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中国园林之父”陈从周说过,“中国园林,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者,实以诗文造园林。”以诗文造园林,是历史的、文化的、精神的,指向心灵空间的营造,从中感受到传统文化的源头与活力。
一切景语皆是情语,园林带给我们的是精神的敞开与旷达,是生命的活法与自在。癸卯年冬,知名文史学者、济南作家侯林与女儿侯环合著的《济南园林七十家》(上、下两卷本)问世,这套书系济南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人文济南”系列丛书之一,阅读后我最大的感受有两方面:一是济南古代园林的美丽与丰饶超乎我们的想象。从数量上说,宋代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写园林不过十八家,而济南古代园林多达七十余家,书中收录的园林八十一家,令人大饱眼福。在我眼中,这就像大自然随手撒下一大把珍珠,遍布泉(河)湖、官署、郊垌,包括园中园、泉上园等,建筑、叠山、理水、植物造景皆有诗意,实在是太豪奢、太浪漫了。在我看来,侯林与侯环父女就像组建了一支园林考古小分队,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勘探与发现,时而狂喜,时而叹息,时而拍手称快;有些时候,府县志里一笔带过或断了线索,他们又在诗文别集里“挖地掘鼠”般发现“新大陆”,如此过程既艰难又享受,着实叫人百感交集。
其次,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不及古人风雅的万分之一,园林艺术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镜鉴,对应人类内心世界的复杂和变幻。借用新锐作家葛亮的话说,“在这宏阔多变的时代里,你我仍有一方园林,可停駐,可灵隐。”
著名学者侯琪作序写道:“本书依据大量罕见的文献资料,以精湛优美的文字,全面展示了济南历代园林的营建特征及内部审美结构。”显而易见,“审美”是全书的灵魂诗眼,作者以文学的语言讲述济南古代园林之美,我最心仪之处在于那些园林的边角和生活的细节。泉声黛影,水景佳园,美轮美奂,把人引向精神飞升的自由之地。
园林里安放退隐的梦想。古人仕途之路不顺,抑或遭遇失意,就会选择退隐,走向园林。蒲松龄之“绰然亭”,朱纬之“倦飞亭”,阿雨窗之“也可园”,周恒琪之“退园”等,仅从园林命名上看,就能感受到这些园林建筑所承载的理想与寄托。“呼儿为我修园圃,从此无心走世尘”,张养浩归田建园的放松心情,就像孩童放学回家那样开心。陈明的私家园林九石山,刘天民和诗写道:“与君门巷今相望,杖策囊琴肯一来?”他反客为主,邀请陈明到自己家做客,如此对诗之趣,俨然不是今天人们发条微信就能邀约的真诚。而许邦才与李攀龙这对亲家,在瞻泰楼尽享弈棋和对诗的快乐,“相国敲棋春共醉,朗官对月夜论文。”蒲松龄为了听泉而泊船靠近珍珠泉,“扁舟月夜弹清瑟,爱近泉声舣画桡”,他的挚爱也是叫人感动。
园林里有古人的诗书家风。济南名士李士琛放弃北京高官回到家乡兴建基园,只因完成兄长未竟的事业,一同抚养兄长的幼子,拳拳情谊胜过万语千言。在黑虎泉西的冯氏园,举办赏荷雅会,直到深夜时分城门关闭,大家也不急于回家,而是忙于对联,“傍城有此清凉境,怪得先生日闭关。”坐拥漪园的历城人张秀,宽恕仆人,善待邻居,把忠厚传家、与人为善的家风诠释的淋漓尽致。
令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代大儒”周永年的籍书园。徐宗干忆起在园里读书的场景,“曲径雨余黏屐齿,小窗风过动书签。琅嬛手泽须珍重,继起文章望后贤。”在他眼中,籍书园分明是上帝藏书的地方,先生的手泽要格外珍惜和留存。周永年的学生吴叔明在诗中写道,“窗含霁景菰蒲翠,砌入寒流泉水喧”。枕着甜泉清流读书、对吟、酬唱,还有什么比这更风雅的事情吗?如果有,那就是邀请更多的志同道合者共读之。桂馥曾评价道,“刊落华藻,独含内美,学思坚名,识解良朋吾。”从周永年、周震甲、周宗照、周子完,再到周乐,周氏家族的精神血脉和诗书精神在泉城大地上传承,永不褪色。
古人的读书雅趣,让现代人望尘莫及。且不说董芸的今雨书屋,也不论什么诗酒雅会、游宴宾客,仅从园林建筑中不起眼的画舫说起。缪润绂的潜园里有一处桐荫书屋,该书屋构造“小而美”,充其量就是只小船,却被命名为“诵诗屋”,引人无尽遐想。而学署新居书斋湛然斋,因“照我湛然心不起”命名,实际上是一个船型的建筑,为舫斋,因形制较小故名“坳芥”,却风雅的很,“酒合凭栏尽,诗宜对月敲”。后来山东学政翁方钢把池上舫斋更名为小石帆亭,并列入“学署八景”,称作“虚舫谈经”。
园林里有心系民生的情怀。“天女来飘然,史巫谢纷若。莫苦行路难,且喜民气乐。”徐宗干经常外出公干,雪天也无暇欣赏燕园的美景,冒雪去趵突泉吕祖阁考察,足以可见心中揣着百姓。山东巡抚和瑛和山东学政刘凤诰则不同,他们在珍珠泉上玩雪,玩出了雅趣,“惠子知鱼乐,潜僧竹可吟。一肩民社任,曷意答高深。”玩雪也蕴含着社会责任心。
朱定元的园林在珍珠泉上,他心心念念的是水利灌溉,“千村万顷资膏润,尽是珠泉作用宜居。”在济南任职三年多的赵孟頫,以一幅《鹊华秋色图》流传后世,谁能想到当年他主政期间判案的一个“金点子”,将八顷无主之田用在了济南府学的学田,改善了府学的条件,呈现出“饩廪充羡,生徒来集”的新气象,而他深夜巡视时关心那些贫寒的读书人,也传为佳话。阿雨窗的也可园,“万象涵泳,莫不畅遂,见公之志,在字人而孚惠。(出自周升恒)”,他看重的是对百姓的福泽和恩惠。乔岳在《泉上即目》中称赞,“风满园林月满楼,一泉围绕半城秋。溪西烟树知多少,添个渔船胜虎丘”。如今,南护城河上可见画舫航行,诗人的愿望变成现实,也是一种美的轮回。
园林里有唯美动人的诗章。所有的园林都是文学。作者在书中用大量笔墨再现这种动人的画面,或隐喻、或意象、或典故,都不约而同指向自然之美。高密人单步青曾就读于尚志书院,他对芙蓉泉钟爱不已,“搴芳好认停桡处,炫彩应争落笔先。”将泉池比作采摘花草的地方,给人以瑰丽的想象。无锡跛足诗人钱肃润迷恋明湖月夜,“须臾天上霁颜开?一轮涌出照九垓。”常州诗人赵怀玉以比较的视角写趵突泉和珍珠泉,“趵突奇在怒,珍珠妙於静”,他对珍珠泉的细致观察使人着迷,“细沫惬澄观,微跳耐清听。”在麃园,赵国华觉得动人的泉声简直就像一场音乐会,“镇日霏霏山瀑里,雨声如梦坠桐鱼。”想想,如临梦境。
园林里有生态保护理念。古人比我们要前卫,懂得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道理。在王诏的白屋,“石栅啼黄鸟,溪泉拥白沙”,设栅栏保护泉池;无独有偶,在李攀龙的白泉精舍,“白泉钟乳色,黄鸟窃脂声”,和着淙淙的泉声,美丽的黄莺飞来飞去,那场景叫人流连忘返。贵州诗人颜嗣徽对珍珠泉玉带河上的两棵古桑诗赞道,“使君树木更树人,一树百获万树春”,流露出对自然环境的敬畏心。除了草木、奇石、画舫,书中还写到了园林建筑中的动物,鹿、鹤、莺、鱼等。古人饲养鱼儿,也能喂出智慧来,福建人龚易图吟诗写道,“摆头不顾亦不惊,不贪自免人搬弄。人生饮啄惟所适,随尘扰扰嗟何易。”与其说是死里逃生后的大彻大悟,毋宁视作大自然的教化。
城市即园林,园林即心灵的倒影。作为千年历史文化名城,济南以泉水盛名天下,护城河是世界唯一一条以泉水汇聚的河流,因泉建园,以园为诗,诗文风雅,传诵古今。作为济南人,我自豪济南古代园林的探幽不尽,这就好比一座精神富矿引人入胜,我更感恩那些工匠的杰出贡献,魏祥、陈霖等,他们在不被认可甚至遭受歧视的年代,用心营造出富饶的建筑,他们也是诗人。“会心处不必在远。”东晋简文帝司马旻游华林园时的“会心”,我在这套书里也能够感受到,且古代园林建筑还在生长,在我们每一次的进驻或遥想中,这也是对我们这座城市未来发展的新的憧憬。