赤脚走在芦苇丛生的土地上,脚步踏出了历史的回音,这不只是她的脚步声,而且是千百个战士的脚步声,是人民推动社会变革,创造新生活的脚步声。呼啸的炮弹从她头顶飞过,她没有眨一眨眼睛。冲天的水柱,在她身边溅起,她没有松一松橹把。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自己有力量,她是新中国的母亲,她象征着理想和未来。
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十分关心的事情,是在他们直接指示下完成的。毛泽东主席亲自为纪念碑铲土奠基,亲笔批示浮雕内容的选定。在纪念碑建造过程中,毛泽东主席于1955年6月9日为碑心石题写了“人民英雄永垂不朽”8个大字。周恩来总理书写了毛泽东主席在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起草的碑文:“3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30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1840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彭真、陈毅等同志多次到工地视察,对他们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陈毅同志还把当年亲自指挥渡江战役的陈赓大将领来,观看刘开渠创作的渡江雕塑,并给以具体指导。
人民英雄纪念碑建成以后,在周恩来总理的亲切关怀下,国务院把位于西单附近的太仆寺街63号一座古老的四合院,拨给了刘开渠居住。这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刘开渠人格魅力和艺术魅力的双重肯定。
刘开渠通过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的创作,自己的艺术修养也有了提高。他曾发表文章指出:“我们的时代非常伟大,我们的生活异常丰富,我们精神上的需要,又是多方面的。为了能充分地表现和满足这许多方面,既需要雄伟的表现形式,也需要精干灵巧的风格,既需要豪放的造型方法,也需要优美的艺术处理,既要潇洒多姿,也需要谨严工整,既需要大型群像,也需要小品。”他对雕塑艺术充满了希望,“雕塑品要生动活泼,艺术风格要鲜明。雕塑品的意境当然是主要的,但能不能让观者深刻地感觉到所要突出的意境,作品的生动性和具备风格是重要的条件。意境是通过艺术表现出来的,假使艺术品不生动,风格不鲜明,虽然题材内容都很好,作品本身必然平淡无力。因此,我们可以说,提高雕塑作品的质量,和作家有鲜明的艺术风格及使作品生动活泼的能力是分不开的。不要满足于生活的一般现象描写,要用适于生活本质的有新鲜风格的形式,生动活泼的手法,把它表现出来。这样的作品,使人看了永久不忘。”刘开渠的艺术理论和艺术实践,都为新中国的雕塑事业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共和国的春天是美丽的。虽然遭遇过凄苦的日子,虽然经历过动乱的岁月,但是刘开渠从未动摇过对党的信仰,从未动摇过社会主义事业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对雕塑艺术的孜孜追求。他创作的《毛泽东胸像》《周恩来总理像》《刘少奇主席纪念碑》《工农红军》《马克思恩格斯浮雕像》《杜甫像》,以及他晚年创作的《向新时代致敬》《翦伯赞像》《萧友梅像》《蔡元培像》《梅兰芳像》《孙建初像》《李劫人像》《常德善烈士胸像》等等,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务院成立了全国城市雕塑建设委员会,近80岁高龄的刘开渠被任命为主任,他是中国城市雕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
人生雕塑,雕塑人生。刘开渠的艺术人生是火淬的、铜铸的、石雕的,风雨中巍峨屹立,阳光下熠熠生辉。1984年5月7日下午,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协、中国美院、中国美术馆和全国城市雕塑规划委员会,在北京的新侨饭店联合举办了“庆祝刘开渠从事艺术活动六十周年大会”,胡乔木、朱穆之到会祝贺。有关方面负责人夏衍、林默涵、李锡铭、周巍峙、吴作人、王朝闻、古元、李可染等和首都文化艺术界知名人士参加了庆祝会。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代主席吴作人和夫人萧淑芳为刘开渠作画,并题词“丹青百世,斧凿万年”。
“丹青百世,斧凿万年”。刘开渠为中国美术事业,特别是雕塑事业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已经随着天安门前纪念碑上的浮雕,彪炳千秋。
中国雕塑的一代宗师,刘开渠就是一座永远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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