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翁

2024-03-05 07:38苗炜
上海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金根所长医生

苗炜

夜里三点半,王自在醒来,爸爸屋里传来一阵呻吟。王自在过去看,问爸爸,疼吗?爸爸说,疼。王自在又问一句,痒吗?爸爸说,痒。王自在打开灯,拿起床头柜上的芦荟软膏,先帮爸爸翻身,撩起睡衣,老爷子后腰上露出一圈疱疹,王自在挤出药膏,给爸爸抹上。那一圈疱疹像是月球上的环形山,爸爸后背上的皮肤像是一片荒凉的月球土壤,灰,有的地方发黑,没有弹性。王自在眼见着这一片皮肤死去。什么叫死去?王自在想,就是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人是这样一块一块死去的。半年前老爷子开始喊痒,王自在带他去社区医院,医生说,这就是老年瘙痒,开了维生素B和一些药膏,涂上去并不管用。老爷子不停抹药,两周用的药,一周就能用光,身上永远有一层油腻腻的白霜。药用完了,老爷子把一瓶医用酒精放在床边,夜里痒,就用一个棉球,蘸点儿酒精,涂在身上。够不到后背,就叫“儿子,儿子”。王自在醒来,帮爸爸涂酒精,酒精挥发的快感会暂时止痒,但让皮肤更干燥。没多久,老爷子腰上出现了疱疹,“缠腰龙”,老爷子喊,“缠上一圈我就死了。”王自在安慰爸爸,“不是缠腰龙,你打过疫苗。带状疱疹的疫苗,咱们去打过。”老爷子直勾勾地看着王自在,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你带我去一家大医院看看。”王自在就带爸爸去大医院,医生看了说,是带状疱疹,继续开药,打针。王自在不解,跟医生说,我爸爸打过疫苗啊。医生问,什么疫苗?王自在说,带状疱疹的疫苗啊,前后两针,花了五千块钱。医生拿着老爷子的病例说,打过不至于再得啊,你真的打过吗?王自在说,是啊,花了五千块呢。他记得当年有一个接种证明,回家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一纸证明。老爷子有一个五斗柜,五个大抽屉里装满了历年来的病例、X光片及诊断证明,可偏偏没有那张疫苗接种证明。妈妈在一边念叨说,从小我就跟你说,要把东西收拾好,要整理得干干净净,你就从来不听我的。王自在生气,明明记得给爸爸打了疫苗,那医生还问王自在要不要也打两针,王自在回答,过两年再说。现在好了,爸爸打的疫苗没用,他也不用再打了。爸爸在老年瘙痒之外又加上了带状疱疹,一会儿喊痒一会儿喊疼,腰腹和后背的一道道抓痕露出血迹。每天夜里,爸爸呻吟,王自在过去,拍打,抹药,老爷子好像需要皮肤的接触,只要儿子的手碰到爸爸的皮肤,他就会好受一些。妈妈在另一间卧室戴着眼罩耳罩睡觉,她有心血管病和糖尿病,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就晕乎乎的,所以夜里照顾爸爸的事,都由王自在干。

给老爷子抹完药,王自在回自己屋,看看表,四点了,想着有一场曼联的比赛,就打开电视。曼联的头号球星叫凯,像他爸爸温一样,有着拳击手一般的粗壮体形,二十出头就为曼联效力,一个赛季能进二十多个球。每次主场比赛,凯的爸爸温就在贵宾席上观战,凯只要进球,转播镜头就会找到温。王自在坐到床上看电视,看完上半场,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几年前他还踢球,参加公安系统的业余比赛,担当中后卫,敢在球场上放铲。后来伤了一下,直不起腰,迈不开步子,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小关节错位,把王自在按在床上,左扭右掰,“咔”地一下给他又错回来了。王自在下了床就直起了腰,没几天就健步如飞,但再也不踢球了。派出所的年轻同事叫他,老王,怎么不踢球了?该给你组织一场告别赛啊。王自在说,踢不动了。天气好的时候,王自在去慢跑。过了五十岁,他又得了“五十肩”,再去医院看,医生让他抬胳膊,说,我可以给你开检查单,照个CT,但我觉得没必要,这就是肩周炎,过三个月就好。我给你开点儿止疼药再开点儿膏药,你熬过三个月就好了。王自在问,三个月就好了?医生说,三个月就不疼了,这是退行性疾病,你知道什么叫退行性吧?就是退化了,老了。王自在问,您的意思是不疼就算是好了,但胳膊的灵活度下降,以后动作受限是吧?医生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爸爸老了,妈妈老了,我也老了,昨天炒的鸡肉老了,菜市场的菜蔫了,冰箱里的苹果皱了,温老了,凯还年轻,还能进球。比赛结束,天也亮了,王自在下楼,站在门口做伸展。送奶工骑着一辆电瓶车来送鲜奶,打招呼说,早啊,老王。送奶工把几瓶鲜牛奶放到楼门口的木头箱子里,再打招呼,老王,走了。十分钟后,无人驾驶的早餐车来送早餐了,戴着红袖箍的社区志愿者跟在车后,见了王自在就笑,哟,今天早啊,吃第一拨儿。王自在打开车厢,取出三人份的早餐。

社区的送餐车一共有五辆,按网格化管理,每辆车负责一个片区,每天早上六点半、七点和七点半,送三次早餐,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和十二点送两次午餐,无人驾驶,订餐的居民扫码取餐,志愿者跟在车后面,上下楼跑一趟,给那些腿脚不利落的老人送餐。每份早餐十块钱,午餐有两档,十二块的和十五块的,还有双人套餐可供选择,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全部免费。王自在的爸爸说,再活两年,我就能吃上白食了。每到月底,下个月的菜谱就会贴在居委会的公告栏上,也会发送到每个居民的手机上。王家订三份早餐两份午餐,王自在中午在派出所吃,实际上也是由社区食堂做,由无人驾驶车送来。每天中午爸爸吃了什么饭,王自在都知道,但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会照例问一下,中午吃了什么?爸爸说,螃蟹,笑了笑又说,虾。王自在知道,这是爸爸糊涂了,完全是凭意念吃的饭,哪儿来的虾和螃蟹啊,就问爸爸,您想吃螃蟹了?妈妈说,吃什么螃蟹啊,那都是“发物”,过两天居委会有“老字号进社区”活动,柳泉居会送豆包来。

王自在这些日子食管倒流,吃什么都犯恶心,早餐随便吃了两口,就出门上班,走路到派出所是三公里。到派出所换上警服,王自在靠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眯瞪着了。到九点半,值班室的警报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王自在醒过来,发现户籍办理厅的三号终端机提醒他去处理问题。王自在整理一下警服,去户籍办理厅。户籍管理工作由机器办理,报户口销户口办居住证都在终端机上操作。三号终端机前站着一个男人,脖子粗,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上有叠出来的格子,像是刚从包装袋里抽出来就直接穿在身上了,袖子上有一块黑纱。王自在问:“您要办什么事?”那汉子回答:“我办销户,我妈死了。”他递上户口本和死亡证明,手续齐全,王自在看不出有啥問题,把户口本一页页放到终端机扫描,那汉子问:“这电脑不好使啊?”王自在说:“好使。”

回到值班室,王自在进入管理系统,系统显示,那汉子住在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叫李世新,家里有老婆孩子和妈妈,四个月前他和一位叫刘香芬的女人签署过一份家政服务协议,电脑屏幕上,刘香芬的名字被套上了绿色光斑,不断闪烁。王自在调出满庭芳小区大门的数据,小区门口及楼宇都有人脸识别,刘香芬的面孔呈现到王自在面前,资料显示,她现年四十六岁,住山西省洪洞县刘城镇北户村。王自在用刘香芬的脸再进行搜索,查出来她一年前频繁进入浣溪沙小区,八个月前频繁进入吉庆北里小区,浣溪沙、满庭芳、吉庆北里都在派出所管辖范围之内。主人翁管理系统提醒王自在检查一下浣溪沙和吉庆北里的死亡数据,一分钟之后,系统锁定,浣溪纱小区八号楼五○二在九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九十三岁;吉庆北里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在五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八十八岁。至此,主人翁管理系统整理出一条时间线,刘香芬一年前开始频繁出入浣溪沙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八号楼五○二,服务三个月后,该户一位九十三岁男性死亡;刘香芬八个月前开始频繁出入吉庆北里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住户,三个月后,该户有一位八十八岁女性死亡。四个月前,刘香芬跟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李世新签署劳务协议,现在李世新给母亲来销户。三起死亡都由社区120出车,现场办理死亡证明,死因都是“心源性猝死”,前两个住户还未到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但主人翁系统掌握120出诊数据,自动列出疑点。王自在趴在电脑前,写了一份报告,半小时后发送到主人翁系统之中,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

社区食堂送来的午饭是拍黄瓜、豆腐和排骨。王自在吃完饭,所长来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所长办公室在二楼,办公桌上有一个小鱼缸,后边有一排书柜,茶色玻璃,最上端是活页夹,放着各种学习材料,下面几排柜子是从福尔摩斯、“阿婆”到西默农到东野圭吾的几百本侦探推理小说,所长的大茶缸子沏着一缸浓茶,王自在落座,所长点了一支烟:“你的报告我看了,这是个大事。”王自在不出声,所长继续说:“我把你的报告转到上面了,上面查了一下,你猜浣溪沙那房子是什么状态?正挂牌出售呢!九个月前死了人,房子挂牌也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卖出去呢。也就是说家里老人死了立刻就把房子卖掉,这可是疑点啊。这事已经归局里管了,但咱们也有事干。这毕竟是咱们管片的三个小区,一个保姆,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连续三次。”所长深吸一口烟,烟头发红,映在眼睛里,眼睛也是红的,他问:“多大岁数来着?”王自在愣了一下才明白所长问的是三位死者,他回答:“第一个九十三,第二个八十八,今天这个九十一岁。”所长心算一下:“那还可以啊,平均过九十了。”王自在也松了一口气:“是啊。”所长弹烟灰,王自在说:“对不起,我得出去吐一下,胃里不舒服。”王自在起身去厕所,把午饭吐了出来,回到所长办公室,所长问,“你这是啥毛病啊?该去医院就去医院看看啊。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大夫,陈金根陈大夫,就在咱们社区医院,我那个偏头痛就是他用针灸治好的。让他给你扎两针,肩周炎胃病啥的立刻就好。”王自在说,“我扎过一次。”所长说,“你得再扎两次。”王自在点头说:“那我下午就去看看。”所长把烟头掐灭说,“去吧。”王自在起身告辞,所长又叫住他,“过了九十也不能随便死啊,咱们国家去年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五点二,超过美国了,可只领先零点二,离日本还远呢,日本是八十九岁,咱们得赶超日本,争当世界第一呢。咱们得把工作做好。”王自在点头,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回头问所长:“那个刘香芬在哪儿呢?”所长盯着办公桌上的鱼缸说:“回山西了。”

社区医院是一栋三层小楼,从楼顶上垂下两条标语,红底白字,左边写的是“饭后百步走,少吃多运动”,右边写的是“活到九十九,健康你我他”。楼前有一片小树林,有草坪花坛,有座椅,有凉亭。每天中午,中医科的陈金根大夫就在树下站桩,双脚扎地,双手抱圆,凝神内观,耳目清明。他看见派出所的王自在走过去,叫了一声“王警官”,王自在站住,见陈大夫缓步走出树林。半个月前,他来医院找陈大夫扎过一次针灸,陈大夫还给开了一副药,王自在不相信喝中药能治好肩周炎,没去抓药,这回到医院来,也是想去挂一个消化科,没想到在门口就碰到了陈大夫。他笑着问好,陈大夫乐呵呵地回话,“你这半个月没来啊。”王自在说,“最近忙。”陈大夫上手拉住王自在的左手手腕,像是号脉,又盯着王自在的脸上看,“我得再给你扎两针,你这肠胃也不太好啊”。王自在心里一惊,没想到陈大夫一打照面就看出来他肠胃不好。陈金根拉着王自在走进医院大门,王自在指了指挂号大厅,说,“我先去排队挂个号。”陈大夫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半才开门呢,你先到我的诊室吧,我回头给你补一个号。”

进了诊室,陈金根洗手,喷上消毒剂,再洗手,擦干,坐下来给王自在号脉:“你睡得可不好啊。”王自在心想,我天天夜里起来伺候我爸,当然睡不好了。陈金根又问,“你这肩周炎夜里疼吗?”

王自在答,“疼。”陈大夫说,“咱们先扎两针,缓解肩周炎,我再给你开点儿药,调理一下肠胃。”王自在按陈大夫的吩咐,躺到诊室的床上,他认定针灸没用,可见了陈金根又乖乖听话,仰面朝天躺下,额头上被扎了四针,本神穴上两针,头维穴上两针,这四根针扎在头上,就跟脑袋上安装了天线一样。王自在问:“陈大夫,你这记性真不错,我就来过一趟,你就记住了。这周围那么多人来看病,你都记得吗?”陈金根坐回到椅子上:“我看过病的,就都记得。”王自在两眼紧闭,双手握拳放在腹部,问道:“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有个叫李世新的,您认识他吗?”

陈金根喝了口茶:“我认识他,我还认识他爸爸和他妈。他爸爸当年中风了,要吃脑血管疏通的药,老爷子不相信西药,老盯着那个说明书,看有什么副作用。到我这里,要开中药,老爷子不明白,中药中成药都有副作用,我说一句不靠谱的话,中药就是副作用才治病呢。老爷子抽烟,后来又得了慢阻性肺炎,要用一种粉雾剂,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支气管扩张的,喘不上来气就用这个。你听这名字多长,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这个药是管用,可有一样,用这个药会导致前列腺增生,他本来就有前列腺的问题,想动手术,可他那个身体状况,沒人愿意给他动手术,所以他最后两年都是插着尿管过的。李世新是个孝顺孩子,都是他推着他爸爸来医院,到我这里看过几回,可老爷子这个病,我也没什么办法,上面喘气舒服了,下面撒尿就不舒服,我跟他说换一种粉剂,先顾上面吧。老爷子死了好几年了,这个李世新又推着他妈妈来看病。他妈是类风湿关节炎,这是免疫系统的病,要用免疫抑制剂,用这个抑制剂会增加感染的风险。老太太后来动了一次手术,局部滑膜切除,就在楼上做的手术,三楼那套大宗师系统,就拿老太太开的刀。”

王自在听说过大宗师医疗智能系统,这套系统投入使用,比主人翁治安综合管理系统还要早两年,但王自在从来没想过让机器给人看病,他问:“真有人让机器给开刀啊?”

陈金根一撇嘴:“一开始这大宗师就是看病,做诊断,各种医疗检查,后来系统升级,可以做点儿简单的手术,切割钻缝锯,这些事机器做起来比人好,腰椎上钉个钉子,做个腹腔镜手术微创手术,都是小意思。楼上那个复合手术室是真漂亮,您没去过吧,有好多影像设备,有一个美敦力脊柱外科手术机器人,听说可值不少钱呢,您以后这个腰椎要是有问题,可以到楼上去看看。”

王警官问,“你怎么看出我这腰有毛病的?”

陈金根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王自在没接茬儿,想起他爸爸十年前做过一次腰椎手术,腰上钉了两颗钢钉,上手术台前,老爷子拖着哭腔说“我害怕”,眼角淌出一滴泪。主刀医生说,老爷子别害怕,这是个小手术。王自在想,也许我过了七十岁,也要在腰上钉两颗钉子,主刀的没准儿是机器人,它才不管我害怕不害怕呢。我会不会害怕呢?老爷子身上的病会在我身上重来一次吗?

有人敲门,探头进来说:“陈医生,哟,您忙着呢?”陈金根说,“外面等会儿,我这儿扎着针呢。”来人关上门,退了出去。陈医生走到床前,轻轻碰了碰头皮针,捻转数下,开口说道:“楼上这套大宗师系统可厉害了,每个病人的身体指标和用药情况,它都知道;这些病人做出了什么诊断,后来什么情况,怎么发展的,它也都知道。你知道十个八个的没用,你知道十万八万的,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的,那可不得了了,它就能推断出一个病人还能坚持多久,谁要是活不过一年,那就给他增加一些特殊护理啊。这玩意可真厉害。你们派出所是不是掌握这些数据啊?”

王自在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宗师能知道一个病人能活多久?”

陈金根把毫针从王自在头上取下,用酒精棉球擦拭,放进针盒,请王自在坐到椅子上,给他号脉,号了左手又号右手,问王自在:“你晚上睡得好吗?出汗吗?”王自在答:“睡得不太好,总醒,倒是不怎么出汗。”陈金根问:“吃东西怎么样?”王自在答:“我这些天胃里不舒服,吃点儿东西就吐,烧心,反酸。”陈金根说:“平常喝可乐吗?那玩意儿可少喝。”王自在答:“我不喝可乐,就是喝茶,喝点儿茉莉花茶。”王自在说得轻巧,说得越轻巧,好像身体也跟着轻便。他没说最近撒尿不利索,感觉撒完了,穿好裤子,又尿出一点儿来,把内裤浸湿一片。他没说他爸爸内裤里总垫着一小块儿卫生纸,老爷子下面总是潮乎乎的,也不知道这毛病会不会在他身上重演。陈金根摊开纸写药方说:“你要清泄肝火,我给你开点儿降逆止呕的药。”王自在见陈医生的字迹清秀,一笔一画写得庄重,问道:“您刚才说大宗师能测出人的寿命?”陈医生不抬头:“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你说真活到了八九十岁,谁还想寿命这事儿啊,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王自在笑:“您就别跟我背《黄帝内经》了,您见過大宗师的预测吗?”

陈金根停下笔,看着王自在:“我听说你们公安局有一套治安的智能系统,那套系统都能干吗?我这不是向你打探什么机密啊,我就是琢磨,智能系统就应该有分析的功能,大宗师掌握那么多数据,它不分析不是白瞎了吗?我觉得肯定有一套预测报告,必须得是级别够高的人才能看到,至于说,看到之后有什么干预手段,那就不好说了。我这是瞎聊天,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啊。”陈金根把药方推给王自在,王自在拿过药方,陈金根说:“你站起来,抬胳膊试试。”王自在站起来,抬起右胳膊,举过头顶,颇为惊讶地说:“嘿,不那么疼了。”陈金根站起来,拉住王自在的右胳膊,缓缓画圈,然后轻轻放下:“您什么时候有空,就再来扎两针,管用。”

王自在告辞出门,拿着药方去一楼,用医保卡挂号缴费,去厕所撒了泡尿,先撒一气儿,缓缓神,运丹田之气再撒第二气儿。出了厕所,到了中药房,见一位大妈揣着手站在中药柜子前,王自在把方子递过去,大妈接过来,柜台上铺上一张草纸,按方抓药。王自在认得,药材中有两味是山楂和山药,心想这东西能有啥效果。大妈问:“家里有药锅吗?能自己熬药吗?”王自在答,“有。”大妈说,“您要是家里不方便,我们这里也能熬药,到点儿给您送过去。”王自在说:“不用了,我回家自己熬。”拎着两包中药,王自在走到电梯口,坐电梯上了三楼,一出电梯,面前墙壁上有六个字——智能医疗中心。一个胖头胖脑的机器人迎上前来问,“有什么可以帮您?”那机器人右胳膊上戴着一个红箍,上面有两个白字:导诊。王自在笑着跟机器人说:“我就看看,参观一下。”

楼道干净明亮,灯光如昼,眼科诊室、外科诊室、手术室都大门紧闭。导诊机器人引导着王自在转了一圈。到检测室门口,导诊机器人介绍说,血检、心电图、彩超都在这里进行。正说着,检测室大门自动打开,一个病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个机器人推了出来,王自在往里看,室内空荡荡,正中间放着一台大CT机,大门自动关闭。那病人被推到外科诊室,王自在向那边张望,导诊机器人用明快的女声说道:“您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回答。”王自在支吾着:“我肩周炎犯了,还有肚子里反酸,食管倒流。”导诊机器人说:“您可以先到内科去看看。”王自在说:“我听说你们这里还能做手术?”导诊机器人回答:“您这种情况还不需要手术,您可以先到内科问诊,我们的内科诊室包含了消化内科的全部资源,胃、小肠、大肠、食管、肝胆、胰腺的问题都能解决。您也可以在检测室完成胃镜和肠镜的检查,您可以试一下我们的胶囊内窥镜,内窥镜拍摄的图片可以实时传送到您的手机上,方便您随时监测。”王自在看看导诊机器人,没说话,拎着两包中药下楼。

外面天光明亮,云影飘渺,王自在到凉亭中坐下,打量着医院大门。他想,那个粗脖子的李世新在过去几年先是推着他的爸爸来看病然后又推着他的妈妈来看病,他妈妈在三楼做了手术,做手术的是一架精密的机器,他妈妈的类风湿关节炎能被机器治好吗?楼上的大宗师能掌握多少个老年病患的数据,这个系统如果真的具有智能,它就能分析出每个老年人的寿命,如果能带爸爸妈妈来分析一下就好了,他能照顾好爸爸妈妈,也愿意照顾爸爸妈妈,只是这样的日子难熬啊,要是能知道这难熬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就好了。如果大宗师能分析出我王自在的寿命就好了,活着太累人了……倦意阵阵袭来。在凉亭里坐了二十分钟,王自在一咬牙站起来,回派出所上班。

这天晚上回到家,王自在煮了一锅疙瘩汤,爸爸吃下去一碗,妈妈吃下去一碗,王自在吃了半碗。他收拾餐桌,到厨房里刷碗,找出中药锅,熬药。妈妈闻到了药汤子的味儿,到厨房来问王自在,这是给谁抓的药啊?王自在说,给我自己吃的。妈妈说,你哪儿不舒服啊?王自在说,胃不舒服。妈妈说,你爸爸老说身上痒,还想看看中医,我跟他说,就抹药膏就行了。王自在说,回头我找一天带他去看看中医。妈妈说,你得好好吃饭。王自在“嗯”了一声。妈妈又说,回头我给你包顿饺子。王自在说,好几年没吃过您包的饺子了。妈妈说,嗨,我这不是病了嘛?早年间,妈妈总是一个人包饺子,从和面剁馅儿开始,自己擀皮儿自己包,到饺子热腾腾出锅,用不了一小时。妈妈还能张罗一桌子菜,不过她后来买了自动料理锅、慢炖汤锅、面条机、空气炸锅,把做饭的事情都交给这些机器,再后来国家开展“活到九十九”运动,街道送饭上门,妈妈就不做饭了。王自在盯着锅里的山楂和山药,跟妈妈说,您做的烙饼和我爸做的酱肉,那真是绝配。妈妈脸上露出一丝笑,你就是不会做饭。王自在也笑,我回头请您出去吃,咱们吃烤鸭。妈妈说,不出去,花那钱呢,我们现在没啥胃口。王自在想,是啊,爸爸妈妈吃得越来越少,一袋鲅鱼馅儿的速冻饺子,两人都吃不完。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小了,这些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六公里外的中德友好医院。王自在抬头看屋顶上面的铝扣板,觉得家里的空间也在缩小,原来天花板离地面两米八,现在也就两米六,天花板好像要压下来了。

半小时后,王自在吃了药,给爸爸洗澡,在浴室里放一把塑料椅子,放水,换上一条大裤衩,搀着爸爸进浴室,给老爷子脱衣服,冲洗,裹上浴巾,擦干,把老爷子搀到床上,抹上一层芦荟软膏,再抹上一层痱子粉,白色粉末细细地落在床单上。把爸爸安顿好了,王自在回屋,拿出电脑搜索,他在互联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早在二○一六年,斯坦福大学就训练出了一个人工智能系统,能预测一个病人是否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去世,当时那个研究使用了十七万名患者的医疗信息。他还找到一篇悉达多·慕克吉的文章,这位医生说,死亡预测系统能测出概率,却无法表述预测背后的推理过程,这是一个黑盒子,跟死亡一样。

还有一篇文章讲的是死亡预测系统和最早的深度神经网络,王自在想,这个预测系统的构建没什么难的。正琢磨着其中的技术问题,电话响了,所长打来电话,张嘴就说:“老王啊,那个刘长久,我们给带到派出所来了。”王自在迷惑:“哪个刘长久啊?”所长说:“吉庆北里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的那个,你早上不是锁定这个刘长久了吗?”王自在想起来了,刘香芬八个月前开始频繁出入吉庆北里小区,受雇于该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住户,那家有一个叫刘长久的。他问:“怎么就给带回来了啊?”所长说:“刑警队今天调了监控录像,你猜怎么着,这个刘长久没事儿就在路口烧纸,一个月烧一回,有时候一个月烧两回,这半年怎么也烧了七八回了。你说家里死人了,清明节烧纸,逢年过节烧点儿纸,再加上盂兰盆节你再烧点儿,一年有三四回就得了吧,这刘长久烧得太多了,老惦记家里老人在那边没钱花,这心里是不是有鬼啊?今天又烧上了,天刚黑就烧,还弄了一个特别大的纸马,我们治安巡逻车路过,正好给他带回来问问吧。”王自在说:“您是要我过去一趟?”所长说:“不用,你来不来都行,一会儿刑警队就来人带走。”王自在说:“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放下电话,王自在换衣服,妈妈正在客厅里打电话,跟老朋友闲聊,见儿子要出门,捂住话筒问儿子,这么晚了还出去?王自在答,派出所有点儿事,我去看看。

王自在打了一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派出所,值班民警问,老王怎么来了?王自在问,那个刘长久在哪儿呢?就是烧纸那个。值班民警说,在二楼呢。王自在上了二楼,见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就敲敲门说,我来了。所长招呼王自在进来,将桌上的电脑屏幕翻转给王自在看。屏幕上是高清的监控画面,吉庆北里边的吉庆路上,刘长久扛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纸马走过来,从兜里拿出打火机,火焰升起来,一个跑步者正好路过,被纸马吓了一跳,绕过纸马,继续往前跑,刘长久呆立在路边。

王自在盯着屏幕看:“这刘长久喜欢钓鱼吗?穿的好像是一个钓鱼的马甲。”所长说:“老王你真行,一眼就看出关键了,他穿这马甲倒不是为了钓鱼,这是放电池的。”王自在说:“放电池?”所长站起身:“你去看看吧,这电脑啊电子设备啥的,你最在行,刘长久说他戴着一个人工心脏,叫VAD还是什么玩意儿,说他那玩意儿没电了,正充电呢。”

二樓有一间空置的警员宿舍,屋里摆着两张床,床板是空的,刘长久坐在一张床上,靠着墙,歪着脑袋,脸色煞白,腰间有一条黑色的充电线伸出来,接在床上的一个插线板上。王自在上前从刘长久的腰间掏出一个白色机器,形状像稻香村卖的牛舌饼。王自在对所长说:“这是VAD的驱动器,左心室辅助VAD。”转过头来问刘长久:“你没带备用电池啊?”刘长久摆手:“没带。”所长说:“这玩意儿还得靠外接电源啊,不能在里面安一块小电池啊?”刘长久有气无力地说:“我心脏衰竭,左心室的血压不够,就在里面安了一个VAD,一百多克,给主动脉输血,肚子上还打一个口子。”他解开马甲的扣子,撩开里面的衬衣,给警察看肚子上的开口。王自在瞥了一眼,确认那牛舌饼一样的机器的确有两条线,一条线穿进刘长久的内脏,另一条线正在充电。

王自在和所长在另一张床上坐好,所长问:“你什么时候动的手术啊?”刘长久答:“五年前,这玩意儿戴了五年了。”所长说:“你说你这心脏不好,就在家安心静养吧,你没事儿就出来烧纸,邻居投诉你好几回了,你知道不?”刘长久带着哭腔:“我妈,我妈托梦给我。我得给她烧点儿东西过去啊。”王自在问:“你妈得的是什么病啊?”刘长久摆摆手:“别提了,说起来我太难受了。”他坐在光板床上掉眼泪,所长去办公室里拿纸巾,王自在说:“家里老人都有病,我妈也有心脏病,还有糖尿病,我爸正犯带状疱疹呢。”

刘长久接过纸巾擦眼泪:“我妈七十多岁脑子就有点儿糊涂,老是丢三落四,这是老年痴呆的症状,我知道。我做好准备,不管我妈变成啥样,我都伺候她。可没两年,她犯了脑梗塞,右半身瘫痪,说不出话了。我本来想老年痴呆,还是能说说话解解闷的啊,可她不会说话了,也没法儿吃东西,做了胃造瘘,每天早上我就给她喂流食。我退休这些年,就照顾我妈了,六点喂一次流食,然后换尿布,吸痰,干家务活儿,打扫卫生。我老婆就因为这个,也和我分居了,跟儿子过。我是我妈的儿子,我得照顾我妈。中午我再喂流食,下午和晚上再喂两次。我每个小时都给我妈翻身,夜里也是每小时翻一次身,我妈从来没生过褥疮,我给她换尿布。”刘长久叹口气,停下来,擦眼泪。

所长问:“你不是请了一个护工吗?叫刘香芬,是照顾你妈的吧?”

刘长久一愣:“我辛苦几十年,就想着退休了能养点儿花钓钓鱼,好好歇一阵子,没想到退休了,当护工了,比上班还累。可我没什么抱怨啊,鹿乳奉亲的故事你们都听说过吧?春秋时期的郯子,父母上岁数了,患了眼疾,吃什么药都治不好,后来有个名医给了他一个偏方,要喝鹿奶才能治好眼疾。郯子就披着鹿皮进入深山,钻进鹿群中,挤鹿乳,供奉双亲。要是鹿奶能治好我妈妈的病,我也愿意到山里找鹿奶去。”

所长说:“别扯‘二十四孝’啊,你认识刘香芬吧?还有那个满庭芳小区的李世新,你认识吧?”

刘长久哭,不说话。

派出所停车场里开进来一辆警车,警灯闪出的红蓝灯光,映进二楼这间宿舍,刘长久哭得更大声。刑警老张上楼,脚步声由空旷的楼道里传来,到门口站住,冷冷地看着刘长久。所长站起身,王自在也站起身,老张发问:“你就是刘长久啊?”刘长久不回答,所长说:“这就是刘长久。”刑警老张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刘长久扭动身体:“我在充电呢!我在充电呢!”刑警老张探身,把VAD的电源线拔下来:“走吧,我们那儿也有电源,要不我跟你回家,取一下电池?”刘长久往角落里躲:“我还要充电呢。”老张有点儿不耐烦:“你这么大岁数了,咱们就都客气点儿吧,赶紧的,起来吧。”刘长久站起来,看王自在,王自在低下头,刘长久又看所长:“我就是给我妈烧点儿纸。我下回不烧了。”所長架住刘长久的胳膊,往外送他,刑警老张走在前面,王自在跟在后面,下楼,到警车前,刘自在往后退,刚欲挣脱,老张回身抓住他的胳膊:“你先上车吧。”所长问老张:“要不要我们再跟个人去?”老张回答:“不用。”他跟刘长久坐到后座上,开车的警察探出头来,跟所长和王自在挥手打招呼。

警车开动,所长说:“这案子开始办了啊。”转头对王自在说:“这刘长久和李世新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刘香芬的情况我们也摸得差不多了,她在中德友好医院当了好几年的护工,肯定掌握一点儿医学知识。浣溪纱小区八号楼五○二的那位,叫陈思达,他是最早用刘香芬当保姆的,这个人最关键,也最麻烦。”王自在问:“哪儿麻烦?”所长说:“他躺在医院ICU呢,半个月前犯的病,现在说不出话。”王自在问:“哪个医院啊?”所长说:“就在中德。”王自在说:“那我明天去看一眼。”所长愣了一下,去医院看嫌疑人已经超出了王自在的工作范围,所长不置可否:“赶紧回家吧,老王。”

王自在从派出所出来,门口路窄,见缝插针地停着车,前面一辆垃圾车堵着路,剩菜剩饭的味道飘在夜空中。所有的厨余垃圾都一个味道,社区食堂标准化送餐剩下来的东西,味道更好辨识,带着一点儿轻微的塑料味儿。路两旁是一排排六层楼,外立面上拉着电线和网线,嵌着歪歪扭扭的空调室外机,有一家一楼的住户,开了个小卖部,窗户外搭了个台阶,顾客走几个台阶,弯腰钻进窗户,小卖部灯光明亮,里面人影晃动。王自在朝里面张望片刻,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楼,正是吉庆北里小区,围墙上画着“二十四孝”宣传画。王自在沿着围墙走,听见一阵钢琴声,是两架钢琴的声音,楼上至少有两个孩子还在练琴。王自在抬头想确认琴声的来源,又听见一阵麻将牌的声音,哗啦啦地扰乱了琴声。楼上肯定有不少老头儿老太太,疾病缠身,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从上午写完那份报告开始,他脑子里就嵌入了一条时间线:浣溪沙小区的陈思达雇佣刘香芬三个月,而后他爸爸去世;吉庆北里小区的刘长久雇佣刘香芬三个月,而后他妈妈去世;满庭芳小区的李世新雇佣刘香芬三个月,而后他妈妈去世。主人翁系统将这条时间线嵌入到王自在脑子里,没有做任何判断,主人翁系统等待王自在自己做出结论。白天王自在想,这个结论还是得由所长和刑警队来做出;夜晚来临,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早有定论。

第二天早上,王自在去了一趟中德友好医院,在问询处查明,陈思达不住在ICU,而是RICU,呼吸急症监护病房,那里住的患者一旦离开呼吸机就不会再呼吸了。问询处见警察王自在来看陈思达,就呼叫医院社工部的郑医生。郑医生是位四十岁出头的女性,见了王自在就说,昨天来过两个警察,已经了解过陈思达的情况了。王自在说,我是属地派出所的,也要来了解一下。郑医生带着王自在去RICU病房,告诉他,陈思达在半年前进入ICU是因为严重感染导致血压过低引发了肾功能衰竭。郑医生脚步轻快地穿过医院里的人群,王自在跟在后面,郑医生边走边说:“医院内部环境中通常有许多耐药菌,患者进入医院,是有可能在医院中感染的,这种情况叫医院获得性肺炎。”医院里的就诊人群像细胞一样运动,王自在躲开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听郑医生说:“陈思达就在医院里感染了。肺部感染,他的呼吸能力就下降了。本来他两个月前可以出院了,当时他只有一点儿小问题,想再等两天,结果第二天肾功能又恶化了,只能留在医院里。”郑医生爬楼梯上到三楼,王自在跟在后面问:“那陈思达什么时候能出院啊?能治好吗?”郑医生回头看他一眼:“他这种状况,算是一种危重慢性病,危重又是慢性,具体情况你可能要问他的主治医生。”走到RICU住院区,郑医生向护士要来一份病历单,递给王自在看,那是一份记录感染源和抗生素使用情况的清单,王自在看了看,把病历单还给郑医生,郑医生又还给护士。郑医生问:“你要进病房去看看吗?陈思达正在隔离治疗,他正在腹泻,由艰难梭菌引起的腹泻。”护士递过来一套黄色的隔离防护服,王自在接过来,问道:“艰难梭菌是什么?”郑医生说:“是肠道内的细菌,抗生素太多了,就会引起腹泻。你真的要进去?昨天来的那两位警官就是在门口看了看,我觉得患者虽然意识不清,但患者也是有尊严的。”王自在抱着防护服,郑医生双臂抱在胸前。

从病房门上的小窗望进去,病床上躺着一具躯体,王自在看不到他脖子上的创口,也看不到他肿胀的小腿上有积液渗出来,像汗滴;看不到他的胸膛随着呼吸机轻微起伏,也闻不到室内消毒液和体液混合的味道。病床边坐着一位女士,她全身上下裹在防护服内,王自在凭感觉知道那是位女士,但不知道是陈思达的老婆还是女儿,那女士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面前的这一具躯壳。王自在转头想对郑医生说点儿什么,支吾了一声,径直走开。郑医生跟在他后面:“陈思达目前的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离开医院的。”王自在问:“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医药费是不是很贵啊?”郑医生说:“我不知道他的医疗保险是什么类型的,不过,花费是不少。”经过医院的走廊,王自在看见外面的扩建工地,问郑医生:“中德医院有大宗师系统吗?”郑医生回答:“我们这里的医疗经验会有机器学习的。不过到我们这里看病的人,都要找一位真正的医生。”

王自在由中德友好医院出来,坐公交车去上班,到了派出所,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中午吃饭时,听几个同事议论,上午李世新被带走了,满庭芳小区那边有不少人围观。吃完饭,所长把王自在叫到办公室,跟他说,刑警队已经出发了,去山西,把刘香芬带回来。王自在不说话,所长说,那个李世新上午被带走了。王自在说,听说了。所长说,刘长久交代了。王自在问,他怎么说的?所长叹了口气:“他花十万块钱请刘香芬做护工,陈思达给他介绍的,说这个护工能给老人‘安乐死’,还说陈思达又把这个护工介绍给了李世新,总之他把重要问题都推到陈思达身上了。陈思达躺在医院里说不出话来,这案子的证据链条上就缺这么一块。”王自在没接茬儿,所长说:“刘长久已经放回来了,他那玩意儿老要充电,晚上睡觉得插着电源,这要是有个好歹,谁来负责?还是放回家好,他也跑不了。”王自在“嗯”了一声,所长问:“那个陈思达怎么样?你早上去看了一眼?”王自在回答,“我看他情况很糟,没准儿醒不过来了。”所长不说话了,盯着办公桌上的鱼缸,王自在说:“不行了,我又犯恶心了。”他跑到厕所里干呕了两下,吐出两口酸水。

下午,主人翁系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种事务,王自在盯着电脑,琢磨着什么叫危重慢性病,怎么就又危重又慢性了?也许大宗师能推断陈思达这样的病人到底能活多久?还有刘长久这样的状况,又能活到什么时候?他在网上查阅RICU的材料,又开始研究大宗师的系统构建。晚上下班,王自在走路回家,一家人吃中午的剩饭,王自在熬中药,喝药,夜里起来给爸爸抹药。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王自在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到周末,王自在下楼拿早饭,送餐车来了,常规的早餐另外加了一袋豆包,志愿者跟在车后,跟王自在说,今天居委会举办“活到九十九”健康日活动,吃了早饭您来看看。回家打开包装袋,王自在闻到一股蒜味儿还有肥肠油腻的香气,早餐居然另加了一份炒肝儿。把饭盒拿出来,拆开上面的塑料薄膜,一碗香喷喷的炒肝儿摆在桌子上,王自在问爸爸,今儿有炒肝儿,您吃不吃?爸爸正坐在马桶上方便,听不见王自在说什么,王自在就站到卫生间门口大声问,您吃炒肝儿吗?爸爸说,不吃。妈妈过来把早餐袋里的绿豆粥油条和小咸菜都打开,跟王自在说:“这炒肝儿你快吃了吧,好大一股蒜味儿。”王自在拿个勺子吃炒肝儿,跟妈妈说:“我可有好久没吃过炒肝儿了。”妈妈说:“这东西,胆固醇高,盐多,全是淀粉勾芡,还是少吃。”王自在抬头看妈妈:“一会儿咱出去转转,居委会那边有活动。”

早上的一碗炒肝儿让王自在有了精神,上午九点,王自在带着妈妈出门,溜达到居委会楼下,见那里支起来五六个摊子,绑上了十来张彩旗,有一家养老院正号召过往行人登记,凡登记前往养老院参观者,可以领一袋大米一桶玉米油。有几位老者站在养老院的易拉宝前面,七嘴八舌地向工作人员询问,妈妈拉住王自在:“我可不去养老院啊,去养老院的都能唱歌跳舞,我又不会唱歌跳舞。”王自在说:“养老院又不是文工团,还唱歌跳舞。”旁边是一家医疗机构,有个中年妇女递给王自在一本小册子,跟王自在介绍说:“我们是做陪护的,家里老人要是生病了,我们可以带着老人去医院看病,不用儿女操心。我们也有护工,可以住家,也可以按小时收费。”妈妈随口问:“护工多少钱一个月?”那妇女回答:“这要看您请什么样的人了,有经验的护工最低月工资八千。”妈妈说:“真不便宜啊。”中年妇女说:“是啊,这工作辛苦啊,现在请护工的家庭可不少。”王自在扭头,见另一个摊位在卖营养品,卖货的小姑娘身上斜披着一条红色绶带,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活到九十九”。而后就看见了陈金根,穿着一套白色练功服,脚踏一双老式布鞋,双手垂放身侧。王自在打招呼:“陈大夫,您这是要练拳啊?”陈金根笑眯眯地问:“王警官,吃的药可好?”王自在连忙道谢,说自己这两天真没怎么反胃吐酸水,做了个深呼吸,一股炒肝儿的味儿泛上来。

陈金根问:“咱们要不要练练站桩,或者练练推手?”说着话后退一步,摆出一个起手式:“推手好,可以活动活动肩膀。”王自在把护工小册子揣进裤兜,伸手过去,四条胳膊搭在一起,陈金根说:“稍微用点儿力气。”两个人较上劲,王自在的身体随陈金根的力道而扭动摇摆,陈金根向前一步,王自在后撤一步,陈金根侧身再进一步,王自在后退一步,像是配合多年的舞伴。边上有人围观,拿出手机拍照,妈妈也笑呵呵地看着,两个人就多比划了一会儿,等陈金根收手,王自在感到一阵轻松。陈金根嘿嘿一笑:“您练过推手吧?”王自在说:“没练过。”陈金根抬手一指:“我每天在那边的小公园,早上练站桩,好些人跟着我练。”

此时居委会主任从楼里出来,扯开嗓子对众人喊:“楼上有健康讲座啊,高血压心血管疾病脑卒中,该怎么预防,该怎么治疗,都到楼上去听听啊,我们从中德友好医院请来的专家啊,马上就开始。”听了主任吆喝,好几位大妈拎着菜篮子上楼,主任过来搀扶王自在的妈妈:“您也上去听听,王警官也来指导一下我们的工作啊。”王自在跟着主任上楼,主任说:“我们这次健康日活动办得可不錯,来了三个专家,上门看诊,正在浣溪沙那边转悠呢,咱就说半个小时看一个,今天也能看四五十个病人呢。”转过楼梯角,主任低声问王自在:“你们怎么把李世新给带走了?还没放回来吗?我听街坊邻居议论,说吉庆北里的刘长久也被抓了去。他们犯了什么事啊?”王自在回答:“还不能说呢。”主任说:“今天这活动可真不易,请专家上门看诊,我申请过好多次,一次都没来,这回是从北京医院专门派过来的仨专家。中午得请人家吃一顿饭。”

到了楼上会议室,各位大爷大妈落座,居委会主任先做开场白,讲“活到九十九”的意义。有一位大爷咳嗽一声,说,“我听说有钱人现在都活到一百二一百五了。”有一位大妈接茬儿,“我可不想活到一百二,那得受多少苦啊。”大爷说,“谁让你活到一百二了,活到一百二都是享福的。”大妈回嘴:“你净说那个没用的,活到一百五得花多少钱啊。”大爷说,“人家那钱一辈子花不完,得花两辈子,一百五是不是两辈子了?”大妈说,“我活到九十就知足,还一百二一百五呢。”居委会主任拦住这二位:“您二位听我说,活到九十九,这是咱们的远期目标。搁在两百年前,咱们中国的平均寿命不过是三十岁,那时候英国人最富裕,也就活五十多岁。现在不一样了,国家提出目标,就有相应的政策,医疗条件上来了,医保的钱也多了,咱们就积极向上,都活到九十以上,好好活着,好好听讲座。大家鼓掌!有请我们的专家。”

讲座只有四十分钟,专家讲完之后,大爷大妈围上去咨询。王自在搀着妈妈下楼,到菜市场买了点儿肉馅儿买了一捆韭菜,回家拌馅儿擀皮儿包饺子,社区志愿者来敲门,王自在开门:“哟,忘了下去拿午饭了。”志愿者说:“嘿,真香,猪肉韭菜馅儿的!”王自在接过盒饭:“要不您进来吃点儿,这就下锅。”志愿者摆手:“我还得继续送饭去呢,谢谢您嘞。”包完饺子下锅,妈妈吃了六个,爸爸吃了十个,王自在吃了三十个。他劝爸爸妈妈多吃点儿,妈妈说,韭菜吃多了烧心,爸爸说十个就不少了。王自在想,爸爸妈妈的饭量太小了,大概两片安眠药就能让他们睡去。这念头一闪而过,把王自在吓了一跳。到晚上,王自在吃了煎饺子,给爸爸洗澡,又看了一场曼联的球赛。

王自在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周末,周六吃了饺子,周日早上遛弯儿,在小公园里跟着陈金根练了一会儿站桩,然后去居委会听了一个老年心理学讲座。北大心理学的一位教授,讲老年人的性格会发生一系列变化,照顾老人需要了解老年人的性格。王自在拿着小本记录“五大性格特质”,人到六十以后,尽责性下降,亲和性易变,经验开放性下降,也就是说比较固执,外向性下降,神经质增强,变得更敏感更紧张。王自在拿这几条跟爸爸妈妈一一对照,想着过几年自己就六十了,不知道会不会做事情不那么尽责。听完讲座回家,中午吃了社区食堂送来的麻婆豆腐,晚上熬了一锅绿豆粥,爸爸这两天睡得安稳,王自在也睡足了八小时。

王自在周一早上元气充足,走路上班。到了派出所,有同事告诉他,所长等你呢。王自在上二楼,见所长办公室关着门,听所长在里面粗声大气地训话:“这不是一起案子,是三起,咱们管片还没出过这样的事呢。”王自在退回到楼梯间,过一会儿两个民警从所长办公室出来,急匆匆下楼,王自在上前敲门,所长喊,进来。王自在进屋,所长面色凝重,递过来一个文件夹:“老王啊,这份材料你要整理一下。”王自在翻看文件夹,看出来是一个人的病历,病人叫于东升,问所长:“这是谁啊?”所长点了根烟:“这是刘香芬的老公,这是他的病历。刘香芬这个人不老实,到现在也没几句实话。她老公病了,这倒是实话。你看看这病历,是大宗师给他看的病。他在山西看的病。”王自在合上文件夹:“我也不懂医,这个怕是看不懂啊。”所长站起来:“老王啊,刘香芬这个事就是咱們的主人翁系统发现的问题,没有主人翁,犯罪分子还逍遥法外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套系统足够智能,能发现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这件事你是第一经办人,你就是负责治安系统的,所以你要写一份报告。你要把大宗师的数据也分析一下,智能医疗系统就不能及时发现问题,就不能预防犯罪?”王自在嘀咕:“这给人看病怎么能看出案子来呢?”所长吸一口烟:“当然能看出来,你要是去医院看枪伤刀伤,那不就是案子?这个于东升要做骨髓移植,做骨髓移植手术要多少钱?他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刘香芬要去给他挣钱?这就是犯罪动机啊。”王自在点头:“您说得对。”所长掐灭烟头:“把咱们手头能做的事赶紧做好,你不知道我这儿多大压力。过两天,全市要彻查一遍老年人的自然死亡,这事儿可闹大了。”王自在立正:“我马上办。”

回到办公桌前,王自在就开始研究于东升的病例。两年前,于东升前往临汾市第一医院就诊,症状是无法排出小便。医生开了治疗前列腺增生的药物,并进行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检测。当时,大宗师系统正式在临汾医疗系统运行,PSA血检由机器完成,检测结果正常,于东升没有前列腺癌,只是前列腺肥大。但大宗师要求他每隔三个月进行一次血检。这是于东升第一份病历的内容,王自在花了一上午才弄明白。中午吃完饭,下午接着研究,三个月后于东升进行了第二次血检,一切正常。又过三个月,于东升进行第三次血检,大宗师给出一个结论:chronic lenkaemia慢性白血病疑似。白色A4纸上打印着各项血液指标,王自在查询每一项指标都意味着什么,自己也得不出慢性白血病这个结论,心想这事要是上网搜搜就能明白,那医学也太简单了,大宗师也太简单了。接下来的病历是太原人民医院大宗师系统和一位血液病专家的会诊结果,王自在看懂了医生的结论:要做一次活体穿刺检查。往后翻几页,王自在又看不懂了。起先他对所长派来的这个活儿不太上心,看了几小时之后,他对这个病人有了很强的好奇。

王自在坐了几站公交车来到中德友好医院,到问询处,问社会工作部的郑医生在不在。护士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是打了个电话,捂住话筒问,您是哪一位?王自在说,我是派出所的警察,姓王。护士告诉郑医生,说派出所的王警官找您。然后让王自在等一下。王自在等了十来分钟,见郑医生穿着便服下楼,忙迎上去打招呼。郑医生说,您又来了?王自在说,我想请您看一份病历。郑医生说,我下班了,咱们边走边说。王自在跟着郑医生出门,走过两个街角,郑医生指着一间麦当劳说,咱们就在这里说吧。王自在进麦当劳,买了两杯咖啡、一袋薯条、两份芝士汉堡、两块炸鸡,端着餐盘,跟郑医生找了个僻静的位子。郑医生喝了口咖啡,吃了两根薯条,王自在掏出文件夹说,“这是一份病历,跟我们办的案子有关,我自己看不明白,还想请您看看。”说着把厚厚一沓病历递过去。郑医生接过翻看,“这是智能医生看的啊?”王自在说:“我能看出患者得了白血病。”郑医生快速翻了两页:“不是白血病,你看这里有骨髓检测和脾脏检查的结果,他不是白血病,他的病叫骨髓纤维变性,一种贫血症,病人的脾会肿大。看样子病人的脾肿得很厉害啊,外面就能看见肿块。”王自在说:“我没见过病人。”

郑医生不说话,继续看病历,王自在捧着咖啡,郑医生说,“你再买一个菠萝派。”王自在赶紧起身,买了个菠萝派回来,放到郑医生手边,自己拿起一块炸鸡啃。郑医生吃菠萝派,吃完了擦手,王自在吃完了一块炸鸡,问:“这大宗师是误诊了吗?不是白血病说是白血病。”郑医生说,“没有误诊,大宗师给出的诊疗意见都很合理,这不是有会诊记录吗?医生说是骨髓纤维变性,有了检查结果,大宗师也可以做出这个判断。”王自在说,“不是白血病就好。”郑医生也拿起一块炸鸡:“并不是,骨髓纤维变性更麻烦。”王自在问:“这病更厉害?”郑医生说:“从医院来说,治疗白血病,我们的经验更丰富一些。”王自在掏出手机,查看什么是骨髓纤维变性,听郑医生自言自语,“哟,他还有前列腺癌?”郑医生翻到第一份病历,又翻到中间一份病历:“病人最先是去检查前列腺的,当时的结果PSA正常,半年后检查出骨髓纤维变性,又过了几个月,查出来还是有前列腺癌,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医生要决定先治哪一个。先治前列腺,然后再切除脾脏再进行骨髓移植,这是一种方案。也可以切除脾脏,做骨髓移植,等病人身体恢复,再做前列腺治疗,这是另一种方案。要看病人的具体情况。病人有兄弟姐妹吗?”王自在一怔:“这我可不知道。”郑医生解释:“如果他有兄弟姐妹,骨髓移植的排异概率就低,如果是陌生人的骨髓移植,排异概率就高一些。百分之十对百分之三十吧。”

旁边坐下来一对母子,妈妈嘱咐儿子快点儿吃。隔着一桌,一位中年妇女拉着店长坐下,盘点这月的业绩。王自在问:“这位病人五十五岁,他还能活多久啊?”郑医生笑:“医生可不是算命的。”王自在说:“可医生也离不开统计,你不是说百分之十对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吗?”郑医生点头:“我觉得十年问题不大,如果一切顺利,再活几十年都是可能的。但他的病也很凶险,他要先做脾脏切除,这个问题不大,但骨髓移植很麻烦,患者要服用很多药物来抑制自己的免疫系统,有很多副作用——恶心、脱发、荨麻疹、口腔溃疡、腹泻、虚弱。有一周非常危险,那一周他根本没有免疫力。”王自在问:“要是不治疗呢?就这样扛下去,能活几年?”郑医生说:“怎么能不治呢?”王自在说:“我是说,这个病是不是很危重?”郑医生说:“当然,如果不治疗,那病人顶多扛两年。”边上的妈妈问儿子,今天在学校都学了什么,儿子支支吾吾地回答,店长在抱怨安格斯牛肉汉堡中的罗马生菜价格太贵,菜叶容易发黑,中年妇女说安格斯是我们的招牌,一定要用新鲜的生菜。郑医生问:“我说的这些对你有用吗?”王自在说:“有用,有用。”郑医生掏出一支圆珠笔:“我给你做一些注解吧。你回去看这些检查报告这些诊断意见,可能还是会有不明白的地方,我给你写下来,你就知道该怎么去查资料。这病历上能写字吧?”王自在答:“能写,这都是打印件。”

郑医生从第一份病历开始做批注。边上座位的儿子开始写作业,中年妇女开始讲职场励志。王自在问:“他这个又要治前列腺癌,又要做骨髓移植,得花不少钱吧?”郑医生不抬头:“要花不少钱。”王自在摇头:“我估计他不会买保险。”半小时后,郑医生收起笔,把病历还给王自在。王自在看病历空白处,字迹清晰地写了很多注解,连忙道谢,郑医生说,“您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平常就要向患者解释各种问题,向患者家属解释各种问题。”王自在点头:“我知道,社会工作部,这只有咱们大医院才有吧?像山西临汾市的医院,不会有人做这个工作吧?”郑医生说:“都要慢慢来吧,大宗师系统能做很多事情,但也有不能做的事情,患者和患者家属需要的不只是一台机器。”王自在站起身,跟郑医生握手,两人出了麦当劳,郑医生去坐地铁,王自在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但不知从何说起,和郑医生告别,也赶紧往家走。

到了家,脱鞋,王自在把文件夹放到鞋柜上。屋里黑着灯,餐桌上摆着中午的剩饭,一份五花肉熬白菜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王自在闻到一种臭味,不是剩菜发出来的,而是这屋子里几年来积攒下的腐朽之气。王自在打开窗,开始收拾厨房,先擦灶台,取下火盖,下面的螺丝锈住了。王自在拿出一把小锤子,轻轻敲了敲,螺丝拧下来,掀开灶面,露出底座,底座上有一大片黄色的斑迹。带上乳胶手套,倒上清洁剂,王自在开始擦炉灶。妈妈听到厨房里的动静,走过来说,你这儿丁零当啷干什么呢?我们都不饿,晚上熬点儿粥就行了。王自在说,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就熬粥。擦完灶台,王自在打开冰箱,找出一个小南瓜,切成片,拿出锅,觉得锅上有一层油,抹上清洁剂刷锅,然后放入小米和南瓜,加水,煮粥。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二八酱、芝麻酱、酱豆腐、黄豆酱、甜面酱、郫县豆瓣酱、烧烤酱等瓶瓶罐罐都拿出来,见冷冻室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索性把电源拔了。冷冻室里有一条羊腿,还是春节时居委会发的福利,冻了小半年,像石头一样硬。收拾完厨房,王自在开始收拾卫生间。抽屉里有几块没拆包装的肥皂,几支牙刷,一根项链黏在抽屉底部,斑斓的石头上有一層黑色的污垢,王自在打上肥皂冲洗,拿给妈妈看,“您看我找到什么了?”妈妈说,“这是什么?”王自在说,“这不是您的项链吗?”妈妈接过来端详,“这不是我的。”王自在说,“那难道是我的?”妈妈说,“我先收起来吧。”妈妈把项链放到衣柜里,王自在说,“咱们该做一次大扫除了。这屋子里全是味儿。咱们应该再刷刷墙。您看这灯带,都暗了,也该换了。”妈妈说,“回头再说吧。”

爸爸妈妈喝完了粥,王自在给爸爸洗澡。他凑近爸爸的腋窝,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他靠近爸爸,爸爸嘴里的牙没剩几颗了,但也没有太大的味道。他忽然想,那个刘长久怎么洗澡呢?那个VAD是不是怕水啊?他给爸爸换上干净的床单,把旧床单放到洗衣机里。爸爸穿上一条棉毛裤,棉毛裤掉了下来,王自在说,“这裤子松紧带坏了,我回头给您买一条新的。”爸爸往上提裤子,“不用买新的,这个就挺好,松紧带太勒,我这腰上痒痒。”王自在说,“我给您买一条松快点儿的。”爸爸往自己的裤裆里塞上一块纸巾,“我拎着就行。”一摆手,裤子又掉下来,露出半拉屁股,爸爸再提上裤子,“我还是想再看看中医。”王自在说,“那我这两天带您去社区医院看看,我认识那里的陈金根大夫,让他给您好好看看。”爸爸躺下,“好,好。”

洗衣机发出蜂鸣,床单洗好了,王自在晾上床单。冰箱下面有一滩积水,王自在用抹布擦拭。爸爸关灯睡觉了,不一会儿又窸窸窣窣起来,王自在扶着他去上厕所,爸爸坐在马桶上,王自在问,您撒得出来吗?爸爸说,撒得出来。王自在说,撒得出来就好,尿多点儿不怕。爸爸回到床上睡觉,王自在靠在沙发上,吸顶灯投下白晃晃的光,王自在隐隐感觉有一套系统正以上帝视角俯瞰众生。那个叫于东升的,会撩开衣服让老婆刘香芬看看他肿大的脾,他说,这玩意儿没啥用,切了就切了。刘香芬眼圈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刘长久回到家中,他想洗个澡,可每次淋浴都要把VAD放进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子里,他怕密封袋漏水,拿着一条毛巾,放到水龙头下冲湿,用湿毛巾擦拭身体。陈思达躺在病床上如同僵尸,他老婆拿着当天检测的血液指标,看不懂上面的数据意味着什么,她需要一个医生向她解释。机器明白所有数据,机器将那一条数据记录下来,机器早就在陈思达脑袋上打出了一个标签,写着“三十天”,今天这个血液指标根本不影响早已经算出来的结果。陈思达的老婆并不知道,马上就十二点了,过完这一天,陈思达就剩二十九天了。刘长久擦完了身体,准备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他还有一千一百九十七天的寿命,他的身体条件不能接受心脏移植了。机器掌握着医疗研究的进展,机器能推算出来,再过两年的时间,一个完美的人工心脏就会设计出来,不过这个人工心脏只能造福下一代人了。王自在靠在沙发上想,要是一周前那个早上,他不搭理主人翁系统的报警就好了,李世新可以顺利完成注销户口的手续,主人翁发出的嗡鸣也许是系统出现的一个bug,日后再出啥问题,只是工作上的疏漏。但是,他不能不搭理,主人翁的嗡鸣表示你们这群人的运行中有bug,要把那条虫抓出来。大宗师该怎么打理李世新呢?这家伙看起来还有足够长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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