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予
水坝广场号的水手们聚在舱室玩乐,安德鲁独自走上甲板吹风。
月亮紧贴水面,硕大无比,能看到表面清晰的阴影,昏暗的江面上有小船驶来。安德鲁掏出莎拉送的怀表,翻开表盖,长时间凝视指针转动。过分漫长的一秒,一只飞鸟刺过月盘,宇宙微不可查地晃动一下,产生位移。安德鲁不慎将怀表掉入水中。他俯身观察,只有明月满江。知道毫无用处,安德鲁还是向远处小船上的人喊话。可那小船快速划走了。
第二天,水坝广场号从黄埔港返回阿姆斯特丹,中途突然踪迹全无,搜寻一年多后,荷兰政府宣布终止搜救工作。
一
现在,你是李干净,不是莎拉。
利正义说,干净,我帮你铺铺床吧。
你重新发现他在。五个黑袋子在房间里站成丘陵,你和他立于山谷,像下凡的巨人。袋子里的被褥和墙灰吸饱了血,你不知道尸体丢到哪儿去了,只看见他拖着捆好的尸体下楼。楼梯不够宽,他下楼时像个老人,尸体裹在蓝色的床单里,如蓝色雪人。
他打开柜门,拿起褥子,你才想有必要吗。但你无意阻止。几滴漏网的血在窗玻璃上,八月的太阳使它们游动,你的记忆跳进某个有灰尘色泽的午后房间,你旋转显微镜,寻找一片叶子的细胞。但你已看不清同学们的脸。柜子的假百合上也有血,像是塑料受伤了。墙上没有血,只有坑坑洼洼。刚才他用菜刀刮血,那些白灰早就沤了,轻轻一碰,落下来像霰。他说他家里还有用剩的内墙涂料,晚上可以拿来刷一刷。他又说其实没必要粉刷了。
仿佛你需要五月的早晨,这个人逃亡到吉沙岛,和你泡在吉沙岛的夏日里做爱,一直到八月,杀死你的丈夫,然后收拾、擦洗、拖地、装垃圾和铺床。杀死你的丈夫,仿佛只是他做惯的一项家务。你不好意思为此大惊小怪,而且你明白,死亡是像泥土掉进河里那样掉进生活,哪怕是杀人。
窗外一声噗通,利正义靠近窗户。你知道,是最后那颗菠萝蜜掉在了地上。你不想告诉他。他回到岛上的五月,菠萝蜜有拳头大,如今,那最后一颗也落了,比婴儿还大。你来的第一年,你的丈夫告诉你,从某一年开始,结出的菠萝蜜有坏鸡蛋和沙土味。于是果子没人摘了,一年年落,砸在地上。
是一颗好大的菠萝蜜,他说。然后他转过身问你,会有人替他报仇吗?
报仇,你还在理解这个词。他说,作为一个黑社会老大,有那种愿意为他报仇的人吗?
是的,黑社会老大,你一直这么告诉他。你说,我不知道,或许,应该没有,管他个狗屎的呢。
你一点也不难过,只觉得有点麻烦。尸体还在流血那会儿,你甚至感到轻松。你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你只是不爱他,并不烦他。在这里,这座江心岛上,和北边的那片陆地相比,日子不差,算得上难得的好时候,尽管你会一遍遍回想荷兰的生活。但看着他死,你还是觉得一阵轻松。你只是常常忘记这个人,哪怕他在你身边,你也常常忘记他。然后你突然发现他,心想,哦,有这么一个人,对你很好的人,这一切并不糟糕。你唯一庆幸的是,你没有孩子,你一直没有孩子。
刚才血往外喷时,你捂了一下,可是太烫了,所以你松开,血继续喷,后来一股股涌。手掌摊在大腿上,血迹坦白地面对空气,这样的尸体并不是件新鲜事。血流了一米远,你望着死人的脚腕,黑乎乎的,心想可怜的家伙。你在空气中,找到那把丢失的枪,现在,两把枪放在那里,你一点也不想碰,反而捡起地上的钢尺。就是这把钢尺,一头磨成刀刃,插进了你丈夫的脖子。你并不害怕,反而兴奋,你又想起荷兰,心想或许在那儿,真有另一个莎拉正在生活,正等着你过去,合二为一。
这一套可以吗?他问。
天蓝色的床单,蓝白细条纹的被罩和枕套,你早已不用,但还是点点头。偶尔你仍到陆地上转转,这是你在日系商店买的,很适合夏天,但空调温度必须调低,因为你喜欢午睡的时候,阳光落在被子上。你不爱用窗帘,不怕光,小的时候,你会在树林里铺张席午睡。你不再用这套床品,是因为被套上有血,指甲大小,不是经血,你猜是后背上某个痘破了。血在你心里一直不吉利,可你还是好好叠起来,没扔。
他说,我特别爱铺床,拉床单、套被罩,简单明确,别提多开心了。
这些织物温顺,给你一种舒适、明亮、蓬松的痒。
他说,我像爱西瓜一样爱它们,但现在我不吃西瓜了,所以更加喜欢铺床。
你的膝盖紧贴床边,这套床品摸起来仍旧手感舒适,不过,指腹察觉到受潮后增加的硬度。你懷疑那些分子层面的水分,在他回到吉沙岛之前,已经待在里面,因为你嗅出回南天的味道。后窗外,阳光一照,羊蹄甲叶子莹莹若有光,你只能指望漏进来的阳光,能把舒朗注入这些细密的经纬。你手上已经没血了,但你盯盯手背,盯盯手心,仍有东西流动。你双手沾满血站在镜子前时,一直望向镜中长发。你曾经握过一绺长发,你让头发变长十年,用过一些让发质变好的法子,始终比不上那绺头发。小指拨开水龙头,红色的水流下去,手掌露出白色,你继续用力搓,想把皮肤上的白洗掉,直到望见蓝色牙刷,长出灰色皮肤的白色漱口杯,杯壁上几道发白的河床。几个月前你就想丢掉了,但它还在那里。那是你丈夫用过的,你替牙刷感到难过,可怜的牙刷,再也不会有人用它了。
你夸他技术挺好的。
是,我喜欢铺床。
我是说你杀人的技术。
对,那个是,我的手艺。不过,小可爱的手艺更好,他都是捡塑料袋杀人。要是他找到我,我肯定活不了。
他专注在手上的动作,揪住被子的两角,一塞,隔着被罩捏住,撒网般抖一下,被子已经好好在里面了。顺着被罩上的蓝色细横纹,两手左右滑几下,然后他发现硬币大小的血渍,血锈进织线,已经发灰。
他抚摸那一方织物,说,你看,它受过伤,肯定很疼。
你的心温柔地疼了。床单平得没有一丝褶皱,被子两边叠好铺在中间,这份整齐讽刺了你。你看到屋角的蛛网,正中间破了洞,蜘蛛不知哪里去了。蜘蛛离开自己的家,或许是死了。你注视了一会儿,想象在蛛丝上行走。利正义坐在床边,向后倒下,陷进被子里。你也坐下,顺手拉开床头柜,看见钥匙、药和灰橘皮。你拿出更里面的怀表。
圆形珐琅怀表,表盖上丰腴的白人女子依旧面目清晰,持续笑着。翻开盖子,指针在白表盘上的锈迹,像时间的胎记。你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声音在房间里,应和黄埔港的汽笛。你闭上眼睛,看到发白的安德鲁,他悬浮于船舱深处,背后是幽暗,他那么真实,只是看起来很重。人在海水深处会腐烂吗?沉积物覆盖水坝广场号的每一处,看上去活了,货轮变成巨大的海洋生物。
他肚子环住你的屁股,下巴枕在你右大腿的右侧。他说找人修修,说不准还能走。
除了声音,他说的话,也通过下巴,摩斯密码般点在你的大腿上。你的大腿骨有点疼。你握住怀表,像握着一个玩笑。你说,修不好了。
我可能杀错人了,尾巴应该不是白三杀的,他说。
白三,你口中你丈夫的手下,此时你相信他真死了。你的大腿骨还在接收他下巴传进来的疼。
昨天夜里我去了趟何阿婆家,她挂在荔枝树上,月亮好大,不愧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没动她,现在还挂着呢。也不知道今天谁最先发现她。
她终于死了,我总觉得她活不长。
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何阿婆杀了尾巴。她在吃药,你知道吧,有个叫卡巴拉汀的药,治老年痴呆的,可能她担心自己比孙子先死。
何阿婆杀死了尾巴,你觉得这个设想很合理。你说,我怀疑人是一种机器,有无所不能的那种人,不是人,像神那样的东西,把人造出来,只是生产屎。
这个东西要屎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它能用上。
那它不算无所不能,不然何必费工夫让人把食物变成屎呢?
对,它也没办法,只有人才能生產出这么彻底的屎。人太脏了。
我还挺喜欢荷兰的,我们可以看看你说的那些街道,嘿,阿姆斯特丹,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也看看凡·高,看看你说的那幅窗户的画。
你闭着眼,重新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你发现房子都在变成石头,而你在消失。所以你睁开眼。仿佛在骨头里,好几天了,你的大拇指说不上是痒还是疼,你攥紧怀表,用它的硬寻找你皮肤下的感觉,直到你抬起它,举到眼前,过分详细地端详。拇指前后左右做出各种动作,仿佛是从你身体上分裂出去的另一个生物。你说话了,但你不懂为什么说。
如果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你想让我找你吗?
我不知道。你把手丢在大腿上,摊开,一抹蓝色。似乎是他的鼻息,穿透薄薄的棉布料。
会的,我会找的。
你的脚趾翘起来。你说,吃屎吧,那天晚上你都说了,你从没那样爱过一个人。
对,没那样爱,只是刚好爱到你消失了会找你的程度。
狗屎,你找不到我的,世界太大了。
找找看吧,我觉得我还能活好几十年呢。
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我们在榕树路散步,我说了假话,不是为了骗你,是想骗我自己。刚到岛上那阵子,我一次次走进小岛士多,借着买东西跟你说几句话,待上几分钟。出去站在江边,长时间望着城市和水中的落羽杉林。那是最好的位置,一回头,就能看到店里的你。你总是低头坐着,脊椎弓出弧度。其实,在那个角度,你的侧脸显得特别刻薄,可我特别喜欢看,看一看我就安宁。
我是刻薄,你说。你记得你会走出店门,门边树影半墙,你靠在白墙上抽烟,偶尔扫过对面的男人,那时候你的心中有股淡淡的嘲意,现在你明白,原来是在嘲笑自己。
过去的许多年里,面对情感和灵魂,我始终采用一种拙劣的态度,自欺或自弃。我一遍遍提醒自己,爱情是件犯忌讳的事,不应该和任何人产生关系。但回到岛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必须有人倾倒于我的魅力,才能获得片刻解脱。所以我想方设法让自己缺少点什么,这样就可以走到店里。食物买最小的量,烟还剩半盒就去买,告诉你打火机又丢了,或者一天喝八瓶饮料。
妈的,搞得我那阵子天天打电话补货。
我抽屉里堆了好几斤打火机。
狗屎吧,其实和我没太大关系,对吧,你只是需要找个女人来爱一爱。
我也这么怀疑过,也许只是找个人填补空洞,管她是谁呢。他撤下半圆形的包围,仰躺。你大腿上,他下巴枕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硬硬的生了根的洞。你把怀表丢在被子上。他继续说,但有一回,我煮了面,吃完坐在椅子上看书,睡着了一会儿,没有做梦,醒来全身都是麻的,脑子里只有白噪音。仿佛是宇宙的噪音,那个瞬间,我感受不到时间和空间,忘记自己是谁,也没有记忆和知觉,只是一团意识,正在注视一个既巨大又无限微小的点。经过漫长地演化,点逐渐化为肉体。一具空白的身子,悬浮在白噪音中,没有灵魂。意识从外界看着这一切,只是视觉上的发生,不明白它们的含义。过了很久,时间才重新在意识中复苏,白噪音在变弱,视野变得更大,随后意识进入肉体,人的属性缓慢清晰。很慢,但又快到来不及反应,一切崩塌,空间诞生。我脑子里出现了你的脸,然后才想起来我是谁,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意识到正在何时何地。心脏剧烈跳动,慌得厉害,我就知道,不是别人,只能是你。当时我心里有点委屈。
你的手融化在他的头上,等你意识到这一点,手快速凝固成手的形状,你拿起来,握了握,体会手的知觉。大腿上的洞越来越细,融化进肉里。你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你觉得一切都太蠢了,世界蠢得像一张无奈的笑脸。
也许不对,干净,可能是你之后,才是你呢。我听过一个什么猫又死又活的玩意儿,挺无聊的,不过,可能有点像,是你之后才是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都是什么屎东西。
这东西不能多想,让人头疼,没必要搞太清楚,因为爱本来就不怎么重要,对吧,爱没什么重要的,我不愿意骗你。
我不知道,爱总是搞得我很疼,狗屎一样的玩意儿。
汽笛,阳光,和抽痛。岛在摇晃,你感觉到了。你耐心倾听这份摇晃。
要去哪里呢,你有想法吗?
我不知道,你说。你向后仰脖子,尽力浮在表面。你觉得有必要表达一点自己的态度。反正不到江北去,那片大陆就是一大坨狗屎。
可以,我在长洲岛的一个废弃炮台那儿,埋了点金子,明天我去挖出来。咱们可以爬上一艘船,躲进集装箱里。找一艘去荷兰的船怎么样?
不去荷兰,我不想去那儿,哪儿都行,不要去荷兰。
我还以为你想回去呢,我昨天做梦,还梦到了你长大的那个农场,梦里和你说的一样,你的房间,大橡树,远处的风车。我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你,一个人都没有。你父母还活着吗?
你没有说话。你闭上眼睛,回到阿姆斯特丹的房间,站在窄窗前,看到对面一扇窗里,一对男女在接吻,两人分外投入,在那里,苦难暂时从人间退避了。楼下一位戴礼帽的老人,呼喊着追赶跑远的小狗。太阳从建筑物后面探出脑袋。太阳,你怎么不停下来歇一天呢。挺久之后你说,真宁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会的,他说,鲁米诺试剂轻轻一喷,就会发出蓝色的光。
二
从六月到七月,游客们经过店铺门口,散发轻飘飘的快乐,仍让你感到受伤。你在回忆中回到荷兰的童年,你想念阿姆斯特丹,想念郊区你长大的农场。
岛上出现新来客,尤其是过去的旧人,人们揣度,观察,私下议论,想知道利正义藏着掖着什么把戏。岛上的人们交往运行着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律,一起喝茶,调笑旁人的闲事,胡乱讨论外界正发生的大事,但人们不聊自己的心。但凡谁要是忍不住说点真心话,第二天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人们展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状态,内心紧锁。
夜晚,吉沙岛是一枚深沉不言的桃核,偶尔响起尾巴的尖啸。每个拂晓他都在江心划船,你猜他从不睡觉。白天,背靠江岸,老人们像发霉的虾米,摆在路边,面前一块蓝黑布,布上载着枇杷、芒果和小芭蕉。何阿婆穿一双红色运动鞋,面前一块蓝黑色棉布,从不招揽游客,坐在那里像头抱膝的母熊。有一次你路过,几位老人正在抱怨总有游客顺手摘路边的香蕉。何阿婆没参与,认真听一台黑色小收音机,里面一个男主播正在播报,讲一位父亲在家猝死后,患有自闭症的儿子饿死家中。
很多早上,江波粼粼日光远,稻浪翻青天,你依旧不着急营业。田中道路交错,你最爱的那条,被榕树们包裹,阳光辗转腾挪落下,人行于内,肉体镂空,能应和岛的呼吸。田野中央有巨大的电线塔,零星分布几间废弃的小房子。好天气的日子,上年纪的男男女女卧在路边的草丛里拍鸟。世界像一片仍未被完全发现的新大陆。不过,都市锦田计划之后,到处在修水泥路,你会路过工人和沙子,想起你的丈夫,作为一个躲风头的黑社会老大,而不是远洋渔船上的机工长。
当然,你和利正义仍旧偷情。站一起时,利正义喜欢弯腰,把额头放在你右肩膀上,重重吸一口气,再呼出来。仿佛经由此次呼吸,补充灵魂必需的矿物质。这种时候,你往右半身多放力气,来保持平衡。力道的差异,让你的身体分裂成两半,裂纹在器官上留下整齐的切面,随即也切入你的精神。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残忍与奇妙,别扭与舒适,疼痛与眩晕。你将此理解为爱情。你怀疑北边那连绵的陆地送这么一个人过来,又包藏什么祸心。
偶尔你觉得更轻灵了,那里面似乎有种自由,也有令你害怕的东西,你的心一遍遍开口说狗屎。今晚你甚至突然哭了,当利正义问你怎么了时,你能怎样告诉他呢,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于是你责怪他,晚上他做的干炒牛河太咸,你早就吃不了那么重的口味。
等到你平静下来,除了呓语,整个村子无人说话。你们出门,穿过稻田,走在最喜欢的榕树路上。天空如盖,黄埔港几盏高高的灯一照,如灰亮的屏幕。于是,榕树路更暗了,像隧道。路两边白天拍鸟的人不见了,留下灌木、草和虫鸣。树木间隙,仍旧看得到稻田里的干字形电线塔。肉体不见了,只余下轮廓,两个鬼魂在说话。
你为什么会留在吉沙岛呢?你从荷兰来到这里,决定留下,因为什么?爱情吗?
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就是好奇是什么让你决定留下来。
是什么让你决定做一个杀手?
我只是,很佩服你,跑到异国他乡的一座岛上生活。
虫子在说话,风在说话。你们沉默,脚步在说话,空气中水声朦胧。你想它不是真的,这是岛心。或许是土里传来的,或许整个岛漂浮在江水中,你想象一座岛在水里生出根须。你想象水面底下发生的事,幽暗、涌动、怪生物和尸体。透过缝隙,灰蒙蒙的夜空有几分空冥,悬垂大地。
我喜欢走路,你说。
我不太喜欢,可我走了很多路,他说。
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微疼,你无意离远一点,你的左脚大脚趾,踢到你右脚的鞋跟,你怀疑趾甲劈了,但你没喊疼。你品味着大脚趾上鲜艳的疼,像一棵苹果树品味它结的苹果。
榕树在这里留下一个缺口,他停下来,于是你也停下,脚底下有东西硌你的足心,你猜测是一种果核,暗自使力气,让那种感觉从脚底上升到脑子里。你看到他的轮廓在倾听夜色。
多像一首曲子,这夜色,他说。
原来有半只月亮,纯白色,流云飘丝。你在夜空中发现更多云,你闻到芒果味,你知道这条路上没有芒果,一个亮点在空中划过,看方向,你猜测是去佛山机场,随即你意识到更多可能,也许它从深圳或者香港起飞,去往更远的地方。你希望它去往荷兰。
他说,人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总是很蠢,只有一个我挺佩服,他坐在书桌后面,看到我脸色没变,只说了一句“来啦,等我几秒”,就继续写字。很快他套上钢笔,请我坐下,说是希望临死前再听首曲子。一般来说,我不会节外生枝,但因为那天路上的风很舒服,我特别善良,就同意了。他就那么按了一下,音乐就响了,大提琴声,我还挺期待他耍什么把戏,但他只是坐在那儿,靠着椅背,双手放在肚子上,说能听着这支曲子死去就没什么遗憾了。我以为是正常一首歌的长度,可一直不结束,我有点烦了,觉得他在故意拖时间。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所以就等着。大提琴声一直不停,我怀疑,这首曲子会像人的一生那么长。坦白说,音乐让我变得很不专业,我被大提琴声俘虏了,似乎我和他都忘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好在没出意外,曲子结束时,我们清醒过来,都有点嗟叹。我问这曲子叫什么。他先说了外文名字,我没听清,他又用中文说了一遍。我太喜欢那首曲子了,心想这就是我灵魂的伴奏啊。
所以你大发慈悲,没有杀他?
开什么玩笑,肯定要杀,不过,我杀得很温柔,我都想给这场死亡打个蝴蝶结呢。
狗屎啊,太屎了。
大提琴曲,巴赫的。衰老、绵长、稀释的疼。我老听斯塔克那一版,琴声一起,我就知道那是黄昏。人身处平原,无法抗拒,迟缓、清醒、辽远、悲伤。夜色下降,仿佛融化的山涌来,肉体迎面站立,灵魂向前,不再有一丝退避。我还听过别的版本,富尼埃有同样的灰度,但那似乎是拂晓的光,你从一场凉梦醒来,想起悲伤的事情,心绪迟钝,但天快亮了,你的心有不易察觉的雀跃。快的地方天光悬浮,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慢下来的部分像骑一匹特别慢的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背后是朦朦胧胧的拂晓。那匹马多慢啊,但你知道那是黎明,那是一匹年轻的马,它有着好看的鬃毛。它的牙口新鲜,蹄甲完整,落足果断,它只是暂时缓缓,随时可以跑起来。
你真好奇那是怎样的曲子。利正义停顿的时候,你想他大概正在听。
我是再也没有办法跑起来啦,我也不是在走近,而是在走远。你听过巴赫吗?巴赫总是如此安稳,安稳里有种无,我覺得自己是个站不稳的叹号。
我没听过,荷兰人从不听巴赫。
这样一首曲子,你从不知道,你有点自卑和嫉妒,你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站在这儿,和他一起。你说你看过凡·高的画。
你看过凡·高的画?
是的,我在凡·高美术馆看的。我们坐下吧。
榕树留下的缺口像决堤,但黑暗没有流向田野。你们在虫鸣和汽笛声中坐下,屁股底下是硬的土,脚下有草,脚腕有蚊子。田野里,几栋不住人的平房像夜空的窟窿。你数了数逐渐变小的电线塔,有风来。
这些电线塔就是电的脚,他说。
你闻到了吗?
江水的气息。
不是,踩死的蟑螂味,没了。现在是暖暖的芒果味,这里的夜晚就是这种味道,可能我愿意留在这儿,就是因为喜欢这些芒果味的夜晚。
我的鼻子太笨了,对气味很不敏感。
你享受了一会儿气味。你说,荷兰政府宣布停止搜救水坝广场号后,我从农场搬到阿姆斯特丹,有一阵子,每天都从水坝广场,走到凡·高美术馆。我随时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段路。经过广场旁边的图骚兹夫人蜡像馆,我从来没去过蜡像馆,我对那些名字没兴趣。不远处有家叫阿布的咖啡馆,我经常在那儿坐一会儿,什么都不做,我不想和任何认识的人遇见,你能懂吗?我甚至希望每个陌生人都能用厌烦的眼光看我,这样我会更轻松。
我不太懂,我只擅长让人看不到我。
尽管黑暗,你仍然闭眼了几秒。你说,卡尔弗尔街、亥尔维格街、绅士运河西南岸、新史皮格街、辛格运河路、博物馆街,到达博物馆广场,走进那座灰色房子,我就像走进了栖身的洞穴,可以好好地喘几口气了。好多有名的画,吃土豆的人啊,在阿尔勒的房间啊,但我特别喜欢一扇窗户的画,那是圣雷米医院的一个房间,医院允许他作为工作室。窗户俯瞰着围墙花园,窗台上摆放着锅和瓶子,几幅简略的画挂在窗户的两侧,铁栅分割了蓝色天空,外面有一些树叶。它并不特别,可我对它情有独钟,每次去,都要在那扇窗前站上一万年。它是我和那座美术馆,和凡·高的一个秘密,我和它的沟通,藏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不显山露水,每次去,我一定找它,长久站着,只要它还在,我就不那么难受。
很美。
画里的墙和瓶子,都像正在融化。我经常想象画里没有的部分,那个房间,我一次次走进去,列出很多种布置。
我没有这样的房间,只是会一遍遍梦到一碗水,醒来满头大汗。是小学,我没记住日期,有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家做作业,肚子饿了,找到一块面包,面包很干,糊住嗓子,我拿暖瓶往碗里倒水,暖瓶放下时突然一声脆响,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水就湿透鞋子。确实很烫,但我顾不上,稍微晃一晃暖瓶,听到碎片响,我还期望是假的,所以拔掉瓶塞,眼睛贴着瓶口看,看到晃动的万花筒。我很害怕,连倒在碗里的水也不敢喝了,泼在那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上,然后跑出去,找尾巴,在树林待到天黑。碗里的水倒掉,这个举动到底有何意义呢?仿佛这一生都在做这样一件事,暖瓶破了,连碗里的水都要泼掉。我喉咙里还噎着干面包,一直在打嗝。
很糟糕?你父母?
没有,没有比其他父母更糟糕,但我会有那种害怕。好在两个人很快都死了,我就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一对夫妻,从来不打架,偶尔会吵,然后有一天,女的突然就喝农药死了。我搞不懂人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懂,好在我不用搞懂,我只需要搞懂人的血管、骨头、心脏,搞懂从哪里刺进去最好杀。
草丛里一只虫子突然叫了。望着那片椭圆形的阴影,你问那是什么虫子在叫。
应该是蝼蛄。
摩擦的、震动的、嘶哑的声音,短,中长,短,中长,而后漫长一声,好似不会有尽头。
你说,刚到岛上那些年,我租了房子,总觉得安德鲁会突然出现,那种等待让人很不好受。
我不懂那种等待是什么感受,我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是吗,你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
对,我没有,我觉得不值得。南岸那边每天都有人钓鱼,我有时候会在那边待着,看人抬起鱼竿,鱼在空中扑腾,然后被丢进网兜里。一条鱼怎么会知道,为了一点鱼饵,要付出什么代价。不值得为爱冒这么大的险。
太对了,爱情只会给人带来灾难。
月亮真浅。
你们默契地各回各家,做梦。连续好几天,台风纳沙与海棠给吉沙岛送来酷热天气,它们陆续在福建上岸,吉沙岛在落雨,风巴掌大。八月了,早上,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你觉得应该生点病,所以你没有开门营业,躺在床上,水汪汪的皮肤,没开空调,让铁的摇头扇旋转。窗外,雨与云与晴,三分上午。临近中午,他爬进你的屋子,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深色的肩膀,要给你听那首曲子。
要用耳机听,他说。
他掏出耳机,红色的,入耳式。你坐起来,头发仿佛有知觉,你感觉到它们爆炸,你不想理一理。他给你戴上耳机。你听,脑子里左重右轻,你摘下左耳机,没有问题,右耳机正常。
能听到吗?他问。
你点点头,重新戴上,还是这样,音乐声全都从你的左耳朵灌入。你问,你不听吗?我能听到,他说,在心里。
你歪头,往右,你歪身子,往右。他蹲在你面前,和你一起歪头。你更使劲往右歪头,和床面平行,音乐声从上流到下,流进右耳朵,终于舒服了,声音在你脑子里实现平衡。你眼前是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是有缺口的耳垂,是两根白头发,哦,五根,是窗户,和它囚禁的风景。你左边的脖子里有一根圆柱状的疼,很硬,你艰难地咽口水,左嘴角抽动。你没听到马,也没听到黄昏,你觉得它们像一些夏天的浑水,不是亚热带的夏天,不是亚热带的水,要北一点,再北一点,但不能更北了。那些夏天的浑水,一连好多天,让人分不清地面和水面。浑水流出你的脑子,你脖子的疼变成土桥下的混凝土管,浑水在那里转弯,在你空空的胸腔和腹腔编织瀑布,水在你的臀部凝集水潭,溢入大腿,转过膝盖,一泻到足底。水位渐升,你倾听脚踝的满,脚掌的满,你的汗毛与趾甲,你的脚腕,你的小腿,满,如此平均。这世上的水啊。
水在你的躯干里空空地填满声音,利正义张嘴了,你没听到。然后他再次开口。
尾巴可能死了。
你在水里听到了,你并不奇怪,他早就会死了。有些人是这样,每次见到他,你都想这是个会随时死掉的人。如今他真死了,你还是略微诧异,因为你的潜意识里,在他死之前,何阿婆肯定已经死了。利正义告诉你,在东江口附近找到了船,但没找到人。你猜测水正包裹着尾巴,也许是海水。到处都是水,这世上的水啊。水位升到你的胸腔,落水声弱了。
他说,以前他不会到黄埔大桥东边去,人们都猜这次他划了太远,翻了,没游上来。
很简陋,你想。死得太简陋,尽管你早就期待过这种可能,船会翻,他有可能死掉。或许他想死了呢,但你不确定,那样一个脑袋,能不能理解死这种事。你猜也许他只是想去看看海。他在水中出生、长大,活了快四十岁,可他没有看过海。你的丈夫告诉过你,大人抱还是婴儿的尾巴到对岸,他一直哭,要把嗓子哭烂,把眼睛哭瞎。每次都是如此。后来,他在不同年龄尝试过,可每次,脚一落到地面,他就会喘不过气。所以他再也没到岸上去过。
也许他是想看看海了,你想。水填满你的脖子,你的口水漂在水面上。死是这样简陋。所以你摘掉右边的耳机,让浑水流出去。北方的浑水,淌入南国的房间,空气里有蝉和白蚁。
你说,早上我去家具厂送东西,院门没关,听到白三在屋子里打电话,说库哥,不是我想闹出人命,被他撞见了,不得不动手。嗯,库哥你放心,沉到江里去了,不会被发现的。你放心库哥,我一定准时送到,不会误事的。
后来,你打开店门,看到何阿婆照旧在路边摆摊卖番石榴和杨桃。有一会儿,你站在护栏处看江。一个村里的男人路过,问何阿婆,还出来卖水果?何阿婆硬邦邦地说,不卖就要烂掉了。平日里你很烦她,现在看着倒不那么横了。有游客买了番石榴,咬一口又吐到路边,抱怨说,哎呀太酸了。
三
你记得五月那天,门外浅云流过,太阳薄如银盘,羊蹄甲花开满树,慷慨地布施香味。电脑正在播放视频,你十指交叉托住下巴,为天空出神,头颅重量沿着小臂传入收银台。有人进来,你微微抬眼看人,冷冷地,并不热情。你早上见过这个男人,在过江的轮渡上。他又对你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男人,但你讨厌那张好看的脸。你努力让嘴角动了动。一个男声正在念新闻,公安打掉了黄埔区九龙镇一个涉黑团伙,一举抓获二十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往里走,行走在货架之间,你不关心他在寻找什么。电脑屏幕上接连出现工地现场、土方车、挖掘机、水泥罐车。该组织骨干利用村干部身份,雇佣外地打手,干扰破坏当地重点工程和民生工程,强取工程股份及材料供应。警察从一张张脏兮兮的床上摁住一个个赤膊汉子。你搞不懂他们都来自哪里。他抱着被子过来,屏幕上一闪而过一整排刀具、钢管,还有两把枪,木柄手枪,旁边的透明小密封袋里,七颗子弹。你凭空握住屏幕里的枪,感受它们的手感,按下扳机的冲动让你食指僵硬。两条军绿色的薄被子,你明白质量不好。你狠心放下枪,放进空气里,拿出黑色大塑料袋,往里装被子。他撑开另一个袋子,等你算账。你从脸盆里拿出牙刷、杯子和锤子,喂给扫描仪,一样样拿过去,仿佛把他的生活装进黑色塑料袋里。你只想老老實实结账,可他突然说记得以前这是陈宝库家的店。他的口音没有广东味。你说陈宝库是我老公。他说我是他小学同学。你抬头看了看他,说之前没见过你。你装好了被子,单手颠了颠,不沉。他说我十多岁就离开了,今天刚回来。付账时,他问你老家哪里的?你犹豫了几秒,竟然说河南。他说荷兰?你笑了,说是的。他问宝库在家吗?你说不在。他问你有没有床单被罩之类的,你说有。然后去货架深处,捞出五年前进的四件套。你悄悄打掉上面的灰尘,很不好意思。但他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一对男女进来,你明白是游客。他付了钱,提着两个大黑塑料袋出门。你说,最好洗一洗。他没听清,回头问,什么?你说,四件套。你双手握拳,隔空搓了搓。你说,洗一洗比较好。他走了,你为那对男女的两瓶水结账,望着两人的背影走了十秒,突然想起那两把枪。你去空气里找,但只找到一把。
一个月后,龙舟水下了又下,田里的鱼塘满了。你们第一次偷情,刚关上门,他就开始吻你。吻了很长时间,他开始脱你的上衣。你后退几步,坐在床边,第一次开口,你就是想要这个对吗?
他摸着你的耳朵说,不是,我们也可以不这样。
你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透。你叹息一声,说,狗屎,我都不了解你。他没有说话,看着你,眼睛里有融化的山。你突然笑了。
做完爱,你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说了些话,都不涉及过去或此时的人生处境。你感到快活,但或许不像你以为的快活,你没在意,细微的偏差不算什么。有一些悲凉,它们像很细的斑马纹,夹杂在快活中,毫不显眼。
你们又亲吻,他斜趴在你上面,脖子像一只鹅。他的吻停下来,只有鼻子连在一起。你们睁着眼,眼球的晃动一清二楚。谁都没有躲避,看着,随后都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灵魂虚弱。但谁都不愿意先闭上眼睛,对峙了一会儿,他用左手捏你的耳垂,然后松开,顺势在旁边躺下。你翻身面对他,眼睛正对着他的右耳。你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耳垂上的缺口,你说真漂亮。他问什么。
你使了使劲,指腹里有些隐痛。你说,这个,你的耳朵缺了一块。
漂亮,耳朵第一次得到这种美誉。他问,你不好奇它的由来吗?
我不想好奇。你捏着他的下巴问,你是真实的吗?
不是,他说,我是一个杀手。
杀手,你哈哈大笑。你说,我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
你很开心他说他是一个杀手,这给你新灵感。接着,你想起那天看到的新闻,告诉他那些人的武器,都来自你的老公,不过警察查不到他,但他还是出国躲风头了。你想起家具厂的白三,你一直觉得那张脸像坏人,所以说家具厂的白三,就是你老公的手下。他说他知道白三,他在路边跟何阿婆叙旧时,有个短脖子的粗壮男人摩托车开得飞快,惹得一个老头骂他。
你不害怕吗?你问,我老公要是发现我们的事,一定会杀了你的。
放心吧,他说,我是个手艺不错的杀手,一定会先杀了他的。
你为了他的配合哈哈大笑。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中国来吗?因为十几年前,我未婚夫做船员,从黄埔港返航后,那艘船就失踪了。那之后,我一直梦到一个岛,后来我到黄埔港,发现吉沙岛就是我梦里的那座岛。
在这里找到你的未婚夫了吗?他问。
你说没有。你以为他会有很多疑问,但他没有,只是搓了搓你的耳垂。你很感谢他没问,因为你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如果告诉他,又该诚实或者敷衍,诚实要诚实到哪种程度,敷衍又怎样不显得敷衍。
他说,我喜欢荷兰的风车。
你说,我也喜欢风车,我家的农场里就有一架。然后你继续讲一座农场,老房子、草坪、大橡树和狗,你的父亲养了两头奶牛,一头叫夏洛蒂,一头叫比埃尔。你说名字是你起的,起名字的时候,你的母亲说怎么还有个男孩名字,两头都是母牛。你一直说,他听着,像你想象中的情人一样看你。
后来你们睡了一会儿,睡得很熟,假如有谁看着,能看到两块甜蜜而熟练的石头。醒来已经下午过半,你们相拥站在窗边,窗台避阳的一角有盆红掌,佛焰苞正盛,两根海参样的肉穗上黄下白,尚未熟成草莓红。屋后的羊蹄甲和鸡蛋花都没了花,拼命长叶子,流云经过时,叶子上的水珠里没有阳光,很平静,你几乎体会到一种幸福,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时间的压力。珠江不在你的眼睛里,但你仍然看到,江水闪着明亮而脏的光。那很吵闹。珠江总是吵闹,发出种种声音,你隔着几百米就能听到。你没办法告诉他,你长大的那座村庄,东边也有一条河流,河水总是无声,仿佛凝固着,不流动。你喜欢珠江,因为它不结冰。你厌恶所有结冰的河面,你想可能这就是你守在吉沙岛的原因。
时间的压力让你们说话,你们谈起第一次见面。那天早上,你从江的另一侧上船,船是铁皮顶的旧船,两侧有两条长凳。右侧条凳尽头,你头戴黑色宽边帽,面向黄埔港,机械吊臂起起伏伏,任你检阅。你只觉得它们从空气中打水。起起伏伏,起起伏伏。你一下子很想死,察觉一切都令人厌倦。你想跳进水里,而在这之前,你想把整个世界抓住,揉成纸团,吞进肚子里。你很想这么做,因为你厌倦。你厌倦了,你曾用那么多的勇气逃跑,可这个时刻,寻常的一天,看上去像人们会沉浸其中的幸福日子,你只想把陆地扯过来,揉成一团,吞进你的肚子里,消化成屎拉出来。你坐在那儿,有个太阳的胃和肚子。今天是悬崖,你不知道如何不跳进去。所以你听见有人快步上来,你没有去看,后来察觉到目光,皱了皱眉头,继续看向远处。远处有人在江面行船。你知道那是尾巴。
从他口中你第一次知道原来尾巴叫阿康。他讲小时候每天和尾巴在一起,午后常常偷偷下楼,和尾巴一起在江心划船,但十岁之后,他不再愿意跟永远五岁的尾巴玩了,烦他,嫌他痴,想方设法甩开他,若是躲不掉,便凶他。每次被凶后,尾巴会短暂停下来,隔着几米默默跟上。利正义吼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尾巴傻笑着回答,因为我是你的尾巴。从此之后,利正义喊他尾巴,没过多久,除了尾巴的奶奶何阿婆,大家都开始喊他尾巴。
你努力回忆尾巴,瘦小的男人,左下颌黄豆大的瘊子。你总想到孤坟。他的栈道是两根脆弱的木头,宽不足一尺,你很多次见他提着缆绳,双腿岔开,踩住两侧船舷,左右脚交替发力,船晃得像暴风雨。他嘴里哼唱着什么,玩闹一阵,随后身体定住,娴熟地让船静止,跳到栈道上,栈道又叫又晃,随时要撂挑子散了架。
你说,我都没记住他的脸,只记得有个瘊子。
他说,那个瘊子,以前上面还有根毛,我总想给他拔掉,尾巴不让,说他奶奶说了,拔掉那根毛就会带走好运气,但我趁他打盹,一下子就拔掉了。他傻乎乎的,啪一下打自己脸,说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我拿着那根毛在他眼前炫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给你拔了,他张着嘴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哭了,说不跟我玩了,但第二天他就忘了不跟我玩的事。
真的会拔掉好运气吗?你问。
这二十年,岛上的一切我都不想,但老是会梦到这件事,醒来就很难受,很后悔。
你这杀手真好笑,小时候拔人一根毛难受成这样。
如果有人让小可爱这么难受,他一醒来就会去把他杀掉。这就是我手艺不如小可爱的原因。
你们在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回到床边坐下。你能听到外面游人的声音。你猜測有人正用院子的大门作为背景拍照,下午羊蹄甲叶子在绿铁门上画着阳光,像水的反光。深入江中的长栈道和一棵孤独的死落羽杉成为网红打卡点后,游客一年年多了。因为锦田计划,承包鱼塘的男人们走了,你和其中一个偷过几次情。一股新生的期待,带给你一阵害怕和难过,十多年里,你只习惯过一种没有期待的生活。
他双手放在脖子后面,向后躺下。你左眼尾瞟他一下,又去看窗户旁边的墙壁。剥落的墙皮是海豚形状,你默默数着窗外的鸟鸣,但看不到那棵菠萝蜜。
他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朵没有情绪的旧云。
汽笛声让房间里的空气震动,你耳后的那块骨头发麻。到处都有声音,你一下子感到很累,猜测那船也许来自利比里亚。这个国家你昨天才知道,那时你站在岛屿尽头,朝着出海口方向,一艘红色货轮驶来,船头的白字有Liberia,你搜索这个单词,认识了一个国家。船的名字叫Spring Breeze,你没想到仍然认识Spring这个单词,毕竟远离初中英语已经十几年。搜索结果显示春风,你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利比里亚也有人在生活,那里的人们给一艘船起名叫春风。你说,旧云哦,是说我老吗?
他说,我当时有种逃出生天的慶幸,又有种缺失感,空落又怅惘。这天之前,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用另一个名字活着,现在要重新做回利正义了。在北方,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家乡。
他说从北方潜入广州,连夜赶往吉沙岛,到达渡口已是深夜,没有船,不得不在江边一个角落里等待天亮。他背靠墙壁迷糊了一阵,后来被汽笛声惊醒。有船停在渡口,但过往二十多年他学会保持足够的耐心,多小心都不为过。他站在一棵树后面观察,等到过去两班轮渡,才瞅准时机,快速跑到船上。
你配合地听着,当是真的,你皮肤再次吹到那天早上的江风,巨大的货轮们恍若打瞌睡的象群,衬得渡船仿佛羔羊。吉沙岛在江心,一开始是条直线,随后在水汽中晕散,慢慢恢复立体。天已放晴,但尚未晴透,是种粉蓝色,云朵的轮廓不清晰,如同融化的奶油,很不真实。船行一半,有船错身驶过,船身上写着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汉字,不过还是能辨认出是吉沙家具厂。船舱上用帆布蒙着些东西,风一吹,恍若丘陵。你觉得你跃过了时间里的一道悬崖。
他说,那几个等着上船的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给我的都是看向异乡人的目光。
是的,你认识渡口那几个背书包等船过江的孩子,孩子们常到你的店里买奇趣蛋和巧克力。从栈道上去,是出租自行车的亭子,一条长链锁住单人和双人自行车,有股认命的丧气。再往前是甜甜糖水铺,门窗紧闭,你讨厌这家总是吐痰的老头。紧挨着糖水铺,你的小岛士多,几年前,你换了门头和招牌,没换名字。他在你身前停下,你并不知道,他正竭力从眼前的景物中寻找儿时的故乡。很快,你从他身边经过,走到小岛士多门前,蹲下来开锁,随后拉住把手重重一提,卷帘门哗啦收回到最上面。进去之后,你向外看一眼,他正往岛深处走去。岛外的城市日新月异,岛上变化不大,除了那些新添的稍显张扬的建筑,天上的云还是老样子,过去的房子在缓慢变旧。路边照旧是荔枝、杨桃和番石榴,深处有芭蕉,树上晒着闲置的捕虾笼。对你来说,这依旧是熟悉的一切,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带给他何等感受。
他闭着眼睛,像没有呼吸,你担心他已经死了。阳光在地面走了一拃,小孩的尖叫声传进屋子,也许该下去,经过院子里那棵结果的水石榕,从后门进入你的店铺,开门营业,但你从来不是合格的店主。你侧身躺下,头枕手肘,眼前的侧脸像记忆中一次秋日的漫步,你从放大的耳廓里,寻找发白的土地和树林里的沟壑。他突然提起第一天的第三次相遇。
那是傍晚,你走到岛屿东头,黄昏的吉沙岛如同珠江的梦境,不远处黄埔港像一头发光的异形海洋生物,风吹过那里,也吹过这里。芭蕉叶宽大,像摇晃的巨人。回返时经过水泥栈道,有人向上走来。离得很近后,你认出是利正义。
好巧,他说。
好巧,你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你觉得他变亲切了。你意识到他还想说些什么,可风声太大了,你们只是点点头,相向远去。你走进村子,远处另一个路口,尾巴尖啸着闯入田间小路。你停在路边,望江水和城市,直到黄埔港的几盏大灯撑住夜色。
那时没有预兆,一个月后他会躺在你的身边,闭着眼,说起这个黄昏,仿佛梦呓。他说,夜色从四面八方笼罩小岛,这个瞬间和过去无数个瞬间有什么区别呢?我感到我在这时,也在那时。经验是陈旧的,也是崭新的。但我仍然感觉自己如此格格不入。看到的,感受到的,越是熟悉,越是有超越时间的呼应,我越是怀疑,觉得难以忍受。我痛苦地走着,带有深深的自毁倾向,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容身之所,我曾在许多地方以异乡人的身份生存,但从来没有像当时那般,在自己的家乡,感觉如此异乡。
而你想着许多年前的一天,岛上的居民你尚未认全,傍晚你沿北岸江堤向东行走。这边少有人家,一侧是芭蕉、果树和稻田,一侧是江边碎石,偶尔能看到废弃的拖拉机和坏掉的船。网红水泥栈道上无人,你在尽头站了一会儿。落日余晖,浅水滩涂中一棵孤零零的死落羽杉,城市在对岸绵延。那里也是中国,偌大的大陆,它曾让你看不到尽头,等你站在这座岛上,你发现它那么小,小得像你流过眼泪的眼睛分泌的一粒眼屎,人们在里面死,也在里面活着,人们在那里做坏事,也做点好事。你只想把它抠下来,弹进垃圾桶。
你踩着石头前行,各种文字的食品包装袋、饮料瓶、鱼骨头、外文烟盒、酒瓶,和大大小小的石头建立了共生的关系。石缝里一只海螺,你想象新丈夫从水中讨生活的祖辈,捡起后,发现淤泥中一抹蓝色。
圆形珐琅怀表,表盖上一位中世纪白人女子,眼眉低垂,面露幸福之色。表链已完全锈蚀,凸起的齿轮无法扭动。翻开表盖,擦去水晶壳上的污泥,白釉面表盘没怎么损坏,但被指针的锈迹浸染,模糊了几个罗马数字。
而你回到家里,开始擦拭那枚怀表。你用纸巾擦拭,用棉布擦拭,对着灯光询问它来自哪里。你听到它说荷兰。到底是什么给它提示,告诉你这样一个国名,你在思绪里寻找线索,但不会找到,你对荷兰唯一的了解是风车和凡·高。你感觉好笑,但你留在了荷兰。你想象一艘来自荷兰的货轮,停在黄埔港,夜里水手们聚在舱室玩乐,一个男人——你脑子里毫无缘由地出现安德鲁这个名字——独自走上甲板吹风。月亮紧贴水面,硕大无比,能看到表面清晰的阴影,昏暗的江面上有小船驶来。安德鲁掏出怀表,正是你手里的这枚,它应该是一份来自未婚妻的礼物,莎拉这个名字进入你的脑子。你看着安德鲁翻开表盖,长时间凝视指针转动。过分漫长的一秒,一只飞鸟刺过月盘,宇宙微不可查地晃动一下,产生位移。安德鲁不慎将怀表掉入水中。他俯身观察,只有明月满江。知道毫无用处,安德鲁还是向远处小船上的人喊话。可那小船快速划走了。
网上搜索,你才知道荷兰的首都是阿姆斯特丹。你在地图上看到水坝广场,于是命名那艘货轮为水坝广场号。你的大脑开始填充更多细节,二○○四年,你最讨厌的年份,或许是十二月,水坝广场号从黄埔港返回阿姆斯特丹,中途突然踪迹全无,搜寻一年多后,荷兰政府宣布终止搜救工作。莎拉应该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消息,于是你搜索荷兰的报纸,《电讯报》《人民报》《忠诚报》……你选择《电讯报》,日期是二○○六年十一月十五号。这一天,莎拉站在窗前,她站的地方她母亲站过,她父亲肯定也站过,再往前数站过的人也不少。这座小农场,莎拉母亲长大的房间,从窗户望出去,草地上的那棵橡树巨大,也是莎拉母亲当年望过的。它曾经肯定很小过,到一定年头后,变化就不明显了。虽然隔得很远,莎拉还是闻到了该死的牛粪味,她打定主意要到阿姆斯特丹去。
你了解莎拉的母亲,那个正坐在椅子上说话的女人,一大段话最后,总会缀上一句“接受它吧”。但凡这样说的时候,都发生了坏事情,新生的牛犊马上要死了,有谁不小心打破了碗,鸟屎落在衣服上,她睁大眼睛,盯住坏事情的遗迹,认真、忧郁,轻轻叹气,说一句接受它吧。话一出口,松弛的腮部垂得更狠了,眼睛里的那股慈悲劲倒似刻薄。你担心总有一天,坏事情会让她活不下去。
在一旁站着莎拉的父亲,你一眼就看出,他没有说话可脑子里并不安静。草坪上的小狗在扑什么。这位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桌面的一沓报纸上,他有点不耐烦,想着奶牛的病。
老橡树看上去和往日并无不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尽管吃过一些苦,这个莎拉相信世界对她多有优待,这一年多来,世界开始对她毫不留情,她认识到世界运行的本质从不遵循个人预期,只是偶尔重合。
和她母亲总是重复的那句话一样,莎拉已经接受了。可今天早上,读到《电讯报》上的新闻,她仍然忍不住崩溃了一小会儿。此前的一年多里,一个念头总是见缝插针地跑到脑子里:安德鲁活在某个地方,等待被发现。终止搜救的新闻是一次新的谋杀,擊碎最后的侥幸。
父母的离场使房间稍显空旷,莎拉回想起安德鲁和她一起待在房间里的甜蜜时光,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放在两眼外眼角,紧闭眼睛,拇指和食指开始向内移动,同时口中轻声喊着“天呐”“天呐”。两根手指在鼻根处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她又重复一遍。又重复一遍。接着放下来,低声骂三次“fuck”,一声比一声缓慢低沉。随后她坐下,窗台上有东西妨碍视线,是安德鲁从东方城市带回的彩色瓷瓶。她让瓷瓶变得虚幻,紧盯草地中央那棵老橡树,沉入往事,又突然醒来,重新发现眼前的存在。存在与缺失,有个瞬间疑惑代替痛苦,随即痛苦回过神来,拍打得她喘不过气。
等她缓过气,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但回头什么也没看到。她试探地喊一声,谁?
一派沉寂。墙上的油画和荔枝刺绣,桌上的报纸,桌边的合照,都在扮演沉默的旁观者。这一切看上去和她的生活有关,可她却没办法跟它们讨价还价。它们和她共处一室,似乎只是遵守一个冥冥中签订的协议,并不多作关心。
重新回过头,橡树底下多出一条小狗,这个变化让她觉得错过了什么。没有小狗,有条小狗,这种改变凭空出现,似乎一种时间的幻术。小狗在树下东嗅西嗅,有时抬起头,耳朵支棱起来,望向莎拉所在的位置,保持静止或者叫上几声。下一刻又低头专注地盯着草地,突然抬起前爪摁下去。还有些时刻小狗隐匿于橡树粗大的树干,让刚才的一切如同幻觉。
你突然意识到,你就是莎拉,你来自阿姆斯特丹郊区的一座农场,农场来自你母亲的祖辈,已传承五代。可镜子满怀恶意,给你东亚人的眼睛和皮肤。这样一张脸,怎么才能在一座荷兰的农场里长大呢?只能是这样,一对荷兰夫妇,在中国一座县城的福利院收养了你,花费四千三百六十五美元。
从那时到今天,吉沙岛也有人在生活,而你的过去在阿姆斯特丹,你租了一间房子,抱了抱母亲,又抱了抱父亲,半推半赶地让两人离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朝南的窄窗,窗户外面有几盆应季的花。对面楼房上面的天空,给你一份崭新的蓝。街上,你的父母走到那辆疲惫的货卡,没有着急上车,互相抚摸肩膀,同时看了窗户一眼。你往后躲,转过身,房间一目了然。
白天你会走出家门,脚步拥有自己的意志,载着你经过商店和咖啡馆,到水坝广场旁边的咖啡馆坐下。你记得很清楚,有一天见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来来回回搬动两把椅子。他先将一把椅子从A点搬到B点,然后将另一把椅子从C点搬到A点,之后将第一把椅子从B点搬到A点,循环往复。还有一个男孩,一直吹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盯着他看,他也回看你,突然对你撅屁股,吹着哨子跑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你正在做的事和他们并无不同。人需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可以让人不发疯。转到卡尔弗尔街,会经过一家酒吧,每天你都想喝很多酒,可一口都没有喝过,你并不想屈从于这种本能。走在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一个人从眼前经过,被你看到,然后离开,完全是一种别人的逻辑。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一闪而过,带有几分不屑一顾的恶毒。每个人都是一条线,这些线杂乱交织,眼花缭乱,但毫无意义。你特别想把自己的线抽出来,放在另一边,缠成线团,毛线球那种,或者摆成一些简单图案,或者打个大大的蝴蝶结。入眼的活物都麻木,厌倦,不止是人,连墙角低着脑袋到处乱嗅的狗,商店橱窗外面晒太阳的猫。你搞不懂人们的选择,走进这家店,招手拦这一辆出租车,歪着脑袋和同伴说话,志得意满地摆摆自己的领带,悠闲地喝咖啡,人们都笃定得不可思议,幸福得招人烦。天呐,人们是否知道,这世界上会发生多少残酷的事情,在亚洲,在非洲,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该这样幸福。但你从来不是这样苛刻的人啊。也许你只是想说,没有人该这样悲伤。你没有目的地,只想看一些静止不动的事物。下午一遍遍来到港口外面,站在固定的位置,试图保留和这座港口的联系。你对眼前的事物充满感激,无助地望着它们,在孤独和想念中受罚。但时不时地,港口上那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场景,又让你心烦意乱。太残忍了,你想,一切怎么能毫无变化呢。
你每天夜晚给安德鲁写信。
“安德鲁,别担心我。”
“我坐不住,总想出去走走,出去后又觉得了无趣味。但走一走这种事还是好的,可以分散注意力。”
“安德鲁,我很想你。今天我又走了很远。我一直在想,你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真希望得到你的确切信息。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好好生活,安娜邀请我参加聚会,我拒绝了。我明白她们的好意,可我真不需要。人们都希望我马上忘掉你,这多可笑,仿佛一个人不见了,连同和他的情感也要马上消失。怎么可能呢,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做了很多梦,有些是陌生人的,有些和你有关。一开始会梦到你漂到一个荒岛上,想尽办法活着。后来常常梦见你死了,和船一起沉到海底,悬浮在舱室,身体一遍遍撞到墙壁。那肯定很疼吧。醒来后我想,你游泳技术那么好,一定不会淹死。然后有个声音又会说,别傻了,那可是大洋。”
好些天后,你终于意识到必须找份工作。下午,你小心地穿过一大段人群,走进一家超市。主管不在,接待你的女人让你待在一间空办公室里等。
你想了一会儿梦里的岛屿、夏天、死亡与爱情;想了一会儿自己长大的小农场。你的父亲正在考虑将农场变成种植鲜花的地方,就和周围那些蠢邻居一样。女人招呼你去见主管时,你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世间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你又想,但在好事发生之前,人不能盼着它发生,好事青睐不以好事给自己希望的人。
主管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一直拨弄手中的笔,笔有时逃离他的掌控,掉在桌面上发出挺大的响声,你的心脏会猛地跳一下。面试时外面下了一小会儿雨,后来你出门,雨已经停了,城市看上去像个新家伙。
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想着即将开始的工作,觉得是一个好的开始。人要做点事情,做事情让人安心。花店、面包店、牙医诊所、经过的路人,所有你看到的这些,仿佛全是上帝派来的启示,给你安慰。随后看到路边经过的那个男人时,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空白了一会儿,你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于是跑到前门请求司机停下。那个红头发的胖男人拒绝了你。等待到站的这一小段时间漫长且煎熬,也包含难以承受的希望。车门刚刚打开你就冲下去,借着快要跌倒的势头往回跑。
奔跑中的感觉是好的,你希望可以延续下去,永远这样跑下去,别有尽头。但很快你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你清楚地知道,那不会是安德鲁,安德鲁已经死了。你靠着墙壁,体会一阵子死亡,奇怪自己并不疼。你重新开始往回走,惊异于鼻腔对种种气味的敏感,以及自己头脑的冷静。你从听到的所有声音中,听到爱和死亡的回响。宇宙正在运行,世界仍旧铺展,你突然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对此时感受到的一切做出回应。
你走进花店,那个正在打电话的女人代表着此时整个世界对你的态度:处理手头的事情,给你一个微笑。这种态度让你舒适。你走路很轻,避免多余的声音打破这份默契。你经过郁金香、白玫瑰,不是以选择或欣赏的心态,而是感受它们的存在。店员挂断电话,仍旧坐着,微微胀起的腮部显现出对眼下的笃定,眼睛有时望望你,有时望望门外。
等要走时,你并没有想要带走其中任何一朵的想法,可仍然决定要带走点什么,你选择了淡蓝色的风信子。店员在操作台上铺好纸张,将风信子一株株摆上去,口中说,多好的风信子,它们会很善良。她熟练地包扎好,递给你,像托付。你接过花,在这样一个场景中,感受到实事求是的规范化的美好,不依赖于物质的成就和实质上的拥有。
走在路上,風信子举在胸前,香味包围你整个头部,此时你不再是一个悲伤的旁观者。你在人群之外,也在人群之中,不再是遥远的另一个。你走着,走着,经过公交站没有停下,往前走,陌生的街道入夜的速度惊人,你流下三颗眼泪。安德鲁,人要是没有记忆,日子会好过许多,可是,应该有个人记得你,不是吗?应该有个人想念你,不管你是失踪还是死亡,在这个活人的世界上,应该有人寻找你,不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